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

又抱了一阵,简拾遗将我放开,目光仔仔细细看着我,抬起手划过我脸廓。

我将他的手按住,“清瘦些,是不是好看些?”

他看着我,“不要再瘦了。”再将我揽入怀里,“我看着会心里不舒服。”

贴在他心口感受安定人心的跳动声,被他低了头亲了一下到脸上。我装作入定,垂着眼不动。他再缓缓移到唇上,看我有无回应。等的就是现在,立即追随上去胡搅蛮缠,将他抵在了桌边。

一番深入交战,适可而止。各自面红耳赤,喘息不定。

他视线忽然落在我右肩,竟有血迹氤透衣物,定是方才行为太过激烈。再掩饰也来不及,被他几下解开了衣领,扯到一边。

伤口绷带也染了血,奇怪我竟是没感觉到。

他眼里沉了下去,“何解忧?”

“我刺了他一剑,这是他部下还我的一箭。”

简拾遗继续阴沉了脸一阵,不知是否在脑补当时的画面,我想打个岔,推他坐下,再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后颈,做出了一个高难度的风情动作。

“他拿你威胁我,要我还政。我若不还,怕他来硬的,怕他对你不利。我若还了,怕他废新政……”

听者却不知是否在听,目光不晓得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这个高难度动作。

被注意到了!虽然说打岔成功,但本宫这个模样实在出乎平常,还不太能平常心,该怎么挽救?

他在看我……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脸红,凑上去继续大尺度,深深浅浅吻过去,果然让他闭了眼。权宜之计,又把自己给套进去,忘了初衷。直到外面吱吱的鼠叫声传来,才意识到残酷的现实。时辰不多,内不能尽兴,外还有耳目。

简拾遗依旧抱紧我,“若还政,新法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天下大乱,百姓亦苦。重重,做你该做的事,不要顾念儿女情长。”

我很觉委屈,“可你拿儿女情长诱惑我。”

“我相信你!”他放开我,替我整理衣衫,“记着,你是监国公主!”

我抓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拾遗,江山重,你也重!有你,江山才重要;若无你,江山于我何益?”

他手心抚着我的脸,眼里笑了一笑,那一刻有动容,有喜悦,却终是劝诫:“重重,你生在皇族,你肩负社稷,要明白孰轻孰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又如何忍心舍弃那万千黎民?放手这百年基业?”

我也笑,“人若无心,还能不能活?”

他不说话,看进我眼睛里。我将他衣角紧紧攥入手心,生怕一放开,就没有我的心了。

半个时辰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狱卒的身影已有些不耐烦。简拾遗牵着我到桌边,拿起那本破旧的书随便一翻,“京中兵力空虚,强将全在千里外,我也不知要在这里过多少个日夜,若有书看倒也不烦闷。”说着,他深意地看着我,目中含有暗示,“殿下若得空,可否替我回府,往书房里取几本我搜罗的珍本,拿给我打发时日?对了,书房墙上有幅耕织图,是前代名家真迹,早就想送给殿下,你一并取走吧。”

我竖着耳朵听,点头铭记,“还有么?”

他抬起袖子,一手掠过我额头整理散发,遮掩我后方的视线,一手在此掩饰下,蘸了杯中浅浅的水迹,于案上书了一个“诏”字,依旧目光温和,语声无波道:“那夜在大殿里看奏折,御林军左将军要了我的官服去,问问他何时能还我。”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好了,时辰到了,这里空气不好,你不要待太久。”他握了握我手心,再松开。

狱卒开了锁,打开牢门,“请公主回宫!”

我三度将玉蝉放入他手,也松了他衣角,一步步挪到了门口。

“重重——”他唤我。

我迅速回身,定定看着他。

他站在牢狱里,哪怕四周环境污秽不堪,却分毫不减损一朝之相的气质,“多吃饭。”

出了天牢,恍如隔世。

我立身于光与暗的一线之间,竟似也是踩在了生与死的天平之间,我是衡量的筹码,可我又该如何下注?仰望苍天,天命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手,我如筹码,命却如蜉蝣。一朝权在手,万千生死都决于我手。可这权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它来时,你光鲜无比,当它去时,你晦暗无光。

这皇宫里,在我之前,曾有过多少的命运流转,几度成王几度败寇,风起云涌,一朝尘埃落。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命运的轮回,流血与牺牲。

天命之神,抛给人间权柄,而后看凡人追逐,不吝生死。

纵使我看透看破,也依旧不能拒绝这场名利之争。不争,便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爱的,我护的,便将沦为权柄的牺牲物。争了,也许天翻地覆,也许万劫不复。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殿下,请回宫!”见我半晌没动静,侍从催促再三。

什么殿下,明明是阶下囚。我踏步,以自身作注,走向天平另一端。

公主府里都是旧人,我是回不去了,如今同驸马共居凤寰宫。朝议早就罢了,朝官直接面见驸马,奏章由驸马代为公主批阅。而这时候,小白将军应该还在赶往舞阳郡的路途上,也许不到舞阳郡,便将与叛军相遇。

我回凤寰宫时,朝官们刚退出来,与我狭路相遇。

公卿之列,少了不过十来人。据说几人托病告假,几人直接入狱。并没有大清洗,多数人还是乖乖等待着权柄交接、和平过渡,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

众人垂头退到一边,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身后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多少避讳。

——“公主竟是从外面回来。”

——“长乐侯宠爱公主可见一斑啊!”

——“这样下去只怕不妥呀!”

我直接回寝殿更衣。不叫宫女,不叫太医,自己解开了绷带,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正要拿止血药膏,一只手伸过来,取了药膏,另一只手固定我肩头,轻轻将药膏涂抹伤口,拿棉布吸取渗出来的血水,再用绷带缠了几遍,打了结,剪刀剪断。

完成后,何解忧直起身,“热水备着,去洗个澡,去去一身牢房味。”

我把衣裳穿好,走开去倒茶喝,“这味很正,我喜欢。”

僵持片刻,他道:“今夜我在这边睡,你是要熏死我?”

我面向他,指了指自己伤口,“你不会是想跟我洞房吧?”

“驸马跟公主洞房,有什么不对?”

61翻云覆雨凤囚凰(三)

驸马留下这句绝响后,飘然去处理政事了。我赶走了所有侍女,关好门窗,滚回床上裹好被子,抢先把瞌睡都睡掉,以便晚上进入持久备战状态。

一边琢磨着狱里简拾遗说的那番话,一边思索如今的形势如何逆转,还没琢磨透彻竟已睡过去了。朝政动荡,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浅睡了一段时光,翻了个身,扯动伤口痛醒了。眼睛将睁未睁时,准备转回去继续睡,可有个模糊的人影好似在床头,彻底吓醒了我。

睁眼一看,竟有人跪在床边,哀切望着我。我眼神好一阵聚焦,这人影才慢慢汇成。想必我此刻眼神和表情都十足呆滞,才导致她一阵惊恐,蓦然扑过来,趴到我床沿。

怯怯地喊一声:“姑姑。”

将脑子里残存的梦境清理干净,我这才彻底看清她,“姜儿?”

“姑姑你还认得我?”她惊喜交加,两手抓住被子,好似心情激动又忐忑,“驸马对外说您突染恶疾,深宫静养,无法处理政务。我、我以为姑姑遭此巨变,心智丧失,会认不得我呢。”

“老年痴呆么,那还早些年头,你暂且放心。”我挪了挪肩,以免压迫伤口,转头看了看关闭严实的门窗,“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姜回首一指,“从大门进来的,又没有落锁,门闩都没有推过去。”说罢,她以一种看老年痴呆的神情看着我。

我压了压枕头,略过此话题,“如今情势你也知道,若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求那位你举荐来的驸马比求我有力十倍。”

“姑姑!”洛姜移动膝盖,挪近几寸,巴巴望着我,“何解忧自荐驸马原来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我是不知道的,您相信我!虽然是由我举荐,但纯粹是因为当时他自荐。而且他在庐州做刺史时确实有贤名,廉洁清政,爱民如子,声誉很高,也不乱搞男女关系,虽然是大众偶像,却没有过一段绯闻,跟姑姑是天壤之别。当时我都觉得他做驸马实在是屈才了,他配姑姑绰绰有余……”

从前简拾遗批阅洛姜的文章,有一句话很是有见地,便是:离题万里若等闲。此刻我深有感悟。

我调整了个姿势,做深呼吸,试图接上方才的瞌睡。

褒扬了何解忧贬损了本宫以后,洛姜扯回九霄青天外的思维,意识到原本的立场乃是控诉何解忧心怀不轨,不意竟走岔了路,“姑姑你莫要误会!姜儿的心是向着您的!何解忧一介外臣,妄想离间我们百里氏,他是不会得逞的!”

眼看是睡不下去的,我叹口气,“要不是他放你通行,你今日进得来我这里么?要不是囚禁了我,你出得来公主府么?你那几个月的禁闭期满了?他得势,你继续做你的长公主,不会有丝毫损伤。”

洛姜欲说还休,再不说我便要睡去,只好一咬牙道:“可是姓何的也囚禁了简相,还不准我去探望,陵儿也不理我。我、我只有来求姑姑……”

终于点题了。我欣慰地看着她,“我准你去,你便能去了么?”

“听说姑姑刚去探望过简相,既然姑姑可以去,那姑姑替我跟何解忧说一说,让我也去一次,就一次!”

我闭目入定。

洛姜小幅度摇了摇我手臂,不太敢大摇,“姑姑,从前是姜儿错了。上次姑姑被易容,姜儿被人误导才以为姑姑是外人所扮。都是那个迦南怂恿陵儿对姑姑不敬,我也只是想让简相卸任,这样才、才可以尚主。是他们利用了我,最后又骗了我。上一次和这一次,我终于发现,以我之力,根本就保不了简相。每一次风浪,他都是站在最前面,我不想他这样,却无力助他。呜……我好没用……救不了心爱的男人……”

受不了这般凄风惨雨,我抬高音调,“哭什么哭!我百里氏的公主除了闹事就是哭,你长进不长进?”

洛姜哽咽得一抽一抽,“父皇去得早,我没人教养……”

提到我皇兄,只好稍稍熄了火,“堂堂长公主,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男人最受不得这样。”

洛姜马上抹了泪,信誓旦旦:“见了简相,我一定不哭!”

我撑着起了身,洛姜乖乖给我垫靠背,我看她这番乖巧伶俐梨花带雨,便想着皇兄去时的托孤叮嘱,心中不忍也无奈,“天牢里耗子多,你几时见过那个。”

“耗子……”洛姜又红了眼圈,不敢哭出来,“我不怕!”

我笑了笑,“为着简相,你什么都不怕?”

洛姜点头,又暗瞟我一眼,“姑姑你不会还惦记着简相吧?”

我将她看了一圈,青春年少,芙蓉如面柳如眉,虽然傻帽一些,但也不失天真烂漫。我收了视线,“把自己收拾妥当,明日去看他吧。你是长公主,命那些守卫先去清道,牢里路面狭窄不好走。天气寒冷了,你顺便送些衣物被褥过去,带些点心果物,叫狱卒供应清茶一日五次……”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越说心中越空,见洛姜眼中透着异样,只好打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以后局势怎样,谁也说不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他平安。”

“我会的,姑姑!”

“遇事要知变通。”我斜倚着床头,眼里虚了半晌,再聚焦到她身上,“陵儿性情乖逆,必要的时候,你得用些非常手段,保他平安,懂么?”

洛姜茫然摇头,“不懂。陵儿是皇帝,还要我用非常手段……”

“哎!”我揉着头,不可再细说,“迦南最近在做什么?还跟陵儿亲近么?”

“迦南被驸马隔离得远着呢,现在到陵儿跟前走动的是驸马。有一次听他们说,姑姑不久将和平还政,那时简相就可以出天牢了,是真的么?”

“嗯。”我撤了靠枕躺回去,“还不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去天牢?”

“好的好的,姑姑你休息,我走了!”洛姜阳光明媚地撤了出去。

※※※

夜晚宫里华灯初上,晚膳在我要求下准备得极为丰盛,宫人们得知驸马被邀请赴宴,都无比欣慰,公主同驸马婚后吃的第一顿团圆饭终于姗姗来了。

在宫女们恳求下,我同意她们替我上了些淡妆。三哥曾说我不适浓妆,会坏了天然形态,只合淡抹,介于璞玉与雕饰之间,恰到好处勾勒到男人心间。今夜,我且试一回。

宫裙送上来,一件比一件通透,我捏了半晌这堆蚊帐一般薄的衣裙,摔回妆台,“给本宫拿些人穿的来!”

试了十来回,终于是穿上了一件不那么通透的粉色宫裙,往镜中一看,衣领拉得快到腰了,敞得太宽了些,露得太多了些,我给稍稍往上拉了些。

晚宴设在寝殿。我坐到饭桌边,等了又等,果然太给人面子自己就没面子。宫女们无声地看着我,神情无一不在感慨落毛凤凰不如鸡。可是吧,凤凰落架,那也得先填饱肚子。于是,本宫我拿起大碗,倒了一碗清水,捧着喝。

撑着头,一边灌水一边养神,不留神就把头搁在桌上睡过去了。非常时期解决温饱有两个方案,一是灌水,二是睡觉。

睡梦中,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到我面上,太过有质感,我醒了来。

何解忧站在桌边,一只手果然是贴在我脸上。我稍稍别过脸,他收了手,揽衣坐到身边,面色宁和,“饿了没?”

“不饿。”话出口,发现语气太冷淡,为缓解,勉强笑了一笑,语声转柔,“驸马饿了没?”

他一时没适应,愣了一下,“啊,饿了。”

贤妻附体,我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到他碗里,神态柔和,笑容温婉,“那就多吃。”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红烧肉,神情一时间变得复杂又微妙,提了筷子便吃起来。看着他吃东西,恍惚又回到那日七夕街头,馄饨摊前。

“洛姜想去探望拾……探望简相……”我一边看他形容一边琢磨措辞。

“嗯。去吧。”何解忧吃得眼睛也不抬。

如此干脆,我深感意外,忙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我想回公主府。”

“太远了。”依旧简短干脆,回绝地不留余地。

倒也不意外。

他吃到一半,举筷子给我挑了些肉,“得空了,我陪你回去。”

我埋头吃肉,不言不语。

见我过分安静,他抬了视线,从旁看过来,“还有么?”

我放下咬到一半的肉,回看他,“一会床上说。”

“咣当”数声,旁边侍立的几名小宫女受不得如此刺激,手里的托盘落了地。“公主、驸马恕罪!”小宫女们瑟瑟跪地。

我挥挥手,“没事,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陆续逃走。何解忧还在维持那个打量我的视线,“你刚说什么?”

我厚着三尺脸皮,脉脉注视他,“夫君今夜不是要在此留宿么?”

他抖了一抖,筷子没拿住,忽而郑重瞧着我,“太逆天的事,床上也未必能解决。”

我灌下一杯酒,啪地搁下筷子,“他娘的!你要睡,老娘能让你白睡?”

何解忧嘴角一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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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送上一更~~~潜了继续写,今晚应该还有第二更~~~可能会在凌晨~~

62、半壁江山一纸书(一)

晚膳后,沐浴毕,华灯撤,香帐上。

何解忧闲闲坐在床沿,半闭眼眸,睫毛覆下一层暗影,光泽润滑的面部肌肤在寝殿内柔和宫灯的映照下越发如玉,鼻梁挺拔,嘴唇仿佛染了胭脂,红得醒目。

帷帐飘浮在四周,暗香隐隐。一朵娇艳的洛阳花此际正在夜里盛开。人,自然是年少俊美,风流无双。夜,自然是寂静安宁,幽晦半明。

三尺外,我背贴帷帐站着,脚下千斤重,挪不开去。从前藏娇阁并非没有胡闹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以身荐枕,所求不过是一场各自心知肚明的交易。

僵持了太久,何解忧缓缓睁开眼,作势要走,“为难就算了。”

“不难不难。”我甩开帷帐,大步上前按住他,半只膝盖跪压在他身边的床沿上,替他解散了束发,整理在肩头,按着步骤认真执行,接着弯身去腰带,解开衣襟,沐浴后的清新气息顿时弥漫。

他好整以暇地享受着我的伺候,同时配合地抬手脱去外袍,宽掉中衣,毫不掩饰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打转。忽而抬手摸一下我脸颊,“很热么?”

我抬起火热的面孔,呼吸都发烫,给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老子能淡定么,“还好。”

给他一层层剥皮,终于快剥光了,薄衫单衣,依旧坐在我面前。我腿发酸,手发软,还有点颤。他一声笑,将旁边半跪着的我拉到身上,三两下除了我腰带,我捂着衣襟跳了开去。

也不阻止,他身着单衣往床上一躺,头枕夫妻鸳鸯枕,黑发散了半枕,一副欢迎来睡的形容。权衡再三,我蹭上去,慢吞吞解了衣裳,保留一件单衣,褪了鞋,爬去床上半尺距离外。

再三观察,他闭着眼,睡相纯良,我这才爬近一分。听他呼吸很是淡定,我再靠近几分。经一盏茶时光的腾挪,我凑上了枕头。瞧他模样,应是不打算主动,全要我执行。

不过是场交易,不过是睡一夜,又有什么要紧。有些事情不去想,一闭眼一睁眼也就过去了。躺在他身边,却半分松弛不下来,汗透衣背。又过得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汗水渐干,防备渐渐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