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瑜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她和霍铮领证才一周的时候,他就抛下她和虫虫来参加这么危险的任务。

现在他们才领证十三天,他就敢给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吓。

她突然后悔极了,自己当初怎么能答应让他来参加这个试飞任务?

全中国有那么多飞行员,没了他马上又有人替补上来,可她和她的虫虫只有他这么一个丈夫、一个爸爸,没了他,又有谁能来替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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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时候,秦屹人就在现场。

他是前一天来到兰州的,名义上是来观摩兰州军区最近的一场军演,但第二天人就跑到了天鹰8的试飞现场。

在北京时就没几个人知道他同霍铮之间的关系,到了兰州,就更没人知道了。

不过众人都知道霍铮是北京方面派来的人,又是年轻有为的上校,想必上头对他十分重视。

况且天鹰8又是沈飞几十名工程师倾注十数年心血打造的全新系列战斗机,是预备在明年国庆的阅兵典礼上亮相的重量级机型,此次试飞引来的关注可想而知。

因此当秦司令出现在指挥室的时候,在场的众人也并不是太惊讶。

秦屹到的时候,没弄出大动静来,他在现场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之后便没再吭声。

在场的设计师们见这位将军并没有瞎指挥,因此也都纷纷安下心来,不再去管他。

秦屹坐在指挥室里,看着墙上巨大的显示屏,上面跳动着的各项数据令人眼花缭乱,他突然就不着边际地想起了霍斐然。

离她出事已经过了二十年,而他和她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和他反目成仇,也已经有整整二十年。

过去的这些年里,父子两人几乎不曾见过面。

他的儿子厌恶他、鄙夷他,而他则躲着这个儿子,避着这个儿子。

可这些年来,霍铮的一举一动,他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的。

得知霍铮要参加天鹰8的试飞,他暗中插手过,想要将他从候选人中剔除出去,但天鹰8的顾总设计师一早看过霍铮的资料,觉得他各方面都十分适合,当场便拍板指定了他来参加试飞。

秦屹难得想找姐夫严立新出面将霍铮换下来,但却被拒绝了。

严立新没有孩子,几乎将霍铮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来培养。

他当然不是不在意霍铮的安危,但性格使然,哪怕这是他的亲儿子,他也是会鼓励对方这样做的。

军人就该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国家花重金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飞行员来,需要你的时候你不上谁上?

更何况,哪怕是从功利的角度来看,若是四平八稳的干,按照霍铮现在的发展势头,未来在整个空军系统中必然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可严立新不赞成,他一手将这个妻侄培养出来,并不只是希望他混到五十来岁混上一颗金星,而是希望他能干上一番大事业的。

秦屹用尽了办法,依旧没能阻止儿子参加天鹰8的这一次试飞。

他阴沉着一张脸,望着指挥室里的大屏幕。

今天的试飞任务是测试天鹰8在飞行状态下的各项极限参数,电子屏幕上显示“鹰爪7号”正驾驶着天鹰8不断攀升,很快便突破了万米高度。

霍铮的代号便是鹰爪7号。

顾总设计师站在指挥台前,盯着大屏幕沉声道:“鹰爪7号的表现是这一批里表现最好的,昨天拉出了9.6G的过载,保持了整整十四秒,已经破了之前的记录。”

9.6G的过载,就意味着机舱内的飞行员要承受自身重量9.6倍的重力。

一般来说9G的过载已经是人体的承受极限,这种情况下飞行员很容易出现灰视情况,十分危险。

秦屹紧盯着大屏幕,阴沉着脸不说话。

突然,控制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天鹰8的发动机失灵了!

天鹰8是轻型战斗机,因此只有一台发动机,眼下发动机失灵了,情况危急程度可想而知!

频道里传来鹰爪7号的回答,他正试图第三次启动发动机。

指挥室里的人纷纷屏息凝神,盯着电子屏幕大气都不敢出。

天鹰8迅速地下坠着,很快便落到了八千米的高度上。

频道里再次传来鹰爪7号回答,他第四次试图重启发动机,失败。

失速的状态下,飞机越降越快,很快便降到了五千米的高度以下。

顾总设计师满头大汗,他拿起对讲机:“鹰爪7号,再试一次重启发动机。”

秦屹紧咬着牙,强忍着没有说话。

飞机很快下降到了两千米以下,而这已经是鹰爪7号第七次重启发动机失败。

秦屹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开口道:“让他现在跳伞!”

指挥室里一片死寂。

如果现在让鹰爪7号跳伞,那这架飞机势必无法挽救,不但无法挽救,之前保存下来的一系列数据也很可能毁于一旦。

顾总设计师犹豫了半秒,然后拿过面前的对讲机:“鹰爪7号,再尝试重启一次发动机。”

尽管飞行员的生命高于一切,但在实际情况中,无论是部队还是设计院,都仍希望飞行员能尽最大努力保住飞机。

只有将飞机安全开回来,他们才能发现故障改进故障,一旦飞机坠毁,则意味着许多工作都要重头做起。

况且,鹰爪7号似乎也没有要跳伞的打算,依旧在尝试着启动发动机。

短短几秒,飞机已经降到了一千米以下,秦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抢过对讲机,厉声道:“鹰爪7号!立即跳伞!我以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弃机跳伞!”

一时间,频道内没有传来应答声。

秦屹知道,霍铮是听出了他的声音。

刚才情急之下他贸然开口,但却忘了,他的这个儿子其实一直都在和他暗暗较着劲,有他在场,也许会比以往更不肯服输。

果然,频道里很快再次传来鹰爪7号的声音,他正在再一次试图启动发动机。

眼看着飞机就要降到警戒线以下,秦屹不顾失态,怒声道:“你的妻子孩子还在北京等着你平安回去!”

指挥室一片死寂,连一旁的顾总设计师也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机器中传来“滴滴”的蜂鸣声,电子大屏幕上显示天鹰8的坠落速度越来越快,七百米、六百米、五百米……

与此同时,无线电通讯被切断!

一秒、两秒、三秒……整个指挥室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天鹰8已经坠毁!

秦屹心里一沉,身子重重晃了晃,摇摇欲坠几乎要倒下。

身后有人扶住他,他一把推开对方,大步踏出指挥室:“立刻组织搜救!”

最后搜救人员在距离指挥塔三公里处发现了天鹰8的残骸,机舱内没有发现伤亡人员。

这个消息传来,秦屹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霍铮还是在最后一刻跳了伞。

六个小时后,机场附近村庄的村民发现了昏迷的霍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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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外,盛子瑜看见了弓着背站在那里的秦屹。

哪怕从前只见过有限几面,但盛子瑜也能看出,这位秦司令,年轻时一定十分帅气潇洒。

平心而论,霍铮的好相貌,大半都遗传自他。

可眼下这位秦司令的脸上却是老态毕现,眼中满是疲惫。

看见她来,秦司令没吭声,依旧是背着手,缓慢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

盛子瑜透过重症监护室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了一眼,霍铮正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半分生气。

只看了一眼,她的眼泪便再次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她捂住脸不敢再看,“别哭。”突然有一只大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丫头,别哭。”

盛子瑜咬住唇,强力忍着喉间溢出的啜泣声。

秦屹望着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儿子,突然开口道:“当初他妈妈,也是这样躺在这里。”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

隔了整整二十年,可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当初的绝望与悔恨。

在那之前,为了与斐然赌气,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

包括将那对母子接纳,养在了外面的房子里。

包括宠着纵着那个女人,宠得她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因为他也恨,恨她的所作所为。

只是所有的恨意,在看到斐然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时,全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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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虫虫气喘吁吁地将那个三层高的鸟笼子从家里拖到了楼下,而小叶子正抱着绿毛喳喳在楼下等他。

“你看!”胖虫虫献宝似的将鸟笼子给她看,“这是咕咕以前住的!现在送给喳喳好啦!里面的玩具也送给喳喳!”

“虫虫哥哥你真好!”小叶子咧开嘴,一张苹果脸红扑扑的,眼睛笑得眯起来,“不过……等咕咕回来,它要住哪里呢?”

胖虫虫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咕咕它不会回来啦!”

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道:“爸爸说,咕咕去找它的爸爸妈妈去啦!”

小叶子睁圆了眼睛:“咕咕能找到它的爸爸妈妈吗?”

“当然可以!”胖虫虫斩钉截铁道。

说完他又搬起那个三层的鸟笼子,“小叶子,我帮你把鸟笼子搬回家吧!”

帮小叶子把鸟笼子运回了家,小叶子还想和他出去玩,但胖虫虫却已经一溜烟的跑远了,远远的喊着:“喳喳累了!你陪它在家休息哦!”

胖虫虫吭哧吭哧的跑到了操场上,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这两声“咕咕”响没让他觉得饿,反而让他再次想起了他的宝贝咕咕。

他仰起一颗大脑袋,朝灰蒙蒙的天空看了一眼。

咕咕会飞得那样高吗?

就在胖家伙还在思念着他的咕咕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虫虫。”

胖虫虫疑惑地扭过头,下一秒表情便变成惊喜:“外婆!”

他扑上去抱住对方的大腿,仰起脸笑的开心:“外婆!你怎么来了?!”

林艺兰俯身摸了摸他的胖脸蛋:“外婆来看你呀。”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别说了,快带他走吧。”

胖虫虫疑惑地看着旁边的这个奶奶。

林艺兰弯腰去牵他的小手,“跟外婆回家好不好?”

胖虫虫嗫嚅着嘴唇:“小鱼呢?我要和小鱼一起回去!”

“你妈妈已经回去了。”林艺兰牵着他的手往一旁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去,“外公让我来接虫虫回家。”

听到胖头鱼也回去了,胖虫虫放下心来,他乖乖地跟着林艺兰上了车。

其实面对外婆,胖虫虫还是有些愧疚的。

他想起那次他将粥打翻烫到了外婆,就很心虚,他小声道:“外婆,你还痛不痛呀?我帮你呼呼吧!”

林艺兰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圆脑袋,说:“虫虫真乖,外婆不痛。”

胖虫虫跪在座位上,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街景。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胖虫虫恹恹的打了个呵欠:“外婆,我们怎么还没到家呀?”

第64章 Chapter 64

Chapter 64

后来传回来的资料显示, 霍铮是在一百米的高度上选择弹射跳伞的。

虽然危险,但一百米的高度已经足够战斗机飞行员安全跳伞,原本霍铮的情况并不至于这么严重,但因为落地的瞬间他的身上多处骨折, 被折断的肋骨插进肺部,这才导致情况危急。

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后整整十二个小时, 霍铮的情况终于转危为安。

护士说二十四小时后病人情况没有恶化, 就可以转普通病房,让家属们先回去休息。

盛子瑜没回去, 她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 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霍铮。

他在哪里, 她就会在哪里陪着他。

不多时, 盛子瑜先前见过的那位顾秘书出现在病房外面,劝秦屹:“司令, 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回去休息吧, 我在这里守着。”

秦屹没有说话, 微闭着眼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离开。

他也在病房外走廊上的长椅上坐下来,快六十岁的人,即便是留着寸头,也隐隐透出灰白颜色来,一切无不昭示着一个信号:人的年纪一旦大了,老态是无法遮挡住的。

秦屹的眼神疲惫, 但四十多年的军人生涯使然,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他和盛子瑜就这样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座位,不言不语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秦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妈妈当年也是这样固执,想要把飞机平安开回来,错过了最好的跳伞时机……他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飞行员,尤其是试飞员,在高空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情,一遇到危险情况就弃机跳伞是不可行的,大多数飞行员都会试图将飞机平安着陆,这样才能在后续环节中找出故障原因。

秦屹将脸埋进手掌中,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不知道是说给盛子瑜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们母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斐然才知道……我也才知道。”

该怎么说呢?

二十多年前醉酒的一夜,彻底将他的后半生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晚有人宴请,他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身边躺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赤裸女人。

对于前一晚发生的事情,他全无印象。

但他未结婚时便花名在外,也是风月场中的熟面孔,谁见了都要叫一声“秦公子”。

后来还是和斐然结了婚,他才渐渐收敛了性子,没再在外拈花惹草,像转了性一般。

秦屹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痛悔自己前夜醉酒失态,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给了钱将床上的女人打发走,之后便权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他将这件事情瞒得很好,一直以为这事就此揭过。

直到两年后,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一岁的男孩找上门来。

秦屹没料到对方居然还留了这样的后手,他一开始不敢相信,甚至还带着那个孩子去做亲子鉴定。

但毫无疑问,那个孩子的确是他的亲生骨肉。

霍斐然经历过短暂的失态过后,很快便冷静下来,向他提出离婚。

秦屹自然是不同意的,他再三向斐然保证,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将这对母子处理好。

可霍斐然不是三岁小孩,那个私生子都已经一岁大了,他会怎么处理?他又能怎么处理?

她向部队里递交了离婚申请,秦屹使了手段将这件事压了下来——秦家在军中的背景深厚,这种事情不过小菜一碟,甚至都没闹到秦老爷子跟前去。

秦屹知道霍斐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孩子,哪怕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不该这样绝情。

可是很快,他便发现,霍斐然出轨了。

她似乎是有意叫他知道,她向他摊牌的时候,眼中尽是快意与鄙夷。

隔了二十多年,他仍能记得霍斐然当初说过的每一个字:“秦屹,你觉得恶心还是愤怒?我告诉你,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秦屹怒极了,因为他从未想到,霍斐然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