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当然明白慕容善是为了躲自己,但看他脸儿白白的样子,的确不怎地康健,便哼道:“算了算了,至于吗,我自己去问他罢。”

闭着眼睛装晕的慕容善闻言,嘴角便轻轻一抽。

阿绯见在慕容善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就想出宫再想法子,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一个人,顿时失声笑出来:“我实在太笨,光知道进宫找皇帝下令放人,怎么忘了去找祯皇叔帮忙?他定然知道内情的。”

阿绯想到这则,心里高兴,兴冲冲地加快脚步。

正行走间,走廊前头,从侧边的台阶缓缓走上一人来。

阿绯没留意,只顾往前疾走,那人却看到了她,正当最后一级踏上,那人站在原处无法动弹,脸色雪白,双目如寒星般盯着她。

长空万里,风起云飞,宫墙森立,殿阁层叠,阿绯只瞧见眼前那熟悉的景物,却没有在意旁边那呆若木鸡的人,竟生生地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方雪初眼睁睁地看着阿绯从面前走过,整个人屏住呼吸,只是呆呆地看。

她走得急,带着一阵风似的,风中有一股淡淡地香,带着几分熟悉气息,还依依不舍地萦绕在他身畔。

阿绯身后的几个宫女有的认得他,才一行礼,却也极快跟着走了。

一直到她走出了四五步远,方吟芝才抬起头来,唤道:“殿下!”

那个声音传入耳中,阿绯甚至没想到是叫自己,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脚下缓缓停了。

阿绯看着前方空旷的廊间,恍惚间感觉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如此清冷。

阿绯迟疑着,缓缓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们纷纷低头等候,阿绯从人丛中看到那个站在栏杆边的男子,一身红袍,苍白雪肤,皎皎如芝兰玉树。

不知是种什么感觉,阿绯一步步走回来,仰头望着方雪初:“你是……谁?”

方雪初听到自己的心怦地响了一声,他慢慢问道:“殿下不记得臣是谁了吗?”

阿绯看着雪初,这男子有一副很精致的眉眼,如此好看当令人过目不忘,但她居然也不记得了。

静默里,只有风从两人之间刮过,还有他逐渐变了的脸色。

阿绯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心里竟有些不安。

然后她瞧见了他胸前那翩然灵动的云雀,没来由地脱口说道:“你是侍郎……”

方雪初浑身一震,重看向阿绯,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跟着的那些宫女:“殿下有急事要出宫吗?”

阿绯道:“嗯……有一件事……”

方雪初道:“臣也刚好要出宫,不知可不可以跟殿下同行?”

阿绯想了想:“好啊。”

方雪初望着她的眼睛:“谢殿下。”

为了赶路,阿绯是乘坐马车来的,方雪初却是乘轿,出了宫门,他便将阿绯拉住:“殿下,与我一块儿乘轿如何?”

阿绯有些意外,可是却竟不愿忤逆他:“好……好吧。”

方雪初又道:“那殿下不如先打发你的从人们回府,殿下要去哪,我陪着你。”

阿绯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可是望着他的眼睛,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妥,于是鬼使神差地点头:“也好。”

方雪初笑了笑,抬手在阿绯腕上一搭,便入了轿子,阿绯随之入内,见轿子里头颇为宽敞,足够两人分开坐,阿绯便坐在一端。

起轿而行,不免有些上下忽闪,阿绯喜欢:“这个好玩儿,不似马车那么颠簸。”

方雪初手拢在袖子里,不动声色道:“待会儿怕殿下会觉得头晕。”

阿绯摇头:“我只觉得这样舒服……”她说着,便转头看向雪初,“我要去祯王府。”

方雪初略一点头:“殿下要去见祯王爷啊,听说王爷近来身子不佳,一直闭门谢客。”

阿绯有些紧张:“祯王叔的身体怎么了?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方雪初抬眸看她:“殿下记得这个?”

阿绯心头窒息:“呃……隐约记得……”

方雪初望着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笑意:“那殿下不记得我吗?”

阿绯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别处。

方雪初抬手,竟抚上她的脸颊:“殿下,我听旁人说你忘记了过去,方才我也几乎真的信了,可是现在……”

阿绯用力将他的手拨开:“不要放肆!”虽如此说,脸却忍不住发红,声音也有些颤。

方雪初竟不听,反握住她的手把人往怀中一拉,他俯身看向阿绯:“殿下还记得我……或者说已经记起来了,是不是?”

39

傅清明这一日不在帝京,前些日子侦缉司派精锐去虢北探查南溟遗民的下落,顺道却传回来另一则消息,有人在帝京之外的十六里铺发现了朱子的踪迹。

傅清明自然不能对这消息等闲视之,当下亲自前往查探究竟,谁知却只是扑了个空。

从十六里铺子返回的途中,傅清明得到唐西传来的信息:紫珊夫人闯入公主府,阿绯进宫面圣。

傅清明卷起字条,心中竟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路上他反复思量,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却想不通其中到底藏着什么诀窍。

——诚如唐西所说,紫珊夫人是四王爷曾经的宠姬不错,但是以紫珊夫人在京中的人脉消息网,怎么会不知道,四王爷早在下天牢不久就自尽身亡?

傅清明打马回京,却并非是去公主府,而是将军府。

因为他知道阿绯在那里。

傅清明觉得有朝一日阿绯是会心甘情愿地进入他的将军府的,却没想到,让她心甘情愿踏进将军府的理由,竟是这个。

春日的天气,多半和暖,却也反复无常,前一日还春风暖阳,后一天便能寒意料峭。

傅清明身后的大氅在风里猎猎作响,他抬头看天色,仍旧是阴晴不定的阳光,天空被淡淡的灰色浅云笼罩,不知下一刻是云外日出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大雨倾盆。

阿绯其实是不愿意去将军府的,对那个地方她打心里有一股抵触感,但是皇帝对四王爷的事缄口不言,而祯雪却又拖着病体,阿绯只要看到他就已经心满意足,绝不肯再把些疑惑难解之事抛出去烦扰到他。

阿绯想来想去,只能去找傅清明,谁知道她鼓足勇气到了将军府,却被告知傅清明出京了。

正当阿绯愤愤然要离开的时候,南乡非常及时地出现了。

“好哇!”南乡瞪着阿绯,脸上尽是喜色,“你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阿绯不屑地看他一眼:“小鬼,你想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南乡显得越发勇猛:“上回你说我打不过你还跑去公主府,这回你却也是自己来的。”

阿绯嗤了声:“我自己来又如何,你还不是打不过我。”

南乡放声叫道:“唐姐姐,唐姐姐快来啊!”

阿绯笑道:“怪不得叫的这么大声,原来你找了帮手了啊?在哪呢?”

南乡叫完后,便仰着脖子看向身侧方向,阿绯转头一看,见从左侧的走廊下徐徐走出一个女子。

她走路的姿态十分好看,加上穿着特别,显得飘飘欲仙,身段婀娜动人,脸上的笑容却更甜美,容貌本也不俗,一笑之下更是如花。

唐妙棋缓步出来,笑吟吟地将阿绯打量了一眼,就看向南乡:“南乡,你叫我做什么?”

这声音更是娇媚婉转,一听就像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

阿绯撇着嘴看她,看向南乡:“这就是你的帮手?”看起来娇娇弱弱,也不怎么样。

南乡笑得得意:“怎么,你是不是怕了!唐姐姐,就是这个坏公主欺负我,还踩我,她送上门来了,你快替我报仇。”

阿绯嗤之以鼻:“管你什么糖姐姐蜜姐姐,谁敢动我?”

阿绯说的很是不客气,唐妙棋却丝毫生气的模样都无,依旧笑着行了个礼:“原来是公主殿下,失礼了。”

阿绯惊奇地扫她一眼,南乡跺脚:“唐姐姐,你做什么跟她客气?”

唐妙棋面对阿绯,手在背后轻轻一拂,南乡见了,便不再做声。

唐妙棋道:“殿下驾临将军府可是有事?大师哥目前不在府上……殿下有什么交代的可以先跟我说。”

“你?大师哥?”阿绯上下一打量她,“你又是谁啊?”

唐妙棋含笑道:“家父退隐天都,大师哥便是清明哥哥,早年曾拜在天都门下,因此我同他是同门之谊。”

阿绯有些不大耐烦:“天都门下,没听说过,随便啦。”

唐妙棋看她身后跟随着许多侍卫,便微微一笑,道:“殿下可有什么要事?”

阿绯看她始终面带笑容,笑得很灿烂似的,不知为何心里却只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便道:“有是有,但是不会跟你说。”

唐妙棋又一笑:“若是要事,不同我说是理所应当的,瞧着时候,大师哥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殿下不如且随我进内堂坐一坐稍候片刻?”

阿绯皱眉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道:“好吧。”

唐妙棋显得十分高兴:“多谢殿下赏光逗留,不然的话大师哥回来,怕是要责怪我待客不周。”

阿绯觉得这句话也有点奇怪,却没说什么,只道:“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唐妙棋道:“已经有三个月了。”

阿绯看她面孔娇嫩,大概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小,便道:“你是独自一个住在这儿的?”

“正是,大师哥照顾的十分周到。”

阿绯又嗤笑了声:“那你爹娘倒是十分放心。”

唐妙棋似乎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笑道:“大师哥小时候拜在天都,爹娘都十分喜欢他,把他视为己出……我记得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正好大师哥要出征,他还特意回了天都一趟,当时我哭得厉害,不许他走,大师哥抱着我安抚说一定会凯旋而归,后来他果真打了打胜仗回来。”

说到最后,唐妙棋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笑容,这件事于她来说似乎是颇为值得骄傲的,虽然阿绯不知道她骄傲些什么。

而且两人不过是刚认识罢了,她居然就说了这么些详细故事,阿绯心里只觉得古怪,忽然间想到南乡,便回头看了眼,却没见南乡跟着,而周遭也没有别人,竟只有她跟唐妙棋两个。

此刻已经进了廊下,唐妙棋跟在阿绯身侧,见她打量,便善解人意似的道:“南乡自幼失母,所以脾气有些任性,我会教导他不要对公主无礼的。”

阿绯转头看向她:“你会教导他?”

唐妙棋面不改色道:“毕竟在这将军府,他只肯听我的……想南乡也很可怜,大师哥事忙,极少陪着他。”

阿绯转念一想,便不再往前走,站定了脚步道:“你拐弯抹角地,到底是想说什么?”

唐妙棋这才有些许惊讶,似乎没想到阿绯居然会这么问,然而她年纪虽然不大,城府却深沉,浅浅一笑道:“殿下真是个急性子……其实有些话,不用别人说出来的,殿下心里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阿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要么你直说,否则就永远也不要说了。”

唐妙棋怔了怔,眼中透出几分赞赏之意:“既然如此,那么就恕妙棋唐突了,其实在师哥回天都那些日子,爹娘已经有意将我的终身托付给他,但当时我的年纪尚小……此事便拖延下来,谁知道后来师哥成了驸马,此事便也作罢了,但是殿下又出了事……”

阿绯道:“你们以为我死了,于是就又想重提旧事?”

唐妙棋微笑:“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阿绯道:“那傅清明呢,他也巴不得这样?”

唐妙棋含羞垂头:“大师哥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对我向来十分疼爱,说实话,殿下没有回京之前,我们差不多已经……”

阿绯盯着她:“已经怎么样?”

唐妙棋却巧妙地不再说下去,只委婉地说道:“殿下,男女之事应该是两情相悦才是,据我所知,殿下跟大师哥之间似乎……何必两相为难呢,倒不如放彼此轻松自在……”

阿绯漠然道:“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傅清明的意思?”

唐妙棋叹道:“大师哥是个重情义的人,殿下流落民间两年多,才回京,大师哥怎么肯就撇下殿下不理呢……”

阿绯道:“那就是傅清明的意思?”

唐妙棋干脆不答,但在这会儿,这沉默便是默认了。

阿绯望着她娇嫩的脸蛋,冷笑道:“就像是你说的,我不喜欢傅清明,跟他感情也不怎么好,但是,如果这真是傅清明的意思,我要他亲自对我说,而不是让你在这里多嘴,你明白吗?”

唐妙棋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说,当下脸色一变,双眸微微眯起。

阿绯又道:“我跟他再怎么不合,他也是我的驸马,所以就算要结束这种关系,我要他自己跟我说,而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其他人。”

阿绯说完之后,斜睨她一眼:“看样子这里没事了。”下巴一抬,迈步往回走。

唐妙棋望着阿绯背影,原本笑眯眯的脸上露出阴沉之色,她思忖片刻,手上握拳,便要追上一步,然而脚下才一动却又极快停住,原来她看到在阿绯之前,有一人正缓步而来,居然正是傅清明。

当看到傅清明出现那一瞬间,唐妙棋面上便重又恢复了那种甜如蜜的笑容,似乎方才面露阴沉的那个人从未存在。

然而傅清明却只扫了她一眼,便看向前头那人身上去了。

唐妙棋若无其事地迈步过去,正好傅清明抬手挡住了阿绯:“殿下……”他的手臂一张,将阿绯一拦,又顺势双手当胸抱起,行了个礼。

阿绯正心不在焉,猛地停住脚步:“你、你回来了?”

傅清明淡淡一笑:“幸好赶得及。”

阿绯还想着方才唐妙棋的话,便哼了声:“什么赶得及?”

傅清明道:“幸好在殿下离开之前赶了回来。”

这会儿唐妙棋已也走了过来,便向着傅清明袅袅行了个礼:“大师哥,你回来了。”

傅清明点头:“妙棋也在?方才南乡在前头嚷着找你,你去瞧瞧吧。”

唐妙棋乖顺点头:“好的,我已经让厨房熬了莲子清心汤,大师哥别忘了去喝。”

阿绯哼了声,不开口,心里却想:“莲子好啊,噎死你。”

唐妙棋去后,傅清明打量着阿绯脸色:“公主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阿绯没好气地转头:“关你什么事?你去哪里啦?”

傅清明道:“城外出了点事,我赶去瞧了瞧……殿下,这儿阴凉,往前走走吧。”当然不能说是去探查朱子的行迹。

阿绯却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的,当下便想到要事:“四王爷是在天牢吗?”看他已经往前走,便也急忙跟上。

傅清明貌似随意地缓步而行,对她的突兀问话也并不觉得惊讶:“曾经是的。”

“曾经?”

“殿下大概是不知道四爷之事吧,他入天牢,是先帝的旨意。”

阿绯吃了一惊:“我不明白。”

走到走廊尽头,一片假山玲珑,傅清明抬眸看了眼,转弯往旁边而行:“这件事知情的人也甚少,因为四爷犯得是谋逆大罪,事情败露之后,先帝才将他打入天牢……谁知道他禁不起牢狱之苦,很快便在天牢中自尽了。”

“啊……”阿绯万没有想到,傅清明转头看她,抬手轻轻在她腕上握住。

阿绯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那、那紫珊夫人她为什么……”

“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怎么能知道皇族机密?何况这并不是件值得传扬的事。”傅清明的声音低低地,说完之后又叹了声。

阿绯忽然觉得头顶阴凉,举目四看,才看到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阁子里头。

“我……”阿绯有些迷乱,不肯往前走,摇了摇头道,“我不信你说的,对了,唐西把紫珊夫人带走了,她在哪?我要亲自问她。”

傅清明沉默了会儿,才道:“殿下恐怕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傅清明垂眸:“因为她已经死了。”

40

阿绯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望着傅清明问道:“你说什么?”

傅清明没法子,默默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已经……”

这回阿绯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然后不出所料地便用一种憎恶的眼神看向傅清明。

阁楼里静静地,窗外一阵风穿过花枝,枝头上一朵花苞摇了摇,居然直接掉了下来。

是的,紫珊夫人居然已经死了。

就在傅清明刚刚策马进入帝京的那一刻,她神秘地死在被囚禁的房间里,不知道凶手是谁,或许只是自杀而已。

傅清明再能耐,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也就是在那一刻,从十八里铺回来路上的那种不妙的预感更重了些,紫珊夫人的无端闯入公主府,要救那本来已经身亡了的四王爷……这本来就够叫人莫名了,到如今连紫珊夫人自己也死了。

然后傅清明想到阿绯入宫的事,他忽然有了一个朦胧的不甚清楚的想法:自己好像入了圈套。

从十八里铺发现朱子的行迹,到紫珊夫人趁虚而入……有人似乎是故意把四王爷的事闹出来,闹在阿绯的跟前,仗着她失去记忆不知内情。

阿绯以为四王爷在天牢,却不知他已经死了,这一笔她无法从慕容善嘴里问出端倪来,就只能找傅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