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贵仪顿时叹了一口气。想到那个昔年养在宫中,后来又在太后守孝满日子之后,被皇帝飞一般地许配了一个王妃送出宫去的少年,她眼前忍不住浮现出了其辞宫时,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饶是她在宫中呆了大半辈子,此时也不由得觉得皇帝有些狠心。

“好了,我也就是说说,只以后不要再这样,皇上既然许了你,你常来常往就好。”

见任贵仪伸手来拉自己,李崇明知道此时火候其实还有些不足,可越千秋透露的那个消息实在是让他恐惧得有些发狂,因此不得不把心一横,竟是就势伏在了任贵仪的膝头。

“任娘娘,若不是因为有你,我在这金陵城中不知道该怎么立足。皇上不过是接见了我一次,说了一次我像他的话,外间竟然就有流言散布,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察觉到膝盖上又湿又热,仿佛是李崇明在哭,任贵仪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然而,更让她意外的是,李崇明这话中透露出来的一个讯息。

皇帝竟然说李崇明像他?竟然说嘉王世子像他?这位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心下已经微微存疑,但任贵仪还是竭力心平气和地问道:“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曾参杀人。流言蜚语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是没法子禁绝的,你自己要看开点才是……”

“可这不是普通的流言。”李崇明微微顿了一顿,声音变得如同呢喃一般,“有人还想再瞎掰一出金枝记来!”

尽管李崇明并没有明明白白捅破这层窗户纸,可当年金枝记那风波多大?更何况,皇帝还在事后把屎盆子一股脑儿全都扣在了北燕的头上,随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让金陵城中各处都上演了那个北燕和尚写的金枝记,所以任贵仪当然立时醒悟了过来。

当初被说成是真皇子的,是越千秋……如今难不成李崇明竟然也被人算计了进去?

她一时又惊又怒,可紧跟着就是深深的心悸和惊惧。她本来只是个闲散养老的嫔妃,皇帝虽说早就不再宠幸她了,她也不可能再有子女,可因为严诩一直都对她挺不错的,越千秋也曾经来过她这儿,东阳长公主自然颇多照应,皇帝对她这老嫔妃也看顾三分。

可要是别人认为她和李崇明往来是别有居心……

不等她想得更深远,她就只听李崇明哀声说道:“娘娘,我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藩王世子,只求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求您把这件事禀告皇上,让武德司又或者刑部总捕司去彻查!越九哥还有爷爷和师父,可我的父母远在河东,我不敢去见皇上,只能冒昧求娘娘了!”

见李崇明膝行后退了两步,随即砰砰砰磕头,任贵仪在最初的呆愣过后,慌忙起身把他强行拖拽了起来。看到少年的脑门上已经有些青紫,她不禁有些可怜他,再想想他所求确实也是把自己这个老嫔妃摘出去的唯一办法,她最终点了点头。

“也罢,但我一个人说不合适,你要跟我一块去见皇上。”她一面说一面审视着李崇明的表情,眼看他先是面色煞白,随即打着哆嗦点了点头,她才稍稍放下心来,“择日不如撞日,有些事情拖不得,现在就去!”

李崇明大前天回家之后找奶公刘达商量,结果骇然得知刘达早就听说过越千秋提过的那种传言,只是觉得有利无害不曾禀报他,他气得当时就大发雷霆,因此再也顾不得越千秋今日大会少年英杰给妹妹过生日,派人给神弓门的人传信临时有事,就匆匆入宫找任贵仪。

此时任贵仪说立时就去见皇帝,他虽求之不得,可心中难免仍是惴惴。可想到这毕竟是探明皇帝心意,同时自证清白的最好机会,他还是把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然而,当李崇明一路跟着任贵仪来到垂拱殿时,却在侧门看到一个小黄门匆匆迎了出来。

那小黄门恭恭敬敬行过礼,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娘娘,世子殿下,如果没有要紧事,你们不如改时间再来。”

任贵仪知道事情轻重,立时笑道:“那我们就先回去就是。”

李崇明心中一跳,却忍不住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小黄门有些犹豫地看了李崇明一眼,见其知道说错了话似的低下了头,他想想皇帝对嘉王世子素来还算恩宠,一旁又有任贵仪,他想了想就决定透个底:“最近不是重修武品录吗?神弓门曲长老向武德司出首,说是掌门徐厚聪结交了什么不明底细的人,居心叵测……”

此话一出,李崇明便遽然色变。他好不容易在诸多门派之中扒拉了向来不出众的神弓门,挑选了稳重风趣的曲长老来教导自己射术,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就算他和曲长老还未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可这么大的事情,曲长老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对他透露?

那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了不小的怨恨,但紧跟着就立时压了下去。

任贵仪也听李崇明说过,自己拜了神弓门的一位长老为师,打算学习射箭,此时见李崇明那又惊又怒的样子,她不由得也多问了一句:“就算那个曲长老出首,刑部总捕司又或者武德司料理就够了,怎会惊动到皇上?”

“这个……”那小黄门犹豫了老半晌,想想那消息终究会泄露出去,他就实话实说道,“刑部分司刚刚报上来,神弓门掌门徐厚聪带了一群弟子,叛逃北燕了。”

那一刻,李崇明方才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倘若不是身旁的任贵仪一把抓住了他,他只怕自己会失态到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一旁任贵仪的声音,他在浑浑噩噩之间,也只本能地捕捉到最后的一句。

“那岂不是说,神弓门这次来京的人,就要被那些叛贼连累了?”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陈公公动作快,那位曲长老差点就为了自证清白当场撞死……”

李崇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声音变得无比尖利:“你说什么?”

那小黄门被李崇明那太过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慌,连忙解释道:“韩知事为曲长老说了两句好话,而且陈公公动作快,拦住了,那位曲长老只不过是撞晕了过去,皇上还叹了一句只可惜此人不是掌门……”

这一刻,李崇明终于做出了决断。他拜曲长老为师虽说没有张扬,可也不是秘密。在这种情况下,落井下石只会让人觉得他刻薄寡恩,既然如此,还不如搏一搏!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拨开那小黄门,径直往里闯去!

第215章 二打一

“我妹妹过生日关你什么事,你跑那么远去凑热闹?”

“越小九你还好意思说!就因为你胡说八道,我差点被人当人质挟持了!”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最后被人挟持了吗?没有!你还借着这机会,狠狠给了沈铮颜色看看,在那么多少年英杰面前好好提高了一下你这英王殿下的名气!看看你走的时候,神弓门那几个弟子对你多感激!”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听着这毫不客气从外头一路吵进来的声音,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刚出了垂拱门的任贵仪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老了。

刚刚李崇明不顾众多人的阻拦冲进垂拱殿,不管不顾为曲长老求情,而后甚至不惜站在武德司知事韩昱的一边,和武德司都知沈铮针锋相对,她在大殿门口听到动静,就已经觉得心情激荡了。而后听到沈铮又告越千秋的状,她更是头皮一阵阵发麻。

可此时此刻,听越千秋和李易铭的说辞,她这才明白,不但越千秋,就连那个她曾经万分切齿痛恨的小胖子,竟然也没有因为李崇明和神弓门的牵扯落井下石。

一个个都和她想象得不一样,是她老了,还是现在的小孩子太人精了?

越千秋是习惯性和小胖子吵架,即便早就注意到了任贵仪脸色复杂地站在垂拱殿门口,他也只当没看见。反正他和小胖子不和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根本不怕被人围观。至于小胖子,他是货真价实只顾着和越千秋怄气了,直到距离任贵仪只剩下七八步,他这才反应过来。

“任娘娘?”小胖子一下子变得非常不自然,行了个礼后就立刻装老实似的探问道,“父皇这会儿心情怎么样?要是不好,我和越小九就不进去了。”

越千秋见任贵仪那微妙的表情,就知道里头肯定发生过激烈的交锋,只不过这位娘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却有些吃不准。于是,他接着小胖子的话头就对任贵仪说:“娘娘,今天我在石头山玄刀堂给诺诺过生日,出了点事儿,所以打算来禀报皇上。”

任贵仪终于整理好了心情。她先是对越千秋使了个眼色,随即敷衍似的朝小胖子点了点头:“垂拱殿里这会儿人很多,武德司都知沈铮和知事韩昱都在,还有神弓门的曲长老,嘉王世子……”

对于小胖子来说,其他人都是那浮云,而嘉王世子那四个字却正中靶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仔细思量了一下自己打听到的李崇明那性子,立时也顾不得在任贵仪面前再装样子,匆匆说了一声谢谢任娘娘,整个人就如同旋风一般往里冲去。

而越千秋却没小胖子这么着急。眼见小胖子已经跑进去了,他这才走上前去,等和任贵仪已经靠得挺近了,他就低声问道:“任娘娘,嘉王世子是跟着您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任贵仪忍不住问了一句,见越千秋满脸贼贼的笑容,她就嗔道,“和你师父一样,大事不揣摩,就注意这些小节!没错,本来他是因为流言蜚语的事情求我禀报皇上,可一来之后,才发现撞着大事。他刚刚在里头死保曲长老……”

任贵仪这话还没说完,越千秋就立时瞪大了眼睛:“任娘娘是说,嘉王世子竟是不顾神弓门掌门徐厚聪带人叛逃,死保曲长老?”

“没错,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不但是他,竟连你们也都对神弓门这般回护。”

越千秋不禁哑然,随即唏嘘不已地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他的‘真心’了……任娘娘,我得进去看看,先不陪您说话了。对了……”

说了半截话的他不由分说将一样东西塞到任贵仪手中,这才笑眯眯地说:“这是诺诺生日给所有客人的回礼,就是图个好玩,还请您收下,可不是为了讹诈您补送礼啊!”

见越千秋撂下这话就一溜烟跑进去了,任贵仪不禁哭笑不得。再看手中,却是一根样式精巧的女式木簪,想来是今天越千秋分男女给的回礼。她虽说在宫里并不奢华,可也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拿在手中上看下看,却不由得记起了很久以前的当年。

任娘娘在垂拱殿前追忆往昔青春时光的时候,压根没料想自己平白无故勾起人回忆的越千秋,也已经到了垂拱殿门口。还没进去,他就听到了小胖子那招牌的嚷嚷声。

“什么,他竟然替神弓门求情?”

小胖子没法不惊诧。在他看来,李崇明是个最懂得趋利避害的人,而不是看谁落难了就会伸出援手的滥好人。否则,这家伙刚进京的这一天,就不会在碰到女子卖身葬父时,做出那种非常不符合人期待的反应了。可是,现在他父皇却说,李崇明一直在替神弓门求情!

这根本就不符合李崇明无利不起早的特点……这家伙是在装!

领悟到这一点之后,小胖子恨得牙痒痒的。可他不可能后悔自己在玄刀堂中替神弓门这些被抛弃的人说公道话,更不可能后悔给那些武林新秀盟誓作见证,正如越千秋所说,他今天名声噌噌噌的涨,那些武林新秀看他的眼神都比最初要顺眼很多。

因此,哪怕不情愿和李崇明殊途同归,他也没办法抛弃既定方针。

于是,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小胖子看也不看已经显然撕破脸的武德司的沈铮和韩昱,郑重其事地行礼下拜:“父皇,神弓门叛逃的徐厚聪等人,罪证确凿,是为叛贼确凿无疑。可神弓门这些进京参与重修武品录的人,毫无疑问是被抛弃的……”

李易铭这话还没说完,沈铮就顾不得此时意见和自己相左的是皇帝的独子,立时抗议道:“皇上,英王殿下这只不过是臆测。如若徐厚聪一面率众叛逃北燕,一面却留下心腹,意图有用无辜的形象继续如同楔子一般楔入我朝,那么必定后患无穷!”

“沈都知这话,我没办法苟同。”

越千秋终于出了声。他不慌不忙进了殿,从容不迫向皇帝行过揖礼,这才在沈铮那几乎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如果像沈都知说得那样,一边跑去北燕享受荣华富贵,一边留下来顶罪送死,凭什么定谁走谁留?要知道,这是生和死的区别。”

他知道自己这论据远远达不到缜密完美,立时又加快了语速说:“第二,神弓门不管从前有什么不满什么怨恨,可根子还在我大吴。现在人和细软都可以带去北燕,历代长辈留下来的祖坟呢?徐厚聪是不是正等着我朝派人掘了他们的祖坟,杀了被抛弃的这些弟子,然后让跟着他跑过去的人绝了念想,死心塌地为北燕效力?”

而直到这时候,他才对皇帝深深一揖道:“皇上,臣等在玄刀堂中得到这个消息时,百多名各派才俊义愤填膺,最后歃血盟誓,立誓诛除国贼徐厚聪。原神弓门应长老刺血入酒,说宁可充军西北为死士,只求能够让他死在战场上!”

沈铮顿时反唇相讥道:“这只不过是为求活命的装腔作势而已!”

这次换小胖子恼火了:“杀人容易,收心难,沈都知你不要只知道杀杀杀!借着神弓门叛逃这件事,逼出各大门派的真正态度来,把他们捏成一股绳,这才是解决之道!”

李崇明跪坐在一边照看着昏昏沉沉的曲长老,可精神却根本没有放在自己这个名义师父身上。李易铭和越千秋先后进来,态度竟然和自己差不离,这让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选择了雪中送炭。可是,李易铭和越千秋这近乎相同的态度,却让他有些狐疑。

尽管这可以用两人虽在小事上水火不容,大事却想得一致来解释,可他就是觉得眼下小胖子和越千秋这种互补似的融洽有些扎眼。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那明显带着怒气的声音。

“照你们两个的意思,出了神弓门叛逃如此大的事情,朝廷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顶多是朝着北燕喷口水抗议?”

这一刻,除却沈铮又惊又喜之外,大殿上三个明面上意见一致,肚子里却各自打算盘的少年,连带刚刚和顶头上司彻底决裂的韩昱,全都呆了一呆。

皇帝难不成是要穷究到底吗?

第216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李崇明没想到皇帝的态度和预料不同。

无论是他从懂事之后开始研究的皇帝为人,还是他从到京城之后和皇帝的那次相见,以及从别人那里旁敲侧击得到的印象,他都觉得,皇帝是个轻易不动怒的人。而且,从六年前的事情来看,皇帝对于被压制多年的各大门派,似乎还抱持同情态度。

小胖子李易铭也没想到父皇似乎不打算放过神弓门。

父皇不是外人口中什么事都听下头官员的傀儡,这是当年他在冯贵妃失势之后就体悟到的。可父皇的性格,他自认为没有谁比他这个常常赖在垂拱殿的皇子更清楚。所以他才会在玄刀堂中说出那样态度明显的话,所以他才会帮着神弓门,和沈铮针锋相对。

和那两位好歹身上留着天家血脉的皇室贵胄相比,越千秋相对略镇定一点。因为他知道爷爷对此是什么态度,却不能担保爷爷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哪怕那对君臣一直以来都很有默契,那也不代表在每个问题上都能一致。

所以,他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立时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保底方案:“皇上所言极是,神弓门掌门徐厚聪叛逃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我朝只能对北燕提出抗议,那么实在是显得太软弱了。借此重修武品录之际,应该首先将神弓门从武品录除名!”

李易铭愣住了,李崇明呆住了,就连之前还和越千秋吵过甚至打过的武德司都知沈铮,也同样是呆滞了片刻,只有和越千秋略熟的韩昱,在最初那一瞬间觉得越千秋坑队友之后,随即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

是越千秋,还是越老太爷对此早有准备?

而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慌不忙的越千秋,笑着抬了抬下巴道:“你倒是会见风使舵。”

“皇上,这不是见风使舵,而是就事论事。神弓门是神弓门,徐厚聪既然是掌门,那么,他带人叛逃,神弓门作为门派,便要承担责任,所以将神弓门从武品录除名,便是朝廷的鲜明态度。”

顿了一顿之后,越千秋就一本正经地说:“但神弓门的曲长老和应长老,还有六个弟子,他们是被徐厚聪抛弃的弃子,是被丢给皇上,让您做出杀或者放这个抉择的棋子,他们是无辜的。嗯,我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

眼下的场合说正式不正式,说不正式却有那么一点正式,他就决定丢掉太公式化的自称,很自然地用起了我这个称呼。

“我当年拜师之前,师父说是玄刀堂掌门弟子,但玄刀堂其实早就没有了。可我对侄儿长安说,只要师父在,玄刀堂就在。如今也是一样,神弓门可以被一时除名,但只要曲长老和应长老还有那六个神弓门的弟子在,异日他们若是能够建立功勋,神弓门一样能够重回武品录。这就是,门派可以除名,人却应该宽恕,而只要人在,异日神弓门就能够继续存在!”

“神弓门那多年流传下来的精妙射术,如果我朝摒弃不用,却被北燕拿过去重建神弓营,那我朝就实在是亏大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请皇上明鉴!”

捕捉到皇帝脸上一闪即逝的激赏,李崇明不得不佩服越千秋。当他还在震惊于皇帝很可能穷究神弓门,自己的求情除了树立起重情义的形象,别的什么都得不到,可能还要搭上沈铮这么一个根本就得罪不起的敌人时,越千秋却已经敏锐地抓到了侧重点。

他知道自己眼下没有说话陈情的机会,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也有些小小的自怨自艾。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刚刚经太医粗粗看过后,就一直躺在地上的曲长老,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心中一跳,他立时意识到这位名义上的师父只怕已经醒过来了,而且十有八九听到了刚刚越千秋说的话。刹那之间,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较劲意识,猛地扑了上前。

“师父,你醒了?”

曲长老早就醒了,但他一直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刚刚那拼死一撞,他是真的想一死以证清白,可既然活了下来,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比死更加困难的现状。刚刚乍一听到越千秋说要将神弓门武品录除名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跳起来质问回去。

如果我的出首换来的是神弓门从武品录除名,我还要背负这样沉重的原罪做什么?

可他忍住了,所以,他听到了越千秋之后的说辞。当深刻理解到人在,神弓门就在这一点后,他终于明白越千秋之前劝他出首的缘由。

武品录除名只是一时之痛,保留下一点种子,不论是他和应师弟,还有那六个弟子,神弓门将来就还有希望!

因此,他顺着李崇明的叫声睁开眼睛之后,便竭力挣扎着坐起身,最后竟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之前已经跪过了,求过了,撞过了,此时此刻不想再弯下膝盖,整个人竟是如同标杆似的笔直。

“草民和师弟应熊儿年纪一大把却一事无成,死不足惜,只求皇上看在神弓门先人的份上,饶过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们!他们都是天赋不错的孩子,是徐厚聪和神弓门害了他们……神弓门从武品录除名本是应当的,草民愿意把这些孩子交托给玄刀堂。”

听到他这最后三个字,越千秋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为神弓门费这么大心思,也许有义愤填膺,也许有为国为民,也许有同情怜悯……哪怕是那份诛除叛贼的誓词,说是为了增强各大门派的凝聚力,但真正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帮爷爷把局势拉回来?

他可一丁点都没有给自己的玄刀堂搂好处的意思!

越千秋都如此意外,小胖子和李崇明同样目瞪口呆。前者和越千秋假反目多年,早就习惯了和他做对;后者拆穿曲长老已醒,根本也是为了给越千秋找麻烦。因此,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嚷嚷了出来,竟然异口同声。

“神弓门弟子怎能归入玄刀堂?”

可当嚷嚷了这么一句话后,两个人四只眼睛立时彼此互瞪,继而心有灵犀地察觉到了对方的目的。此时此刻,小胖子也好,李崇明也好,全都非常痛恨自己的敏感,要是他们能够晚点儿叫出那句话,让对方先去得罪越千秋,那岂不是妙极?

而直到这俩货反对,越千秋这才再次一本正经地反对道:“曲长老,你这不叫托孤,你这叫给我出难题。传扬出去,别人就要说我玄刀堂自恃皇上恩宠,吞并神弓门这仅剩的一点有生力量,趁人之危之类的帽子全都要扣上来!事实上,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李崇明毕竟和越千秋相处得少,此时只是因为越千秋拒绝略松一口气,同时有些狐疑。可李易铭就不一样了,越千秋那鬼主意他这些年见识得还少吗?就连沈铮,想到越千秋动不动就出一些天马行空的主意,他更是眉头拧成了一团。

而一直都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韩昱,此时却抢在所有人之前问道:“九公子有什么主意?”

越千秋嘴角微微一翘,用吃饭喝水一般的无辜口气说:“很简单,只要重建神弓营不就行了?”

第217章 有其徒必有其师

这种见鬼的主意,你怎么想得出来!

偌大的垂拱殿中,除了那些即便明白状况也要装成不明白状况的内侍宫女,其他人几乎清一色都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在众多目光注视下,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眉头紧皱,似乎在恼火越千秋的信口开河。曲长老的脸上绽放出了难以名状的神采,但随即又立刻低下了头。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皇帝重重一拍扶手,没好气地骂道,“军国大事,你也敢胡乱开口!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押去阿诩那儿,让那个做师父的好好管教管教徒弟!”

陈五两嘴里答应,见沈铮气得额头青筋都快爆了,韩昱一脸毫不意外的表情,小胖子撇了撇嘴,唯有李崇明和曲长老有些错愕,他不禁暗自嘀咕,说到底皇帝还是纵容越千秋。

哪怕把这小子发回去听越老太爷教训,那都只不过一句空话,谁不知道当朝次相大人最宠爱这个捡回来的孙子,但好歹还能教训人两句。至于送到严诩那儿……呵呵,那位当师父的只怕围着徒弟嘘寒问暖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说一句重话?

可看到越千秋耷拉了脑袋做老老实实状,他还不得不装模作样把戏演全套,上前沉着脸说:“走吧,九公子!”

真的把人撵出了垂拱殿,陈五两就忍不住开口敲打道;“九公子,你不要每次都这样,说出来的话一次次都能把人吓死,就连那些老大人们在皇上面前硬顶时,都没你这么出口惊人的。如今皇上纵容你,不是把你撵回去听越老大人教训,就是让严公子教训,可万一……”

“如果皇上是那种‘来人,把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皇上,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越千秋笑着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见陈五两满脸无奈,他当下又郑重其事做了个揖道,“陈公公放心,我知道分寸的,这么多年多亏您照应了。话说您真的亲自送我去长公主府么?”

眼见越千秋一句正经的道谢之后,又跟着一句不正经的调侃,陈五两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哪有那么空闲,你小子给我自己去你师父那听教训,宫里调不出人押送你这小高手!”

“陈公公抽不出空,还是我顺道走一趟吧。”

随着这个声音,笑眯眯的韩昱出现在了越千秋和陈五两跟前。

沈铮还没出来,韩昱却先被支使出来了,陈五两想也知道肯定是皇帝吩咐这位武德司知事送越千秋去长公主府,反正他也没工夫和鬼主意太多的越千秋,还有办事不着调的严诩打交道,故作嫌弃地挥挥手撵人,随即转身就走。

这时候,越千秋方才如释重负,也没有一点避嫌,直接拖着韩昱就出了垂拱门。等拐到通往拱宸门那条行人较少的大道,他这才侧头说道:“刚刚韩叔叔你算是正式和沈铮闹翻了?”

“你还好意思说!”韩昱有些无奈地轻哼一声,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轻松,“自从六年前金枝记之后,他就恨不得把我踢一边去。如果不是他不能完全辖制我,长公主又给我撑腰,我这个知事早就靠边站了。今天这么大的事情,他却唯独瞒着我一个,那我还客气什么?”

“韩叔叔不怪我就好。”

再次收获了韩昱一声轻哼,越千秋呵呵笑了笑,随即狡黠地抓了抓下巴:“反正沈都知早就劝说皇上杀了我铲除后患,都已经是生死大仇了,我也不怕得罪他。”

韩昱见越千秋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心中不禁一跳。沈铮对越千秋的反感,他是知道的;但沈铮对越千秋的杀意,他虽说隐隐察觉,却并不能确定,越千秋却分明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岂不是说……只怕沈铮前脚劝说了皇帝,皇帝后脚就直接告诉了越千秋?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沈铮那孤直到固执的性格实在很无谓。

鹰犬这种生物,是只需要去执行,不需要去思考的,沈铮想的却偏偏是那些文官才应该考虑的东西!

越千秋懒得闲扯当年事。他学着爷爷最喜欢的动作,双手揣在袖子里,慢慢吞吞往前走,一面走一面低声问道:“韩叔叔,神弓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朝中风声传开之后,你可得帮我盯着一点。”

韩昱想也知道越千秋是担心越老太爷,见他说得这般直接,他就爽快地答应道:“好,你放心,我会留意。不过老太爷素来神机妙算,也许早有定计。倒是严公子想要成立武盟,当这个盟主。此次神弓门出事,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当韩昱和越千秋匆匆出宫,赶到东阳长公主府的时候,门上只一瞧是越千秋来,也不管他带的人是谁,立马让路。然而,等到他们进府之后走了没几步路,越千秋听到那比之前玄刀堂更热闹的喧哗,他就感到事情不对了。

东阳长公主确实有引荐人才给皇帝的伯乐美誉,可人家招揽的大多是怀才不遇的落魄寒士,这种人在长公主面前能说话豪气干云?可眼下你竖起耳朵听听,那分明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可扯开喉咙嚷嚷的声音,差一点儿就能传到公主府大门口了!

越千秋看看韩昱,见韩昱也在看自己,他也懒得走正路了,索性直接和从前一样,翻上墙头就开始狂奔着跑酷……不对,飞檐走壁。

直到越千秋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目瞪口呆的韩昱方才回过神来,他也顾不得冒犯东阳长公主了,把心一横,也跃上墙头追了上去。

当越千秋循声来到水云天时,就只见外头院子里正摆开大宴,那高朋满座的场面绝不逊色于之前的玄刀堂。

他忍不住呆了一呆,可随之就听到了严诩那明显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

“千秋怎么说的,今天玄刀堂那儿是年轻人的盛会,只请年轻人,不请长辈。他娘的小兔崽子竟敢嫌我老了,我才三十一,老个屁!他们那些小孩子能大闹一场玩自己的,我难道就不能?今儿个大家吃好喝好,盟主我也不是非当不可,反正大伙挨个门派轮,总能轮上!”

“严掌门这个武盟的建议,还有各派掌门轮流当盟主是不错,我回春观第一个支持!”

如果不是越千秋亲眼看见,真的难以相信那位一面说话,一面豪气干云提着酒瓮喝酒的,竟然是一个美艳的中年道姑。只看苏十柒亲自笑意盈盈陪着人的架势,他就猜到,那估摸着不是苏十柒的师父师叔,就是师姐,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师父师娘也这么会拉关系!

韩昱比越千秋晚到片刻,此时看见严诩居然请了那么多人,也不由得呆了一呆。紧跟着,他就比越千秋更快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多明显是各派长辈的名宿聚集于此,他们两个早就被人发现了吧?这个念头刚刚浮出脑海,他就只听得一声叱喝。

“既然又有客人来,喝我一杯酒如何?”

越千秋眼见得一个中年道士伸手一拍桌案,一杯酒倏然一跳,紧跟着人屈指一弹,那酒杯就打着旋儿往他这边飞了过来,仿佛瞬息之间就到了面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想伸手去取,可当看到那中年道士戏谑的目光时,以及旁边的青英,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个青城的落英子甄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爽。下一刻,他突然将嘴里那口含着的劲气猛地喷出。

就是这么一口气,竟是奇异地阻了一阻那酒杯飞速的来势。直到此时,他方才低头一叼,轻轻巧巧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动作虽说轻巧,可酒入口的刹那,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娘的,幸好他没有一开始就试图直接用嘴巴去硬接,否则非被磕掉满口牙不可!

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好,他恼火地随口吐出酒杯,眼见其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他方才翻身一跃,稳稳当当下了地后,大步走了上前。

严诩早在越千秋刚刚出现在墙头上就已经察觉到了,那番话便是有意说给宝贝徒弟听的。此时见越千秋面色僵硬地上了前来,到了他身边后,却是执壶斟满了一杯递给他,他接了在手,心里正美着,却不想小徒弟攀着他的肩膀,把嘴凑到了他的耳边。

“师父,你还有功夫喝酒?神弓门叛逃的事已经闹到皇上面前去了!”

虽说没有束音成线的本事,但越千秋此时声音压得极低,又是在严诩耳朵边上说话,当然不虞外人听见。而他很快就发现,严诩听了这话,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照旧吃着喝着。

“小看你师父了不是?你都能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严诩便收起了笑容,随即扫了一眼今日请来的二三十位贵宾:“千秋,就在你来之前,神弓门的消息刚刚传到这儿,我们也一样破口大骂,但最终却是同一个意思。徐厚聪他以为过去就能做人上人?呸,从他叛逃开始,他就已经是一条丧家犬了!”

他这话音刚落,刚刚借着一杯酒和越千秋闹着玩的那位青城道士就呵了一声。

“没错,所以,神弓门那几个无辜的,大家一起保,而这些个叛国的丧家犬,大家一起打!此次重修武品录,严掌门说了,要修就修一个彻底,大家练了那么一身武艺,总不能就浪费了,总得有个运用的地方!”

第218章 一物降一物

衡水居中,当大双和小双耷拉着脑袋从正房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神采飞扬的诺诺进了门,两个小家伙不由得眼睛贼亮,也顾不得身后是一整天训诫管束得他们欲仙欲死的两位妈妈,一溜烟就冲了上前,异口同声地嚷嚷道:“诺诺姐姐,你过生日竟然不请我们!”

诺诺小大人似的皱了皱眉,随即两手食指一戳,直接顶住了两个小家伙的脑门。见他们同时哎哟一声退后了两步,她就收回手指拍拍手道:“我不是过生日,是为千秋哥哥做大事,做大事你们懂不懂?”

“不懂。”

面对这么一个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她有些无奈地叉腰道:“总之今天我生日,一会儿少不了你们的长寿面吃!你们到玄刀堂凑那种热闹干嘛,今天一点都不好玩……”

这最后六个字,道出了诺诺的心声。前头有自助餐,有比武,有挑战,有闹事,确实挺好玩的,但后来就别扭了,当看到沈铮偷袭越千秋的时候,她吓都吓死了,恨不得立时变成和父亲越小四一样的高手高高手,帮着千秋哥哥打坏蛋。

而且,后来的什么叛逃,什么歃血盟誓之类的,她都不明白!只能看着周霁月在越千秋身边,应付裕如地和那些人说话打交道,她就只能呆在紫葭等人身边喝果汁。

诺诺越想越觉得心头愤愤,恨不得立时长大十岁。可看到她这愤愤然的表情,大双却想起了从前娘发脾气的样子,不由自主都往后退了两步。偏偏小双还好死不死地问道:“那现在大师兄人呢?怎么没有一块回来?”

“我怎么知道!”诺诺越发气鼓鼓的,冷哼一声便不理会他们,一溜小跑冲到了门口,一把扑进了大太太的怀里。她素来是喜欢谁就黏着谁的性子,大太太没有女儿,带她的那些天对她自然是真好,她离开母亲这么久,也就不知不觉把大太太当成了半个娘。

“大伯母,千秋哥哥欺负我……大双小双也欺负我!”

此话一出,大双小双顿时面面相觑,小脑袋里全都是一片浆糊。他们不从来都是被欺负的吗?什么时候能够摇身一变成为欺负人的小恶霸了?

大太太哪里不知道诺诺古灵精怪,严诩这一对双胞胎儿子绝对不是对手?可是,一边是能淘气能乖巧的小魔女,另一边是只会调皮捣蛋的一对小魔星,她的偏向自然非常明显。于是,她一边揽着诺诺,一边用威严的目光扫过去一眼。

于是,大双和小双立刻噤若寒蝉了。好歹大双聪明狡猾一点,立时一本正经地说:“伯母,我们去观摩一下长安读书,先走了!”

眼见两个小家伙溜得飞快,诺诺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却立刻拉着大太太,可怜巴巴地说:“大伯母,今天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我想对您好好说说,行不行?”

“行,当然行。”大太太这会儿哪有半分威严的模样,恰是笑得如同慈眉善目的佛爷,又朝着向二娘使了个眼色,“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做诺诺最爱吃的玫瑰杏仁酥……”

“还有大伯母最喜欢的杏仁茶。”

听到诺诺一本正经地吩咐这个,大太太不禁莞尔。就连她的几个儿子也不清楚她爱吃什么,长安也是埋头读书不懂这些,没想到竟是这个小丫头给记住了。想到长房清一色都是男丁,她一面忍不住暗自羡慕越小四儿女双全,一面拉着诺诺回房。

虽说仍然不管府中家务,但大太太素来是越老太爷跟前得意的人,就连大老爷也要往后靠,因此诺诺说到神弓门叛逃,早就得到公公通气的她并不意外,可是,听到沈铮竟然跑到神弓门要人,被越千秋强硬撵走之后,甚至打算擒下越千秋作为要挟,她的脸就黑了。

“大伯母,那家伙很可恶是吧?他偷袭千秋哥哥的时候,我吓都吓死了!还有那个青城派的谁谁,竟然要挑战千秋哥哥,我气得跳出来说我来和他打……”

诺诺说得有些没条理,但大太太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把一件一件事情在心里仔仔细细地铺开分析,心中又是欣慰越千秋如今已经有信得过的同伴和朋友,自己能够独当一面,又是恼火沈铮竟然足足六年都不曾放弃对越千秋的敌意。

但她最重视的,却是今天突然去给诺诺“祝寿”的小胖子。

她伸手抱了诺诺坐到自己膝头,笑吟吟地问道:“诺诺,英王殿下今天都说了什么?”

“英王殿下?”诺诺哦了一声,不大感兴趣地说,“就是那个小胖子啊!他挺讨厌的,一见面就欺负我,不过我没被他占到便宜!”

诺诺用那种越小四招牌表情挥了挥拳,可因为大太太追问地很详细,她不得不冥思苦想回忆小胖子的言行举止,好在她的记性很好,竟然都记得差不离。可等都说完了之后,她有些迷惑地说:“大伯母,我觉得小胖子和千秋哥哥好像在较劲,是我看错了吗?”

“你没看错。”大太太哑然失笑,摸了摸小丫头的额头,这才低声说道,“你以后一定要注意,遇到英王殿下千万躲远点,尽量少和他打交道。不但是他,还有嘉王世子李崇明。”

“李崇明……”诺诺复述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其死死记在心里。

“你现在还没见过他,但你要记住这个人,离他远点!”

“嗯,我记住了!”

提醒了诺诺远离那些心机太深的皇二代,大太太又留着她吃了些点心,等到得知大双和小双在门外张望着,她就把小魔女放了出去。

果然,很快向二娘就进来报说,那一对双胞胎乖乖地跟着诺诺回亲亲居去了。她莞尔一笑,随即就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嘉王别院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哪有这么巧的事,李崇明选了神弓门曲长老为师,神弓门竟然就叛逃了?

这一天,越千秋却是挺晚才回来。这并非因为他在东阳长公主府逗留得太晚。那边有严诩和苏十柒夫妻招待一群武林名宿,他在年纪和辈分上全都不占优势,当然是探听到该探听的情报就立刻溜回了玄刀堂。毕竟,其他的客人也许已经散去,神弓门弟子却被他留下了。

把人一一安抚到位,又有周霁月这位让人信服的宗主照应他们,他这才放心离去。

想到今天垂拱殿中已经针锋相对,他自然是到二门下马之后直奔鹤鸣轩,可才刚进院子,他就听到鹤鸣轩中传来了越老太爷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以为你老子是病猫吗?称病在家躲事,我还没那么怕事!”

越千秋见越影面无表情站在廊下,连忙窜了上前,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屋子里,随即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添上了第三根手指,意思是问二老爷还是三老爷在里头。而对于他这非常浅显的手语,越影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老太爷,九公子来了。”

“让这小兔崽子滚进来!”

没想到越影竟然会来这一招,越千秋不禁呆了呆,随即便龇牙咧嘴地朝对方做了个鬼脸,随即才上前掀开棉帘子一角,往里头张望了一下。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猜测错误,老爷子固然正盘膝坐在居中的软榻上,可屋子里站着的人却不是二老爷或是三老爷,而是大老爷。

“爷爷,大伯父。”

越千秋闪进屋子,随即笑容可掬地行了礼,紧跟着就只听越老太爷冷哼道:“当年我装病,那是因为那女人没事乱放风声,逼得我险些就要尚主。现在顶多是被人攻谮罢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想一想,我都六十七八了,多少人看我不顺眼,到时候他们顺势逼我病休,你以为赵青崖那时候会雪中送炭?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越千秋见一向在二老爷三老爷面前非常强势的大老爷此时一声不敢吭,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老太爷就是积威深重。可下一刻,他就看到爷爷对自己招了招手。

哪怕他有点怕被虐,可还是不得不乖乖走上前去。刚到近前,他就被老爷子一把拽住手拉了过去,紧跟着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

“好小子,不错,居然把沈铮灰溜溜赶回去了,我没白养你这么多年!”越老太爷毫不吝惜地夸了小孙子之后,随即就伸出了手,“誓书呢?”

“爷爷,你这才夸了我一句,就立刻要东西,太功利了!”嘴里抱怨,越千秋却自觉自动地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布包,非常郑重其事地放在了越老太爷手中,“今天来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个人,一个不少,大家全都咬破手指签了誓书。”

越老太爷笑看了一眼孙子,紧跟着才把目光投向了长子,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老大,你虽说一步一个脚印上来,但还有很多人不服气你。我已经老了,小四就算别的本事再大,将来也是不可能当宰相的。本朝没有子承父业这一说,你能够走到哪一步,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所以,你将来能不能力争上游,我帮不上太多忙。但是……”

一个非常突兀的转折后,越老太爷仿佛没看到一旁小孙子那好奇到极点的目光,死死盯着满面凝重的长子:“你可以自己争取一个危险却有价值的任务!”

第219章 上阵一家亲

大清早的上朝对于越府来说,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只挂了闲职的二老爷那自然是不需要日日去点卯的,可越老太爷是宰相,越大老爷也已经迈入了四品行列,这父子俩都是需要每日参加常朝的。故而每天寅初过后,鹤鸣轩和衡水居就都会忙碌起来。

而寅正过后,二门就会备好车马,可今天,那些伺候惯了越老太爷和越大老爷出门的人,却愕然发现,眼下那对父子身边竟然还多了一个人。

那是身穿正儿八经官服的越千秋!

越千秋倒不在乎家里人的目光,就是觉得自己身上那一套六品冠带挺不习惯。

这年头,出身和冠带只代表你有个做官的资格,以及可以穿上这一身行头,并不代表就能有官当,尤其是像他这种官宦子弟,更是得等到有官缺空出来,这才能够补上去,所谓僧多粥少就是指的这情况。所以,别看他常去皇宫,穿这行头上朝那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至于他上一次穿这种冠带的时候,记得还是六年前和李易铭去大理寺审案子的事了。只不过因为当年抓到了那个想掳劫他的北燕谍探,他现在是六品,而不是七品。

他正有些发呆,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越老太爷的声音:“千秋,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爷爷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大世面,反正我就是爷爷和大伯父的跟屁虫呗。”

越大老爷见越千秋答得从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昨天老爷子说出那个建议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可越千秋竟是主动请缨一块去。虽说被老爷子打回去了,可他那时候就发现,这小家伙和小四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正因为想到彪悍的弟弟和侄儿,他方才第一次抛开那些复杂的顾虑,痛快答应了下来。

尽管那是一条下临万丈深渊,满地都是荆棘的险路,但如果走过去了,日后就是坦途!

当越老太爷坐轿,越大老爷和越千秋一左一右骑马夹轿而行,越影带着一行护卫紧随其后,一行人堪堪出了越府,今天这奇怪上朝组合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整个越府。除却没心没肺正在补觉的诺诺不知道这事,其他人全都传了个遍。

就连刚刚起床的越秀一去母亲那儿问安,都看到母亲坐在那儿,赫然满脸纠结。

最爱说教的越家重长孙板起脸看一眼左右,随即沉声喝道:“都出去,我有话和母亲说!”

越秀一和越千秋一样大,在府里辈分最低,可架不住这位重长孙读书天赋好,又和越千秋那千变万化的性子不一样,最最古板守礼,如今他的父亲越大少爷越廷钟外放为官,晴方馆上下无人不怕他。此时,几个丫头仆妇不等大少奶奶吩咐,就立刻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这些闲杂人等一走,越秀一就走到了母亲身边,义正词严地说:“娘,府里有些人就是喜欢乱传话,唯恐天下不乱。九叔跟着太爷爷和爷爷出门,事情肯定非同小可。我们只管做好我们自己的事,不用理会外头有什么风波,更不能给太爷爷和爷爷添乱。”

见儿子如同大人一般懂事,大少奶奶又欣慰又辛酸,把人拉过来揽在怀里,这才闷闷地说:“我只是想着你父亲一出去就是好几年,辛辛苦苦当官,却还没有露脸的机会,你都已经考上秀才了,外头有什么事,却也没人叫你去听听……”

“娘,祖母从前就说过,九叔是九叔,我是我。而且,爷爷、爹爹和我走的路,和太爷爷不一样,和九叔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