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吐字简洁。

“我这不是来了么。”我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个果子吃,“有些事情不可挽回,就想开一些。”

“要是想不开呢?”他慢慢走来,也在桌边坐下,宫灯下,面容有些冷冷淡淡。

我把果子停在嘴边,暗中打量他气色,“必须想开啊。这种事,其实嘛,不要太往心里去,谁没个失足?”

他牵了牵嘴角,说是笑又不太是,说是哭那更不是,只回味重复着我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继续啃果子。他挽了袖口,在桌上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我正琢磨着接下来的劝解慰问词,忽然,果子从我嘴边溜到地上,砸在静静的夜里分外响,骨碌骨碌滚开一丈远。

红酒……红色的酒……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起身,跑走,一气呵成。

可惜,有人比我更加一气呵成,起身,拦截。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跑什么?”他一手抓住我手臂,步步逼回。

“要小解!”我只能顺势往后退。

一直退到后腰抵上桌缘。我想反手把酒杯打翻,他快我一步,夺过酒杯送到我眼前,幽冷的眸子盯着我。

“这酒听说不错,要不要尝尝?”

“不要!”我抬手去打,还是被他躲过,“何解忧!你给我滚开!犯上你上瘾了?”

“这就不玩了?”他漆黑的眸子里起了一丁点笑意,笑得人毛骨悚然,“莫非这相思引,你尝过?”

“尝了又怎样?”我抬眼横过去。

他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只剩冰原一样的寒冷,身体前倾,我跟着后仰,忽听哗啦一声,身后桌面上的杯盏物什都被他一手扫落到地。

“这么说,有人替我做了新郎?”

“当时,你不在。”我红着脸辩解。

“我不在,我为什么不在?”何解忧继续前倾,脸色愈发冷漠,“若不是我的恩师、你的太傅放出消息到边关,那小白能知道你何时何地大婚?若没有暗中打点,他能顺利返回长安?若不是他一再拖延,小白能在我们婚仪上搅局?”

我强撑着后腰,“不能什么都推到拾遗身上,你不也是经他许可,来的长安么?再说,他哪能预料这么多?相思引就更不可能了。都是巧合……”

“没有巧合!”他索性推我到桌面,俯看于我,“拾遗,你还能叫得再热切一点么?昨晚,你就是这么叫着他的吧?他没有阻止我自荐驸马,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你看不出他有多么不情愿么?原本我敬他让他几分,给过你们时间在一起,可他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你们做下这苟且之事,是否有哪怕一丝的愧疚和不堪?百里重姒,你是不是以为我何解忧是臣,你是主,便可任意践踏我的尊严?”

“何解忧,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事到如今,我也冷然了,“驸马并不恒定,驸马也可以被休。”

“是么?”他淡淡地笑,仿佛当日初见之时,华灯下,阴谋也好,缘分也好,总是初遇,“只怕你没机会了。”

他俯身直下,咬破嘴唇,抵开齿关,横冲直撞,肆掠攻伐……

作者有话要说:转弯了,你们能挺住咩?

59

59、翻云覆雨凤囚凰(一) ...

寝殿内的战事如火如荼,被压在下面的一方想要反攻实在太遥远,随着衣裳一件件被扯掉,凉意一点点爬上脊背,失望与绝望也一寸寸占据心底。

衣不蔽体地被摁在桌面上,腰也快要折断。见我放弃抵抗,何解忧终于不再那么暴虐,让了我喘气的时机。他压在我身上,黝黑的眼瞳盯着我,如同在看陷阱里的猎物,粗重的呼吸吹得我面上发烫。

喘息片刻,我养精蓄锐。

“怎么,认命了?”他眼里染起暧昧的颜色,手已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不打算叫人来护驾?”

“你敢这么犯上作乱,这外面还有我叫得来的人么?”我忍着难受,尽量忘记腰部的痛楚。

“明白就好。”他继续胡作非为,手法娴熟,“辛苦你一下,这里不比床上舒服,但也别有趣味是不是?”

“你就不嫌弃这身体?”我不做丝毫反应,不迎合不抗拒,木头一样躺着。

他脸色陷入半冷峻状态,“被人夺走的东西,我也可以夺回来。”

“那我可以嫌弃自己的驸马么?”

他停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在赌,点人死穴后,是同归于尽还是劫后重生。看不出苗头,我便再加一把火,“我会要一个睡了青楼的男人么?”

他没有怒,反而淡定地反问于我:“如果,是简拾遗呢?相府侍妾那么多,他还会是清白身?”

被人反戳死穴,我一时思维僵化。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言辞暧昧蛊惑:“简拾遗也不清白呢,你会怎样?”

太阳穴隐隐胀疼,我咬破下唇,一掌甩到他脸上,清脆如玉瓶乍裂,“你不过是想知道,他和你分量几何,我告诉你就是。洛阳花乱迷人眼,我当然喜欢你,喜欢你到任由你妄为,任由你索取,你做什么,我都不过问,也不准别人过问。原本这样就够了,就该知足了,守着我的驸马安安稳稳过日。可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你跟从前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么?”他二度挨我巴掌,似乎比较习惯,又回看着我,“这短暂的喜欢抵得上你对他多年的积淀么?”

“你既已知道,何必问。我爱慕渴慕仰慕了他多少年,不因得不到才这么想爱,却是不知不觉与生俱来骨子里的爱,仿佛那情愫的种子就在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那花朵就盛开了,开得那般鲜艳夺目,我只能避开那花容,转移这跗骨不绝的依恋。”我望着脸色渐沉的何解忧,兀自笑出声,“我爱他所有,不论其他。”

准备好了遭报应挨巴掌,他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好。”他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居然放了我起身,“昨夜我是被小白捆去了醉仙楼,他自己喝醉了,却以为我同他一样。我哪有时间睡青楼,一夜都在撤换你的嫡系御林军。这凤寰宫里,也都不再听命于你。昨夜你错饮相思引,简拾遗到来,我也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门外。”

不似我衣裳凌乱,他随手几下便整理好自己,捡起裙子甩到我身上,再拉开了门,对外面道:“取来没?”

御林军左将军走了来,托起手中一物送上,何解忧接了。

我坐在地上,感到全身冰冷。御林军,我的御林军……

何解忧合上门,走来我身边蹲下,手心一物伸到我面前。

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喉中凝固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白玉蝉躺在他手指间,夜里散着幽幽的光,那上面定然还有温度。

何解忧起身对着外面,扬声道:“左将军,公主殿下问,今夜发生什么事了?”

“回驸马和殿下——”左将军熟悉的嗓音传来,一句句敲在心口,敲得我窒息,“舞阳郡叛乱,宫里有人意欲夺权,与公主发生争执后,私下召集木统领,欲来对公主逼宫。驸马识破其诡计,命吾等前去镇压,方才已将叛党同谋简拾遗与木可遇一举拿下!”

我攀着凳子爬起,迅速跑到门边,闯了出去,“你们,要反了不成——”

凤寰宫上上下下,却已是左将军部下把守。“请公主早些歇息!”

何解忧来到我身后,给我披上一件外衣,“外面天寒呢。”

我挣脱出去,几步上前抓住左将军衣襟,“本宫诛你九族!为何叛变?说!”

“臣等是为保圣上的江山,殿下,行叛乱之事的是简相……”

“你住口!”我一脚将他踹到地,怒火难平,扑过去拔他佩剑,他未防备,竟被我拔了出来。

我一剑在手,四下易主的御林军也都进入戒备状态,准备随时替他们主子护驾。我猛然转身,剑逼何解忧。

他白衣立于跟前,丝毫不惧,面容不起波澜,“公主拿剑的样子,也一样美得很,不知公主若杀人,是不是更好看呢。”

“这就是你尚主的目的?”我语声颤了一颤,手却稳当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你以为我没见过宫廷政变?你以为我没见过血流成河?”

一剑向他胸前刺去!

他不退不让,站在我剑前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这不是一把剑,或者他以为我不会下手?新来的宫人会以为我仁慈,却不知我曾经手染多少鲜血。

夜风凛冽,剑风更甚,吹得彼此发丝凌乱。剑刃割破如雪的衣襟,刺入肌骨。剑力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莫名地看着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江山,我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手上再加一分力,他脸色也渐渐苍白。

夜空里一只羽箭掼入我右肩,迫得我退步,那一剑没能完全刺入便脱离了控制,剑刃从他肌骨中抽离,带出一串血水。

“驸马——”

“殿下——”

几名御林军扶住何解忧,也来了几名宫人要为我疗伤,我一剑挥得他们散开,剑端扬起刺目的血滴,划过夜空。

方圆十步内,无人敢近前。

何解忧一手捂住伤口,血水却渗过了指缝,染红了他衣襟,另一只手却甩到一名持弓御林小卒的脸上。

各自带伤,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

肩头的痛楚又算得什么,不过身上又多一道伤口而已。我倚剑拄地,随手撩开垂落的发丝,嗜血的灵魂被逼出躯体,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我真的很想杀人。

兴许是浑身散发的杀意太过浓烈,周遭宫人们退了又退,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面热心善的公主原来是个魔鬼。

御林军护卫在何解忧身前,不给我半分再袭的机会。

强弓易折,时因势易。

我甩下手里的剑,倒拔出肩头的箭,扫视全场,“说,你们要什么?”

他们齐齐跪地。

——“请殿下还政圣上!”

我冷眼看着,“然后呢?”

——“请由长乐侯摄政,革除变法,更弦易辙!”

我喉咙里溢出一串笑,“你们何必呢,直接给我定个擅权祸国之罪,以清君侧之名诛了我,不就还政了么,长乐侯居头功,摄政不也理所应当?”

何解忧脸上血色褪了一半,步步向我走来,“强将在外,我们怎能弑主,监国公主和平还政,于大家都有好处。”

“静悄悄的政变么,本宫不感兴趣。”

“简拾遗的命,你也不感兴趣?”他走来我面前。

肩头伤口血流不止,此刻更是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有利刃直入死穴。稳住身体,我牵动嘴角笑了笑,“诛相,你就不怕强将在外?你就不怕白老将军杀入京师,来诛你?”

何解忧微微垂眸,“今夜,简相叛国。”

我还是没稳住,闭了眼。

一人将我接住。

再醒来时,依然在这寝殿,手心里还攥着一枚玉蝉。挪了挪身体,肩头刺痛异常。箭伤已经处理过,药水味直冲鼻端。身体带伤是寻常事,并不怎样难过,可是毕生心血经营的江山旁落,却是无法承受之痛。

“别动。”同样负伤的罪魁祸首拂过帷帐,端了碗药过来,“可是伤口疼?”

我抬眼见他换了身衣袍,虽然气定神闲,动作还是有些滞缓,必是那一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我冷冷盯一眼药碗,没有喝的表示。他叹口气,缓缓坐到床边,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再停下来看着我。

是保住尊严不吃嗟来之食,还是委身屈尊卧薪尝胆?

也许旁人会以为我有这样进退维谷的两难选择,事实上,我夺过他手里药碗,捧着咕咚咕咚喝起来,直喝得一碗见底,再爆点脾气摔碗到地。

何解忧脚下避开了四溅的碎片,不怕死地拿着手巾来给我擦嘴,我扬手往他身上奋力一推。

他惨白着脸直退到桌边,衣襟再见血渍。我亦惨白着脸倒回床上,往肩头一抹,一手血。

侍女们进来一看,愣了刹那,忙唤太医。太医们分成两拨,取药取刀取绷带,往两处疗伤。

折腾完后,众人退散,房中再陷入沉寂。

我在床上躺平,擦去额头冷汗,望着床顶,“我要见拾遗。”

桌边半晌传来回话:“公主还政了,自然能见到。”

我闭上眼,“见不到他,看不到他完好无损,你们什么也别想。”

又沉默半晌,回话:“未罢相前,他还是宰相,完好得很。”

“我要见他!”

何解忧出了寝殿,一天未再出现。

我绝食了一天,他依然未出现。

我绝食了两天,他还是没出现。

我准备绝食第三天,他端了一碗红豆粥,踹开了殿门。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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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翻云覆雨凤囚凰(二)

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卿漆雕白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眼圈发红,“听说殿下中了箭,可有没有事啊?”

我在宫女的扶持或者说是劫持下,顿了顿身形,忍了头晕,“无碍,漆雕大人也知道了?”

漆雕白抬袖抹眼睛,语带哽咽,“谁不知道呢,殿下受苦了,老臣愧对两位先帝,谁知道这江山就要落入……”

“大人!”我截了他的话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唯独不能直言心事,“简相可好?”

“啊,对了,简相……”漆雕白收了泪,盯了盯随同我来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三十名随从,“驸马吩咐过,不可苛待简相,臣一天探望一回,简相他一直都好。”

“带本宫前去。”我缓缓吐纳,调匀呼吸。

漆雕白竟迟疑了,“可那是天牢啊,殿下你从小到大都没进过那种地方……”

“难道简相之前进过那种地方?”我音调忽然拔高,吓众人一跳。

漆雕白又红了眼圈,在前边带路,到了天牢入口,他便无权再带我前行。

卿相的牢狱,与寻常罪民集体关押不同,有着分隔开的单独狱间,四面封闭,白天与黑夜无异。再关照,再独特,也是牢狱。不流通的空气透着**的味道,虫鼠成群横冲直撞,拦在我路前毫不回避。

随从宫女与侍卫们都是娇贵之躯,老鼠不避人,他们避老鼠,倒没人再跟上来。我独自前行,淌过鼠群,不知踩着了多少条尾巴多少条腿儿,吱吱的叫声连着扑腾声回荡在幽暗的狱中。凭借着墙上微弱的火把,踩着一地虫尸走过了甬道。

唯一的一个狱间里亮着一盏油灯,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听见动静,他手里正看的一卷书停在一边,两眼望到黑暗中来。我抬袖拭额头的汗,一起将眼里的泪拭了。

他立即起身,甩了手里的书,走到栅栏锁链的一边,衣衫整洁发丝不乱,视线由下往上看了我一遍。我站在另一边,也将他看一遍。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互相看着。

狱卒带着钥匙来开了锁,执行命令一样,口气生硬道:“半个时辰。”

锁落门开,我弯身进入狱间内,再关门落锁,狱卒守在一边。我拔下一根玉钗甩了出去,冷声道:“滚到外边去!”

犹豫了一下,狱卒捡了玉钗揣入怀里,一步步走了。

我回身,看着数日不见的简拾遗,忍了又忍,脚下却不受控制,直奔他跟前去,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上站定。他面色依旧那样平静,一手伸出,抱我入怀,气息停在我耳畔,“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在他怀里一顿蹭,“想你想的。”

他便又将我抱紧些,“他可有对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