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盛怒便是万幸,即使盛怒也没办法,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输到底,看来棋艺还是要再多练。

自从学得棋艺,除与先生与府中的账房先生对奕,他多是自己跟自己下,从未与上位者有过对奕机会,今天着实地为难了他一把。

当年看《宰相刘罗锅》时看刘墉跟乾隆下棋,从年青到年老,入仕之前赢了一次,抱得人归。致仕之后又赢,乃因退休之故,当官为臣那些年他愣就一直能不赢,输得不落痕迹这就是本事。

“安之,”太子的手按在孟明远肩头,“孤欣赏你这颗纯心,望卿勿让孤失望。”

“臣惶恐。”

“孤打扰多时,该还卿自在了,卿自去忙吧。”

“臣恭送太子。”

“免了。”

一直到太子离开他的视线,孟明远额头的汗才沁出来,他抬头抹去,心中长叹。

国之储相?

那就是刀架上脖子上的差事,真不知有何可羡慕的。

等孟明远重新回到大殿的时候,突然觉得股不对味儿,丫的,差点儿忘了,中国历史上不少皇帝多少都对男宠有那么点爱好,这位未来的皇帝该不会…哇靠,这也特么地太考验为臣者的心脏承受力了。

呸呸呸…太子看着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想来一定是他多想了。

修律修律,现在修律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几日后,朝中出大事。

国老薨。

这位伴着先帝开创国基的老相国,历仕两朝,一生为官兢兢业业,享年八十五岁,算是长寿福厚之人。

元德帝下旨以国老礼厚葬,于先帝陵侧辟地建墓,以示皇恩。

皇帝罢朝三日,以示哀悼。

第四日,百官上殿。

皇帝抬手示意。

随驾宦官上前一步,捧高手中黄封御旨,展开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老葬逝,朕失股肱,国失栋梁…钦封原御史中丞孟明擢升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

在寂寂的大殿上,宣旨宦官的声音尖细而响亮,回荡在众人耳畔。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明远心情沉重地出班跪领,以为不会这么快的,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内侍将放着紫色朝服玉带的锦盘交至他手中。

孟明远随内侍下去更换朝服。

当他再次入殿时,一瞬间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

这身紫色的官袍,穿在探花郎的身上竟然十分非常地——好看!比他那身绯色官袍更加的出色,恐怕再也找不出能把象征权臣的紫色官袍穿得这样风流雅致的人了。

靠!

有了探花郎这个参照物,再看穿同样色系朝服的官员,简直是不堪入目,要不要这么直观啊,皇上?

绯系朝服的官员才松了口气,紫系官员又面临了自尊的严酷考验,站朝班实在是在磨练心志啊。

皇帝跟太子对视一眼,均有些无奈。

这般相貌一流的丞相,往百官首位一站,还让人的目光往哪儿看?

皇帝咳了两声,把百官的心收回来,开口道:“丞相为百官之首,孟卿仍兼领御史台之职,望卿好自为之。”

“臣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然,丞相之职过于重大,臣年轻识浅,恐难如老相国处理政事干练于万一,故臣请陛下减免丞相之权,以防臣职权过大,而致国事呈危。”

此话一出,举朝震动。

丞相素有“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之称,一般政务,由丞相决定即可施行。皇帝有事,向丞相咨询,丞相有时甚至可封驳诏书,可对帝令持保留态度,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权臣。

历朝只有嫌官小嫌权轻的官儿,可从来没有甫一上任便要求削权的官儿,还是丞相!

皇帝定了定神,道:“说下去。”

“丞相任免官吏的直辖权,臣以为可改为五品以下丞相有权直接任免,五品以上须会同吏部上陈圣上。”

“五品不妥,改为四官。”皇帝开口。

“诺。”

“丞相可考课纠察百官,但诛赏之权当归圣上。”

“准。”

“我朝六部朝官俱备,各有职所,丞相辖制百官,协助圣上管理朝事,官职可虚设,主御史监察之职…”

“停。”皇帝抬手制止,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殿中的紫色身影,“孟卿,你再将权力分发下去,丞相之职可废矣。”

孟明远面不改色地道:“权不易集于朝臣一人手中,权大则易失控,于国无益。”关键是让皇帝不舒服,在皇权时代皇帝不舒服,大家谁也别想舒服。

“好,卿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大善。”皇帝哈哈一笑,“但丞相职权太薄,又如何能让政令一路畅通?”

孟明远心里叹气,知道话题到此为止了,丞相在这个时代尚没到明朝时需要为皇权殉葬的地步。

丞相这个官职,在历史上可说是喜剧的开局,悲剧的结尾。

但,只要在他任内不会被殉葬,那后面的事就让后人去操心吧。

44公子风流

年少居相位,几多羡慕,几多嫉妒。

孟明远无喜,却有忧。

历数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多少权臣能得善终?更别提丞相这个开局喜剧,悲剧收场的官职了…照上一世书本知识和影视书本累积的资料来说,皇帝老子想给儿子留可用之臣,必要采用先抑后扬的做法,老子狠狠收拾臣子,儿子上位施恩,让大臣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以报…

这真是虐恋情深的剧码啊,让人无比蛋疼。

孟明远觉得那些大臣简直是M啊,如果元德帝也这么对他,他被太子重新启用后也只会朝着尸位素餐奔,绝对不会给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哥没病!

幸好,元德帝没走那种按后世常理推论逻辑性绝对正常没硬伤的老路,否则他肯定不会配合。

尼玛,不就是早死早投生吗?

哥这一世好说也多赚了十几年,够了,爱谁谁,以为这日子他过得多舒坦吗?还不如人生清零重来一遍呢。

散朝之后,百官齐齐恭贺,孟明远微笑着回礼,心中却殊无半点喜悦。

一朝丞相,位列百官之首。

办公地点当然也就要从御史台搬到六部尚书齐集的国家最高权力机关——中书省。

说是六部尚书齐集其实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确切地说中书省有六部常驻官员,六部尚书在需要的时候会在这里聚头,与丞相一道商议处置关系国计民生的政令法规。

大多时候,中书省是丞相的专属衙门,这里的朝政办公硬件配备与东宫相比是毫不逊色的,因为某些时候丞相权限是大于太子这个未来帝王的。

孟明远下朝直接被人领到了中书省,他在御史台未完成的修庆律工程,那些卷宗典藉已经被专人送了过来,且已经安置到了他的办公室。参与此事的属官也自觉自律地过来报到,不敢有丝毫懈怠。

刚刚升官的探花郎暴躁了,你妹!

他刚刚把御史台收拾一新,办公条件跟以前相比简直鸟枪换炮啊,这就一闷棍把他给扔到这未开化的中书省来了?

这是坑爹呢?

这怎么能成?

丞相大人怒了,一挥袖子,“搬回御史台去,什么时候中书省的办公条件跟御史台一样了,本官再搬过来。”

“…”

丞相大人甫一授官就谏言让皇上削相权,可谓直犯天颜。

诤臣铁骨铮铮!

可,这铁骨铮铮的诤臣能臣权臣,削自己的权眉头都不皱一下,对办公条件的却能立刻就被点燃暴点,拂袖而去。

人,果然都是有逆鳞的!

仔细想想,其实也能理解相爷,他费了那么大劲儿从户部弄来了拨款,把御史台收拾一新,结果还没享用几天,就被人挪窝到了中书省,那表示他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这事搁谁身上谁都窝火,若相爷是降官也就罢了,可他是一飞冲天啊,完全不需要忍气吞声的。

可修衙门得户部拨款啊,卢尚书那个吝啬鬼,连对皇上他都敢拒绝,别人就更别说了。上次相爷能让卢尚书拨出款来那还是相爷自己的能耐够大,这次中书省要修衙门——这事还真是可能会被无限期搁置,这也就代表相爷有可能无限期滞留在御史台办公了。

相爷把御史台衙门收拾得很好,如果照当初陛下在朝堂上说的,弄好了御史台再说他处,其他衙门改头换面也不是不可能,关键是卢尚书前两天刚在朝上跟皇上又哭了回穷。

国库空虚,所有人都知道的。大庆朝建国至今,努力与民休养生息,但边境战火未息,国内又不断有天灾人祸,百姓生计仍是艰难。

这时,所有人都想到了孟相爷的三年江州任。

当年,百官视如死地的江州任,相爷却力挽狂澜,让一个满目疮痍的重灾后州府重新焕发生命的奇迹,州府仓禀足而府库盈,成为名闻一方的富庶之地。

再有先前的棉花事件,那更是泽被万民之事。

学富五车,通典律,懂庶务,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能臣干吏,朝廷需要这样的臣子带给朝局一个转折点。

而故去的老相国又对新相爷青眼有加,极力推荐,这才是探花郎中丞大人弱冠不及年便相袍加身的原因。

更何况,他身后文有出身仕家大族的大司寺卿李浩兴,武有开国元勋威国公府,这一切都足以使他立足于乱象纷呈复杂的朝堂之上。

相爷年轻轻便身居丞相之位,其实——并非侥幸!

晋升相位的孟明远,回府后看到的两个妻子欢喜的娇颜。

一品诰命夫人,他为她们挣回来了,让她们站到了官员妻女的最上层,这是女人无上的荣光。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孟安,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孟明远却没有理会她们的恭贺,径直问一边拱手而立的管家。

“老爷,今天是咱们阖府的大喜日子…”

“孟安,请两位夫人回内院去,晚饭摆在外院,今天本官就不进内院了。”升官有何可喜?皇家用高官厚禄买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是场交易罢了,而且不等价。

程雪兰与李玉娘的脸同时变了颜色,眼前的丈夫是如此的陌生,却又是如此的真切,他的官位愈显,人也愈冷情。

她们忽然想起了往昔后院闲话时,丈夫吟过一的首诗:

闺中少女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曾经不懂其中味,如今深谙诗中苦。

悔教夫婿觅封侯…她们悔的何止如此…

孟安见老爷如此不悦,只好请两位夫人回内院,此后再不敢私作主张。

孟明远独自一人用了晚饭,到书房练字,下棋,然后沐浴更衣上床就寝。

睡至夜半,突然被外面的铜锣鼓声惊醒。

“孟安,什么事?”

孟安急急从外面跑来,“老爷,城中起火,风助火势,如今已是烧成一片。”

天降大火吗?

这算是不祥之兆?

孟明远嘴角噙上一抹冷笑,紧了下肩上披的外袍,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拿我的令牌到京兆府,令城中各处公用澡堂开闸取水灭火。”

“是。”孟安拿了令牌又急急奔了出去。

孟明远看了眼远处映红半边天的火势,冷笑一声,这才是刚刚升官至相位便有如此警示,这朝局果然是乱得很呐。

他只在屋外廓下站了片刻,便转身回房,继续上床睡觉去。

便是天要塌下来,也是明天的事,没有充足的睡眠,什么都是扯淡。

第二天,早早起身上朝去点卯。

因为早朝的时间是卯时,后时通称的点卯便是由此而来。

一上殿孟明远就看出了心得体会,不少官员都面带疲态,这足以显示他们昨晚忧心民事,碾转难眠,这是为国的忠臣啊。

哈!

鬼知道他们到底是干什么了才把自己弄成这样,孟明远是不信这帮人真这么忠君体国的,他又不是第一天跟这帮家伙站一个朝堂共事。

只不过,这是他成为丞相后跟他们一起上朝的第一天。

皇帝的脸色也不太好,但孟明远有理由相信这不是光是大火的原因,元德帝近来的身体本就是外强中干强撑着的。不止他清楚,站在大殿中的大臣恐怕也没有几个不清楚的。

“丞相,你对昨夜大火有何看法?”

元德帝不理会朝臣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讨,目标对准上殿后便一言不发抱着笏板当背景的年轻丞相。看他那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看了真真的让人心里冒火。

“臣没看法,但臣有说法。”孟明远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说。”

孟明远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道:“臣当初设计京师各处公用澡堂之时,便已将防火之事考虑在内。如遇天火,则附近的公用澡堂立时便可充作临时的火师取水之处,澡堂仆役司官则可为火师,断不会让火势漫过京师,造成不可估量的人员财物的损失。”

孟明远的目光缓缓在殿上百官身上扫过,继续道:“火势起,九城巡检可有示警?示警之后各公用澡堂可有立时启动灭火机制应对?京兆府尹可有将本职工作做到实处?”

“至于当初公用澡堂设计功能,户部卢尚书、工部陈尚书俱可为臣作证,臣手中也留有当初的设计图纸,皇上可要御览?”

“呈上来。”元德帝已带怒意。

孟明远的图纸清晰明朗,京师各处公用澡堂的分列排布井然有序,取用水源何处,管道铺设至何处一目了然。

单只看那一张格局明晰的图纸,便能知丞相不是池中物,他将内外城所流经的河流最大可能的利用,看似简单地设立了公用澡堂,实则已融火师于民,防患于未然。

元德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丞相一眼。

孟丞相淡笑道:“臣做事求长久求稳妥,能一次投资的,臣便懒得做二次工,返工这种事才是最劳民伤财的。”

元德帝点头,目露嘉许。

太子亦含笑。

孟丞相在皇帝的示意下继续道:“臣年少为相,本不易服众,昨夜起火,京师大乱,百姓财物损失不计其数,也不可避免有人员伤亡,则此既立臣为相的不祥之兆,臣死罪,请圣上治罪。”

干脆利落地请罪,抢走一些人的工作,让他们当即傻了眼。

好嘛,丞相大人是心里门清儿啊,人家这就叫借坡下驴,爱谁谁。

不就不想我为相吗?

行啊,我退位,我让贤,我领罪,我不陪你们玩可以吧?

可领罪之前,丞相大人偏偏先把自个儿给脱罪了,连要处罚的对象都提溜了一遍。

最后,人家说:皇上,您自己看着办吧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