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虽然自觉已没有大碍,奈何拗不过兰芷、傅恒等人的劝说,只得又歇了两日。期间,永琪、小燕子、福尔康、紫薇倒是来看过几次,不过一夜没见,乾隆隐隐觉得这四人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再细细观察,却又想不出所以然,再加上有兰芷在身边照顾,乾隆也只当是自己感觉错了。

身体康复,乾隆便再也呆不住,一行人复又上路,过了几日停在了一个略大的集镇。说来也巧,这一日正好是集镇一年一度的“赶集日”,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两边商铺摊子林立,小吃、杂货、日用品、胭脂水粉、手工艺品,应有尽有,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讨教还价声不绝于耳。

乾隆看着新鲜,这有卖有买、人头攒动,愈发觉得治下国泰民安,面上不自觉地显出一些得意。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场景,只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长相标致、一身缟素的女子双膝跪地,略有些散乱的发间插了一根枯黄的稻草,身前地上放着一具蒙了白色麻布的尸体。不少人围着她议论纷纷,却又没什么实质的动作。

“居然是卖身葬父!”小燕子看着那个女子,瞪大了眼睛,拉住紫薇挤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紫薇,快,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得给银子。”

紫薇一愣,“这是什么道理?”

“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太可怜了。”小燕子嘻嘻笑着,理所当然地道,“如果是假的,那就更该给银子了,毕竟是同行…”

两人正低声说着,乾隆、兰芷等人也因她们停下来,不得不暂时驻足,忽然人群里一阵喧闹,跑出几个身高马大、面目狰狞的地痞,领头的一人满脸横肉、一身酒气,三两步行至那女子身前,伸手一把将人扯起,“小蹄子,你好大的胆子!老子昨儿个就给了你银子,将你买了,你居然还敢跑来卖身?还不跟老子回去!好好地侍候兄弟几个,说不定老子一高兴,赏你个几两银子,让你葬了你的死鬼爹!”

那女子拼命挣扎,哀声大哭,反驳着地痞的话。小燕子见了,早已看不下去,脑门一热就飞身上前,一脚踢开那地痞,扶住女子。永琪、福尔康见状,自然上前帮忙,紫薇站在一边,一脸着急。

兰芷暗自撇了撇嘴,拿手肘轻轻捅了捅身侧的福康安,“你不上去帮忙?”

“少爷与福侍卫武功高强,些许几个毛贼,难不倒他们。”福康安笑着摇摇头,“再说,老爷给我的任务是负责芷儿的安全,这等混乱的时刻,我不敢掉以轻心。”

兰芷轻咳了一声,“看了那位姑娘卖身葬父,你就没有一点同情?”

“不是有人代劳了么?这世上从来不缺好人,不少我一个。”看着兰芷,福康安眸中满是了然的笑意,语声不自觉地放得更加轻柔,“我家不缺侍女,像那样的,我看着就觉得晦气。或者,芷儿愿意收留她?”

“她不是有更好的去处了么?”兰芷盈盈而笑,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还保有单纯的善良,她不会主动去害无关之人,并不代表她有随处播撒圣母光辉的爱好,“或许世上善良的人多,但那不包括我。”

福康安凑近兰芷耳边,温热的吐息晕染着她线条优美的耳廓,带起微微的痒,“我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兰芷轻轻地哼了一口,双颊渐渐染上粉红。福康安轻笑了一声,站直身子退开一步。两人低声说话的时候,永琪、福尔康、小燕子已将那几个地痞打得头破血流、不住讨饶,福尔康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放了他们离开,永琪取出一锭银子给那位姑娘,让她葬了老父。而乾隆、傅恒等人都被小燕子几人吸引了注意力,并没有人发现兰芷与福康安之间的小动作。

永琪、小燕子、福尔康打完架,也给了银子,理所当然地拍拍手就要离开,那女子一个箭步冲到永琪面前,倒头就拜,“少爷,您给了我银子,我以后…就是您的人了。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等我将亡父下葬,就跟少爷走,或者少爷告诉我住在哪里,我会自己去。”

永琪一把扶起那女子,连连摆手,“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买你,只是帮你而已。你拿着这银子,快去葬了你父亲吧。”

“可是…我该怎么办?”女子哭得泪水连连,“这一回,有少爷你们的帮忙,将那几个人打了,你们要是走了,他们再来,我…我…恐怕我还没能将亡父下葬,银子就被他们抢走了!”

“这…”永琪与福尔康对视了一眼,不知该怎么办了,紫薇有些不忍,上前拉住那女子的手,柔声安慰道,“姑娘,你先别哭,既然我们帮了你,自然会帮到底,你放心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兰芷有些气闷了,心道紫薇没事找事,没等那女子出声,已冷笑道,“你们要怎么帮?难道还想帮她葬父不成?”

紫薇满脸尴尬,这个队伍里,本就是她身份地位最低,这般揽事,早已是逾越了。小燕子见状,狠狠地瞪了兰芷一眼,“帮她葬父就葬父,永琪、尔康,你们怎么说?”

永琪有些犹豫,试图安抚小燕子,“这恐怕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小燕子怒了,“你不愿意直说!你不帮我帮!紫薇,我们走!我小燕子可不像某些人冷血!”

小燕子指桑骂槐,乾隆的脸色瞬间黑到极点,兰芷亦是面色一变,暗恼自己沉不住气,让小燕子捉到了由头,似乎从出了宫门开始,她已经下意识地放松了心防,想到什么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若换了在宫里,她绝对会从头到尾旁观。

“爹,难道我们还要亲自帮那位姑娘葬父么?直接雇人不是更好?”兰芷扯住乾隆的衣袖,委屈地扁了扁嘴,“她怕那些地痞再来骚扰,给她些银子,让人送她出了这城镇,或去投亲,或去外地做些小营生,总好过跟着我们。难道我们还能真的带她回家?”

傅恒、纪昀听得暗暗点头,让他们去帮人家葬父,开什么玩笑?

乾隆轻拍着兰芷手背,觉得一天的好兴致都让小燕子给败坏了。原本玩得好好的,却不料小燕子弄出这么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晦气不说,还惹得一身麻烦,再看她那一身缟素,素白的颜色刺得乾隆微眯起眼。

帮人打架也就算了,居然还异想天开地想帮人葬父!这时候的乾隆,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是兰芷最先提及葬父这个字眼,不然小燕子恐怕还想不到。人心本都是偏的,乾隆的心比起一般人,更是偏得厉害。

“小燕子、紫薇、永琪、尔康,自己弄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好!”抛下这么一句,乾隆头也不回,拉着兰芷,领着傅恒、纪昀、福康安几人走了。

“小燕子做事不着调、颠三倒四,永琪怎么也跟着胡闹?”乾隆状似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随即笑看向兰芷,“算了,不管他们了,经历一番也未必没有好处!芷丫头站了那么久,累了吧?瑶林已经探过路,前面便是城里最大的客栈,再走几步就到了。”

凉夜

乾隆带着兰芷,与傅恒、纪昀、福康安等人进了最大的客栈,由福康安跟客栈的掌柜交涉,包下了一座独立的院子。等所有人进了小院,小二带着伙计上茶的上茶,上菜的上菜,很快,院子正厅的梨花木八仙桌上,就放满了特色佳肴,时鲜果蔬。

时近中午,大伙儿都有些饿了,乾隆招呼了兰芷、傅恒、纪昀、胡太医、福康安,竟似真的将小燕子、永琪四人忘了,席间也未提及他们,一顿饭吃得轻松无比。

饭后,乾隆拉着傅恒下棋,纪昀胡太医在一旁观战。兰芷觉得倦了,跟乾隆说了一声,回屋歇午觉,福康安似乎另有任务,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兰芷猜测多半是乾隆不放心永琪、小燕子几人,派他接应去了。

兰芷的这一觉睡得异乎寻常地长,待她醒过来已接近酉时,算起来,她竟睡了两个时辰。梳洗整理完毕,兰芷进了正厅,发现乾隆等人都在。福康安回来了,站在傅恒身侧,看到兰芷进来,对着她微微一笑。永琪、小燕子、福尔康四人站在乾隆身前,没有看见紫薇。永琪三人神色都不是太好,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芷丫头起来了?”看到兰芷,乾隆缓和了脸色,露出一抹笑来,“怎么睡了这么久?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让胡太医给你看看!”

兰芷上前行了一礼,摇头笑道,“女儿没事。可能有些累,这才睡得久了一些。”

“怎么就累了?看来日后还得走得再慢些。”乾隆沉吟片刻,“过会儿还是让胡太医号号脉,就算没什么大碍,也能防着些。”

兰芷应了一声,退到了一边。在她来之前,乾隆明显正在与永琪、小燕子几人说着什么,她打断了这场谈话,却不打算让他们因此蒙混过关。所以,必要的礼节过后,她便寻机让自己脱出乾隆的视线,轻而易举地成了厅内的旁观者之一。

兰芷一走,永琪、小燕子、福尔康三人再度暴露在乾隆眼下。乾隆端坐在红木椅上,一手搭着椅臂,一手放在椅子侧面的几案上,食指与中指曲起,指尖像是无意识般有节奏轻轻敲击着,这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极为清晰。

“永琪、小燕子、尔康,你们是怎么回事?”不知静默了多久,乾隆面色平静地开了口,平淡的语声听不出喜怒,“不是让你们收拾干净么?怎么还将人带了回来?”

兰芷一听,有些明白了。原来他们回来的时间还不长,不然乾隆不会到了现在才问,看来他们不仅仅帮人家葬了父亲,还将人家带回了客栈。怪不得夏紫薇不在这里,只怕此刻正照顾着那位他们路见不平救下的可怜姑娘呢。

“老爷,为什么带人回来,您应该问少爷!”小燕子的语气很冲,甚至还有些阴阳怪气,“那个采莲是少爷买下的,人家铁了心要跟着侍候他,不带着回来,难道还能将她赶走?如果真的赶走了,有些人恐怕不答应!”

“小燕子,老爷面前,你胡说八道什么?”永琪伸手拉了小燕子一把,生怕她不知轻重在乾隆面前说了不该说的,压低声音提醒道,“那个采莲,咱们晚上再谈可好?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老爷!”

小燕子一把甩开永琪,却是不买账,反而更是提高了声音,压根不顾及有旁人在场。小燕子本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此刻因采莲与永琪怄气,哪里还能想到再多?“难道我说错了么?我看你就带着她吧,至少路上骑个马,还有人说笑解闷,多好!”

乾隆看着永琪和小燕子的互动,总觉得有些别扭,永琪方才的话压得很低,他听不真切,却不妨碍他看出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暗涌。一股子烦闷涌上心头,乾隆冷哼了一声,撇下永琪小燕子,看向福尔康,“尔康,你来说!整件事情,你给我原原本本地讲明白,不能有半点遗漏,知道么?”

“老爷相问,我们自然不敢隐瞒。”福尔康上前一步,侃侃而谈,“事情是这样的,老爷走了之后,少爷、小燕子、紫薇和我,帮采莲安葬了父亲。采莲告诉我们在京城还有亲戚,我们以为给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雇车上京投亲,这事儿就这么了了。谁知道她非要报答少爷,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不肯离开。这儿离安葬采莲父亲的地方距离不短,小燕子和紫薇坐着马车,少爷与我骑着马,采莲就这么跌跌撞撞、蹒蹒跚跚地在后面追着车马。”

福尔康说得感慨,好似那个采莲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听的人却皆颇为不以为然,这样的女子,他们见得多了,不过是自以为攀上了贵人,想要孤注一掷搏上一搏罢了。

“小燕子与紫薇在车里,大概不知道,我与少爷劝说了好几次,她就是不肯走。我们看着天色已晚,再加上采莲为了跟在车马后面又是摔跤又是奔跑,那双鞋早已磨破了,脚趾头露在外面,全是血。少爷不忍,就带她骑了马,一起回来了。不过老爷放心,明天一早一定送走她,不会也不敢影响行程。”

“那就这样吧。”乾隆表情未变,点了点头,“折腾了许久,都累了,摆饭吧。紫薇那里,就不用去叫了,直接让人送过去。”

“老爷,我有点累了。”小燕子扯了扯嘴角,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看上去倒真像是累着了,“紫薇的饭菜,我送去吧。我不太想吃,可能在紫薇那里吃一点算了。老爷,你们先吃,我先进去了。”

永琪出神地看着小燕子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叫住她。兰芷看着乾隆隐含怒意的脸,暗自叹息了一声,轻声开了口,“爹,女儿看小燕子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不如过会儿让胡太医帮她看看?大伙儿出门在外,更要小心一些,若是再有人生病,可怎生是好?”

“她哪里是生病?全是自己闹的!”乾隆哼了一声,视线扫过留在大厅内的一干人,轻呼出一口气,“罢了,吃饭!”

因着永琪、小燕子的事,乾隆的情绪不太好。而看他黑着脸,席间自然也无人自讨没趣说话,相比起中午时的轻松,这会儿只能用沉闷来形容了。好不容易吃完饭,撤了席,兰芷原还想陪着说说话,乾隆却言道倦了,早早地遣散了众人,独自回了房。

兰芷下午睡得多了,到了晚上反而没了睡意。眼见空中明月高悬、朗星闪烁,凉风习习、带着些舒爽的青草气息,她忽然记起这小院中似是有个小花园,修了曲廊凉亭,种了些不太名贵、却好养活的花花草草,倒是别有一番自然的野趣,竟也起了过去走走的兴致。

呼吸着微带夜露的空气,兰芷渐渐放松了心情,沿着曲廊缓缓地走着,边行边看。皎洁的月光洒在整个小院里,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银霜,花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儿轻吟低鸣。

正走着,忽然有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讲和了,好不好?那个采莲,尔康说了,明天一早就送走,你也可以停止生气了吧?”

“生气?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小燕子的声音带着某种韵律,却平静得有些诡异,“你跟那个采莲怎么样,跟我没有关系,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管我。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一刀两断!”

永琪的声音有些急了,甚至带了点气急败坏,又混杂了一丝无可奈何,“什么叫跟你没有关系?你跟我说一刀两断?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采莲,你居然跟我怄气?她哪里比得上你半点!”

“小燕子,半天了,真的够了。”永琪上前两步,猛地将小燕子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你一给我脸色,我就心神不宁,你若还不肯原谅我,今晚我只能站在你跟紫薇的房门外,再也睡不着觉。”

“你疯了!你想害死我们是不是?”小燕子双手用力,想要推开永琪,“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

“我不走!”永琪捉住小燕子使劲推他的双手,眼看她因为用力与生气,一张明艳的脸庞涨得红红的,月光下更显动人,不由地心下一动,低头撷取了那两瓣诱人的粉唇。

良久,永琪轻柔的嗓音再度响起,“是我错了,好不好?你会因为采莲生气,说明你心里有我,我该高兴才是…小燕子,你别哭啊…我以后不敢了,我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以后不可以凶我!”小燕子哽咽着,举起拳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再有什么采莲、采荷,我就打你!”

“好好好!没有采莲,更不会有采荷,我只要你一个!现在不气了吧?你要是还生气,现在就可以打我出气。”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燕子!你还真打!”

果真是来得不是时候!兰芷轻叹一声,本是应该秉着非礼勿听的原则悄悄离开,却又鬼使神差般留了下来。

“只要你一个”,这可能么?

暗自摇了摇头,兰芷想起永琪自出生以来就接受的教育,想到乾隆后宫里形形色|色的女人,不知为何,又想起福康安,竟然恍惚地发起呆来。忽然右手被人拉住一扯,整个身子向旁边倒去。兰芷一惊,正欲张口呼救,一只宽大温热、略带薄茧的手掌掩住了她的口。腰间一紧,那人已将她拦腰揽住,带着她一起掩藏在曲廊外的花丛后。

“嘘——是我。先别说话,他们过来了。”

兰芷本待挣扎,却在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后放松下来,抬眼看去,却见永琪、小燕子两人走过了他们藏身的花丛前,谈笑着向远处去了。如果不是身后的人拉了她一把,恐怕这会儿她已经跟永琪、小燕子来了个面对面的会晤,只要想象一下,兰芷就能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经历。

永琪、小燕子走远了,渐渐地看不见了,身后的人自然地放开了手,兰芷回身一看,果然对上了福康安那双含笑的漆黑眼眸。某名地有些心虚,兰芷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衫,起身走出花丛。不用回头,她也能知道福康安跟了上来。

有了永琪与小燕子的教训,兰芷带着福康安晃了许久,最后在一处略显空旷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抬眼望向一直微笑着跟在后面没有说话的福康安,有些纠结地问道,“你…都听到了?”

福康安点头,唇角的弧度几不可查地加深了一丝,“他们并未压低声音,就算我想不听,也没有办法。”

遇刺

不对!福康安的表现很有问题。在明面上,永琪跟小燕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福康安撞破了两人月下私会,怎还能这般轻描淡写、无动于衷?

兰芷轻皱起眉,犹豫着问道,“你…都知道?”

“知道一些。”福康安也不隐瞒,径直点了头,“博果泽是我的好朋友。”

果然!兰芷释然了。如果不知真相,福康安见着疑似兄妹乱|伦还能保持平静,兰芷对他就要重新评估了。

小燕子冒充格格的事,本就破绽许多,只要稍微查证,就能顺藤摸瓜捉到所有真相。远的不说,小燕子这个常年混迹京城市井的女混混,本身就是最大的马脚。乾隆认了一个极得宠的民间格格,聚集了宫里宫外多少各色各样视线,有心人自会去小心查探,以决定自家的反应。所以,依着傅恒的家世地位能力,能查出来兰芷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福康安知道自然也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博果泽跟他知道小燕子、紫薇的那摊荒唐事又能有什么联系?

博果泽是那拉皇后的娘家侄子,前几年跟着阿桂将军上过战场,练得一身好本事,兰芷在坤宁宫见过两次,只记得是极内敛极稳重的人。

想不明白,兰芷直接询问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笑道,“那日他邀我喝酒,无意间提起天桥那边有一对叫柳青柳红的兄妹,聚集了一帮子大小不一的孩子,整日里卖弄拳脚、吵闹不休,手脚还不干净,有一回甚至还让他遇上了。”

兰芷明白了。这哪里是无意间说起,分明是刻意提醒。听到柳青柳红的名字,兰芷就想起她特意让皇后去查大杂院的事,这博果泽多半便是负责的人吧?只是仅仅一个大杂院的名字,北京城那么大,初时并未有消息,待后来寻着地点,那里已是人去楼空,显然是晚了一步,询问街坊邻居,也皆言不知。紧接着皇后有孕,便将这事儿放下了。

现在看来,皇后放下归放下,却又留了后手。没有皇后默许暗示,博果泽敢找福康安说这事?兰芷不信。再说福康安,即使跟博果泽交情不错,能不知道他身后代表的是那拉皇后?大家都是聪明人,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心照不宣罢了。

只是,那拉皇后想与孝贤的娘家人搞好关系,兰芷还能理解,福康安今天与她说这些,又是何故?他代表是他自己,还是出于傅恒的授意?多半是后者吧?

是了!如果说那拉皇后的行为是示好,那么傅恒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投资。乾隆已经接近五十岁了,兰芷知道他还能活几十年,但其他人不知道。孝贤皇后未有嫡子留下,乾隆还在世,傅恒一支自然是荣宠备至,若是新皇即位,他们的未来就有些不可预知了。

向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现有的子嗣中,成年的只有一个五阿哥比较让乾隆看好,可惜偏偏不亲嫡母生母,反而亲近令妃,剩下的阿哥里,首选自然是那拉皇后所出的十二了。这是一个长远的投资,兰芷也相信傅恒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紧接着,兰芷想到了更多。既然傅恒、福康安能知道小燕子的真实身份,那么其他人呢?比如被乾隆派去济南的和亲王弘昼,他到底为何迟迟不归?是真的遇事耽搁了,还是早已结束查访,却又不想当那个说出真相、刺激乾隆、最后被乾隆迁怒的出头鸟,这才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只等那最合适的时机?

那拉皇后已置身事外,傅恒一支冷眼旁观,加上意图不明的弘昼,到底还有多少人盯着小燕子,等着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或者哪个找掐的最先蹦出来?

可笑永琪、福尔康居然还在策划如何安全地让小燕子紫薇各归各位,最大的底牌压在乾隆的喜爱上,难道他们真当乾隆是傻子、任由他们糊弄利用不成?如果她看得不错,永琪跟小燕子之间隐约的暧昧早已让乾隆看在眼里,不过是他下意识地压抑着、没有往那方面想罢了。

现在看来,小燕子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将来陡然爆发的时候,不仅仅能将她自己以及左近的人炸得体无完肤,任何与她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可能被她牵连进去。

“你想怎么做?”虽然已经决定以后能离小燕子多远,就离多远,兰芷还是问了福康安的意见。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会自己说出来。”福康安笑了笑,“芷儿只是在花园里走了走,没有听到少爷诉衷情,更不曾见着我。”

福康安的回答在兰芷预料之中。怔怔地看着他含笑的双眸,兰芷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似自语又似低喃,“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问的自然不是福康安的处理方法,便是兰芷自己,也不知她要问什么。

福康安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开口,“芷儿知道草原上的苍鹰么?它们的一生只会选择一个伴侣,认定了便是至死不渝,如果其中一个不幸死去,另一个定会不吃不喝守在原地,直至闭上眼睛。我要的妻子,必能与我并肩而立、互相扶持、同历风雨。”

兰芷傻傻地看着福康安,白皙的脸颊渐渐涨得通红,“你说的什么鬼话?没的污了人的耳朵!”

“还有时间,芷儿可以慢慢考虑。”福康安却是丝毫不恼,笑得得意又开怀,似乎兰芷这样的变脸非常有趣。眼见兰芷有发怒的趋势,福康安乖觉地敛了笑,抱拳告辞,“不早了,我先回去,芷儿也早些休息。”

待兰芷反应过来,福康安早已不见了踪影。狠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兰芷轻哼了一声,这会儿知道避嫌了,早做什么呢?

当然,兰芷只是随口抱怨,自然知道福康安是为了她着想。白天的时候,有乾隆、傅恒等一大帮子人在,她与福康安说笑几句,无可厚非。但大晚上的让人看到她与福康安在一起,总归有些不妥。她不是小燕子,做不来那等自污名声之事,福康安在这一点上,显然做得比永琪好多了。

到了第二日,福尔康果然雇了一辆马车,将采莲送走了。车马重又上路,小燕子恢复了嬉笑玩闹,与紫薇两人,再次将乾隆哄得眉开眼笑,只是很明显,小燕子跟永琪之间的暧昧变得更加明显,紫薇倒是知道克制,与福尔康偶然眼神交汇,也是极快地移开。各人感情归属的确定,让他们四人愈发着急起来,面对乾隆的时候自是愈发殷勤,甚至连兰芷都被她们挤到一边。

兰芷却是不在意,心道现在将乾隆哄得越开心,将来乾隆得知真相,那怒气也越大。这些日子以来,她或坐在马车里看着小燕子紫薇与乾隆笑闹,或干脆出了马车、与福康安赛上一回马。自那日晚过后,兰芷与福康安又恢复以前淡淡如水的状态,但若仔细感觉,便不难看出两人相处的方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谈笑间多了一些亲近、一些默契。

这一日,大队人马进了冀州境内。正好赶上当地的庙会,小燕子喜欢看热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东张西望,永琪紧张地跟在她身侧,其余人都与乾隆在一起,紧跟而上。

人群越来越密集,锣鼓震天,街上出现了一支踩着高跷的队伍,摇摇晃晃的高跷足有一丈高,踩在上面的人全都戴着面具,有化装成观音菩萨、金童玉女的,也有化装成“八仙”、龙王蚌女的,当然,后面还少不了舞龙舞狮的队伍。

小燕子见了,高兴地欢呼了一声,奋力挤了上去。傅恒眼见人山人海,出声提醒,“小心!大家不要走散!”

可惜,傅恒说得还是晚了些。他的话音还未落地,小燕子已东一钻,西一挤,眨眼间淹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永琪担心小燕子,追着小燕子挤进人群,福尔康无法,只得跟了上去,三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傅恒、纪昀、福康安并几个侍卫护着乾隆,兰芷与紫薇紧紧跟在乾隆身边。人潮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众人只得随着人群前行,初时还不觉得如何,渐渐的,竟是连周围都有哪些人都看不太真切了。好不容易与乾隆一起挤出人群,站在了街边一个角落,兰芷才发现只剩下乾隆、她、紫薇三人了。

不知为何,兰芷总觉得有些不安。她知道电视剧中,乾隆在这次南巡是遇刺了的,但她已不记得遇刺事件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福康安、傅恒、纪昀等人的身影,待看到几人离这里不远,正急着赶过来的时候,尤其是福康安,大约再有十几步就能到了,兰芷不觉松了一口气。

“芷丫头累了吧?”天气有些热了,乾隆拿扇子扇着风,笑看向兰芷,“咱们在这儿歇歇,等瑶林他们过来。”

兰芷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挑着一个茶叶蛋担子停在了乾隆面前,微颤颤地开口,“老爷小姐,要不要来个茶叶蛋?用上好的茶叶煮的,要是不香不好吃,就不收银子!”

紫薇大约是觉得这对老夫妻年纪大,还挑个担子卖茶叶蛋糊口,心下有些同情,低头看了煮得热气蒸腾、香气扑鼻的茶叶蛋,望向乾隆,“老爷,您饿不饿?要不要尝尝?”

乾隆转向兰芷,“芷丫头想吃么?”

兰芷看着那锅中一颗颗茶褐色的鸡蛋,觉得口中干得很,便摇了摇头。乾隆笑了,“你不想吃,可以留给瑶林、永琪他们。紫薇,拿十个茶叶蛋!”

“是!”紫薇挤上前,掏出荷包付了银子,便弯腰去接那老太婆递上来的茶叶蛋。

异变突生,老头子飞起一脚踢在炉子上,烧红的炭火、滚烫的茶叶蛋、茶叶蛋的汤汁飞溅而起,向着乾隆面门打去。那老太婆将手中的茶叶蛋往紫薇身上一砸,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扑向乾隆,“狗皇帝,纳命来!”

乾隆虽惊不乱,一把拉过兰芷扯到身后,挥着手中的折扇,将那些炭火、滚烫的茶叶蛋,以及汤汤水水挡在扇子外面。一抬眼,却见老太婆的匕首已至眼前,乾隆拉着兰芷想要后退,却发现除了前面,四周都是人,根本退无可退。

眼看着匕首尖就要没入乾隆胸口,乾隆忽然感到一股大力从身侧而来,撞得他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

“芷丫头!”乾隆心下一震,慌乱地大吼。

在他身侧的人,除了兰芷,没有别人。

情定

推开乾隆,直面闪着渗人寒光的匕首尖,兰芷的心中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冷静得有些过分。

如果乾隆有什么不测,这次出来的所有人都要陪葬,她自然也无法幸免;而若是她替乾隆挨上一下,不一定会死,还能将事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十年的疼爱荣宠,兰芷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对乾隆不可能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中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两相叠加,该怎么选择,根本用不着多想。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兰芷看到匕首没入月白色的布料,殷红的血花绽放,妖艳的颜色刺得她的眼睛隐隐生疼。

是福康安!

他本就距离兰芷、乾隆三人最近,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

接下来的一切,在兰芷的眼里仿若老旧黑白的无声电影。傅恒与那几个侍卫口中一张一合,拼命地向这边飞扑,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伤人不伤人,将周围的群众撞倒了许多。高跷队伍忽然发难,高跷成了武器,攻向傅恒等人。远处的小燕子、永琪、福尔康发现混乱,知道出事了,想要往回赶,却也被高跷队伍阻住了。

普通的群众叫着喊着,有摔倒的、有推搡的,四处奔逃,场面愈发混乱。

兰芷却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眼中,只有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她看到他一脚踢开那老太婆,回头对她安抚地一笑,随后反手拔出插在左肩上的匕首,带起一蓬血花,飞身朝着扑上来的老头老太迎去。

她想跟他说“小心”,可惜她不敢,她怕万一自己出声惊了他,反而让他更加危险。她看得分明,那一匕首斜斜刺入肩部,当是不致命,可若时间隔得长了,失血过多,加上剧烈动作撕裂伤口,也是相当危险的事。她死死捏着帕子,泛白的指节因为用力,已呈现淡淡的青。

傅恒赶到了,那几个侍卫也赶到了,永琪、小燕子、福尔康还在与高跷队、舞龙舞狮的人纠缠,混乱中,没有功夫的纪昀和胡太医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去,这时候,自然也顾不得他们了。傅恒吩咐侍卫护着乾隆、兰芷,自己扑上去帮福康安。老头老太很快被制服了,可是那边的“龙王蚌女”又冲了过来。

再后来,冀州守备丁承先带着大队官兵赶到了,普通群众早已走得干干净净,高跷队伍、舞龙舞狮队伍皆被团团围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控制了场面,该抓的抓,该绑的绑,该下狱的下狱,只待乾隆下令定夺。

“卑职丁承先叩见皇上,不知皇上驾临,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丁承先是个络腮胡子的粗壮大汉,说话嗓门极大,震得嗡嗡响。他一跪下行礼,他身后的官兵也跟着整齐地跪下了。

乾隆烦躁地挥手,“行了!胡太医在哪里?瑶林受了伤,先看看要紧!”

听到福康安的名字,兰芷脑中的某根弦才陡然崩断,眼睛酸涩得厉害,脸上凉凉的,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意外地碰触到了一片湿意。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流泪了么?

他回过身来,含笑的漆黑眼眸一如往常对上她的,月白色的衣衫早已血迹斑驳,触目惊心。兰芷不敢去看他的衣服,视线定格在他平静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抬步向他走去。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她还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缓慢却又坚定地向着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