“谢陛下。”云婵起了身。

“长公主安。”袭亦茹见了个礼。

“臣女…”云婵摸不准霍洹目下心情如何,目光在二人间划了一划,踌躇着道,“臣女打扰陛下了?”

她略微上扬的语调带着些不肯定,霍洹一声“没有!”却是断然得接近狠厉。前后反差过于明显,弄得云婵好生怔了会儿:“哦…”

霍洹冷着脸一颔首,重复了一遍:“坐。”

“…诺。”云婵怔怔地应了,行过去坐下,觉得如坐针毡。

袭亦茹的笑容显然有些发僵,方才举手投足间的娇娆荡然无存,转而便是和从前一般温柔而规矩的微笑,给云婵奉了茶,自己也端坐下来,朱唇轻启了启,却又没寻着话说。

“天热了,陛下好雅致。”云婵微垂着首,眉目含笑,实在忍不下话中的醋意。顿了一顿,又揶揄说,“想来是宫人们沏茶不如袭姑娘细致、宣室殿得风景和此处也是不能比的。”

霍洹忽地双眸一亮,就如阴霾多日后,终于见了阳光一样——眼见着袭亦茹在旁“侍奉”了许久,心里发闷又忍着不好发火,嗅到云婵这点醋味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霍洹顺着应了下来,之后却没有多赏这“风景”的意思,站起身便要往外走,倒没忘问云婵一句,“朕要去御书房待一会儿,你去不去?”

袭亦茹还在眼前,瞧着那衣料下若隐若现的绣纹,云婵难免促狭地想:不是该带她去才对么?

还未及开口,霍洹的手指已在她肩头一点:“走吧,愈发热了。去寻本书看,然后到宣室殿用午膳。”

不像商量的意思。云婵无甚表情地默了一默,应了声:“好。”

在袭亦茹那句失落分明的“恭送陛下、恭送长公主”之后,云婵好一阵子没再听到有人说话。

直至跨过御书房的门槛,霍洹才忽地回过头来看一看她,解释了句:“不是朕传她来的。”

云婵低着头,不愿多提此事,只想装作没听见就此揭过去。霍洹却索性停下脚来:“朕只是没心思跟她发火。”

“袭姑娘挺好的。”云婵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带起些许不太真切的笑意。一壁踱着步子往里走去,一壁又续道,“家世好、人生得漂亮、又很会服侍人。陛下召见她没什么不对,若不然,留她干什么?”

霍洹登时悟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咬着牙长舒了口气:“朕留她…不是因为…”

云婵一副悠哉哉地样子,这会儿已站在了书架前,伸手去抽架高处的书,端的是对这番解释并不在意、没兴趣听。

“…”霍洹止了话,因着脸走过去,替她把那本书抽了下来,悻悻地又道:“她茶艺也没有多好…”

云婵翻了翻手里的书,不想看,踮着脚尖又要搁回去。

霍洹被晾得有点尴尬,还是先接过书来替她搁了回去。沉默一会儿,不放弃地又说:“出来走走是因为看奏章看烦了。”

“陛下爱喝什么茶?”云婵忽地一问。

“…什么?”霍洹怔住。

云婵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茶艺么,臣女也会啊。陛下爱喝什么茶?”

明着叫板。

云婵心里憋了一口气,倒也不全是嫉妒袭亦茹,只是越细想她那大相径庭的两副样子越觉得心里恶心,平日里去端庆宫拜见她时一味地守礼温婉,这也太会做戏。

云婵这回还就乐得较真了,对方让她觉得恶心,她就反手恶心回去。何况…何况在她说袭亦茹茶艺好的时候,他还顺着说了一句“是啊”!

云婵一双明眸带着点赌气和不服输的劲头清凉凉地望着他,霍洹几乎是无意识地就答了出来:“阳羡…”

作者有话要说:——袭亦茹生不逢时

——若在现代,她会有一个专属的类别

——绿茶X…

第29章 戳破

云婵的赌气可算让霍洹清楚明白地察觉出了些她深藏的情绪,继而颠来倒去地去想,忽地恍然大悟,怨不得她那日突然要追根问底,原来那些念想根本就不止他一个人有。

彷如寻到了一件久久求之不得的东西,教人满心的欢喜。喜悦萦绕得满满当当,再细一想便会忍不住地笑出来。御书房的宫人们便发愣地看着,看皇帝时不时莫名其妙地笑一声,浸满笑意的双眼看上锦宁长公主——可是锦宁长公主…端然是和他们一样的满面不解。

“都退下。”霍洹略敛去笑意吩咐了一句,一众宫女宦官安静地一施礼,依次退了出去。霍洹又笑看了云婵一会儿,方带着思量问了句,“你嫉妒?”

“…嗯?”云婵一怔,待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之后,立刻断然否认,“没有。”

霍洹无声一笑,未予置评,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嫉妒的么?

云婵一时还沉浸在被他看破心事的窘迫中,没回过神来,发着懵便答道:“就方才啊…”

什么“就方才”?!

显然答非所问,霍洹稍蹙着眉一想,倒也不难明白,遂笑出声来:“这是承认你嫉妒了?”

“…”云婵僵住。面红耳赤地避开他的目光,抬头就往书架上看。

霍洹就在旁边挑眉淡看着她,看她还要怎么躲。

“臣女嫉妒她干什么…”云婵的目光一边在书籍间扫着,一边强撑着道,“陛下就算待她再好,也不能给她个长公主的位份…”

“嗯…”听霍洹的声音,好像在琢磨什么。云婵禁不住地偷偷瞧过去,恰好看见他向她走了半步。

心里紧张,云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身子也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一副满是防备的样子。

霍洹睇一睇她这一副任人宰割的小模样,故意欺负人似的又往前迈了一步。

她自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一层隔了这么久的窗户纸眼看着就能戳破,她有心思避,霍洹可没心思同样向后退了。低笑一声再度提步走向她,步子在决然间却添了些力度,吓得她退得更慌更快了些,他一见,也不停脚,随着她加快了步子。七八步而已,云婵就已被逼到了墙边,听得她一声轻呼,霍洹瞅了瞅她,索性将右手支在了墙上。

两人已离得近得不能再近。

云婵心中惊慌不已,使劲地向后缩着,霍洹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瞧着她:“要不你钻墙里去?”

“我…陛下…”云婵老实了,仍死抵着墙壁,颤颤巍巍道,“陛下干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霍洹眉眼带笑,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而后又问得更明白了些,“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心思?”

…居然是在问这个?!

云婵一边心底抱怨“哪有这么问的”,一边彻底结巴了:“臣臣臣…”

“臣”了半天都没把“女”字说出来,霍洹的笑容变得无奈了些,一颔首:“好吧,不问了。”

不问就好、不问就好…

云婵如蒙大赦地刚缓了口气,就听到霍洹又道:“那你那心上人呢?放下了?”

“…”云婵重新僵住。

“嗯…小婵。”霍洹正了色,手离开墙壁、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续说,“能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找他的麻烦,只是…实在好奇。”

好…好奇…

云婵在他的目光下,心跳快到了极点,不知怎么解这个围。但是很快,又意外地平静了下去。她抬了抬眸,复又低下去,虽觉窘迫,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那个人…那个人是陛下啊…”

“…什么?”霍洹大感意外,仔细回忆一番,还是不信,重复着她从前描述“那人”的话说,“你需要‘他’时,‘他’总在?”

他分明觉得自己护她远远不够。

“对啊…”云婵重重地点点头,明眸清澈,“臣女在长乐宫受责时,陛下来了;回家那一次…原是要受皇太后训斥,也是陛下…”

是他着意走了一遭,替她挡下了这事。若不然,她就要当着全家的面挨这个训斥,即便是一家人,总也是面子上不好看的。

“…你指的是这些?”霍洹显出恍悟神色,云婵再度点头:“是…还有、还有玉佩…”

她深吸了一口气,咬了一咬嘴唇,手抚在胸前的玉佩上,衔起了点笑意,缓缓言道:“这不是臣女之前那块,多谢陛下费心…竟做了块一模一样的,半点差别也没用。”

“真会说话。”他嗤笑了一声,而后淡声挑刺,“若是一模一样,你怎么看得出不是之前那块?”

“当真一模一样!”云婵笃定道,目光坚定得好像要是要做一件类似于剑指赫契之类的大事,“只是…臣女从前那块磕了道裂纹,总不能是愈合了…”

“…”霍洹闷了会儿,“哦…”

“嗯…”云婵接了一声。

“哦…”霍洹又应了一次,好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似的,静了好半天才又说出话来,“所以我…今日袭氏虽是那般,但我当真没…”

没对她起什么心!

云婵抬头望向他,笑吟吟地端详了半天,稍耸了肩一点头:“那陛下那日说的‘心上人’是…”后两个字哑在了嘴里,她动着口型问他:我么?

“…小婵。”霍洹的神色变得悲戚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赫契人当真不是嫌你笨?我那日说得多明白…”

除却没指名道姓地说那姑娘“姓云单名一个婵字”,其余能说的细节他都说到了。觉得她也许会因为没有“指名道姓”而有些许不确信,但没想到…不确信到这个份上?!

霍洹一叹:“是你。”

相视而立,一个微颔着首,目光温和、笑意深浸,一个稍抬着头,满面惊喜、眉眼带笑。如此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云婵的笑容忽地明艳了。

好像尚有点克制,笑声沁出了一声又立即顿住,静了短短一瞬,又是一声。

这个样子看得霍洹好笑,抬了手在她脸上轻一捏,诚恳道:“笑起来很好看,忍什么忍?”

云婵便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猛笑出来,双颊也红得像是添了胭脂。

下一刻,他抽了一册书卷起来敲在她额上,板起脸说:“不许笑了,找想看的取走,回宣室殿用膳。”

“喔。”云婵乖乖地应下,立刻就去寻书。

回到宣室殿时,恰见袭亦茹候在殿门口。

换了身“正常”些的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在长阶下候着。没有带宫人同来,自己拎着一只食盒。远远地瞧见二人便赢了过来,盈盈一福,柔声问安:“陛下大安,锦宁长公主安。”

在霍洹道了“可”之后,云婵浅欠了身算是还礼。二人并没有走得太近,更没有显出什么亲密来。就算二人间已说破,还是要暂且瞒着旁人,霍洹与云婵皆很清楚。

“既然袭姑娘有事拜见,臣女先告退了。”云婵说着,低眉顺眼地一福。霍洹笑道:“恰是午膳的时候,先一并用膳吧。”

并没有太多关切,云婵便不推辞地应了声“诺”,倒是袭亦茹话更多些,笑吟吟地走近了两步,道:“是,刚好臣女做了几道点心来,是合陛下的口味的,长公主尝尝喜不喜欢?”

这是盛情邀请的口吻,听上去…倒似乎她也是宣室殿的主人一般。

云婵没在意,微微点着头笑了一笑:“姑娘有心。”

是以一并入了殿,宫娥们手脚麻利地布好了膳,又皆识趣地退下。云婵坐在霍洹右侧,袭亦茹在左侧落了座后,在宫人已从食盒中取出的几碟点心中挑了一碟奉到近处:“这桂花糍粑…臣女又做了些改动,陛下尝尝可比上回更合口些么?”

桂花糍粑?云婵稍一怔,未说什么,从容自若地在霍洹夹了一块后也尝了一块,品了一品,颔首笑道:“袭姑娘手巧。”

“嗯。”霍洹也点了头,却没再说别的。

袭亦茹眉眼一弯,笑说:“陛下和长公主喜欢便好。”

云婵睇一睇她这一派温柔,略作思忖后,缓缓言道:“这些日子,和袭姑娘算是相熟,也托袭姑娘帮过忙。有些事,我便直言提醒袭姑娘一声,袭姑娘别见怪。”

袭亦茹微怔,旋即颔首:“长公主请说。”

“宫里规矩多,袭姑娘万事注意。许多规矩上的事,便是不避旁人,也还得多想一想若惹得皇太后不快怎么办。”

没有说得太明白,袭亦茹自然明白她是指着装不妥一事,一时面色有些发白。云婵温和一笑,看向霍洹:“陛下说呢?”

霍洹心中大是赞同了一番云婵说得对、万般不想看袭氏再如此献媚一回了,面上又有意要显得和云婵没有多亲近,眉头稍一挑,回得冷言冷语:“规矩自不能破,但和皇太后无关。”他说着瞟了云婵一眼,“在你看来,若没有皇太后,宫规就无关紧要了么?”

眼底的两分促狭袭亦茹没看到,云婵却是看得清楚,碍于袭亦茹坐在对面不便回瞪,认栽地闷闷回道:“臣女失言。”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俩借着袭亦茹互相刷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存在感真的合适吗#

#袭亦茹她是个神奇的媒介吗#

#傲娇个什么劲儿啊#

#能好好说话不能#

#人家参个大选就想当个嫔妃你们不答应也就算了,酱紫实在神烦好吗#

#身为作者我都看不下去了好吗#

#读者们才不爱看你俩一致对外呢!不信你们问啊!#

第30章 暗算

莫说云婵被今日袭亦茹凉亭中的举动所惊,就连白萱事后提起来,都是一阵恶寒,大感真是“人不可貌相”,看她平日里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竟能摇身一变就能穿得那么…单薄地去惑君。

端庆宫中,主仆二人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勉强接受了今日所见。只能就此揭过不提,毕竟日后还会时常见到袭氏,若总记着这些,来日简直一看她就会打个哆嗦。

过了七八日,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雨滴声音轻轻地击在地上,慢慢地浸透泥土,滋润着已被烈日烘烤多日的大地,将枝头原有些打蔫儿的树叶也冲刷得更绿了。

云婵坐在廊下,托着腮发愣,无所事事地瞧着离得最近的那树枝,数着从绿叶尖上滑落的雨水,数得犯困。

自那日从御书房回来,一日里就起码有一个时辰会是这个样子。也没办法,许多时候心是不由己的,想要读闲书做女红,眼前却总是同一个人在晃着,不出一刻就能被针刺了手,还不如发会儿愣,至少很“安全”。

“长公主在端庆宫都这么发愣,去见陛下时岂不是要看得陛下浑身别扭?”白萱奉了茶水来,跪坐在旁一边沏着一边揶揄道。被云婵瞪得无声一笑,又说,“方才毓秀宫差了人来,说袭氏想见长公主。奴婢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没直接应下,说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袭氏要见她?

云婵蹙了眉头。是的,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仅白萱看得出,旁人应该也是知道的。却仍这个时候冒雨差了人来请,不知是有什么事。

思量片刻,虽不知袭氏何事,但反正在自己宫中也无事可做,便点头吩咐道:“去一趟便是了,备步辇吧。”

一路上,雨不仅未停,还越下越大了。虽有伞遮着,还是难免被雨水打湿了衣裳,白萱的衣裙更是湿了大半。

进了毓秀宫,袭亦茹见了礼后便连连赔罪,忙叫宫女带白萱更衣去,又请云婵入内落座,亲手沏了热茶为她驱寒。

云婵瞧一瞧她的面色,却生出了些担忧:“姑娘气色不好。”

“有点风寒罢了。”袭亦茹抿笑,稍有苍白的面色被笑容反衬得更憔悴了些,“所以才不便去拜见长公主,只得请长公主来一趟,长公主恕罪。”

云婵温和一笑:“无碍。姑娘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臣女…臣女想见陛下。”袭亦茹一字字道,眸色添了些清亮,“臣女知道…那日臣女所做不合宜,不止陛下不喜欢,连长公主看了也不快。但臣女没想别的,只是、只是想讨陛下欢心,日后能多召见臣女罢了…”

结果却失算了。

云婵默了一会儿,没有主动提出帮她什么,只是问道:“那我能如何?”

“长公主在陛下心里是有分量的…若长公主肯做些什么,陛下便一定会来…”袭亦茹说得有些着急了,禁不住地有几声咳嗽。苍白的面色上因此添了些红晕,楚楚可怜的样子,“亦茹求不得别人,只能求长公主了…这风寒已有三五日,早已着人去宣室殿禀过,可陛下、陛下…”

他没有来过。

袭亦茹说不下去,狠狠地一咬嘴唇,几乎就要哭出来。

云婵稍喟了口气,带着些许无奈,问她:“需要我做什么?”

“长公主肯来…便已是帮了亦茹的忙了。”袭亦茹说着笑了一声,抬起双眸,忽地问她,“臣女爱慕陛下,长公主也是么?”

云婵陡然一愕。

“您是长公主,但您不是陛下的妹妹,您也不曾把陛下当过兄长。”袭亦茹一字一顿地说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她说不出话来。

“从殿选那日,臣女就知道长公主您…心里是有陛下的。”袭亦茹又道。衔着一缕笑意摇了摇头,“长公主想知道臣女是何人时,那般口吻…陛下许未听出异样,但同为女子,臣女明白,长公主您心里嫉妒。”

“袭姑娘!”云婵低喝着掩饰了心虚,长舒了一口气,轻缓道,“姑娘不必担忧这些,我是长公主,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份。无论姑娘方才所言是真是假,姑娘所担心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己自然清楚这是假话。虽有长公主的身份在这儿碍着,但只要霍洹愿意,这道坎总能迈过去的。

“长公主说得是。”袭亦茹颔首,笑意犹存地静默了一会儿,深深地欠了身,“知道长公主的这份心思,还屡次求长公主帮臣女在陛下面前美言,实是臣女不对。但…臣女确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不要紧。”云婵敷衍着,宽和而笑,“既然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托我做这些,便也没什么不对的。”

“那就有劳长公主了。”她的笑意陡然明媚,原本置于膝上的手蓦地抬起,云婵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未及细看,袭亦茹便已是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