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容还没回答,严诩就已经从正殿大门口出来。脸色发黑的他冷冷说道:“你们都在这好好等着,我出去问个究竟。谁要是敢搪塞我,我就豁出去……”

他这个去字才刚出口,仍是守在门外的庆丰年就叫了一声:“有人过来了!”

院子里并不只有严诩三个,还有一些心浮气躁的随从军士和低级官吏。隶属于使团的他们虽说都经过严格挑选,对于此行都有相当的心理准备,可从几天前到现在,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每一个人自然都心中不安。眼见得严诩一马当先快步朝大门口冲去,立时有人跟上。

须臾,落在后头的人就听到了严诩那一声怒吼:“千秋,你怎么回事,这么晚才回来?”

随着有人拼命挤上前,借着门前明瓦灯的亮度,这才看清楚两列如同钉子似的禁军夹道排开,少说也有百八十人,而送越千秋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厚聪。越千秋并没有穿着早上出去时那一身官服,而是另一套衣裳,可仔细嗅嗅,还是能闻到一股盖不住的血腥味。

不等越千秋回答,徐厚聪就笑容可掬地说:“九公子今天跟着皇上出去,一举杀了十几个逆贼叛党,皇上褒奖他少年英雄,本待让他沐浴更衣再回来,他怕严大人你们担心,死活不肯。放心,都是别人的血,他没事……”

徐厚聪话还没说完,就只见严诩一把将越千秋拖了过去,恨不得把人当场扒了衣服仔仔细细看有没有伤。发现庆丰年死死盯着自己,他也懒得留在这儿受人敌视,笑吟吟和越千秋又打了个招呼,带着几个侍卫转身要走时,突然又想起一事,复又停下了脚步。

“严大人可别怪九公子,他和皇上约定,今天杀了几个人,回头就从使团里挑几个人送回南边。这十几个人头可是价值不菲。他建下如此大功,难免有人忌恨,所以我在长缨宫加派了守卫,你们尽管放心。”

见徐厚聪撂下这话就走,严诩那张脸顿时黑得如同锅底。他二话不说一把将越千秋拽进了长缨宫,见后头不少官吏和随从个个满脸震惊地盯着越千秋,他就厉声骂道:“杀人换北燕皇帝放人回去,谁让你自作主张?你想让大家当逃兵?”

“师父,这不是逃兵不逃兵的问题,那会儿我就是不杀人,北燕皇帝也要逼着我杀。既然如此,我总得给自己要点好处吧?”

越千秋见一大堆眼睛全都盯着自己,他也有些无奈:“再说,我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巧,北燕皇帝带我出去逛街,还没事非要父子相称,结果傍晚时去老参堂才刚坐下,就遇到韩王带着一帮弓手去挑事?我要是不出手,说不定人家还要编排说,我是故意和北燕叛党勾结。”

当着一大堆人的面,越千秋选择性地把老参堂那档子事大略解说了一遍,随即说道:“既然躲不了要出手,那总不能白干活。身在敌国,我们之前已经狠狠赚了秋狩司一笔,如今再要钱也没什么意思。能够用人头换来使团里一部分人早些归国送回消息,那还是很划算的。”

严诩的脸色终于渐渐平和了下来:“这么说也是。我和越大人还有你走不了,其他人却能先回去几个,但你能保证他们能路上平安?”

“我浑身浴血杀了这么多叛贼,北燕皇帝要连这个都保证不了,那这个皇帝岂不白当?”

听到越千秋这么说,那些随从官吏终于起了小小的骚动。终于有人忍不住叫道:“九公子,您这又是何苦?我们出来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安顿了家小……”

“视死如归是好的,可也不能白牺牲人。”越千秋微微一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国书交了,很多人的任务就完成了,与其留在这儿,还不如回国去,那里更需要大家!只可惜我今天是平生头一回杀人,手有点生,否则多杀几个,大家就能多回去几个!”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只要大家别真以为我是认贼作父就行了!我可有言在先,这辈子只姓越。”

第331章 难道被耍了?

夜色已深,因为这一日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被安顿在长缨宫中的大多数人已经睡下了。北燕不像南边的吴朝,男女大防远远没有那么严格,越千秋尚且能撞见刚叛逃到这里没多久的徐厚聪和宫中后妃偷情,所以他们这一大堆大男人也能大摇大摆住在这深宫。

只不过,从越大老爷被送回这儿开始,之前在此做事的那些北燕杂役侍者就已经全都被调离得一个不剩,越千秋被徐厚聪送回来后,外间守备比之前何止森严一倍。如今想也知道,这深夜之际,外头会有多少禁军兵马正在巡行既防止外人潜入,也防止里头的人潜出。

而越千秋如今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气。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泡在深深的浴桶里,哪怕水已经早就凉透了,他依旧懒得起来。白天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亢奋得让自己都觉得吃惊,可如今回过头来,再回忆那种劈裂人肢体,血花四溅的感觉,他却觉得浑身无力。

虽说小猴子自告奋勇要来帮他搓洗,可他哪敢让人看到自己赤身**。不说别的,背上那块要命的玩意极其了不得,这也是他怎么都不肯在外沐浴更衣再回长缨宫的最大原因。

只不过,在泡进浴桶之前他那长长的头发已经事先打水洗了几遍,可他身上这杀人之后浸染上的无数血渍,却真不是一桶水能洗干净的。哪怕他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弹,还是不得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打算胡乱擦擦就出去把浴桶里的水倒了,再换水来重新洗过。

然而,他才一只脚刚刚踏出浴桶,就猛地听到大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千秋,好了没有?你这是洗澡呢,还是睡觉呢?”

越千秋顿时慌乱了起来,唯一的庆幸就是自己下了门闩反锁了房门,慌忙叫道:“师父你先去睡吧,我还得再换一次水,否则这厚厚的血腥味洗不干净……”

“就知道你这一桶水别想洗干净!快开门,我特意让人给你烧了热水,小猴子和庆丰年甄容都替你把需要的凉水提到门口了!”

哪想到严诩竟然想得这么周到,越千秋忍不住一阵头痛,只能干脆耍赖道:“我还没出来呢,师父你们把水放在门口就行了,我一会儿出来自己提!这么晚了,大家都为了我忙活等候了一整天,都赶紧去睡吧。”

话说完,他听到门外沉默了一会儿,紧跟着就传来了严诩赶人的声音,小猴子不情不愿离开的声音,还有几个明显不同的杂乱脚步声。

竖起耳朵倾听的他等到确认外间几乎没什么声响了,满以为总算是大致解决了这个问题,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听到两扇门咔咔响了一声。

呆若木鸡的他抬头看向大门,等看到门闩竟然是在微微挪动,吓了一跳的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就这么**赤条条地从浴桶中爬了出来,扑到大门后头一把按住了门闩。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严诩一声不满的冷哼。

“干什么?连我都不许进?千秋,你不是明明身上有伤却瞒着我这个师父吧?”

感觉到门闩上传来了一阵阵撞击的劲力,越千秋暗自叫苦,一面死死按着,一面祈祷这宫里的东西能结实一些,千万不要豆腐渣。可与此同时,他还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对严诩解释道:“师父,真没有,这么晚了,你赶紧去睡吧……”

“我数一二三,你要是再敢搪塞,别怪我直接震破大门进来。你知道我的,说到做到。”

对于严诩的脾气,天底下就算越小四和苏十柒,也不至于比越千秋这个朝夕相处的徒弟更了解,因此他第一时间便叹了一口气,放下手的同时,立刻疾掠到一旁的衣架子上,随手拿起那条宽大的软巾,把身上缠裹了一个结结实实。

等他转过身时,就只见门闩飞快地被什么东西挪动着,等到最终掉到一边,他看到大门被人一把推开,而严诩手中恰是拿着一把薄薄的单刃刀,他不禁眼皮子直跳。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严诩随手把刀一扔,继而就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身上那条软巾的一角。

越千秋简直吓得魂都没了,他慌忙死命拽住肩头两角,奈何就和之前甄容身上那件外套禁不住撕扯似的,这会儿他身上那条软巾也同样抗衡不了他和严诩两个人的大力。只听嘶啦一声,偌大一条软巾就断裂了开来,一时间,他惊叫一声就转身打算往浴桶逃。

“跑什么跑,你小子从前练完武脱了衣服在我那一桶井水浇下去的时候,又不是没让我看到过,现在和我来这套!别动,让我看看到底伤哪了,这么心虚!”

越千秋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的眼神就闪烁了起来。

确实,小时候那是落霞专给他洗澡,后来他大了点,穿越者的自尊心作怪,就再也不让别人干这活了。可等到师从严诩,一天到头练武几次汗湿重衣,哪里耐烦没事就要热水洗澡,动不动就是兜头一桶凉水浇下去,在玄刀堂也是这样,反正几乎都是大男人,也不怕别人看。

难道是他背上那块东西就像爷爷说的,不像甄容的那么大,只有一丁点,所以不容易被人发现?

越千秋正这么想,已经被严诩提溜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等他回过神来,看到严诩那如释重负松开手的表情,他突然心中一动,极力用若无其事的语调开口问道:“师父,说了没受伤吧?我真的没骗你。”

“没受伤还这么鬼鬼祟祟的……都是和你爹学坏了!”

严诩没好气地把所有症结全都归到了越小四身上,随即快步到外头提了两个空桶进来,三下五除二把之前那大浴桶里的剩水给舀了出去。

两趟下来再看看所剩无几,他就索性卷起袖子,直接搬了浴桶出去,哗啦啦水都倒了,这才刷了浴桶,挪回来重新放好,又加了几桶热水和凉水,还非常周到地试了试水温。

一整个过程,这位在金陵城中可以算是出身一等一的贵公子做得得心应手,哪里有半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习气。显然,当年独自在外飘荡的那几年,严大公子早就历练出来了。

然而,陷入呆滞的越千秋却没注意到师父的一片心意。此时此刻的他脑海中一片浆糊,满满当当全都是越老太爷当初拿手指戳着他的脊背,对他说的那些话。良久,他在严诩的催促下重新爬进了浴桶,等到发现严诩拿了一盒澡豆过来时,他这才惊觉了过来。

“我这不是没伤着哪儿吗,师父你搁那儿,我自己来就行了!”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抢过澡豆,紧跟着一面再次搓洗全身,一面低着头问道,“师父你刚刚都看过了,我身上确实没伤吧?说起来,倒是之前背后被人扫了一下,好像有点疼……”

他这话还没说完,严诩就立时紧张了起来。他这个二十四孝师父从来都是最宝贝徒弟的,今天听说越千秋刚开荤杀了人,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不但唯恐越千秋身上留下什么损伤,更怕徒弟心里出什么问题。

“你别动,让我再看看!”

刚刚越千秋还生怕严诩看到了那个越老太爷再三嘱咐他要保密的刺青,此时却是把心一横,胡诌了一个由头让严诩再看。虽说背后那手指一点一点摩挲过去的感觉很痒,可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是浑身肌肉绷紧地等着严诩的答案。

“没伤着,你小子就是被老太爷娇生惯养的!哪像我小时候,只要是读书读不好,我娘不是骂就是打,最厉害的时候还狠狠抽过我一顿,结果我背上到现在还留着好几条疤。你倒好,光洁得连颗痣都没有!”

光洁得连颗痣都没有……光洁得连颗痣都没有!

越千秋只觉得脑际巨震,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又越老太爷耍了。然而,转念一想,他又生出了深深的疑惑。因为,他那时候就因为生怕被越老太爷耍了,要来两块铜镜对照着看过自己背后那块指甲盖大小,如同胎记一般的刺青!

难不成是老爷子那会儿趁着在他背上指指戳戳的时候,往他背上黏了什么东西?于是他在两块铜镜的反射下,看到的那块所谓纹身根本就是假的?可那又是为什么?

越影自从听说了甄容的身世之后,就突然那样失态地直接把他拎回去,随后立时把越老太爷给请了回来。而爷爷那一日的举动郑重其事,不像是逗他这个孙子玩。

如今想想也是,如果真的他背上有个那么引人注目的印记,早在当初他开始跟着严诩学武,后来在玄刀堂厮混的那些年,就有太多的机会暴露了。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关注到自己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而别人的眼睛却总有一两个是尖的。

越千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鸡同鸭讲把严诩给敷衍走的。直到最终一片狼藉的屋子里给收拾了干净,继而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藤席上,这才开始努力回忆当初越老太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当你是孙子,才一直都瞒着你。”

“我一开始想不能白养你,总得让你对家国有点贡献,可谁让你小子太招人疼?”

“我哪还舍得再把你丢到北燕去和人死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一下子翻身趴了过去,随即竭力反转双手,从左右两边一点一点摩挲背后的每一点肌肤。尽管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容易,可他好歹是习武有成的玄刀堂掌门弟子,之前没有这么做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如此做,却是因为想要再一次确认。

当他大致摸到了当初越老太爷几次三番指指戳戳的位置,他反反复复试探了好几次,到最后方才颓然放下了手,双手猛地低垂了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枕头当中。

没有摸出任何痕迹,就和严诩说的一样,光洁平整。可他在后世也听说过,技术好的纹身匠人,用针刺上去的纹身彻底好了之后,没有任何凹凸不平,可以说完全摸不出来。可是,是否贴了一层皮,这种细微的差别他总应该察觉得到,而且出汗的时候感觉也应该完全不同。

而且,严诩却已经用眼睛仔仔细细看过,给他的回答是连一颗痣都没有。这年头又没有激光洗纹身这种高大上的办法,那么答案应该就只有一个了。

如果是那样,似乎那一天老爷子一本正经对他说的所谓真相,只是一个拙劣的冷笑话。

他下意识地再次把双手挪到了眼前,盯着看了片刻,他突然心中一动。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头顶传来了轻微的咔嗒一声。那一瞬间,他立时放下了双手,调匀呼吸,仿佛睡熟了的样子。

下一刻,屋顶的所有声响都消失殆尽,仿佛只是一只野鸟在夜里稍稍停留了片刻。可越千秋却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果然,在长久的等待过后,他就捕捉到了一股清幽的甜香。

第332章 深夜来客

尽管在闻到那股甜香的第一时间就闭住了呼吸,但越千秋还是觉得脑际有些眩晕,顿时为之大凛。虽说他练过内息,至少可以屏住呼吸一刻钟功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意识会越来越模糊,而且在这种充斥着迷香的环境下,他的战斗力至少要锐减一半。

一时间,他顿时陷入了犹豫。是立刻出声示警,看看能不能和赶来的严诩一同把人截住,还是赌一赌来人也许不是刺客,只不过别有用心?

斟酌再三,他性格里的冒险因子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因此,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动静,耳朵却竖了起来,仔仔细细听着动静。

不消一会儿,屋顶就再次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尽管闭着眼睛,可他却凭着声音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仿佛有一条人影从高空倏然跳下,随即极其轻盈地落在了地上。听到那人似乎朝自己的床榻挪了两步,他竭力把浑身肌肉放轻松,以防对方生出怀疑。

不但如此,为免对方看出破绽,他还不得不颇为痛苦地让胸口微微起伏,做出似乎在呼吸的样子,如此一来,不免就要耗费更大的体力和精力。

可这些都不是没有成效的,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躺着的床榻。当那气息已经距离他足够近的时候,仿佛人就已经站在了床榻边上,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辛苦的姿态,一个翻身窜了起来,下意识地朝来者劈去了一掌。

然而,那个黑布包头黑巾蒙面,典型夜行者打扮的黑衣人却动作极快,整个人如同一股轻烟似的往后急退,随即袖子里又滚出了两个发烟筒。就在那两样东西堪堪落地之前,越千秋手一抖,床榻上那条薄被就立时罩了上去,死死将这两个发烟筒给捂在了地上。

而趁着对方一愣神,他已经是朝着来人飞扑了过去。几乎就是这一刹那,大门几乎是一下子被人撞开,紧跟着一个人影就倏然冲入,脸上却还蒙着一块手绢,可即便如此,越千秋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人来,不是严诩还有谁?

又惊又喜的他再不担心一时半会拿不下对方怎么办,出手全都是势大力沉的狠招。可就当他堪堪一下子压住对方手腕,眼看就能把人扭在地上时,他就听到了一个非常生硬的女子声音:“九公子,我不是敌人,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越千秋微微一愣,但手上却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下意识地继续了刚刚的招式,扭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摁在地上,等到严诩非常迅速地拿出一块绢帕帮他捂住口鼻,继而立时三刻去将窗户打开,旋即脱下衣服挥舞着通风,他方才低低问道:“你要确认什么?”

“九公子的背上,真的光洁到连一颗痣都没有?”

如果不是对方此时被自己摁在地上,无法回头,越千秋完全无法确认自己脸上那一瞬间惊愕的表情落在人家眼里会是什么后果。总算他争取到了一瞬间的功夫,此时便故作愕然地低喝道:“你居然偷听我和师父说话?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背上有没有痣,关你什么事?”

正在打开门窗通风的严诩浑身一震,但仍是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直到他确认已经足够,这才快步回转过来,不耐烦地说道:“千秋,和这种居心叵测的刺客罗嗦什么,立时把人交给外头的禁军就行了。”

“我曾经是先皇后的侍女。”

听了这一句,原本就已经有所预料的越千秋不敢多想,立时没好气地冷哼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你的旧主,更不认识你!”

“可我也许认得你……如果你背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金狼刺青,你就是先皇后的儿子!”

“荒谬!”越千秋故作愤怒,非常没好气地斥道,“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学武,一场练武下来汗流浃背是家常便饭,大多数时候都是拎一桶井水从头浇到脚,师父也好,玄刀堂的师弟师侄们也好,人人都看过我打赤膊,谁也没说过我背后有什么东西!”

见那黑衣女子顿时沉默了下来,他突然直截了当松开了手,继而就站起身来:“我是吴朝使者,不是你们北燕人。我姓越,不姓姬。你要找什么有刺青的人,甄容肩膀上不就有一个吗?不去找他却来费心找我,你这先皇后的侍女是不是脑袋糊涂了?看在你不是刺客的份上,滚吧,我不想见到你!”

还没等那黑衣女子做出任何动作,严诩就一个箭步上了前来,一把扣住了人的肩膀,眉头大皱地质问道:“千秋,这种来历不明的可疑人,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她放了?”

“把人丢给禁军很容易,但也很容易有理说不清。再说,她是女人。”越千秋见严诩立时如同被蛇咬似的松开了手,他就笑道,“师父,反正她也没真正对我怎么样。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她一马算了。”

黑衣女子沉默地盯着越千秋和严诩,足足好一阵子才用沙哑的口音说:“如果你不是先皇后的骨肉,皇上怎么可能带着你那样招摇过市,你又为什么要叫他阿爹,为什么要救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越千秋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在朝会上强硬那是因为我是使节,我代表吴朝的脸面,可私底下他既然提出了要求,我还和他硬顶干嘛?反正我又没亲爹,随口叫一声又不会死人。至于救他就更谈不上了,明明是他早就胸有成竹,我不过随手杀几个赚点人头分,到时候还能换使团里早点回去几个人,稳赚不赔!”

见越千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那黑衣女子终于哑口无言。她突然一把撕掉了蒙头黑布,露出了一张仍然显得娟秀清丽的面庞,可看到严诩也好,越千秋也好,都只是皱眉,看不出太大反应,她终于完全失望,当下低头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多谢二位放过。”

几乎是随着最后放过两个字,她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竟是轻轻巧巧往上窜去,那速度快得令人咂舌。越千秋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她手中似乎隐约有一根细线连接着屋顶,可几乎就在看清楚那根细线的刹那,人就已经消失在了屋顶。

随着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这个骤然来临的不速之客就和来时一样悄然无踪,只有那屋顶上传来的细碎脚步声表明,人已经正在离开。

即便如此,严诩仍然是立时大步出门,随即雷厉风行地上了屋顶,等到看见那个黑衣女子的身影分明正在越大老爷所住的屋顶上往西边疾掠,他便一直目视着对方彻底消失,这才准备下去。可他只是刚刚转身,却发现在自己走神的时候,越千秋已经上来了。

“师父,赶紧看看她之前是从哪下去的。”

严诩立时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等到师徒俩踏遍整个屋顶,最终找到了那处破洞,身姿娇小的越千秋就拉着严诩的手先探下身去,却发现这里正是房梁。而宽大的房梁上,此时此刻还留下了清清楚楚的垂绳勒痕。等示意严诩把自己拉上去,他不禁坐在屋顶上出起神来。

而严诩却没有放松警惕,自始至终侧耳倾听着外间动静。发现那黑衣女子的离开仿佛没有惊动任何禁军,他方才低声说道:“这女人说的话恐怕不尽不实,她刚刚应该是故意给我擒住的。”

“嗯,就算是她熟知长缨宫地形,可在四周围满是禁军的情况下,还想飞檐走壁不惊动任何人,那简直不可能。”说到这里,越千秋就侧头看着严诩,低声叫道,“师父……”

他这接下来的话还没说,严诩就打断他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相比你爹那个对你没负过任何责任的家伙,你爷爷还有我,那才是真正看着你长大的人。有些事儿我们比你清楚,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扛着某些事情。”

说到这里,看到越千秋明显露出了讶色,严诩就笑着揉了揉越千秋的脑袋,见一贯机灵精明的少年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便嘿然笑道:“如果那女人是真的北燕前头那位皇后的侍女,今天之后总得消停点。如果不是,她去向人禀报,那一位也应该会对你放心一点。”

事到如今,越千秋哪里还能不明白,严诩所谓的背上光洁到一颗痣都没有,并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那个很可能早就在的黑衣女人听的。只不过,他之前因为洗澡时严诩突然闯进来,于是心情激荡,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就在屋顶上的微小动静。

他不自觉地伸手往背上摩挲,可紧跟着,就只见严诩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跟着又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别辜负你爷爷一片苦心,别忘了你今天可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你姓越,不姓别的。”

越千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虽说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怎么在意,可当真的身处北燕这个敌国,面对皇帝和萧敬先这对郎舅俩那诡异的对待,要说他心里不发毛,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对了师父,你听我说,我今天见到了……”

接下来的声音极其细微,却是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第333章 谜团

深夜时分,偌大的宫城中,唯有皇帝的寝宫长乐宫仍然亮着灯。

当徐厚聪带着一个浑身笼罩在连帽黑色斗篷之中的人出现在宫门前时,一个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中年内侍迎上前来,随即侧身让了那个身材娇小的人进去之后,这才直勾勾地看向了他。徐厚聪何等警醒的人,立时低声说道:“今夜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中年内侍正是之前去探看越大老爷的人。他眉头一挑,淡淡地说:“徐将军无需多心,如果有人打听,你尽管说,有人夜探长缨宫,被你当场格杀了。”

徐厚聪不禁面色一白。他是因为皇帝传来口谕,这才放了那黑衣人进去,然后又接应了人出来。如今要说当场格杀……血迹呢?尸体呢?目击证人呢?总不能他说格杀就格杀吧?

正在他心中打鼓,为难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就只见那中年内侍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两个内侍抬了一个麻袋,直接咚的一声丢在了他的面前。到了这份上,他若是还不知道怎么做,也就不是那个破釜沉舟的神弓门掌门了。

他立时拱了拱手,随即大步上前单手轻轻松松拎起那个麻袋,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徐厚聪这一走,刚刚抬了麻袋过来的两个人顿时凑到了那中年内侍的身边。

“五爷,不和他说清楚吗?”

“说什么?说就是麻袋里这个家伙受人贿赂,居然敢在南朝正使越宗宏的茶水中下药?”被称作五爷的中年内侍嗤笑了一声,极其轻蔑不屑地说,“既然知道这家伙背后是谁主谋,让徐厚聪把人杀了,然后放出风声让外头去狗咬狗。山中有老虎,容得了那些猴子称霸王?”

寝宫之中,当那脱去黑色斗篷,换下一身黑衣,穿上了一身常服的中年女子来到了皇帝面前时,正在一份一份浏览机密奏本的皇帝头也不抬,她却不敢耽搁,低声把潜入长缨宫接触越千秋的一应经过都详细说明了。当她禀报完之后,却只听皇帝随口问道:“都说完了?”

知道这位至尊的习惯,已经在这长乐宫最深处呆了十几年,几乎从不见外人的康乐不禁心中一颤,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说:“说完了。”

“你今天犯了两个错误。”皇帝伸出两根手指,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已是炯炯有神,“第一,你应该拼死也要把越千秋身上衣衫撕扯下一块,不管能不能看到他背上的东西。如此才能让人觉察到你作为先皇后侍女,破釜沉舟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

见康乐面色大变,慌忙跪下请罪,皇帝方才屈下一根手指,淡淡地说:“第二,你不该问什么光洁得一颗痣都没有,因为这样他们就知道,你是早就潜入,一直躲在屋顶偷听。不过也是,就算你趁着越千秋还没回去就潜伏在那儿,但那师徒俩都是武人,难免早有察觉。”

康乐这才知道自己办差了事情,一时羞愧交加:“都是奴婢一时情急,对不住皇上重托。”

“你是乐乐曾经最看重的侍女之一,所以她从那么多宫女之中挑选了你和丁安跟在身边,还把自己的名字都给了你。”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而是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烦躁,“她这个人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别人很难猜中她的心意。想当初稳婆死了,纹身匠不见,秋狩司那几个家伙更是在朕砍他们之前就服了毒,朕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说她恨朕,嫉妒那一个个的宠妃,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根本不在乎朕有多少妃嫔,因为是她看着南朝皇帝因为没有儿子,被太后和群臣辖制得一度只能收养子,所以在朕登基之后,只有一个女儿的她就建议朕广纳妃嫔。而后那些年,除非是嫔妃去招惹她,否则她从来懒得多看一眼。”

“也是她建议朕奋起抗争,谋朝篡位。是她在朕登基之后一手夺过秋狩司大权,替朕铲除异己,定江山安天下。她更多的只是把朕当作一同治理大燕的伙伴,而不是丈夫。所以朕也一直都认为,大燕有她的一半,这么多年来从不肯再立皇后,因为没有人配得上这个位子……可她分娩的那一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有朕和她的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康乐知道皇帝只是想要一个人倾听,而不是需要安慰,又或者解释。她确实是先皇后的心腹之一,然而,先皇后临产之前,她正好因为家中母亲重病,被体恤她的女主人派回家去探视,结果回来之后就听说了一尸两命。

也是她亲眼看着皇帝开了尚未钉死的灵柩,更亲眼目睹皇帝发现里头只有一套衣服之后,发狂似的砍了当时掌管秋狩司的那三人。这些年来,她曾经悄悄出宫,足迹遍布整个大燕,可那母子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音信。

所以,此前看到皇帝递给她的那份秋狩司卷宗,写到那少年乃是南朝次相收养,母亲可能姓丁的消息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一颗心更是狠狠揪了起来。

她正在踌躇,却只听皇帝突然词锋一转。

“丁安这些年也是踪影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说人在南朝,也不是没有可能。越千秋之前对朕说,因为楼英长编造的那一出金枝记,南朝皇帝也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去查过他的身世,如果说是乐乐的谋划,那别人查不出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继而一字一句地说:“她为什么要把她和朕的儿子送去南边?就算当初朕和她的儿子序齿之后太小,可嫡庶分明,朕还年富力强,怎么就不能把江山给他?”

这是一个谁都绕不开的问题。康乐同样默然无语,曾经在心里浮现过的那几个答案,她在跟着皇帝之后,渐渐就打消了。

因为这些年皇帝的一举一动,她几乎都能够看在眼里,哪怕她在外奔波查访时,皇帝也会给予她最高的权限,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辖制所到之地的文武,查案卷就更不要说了。所以她怎么都不信,皇帝是因为深忌皇后,于是方才导致那对母子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虽一度在宫中训练她们这些宫女,更暗中掌管秋狩司,握有禁军半数兵权,深得将卒拥戴,偶尔也在政务上和皇帝吵得不可开交,但并不干涉其余任何朝堂人事,可以说,这对夫妻一直都是共同前进的,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那时候还是外戚的萧敬先,并没有展现出后来被人叫做是兰陵妖王那样的才能。至于皇后其他伯叔兄弟之类的,一个个看似地位很高,但并没有非常大的实权。

至于贵妃和太子,那根本就是被这对夫妻推到台前引人注目的摆设而已。

就在康乐只觉得心情无比纠结之际,她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你去见一见小四儿。你告诉他,越千秋把他那点李代桃僵的计划都对朕说了,然后,你告诉他你今晚去试探那少年的经过。你问问他,当年的事情,他想不想要一个交待,想要的话,就拿出昔日兰陵妖王的势头来。今天朕在老参堂门前遇刺的事情,朕交给他了!”

当康乐终于站起身,应声退下之后,皇帝烦恼地揉着太阳穴,突然无比想念那个他当年偶遇之后念念不忘,于是用尽手段强行娶回来的女人。

之所以说是强行,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女扮男装打算去从军,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背了一首木兰辞。

而后他们有过误会,有过缘分,有过相守相依,也有过咫尺天涯……想到她在他至今觉得匪夷所思的分娩之后,连同他的儿子一块无影无踪,他就只觉得心烦意乱。

凭她的本事,别说现在被废的贵妃和太子那对母子,就是所有的嫔妃皇子加在一块,甚至他这个皇帝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够真奈何得了她。既然如此,当年之事的真相又是什么?如果越千秋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又为什么会流露出那么多和她有关的线索?

真的仅仅是南朝的阴谋?

萧敬先是看到了那种相似方才出此下策,还是只不过一时兴起?又或者他这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舅子根本就知道什么?

这一夜的长缨宫中,尽管大多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吴朝使团的大多数人却没有睡好。

也许越千秋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这一路行来,随行官吏和护卫兵马们对于这位民间传言中殷羡不已的次相养孙,还是印象不错的。没有贵公子的架子,说话和气,待人随便,最重要的是,那种鲜活真诚的少年气息,和笼络人心这种枭雄必备的气质截然不同。

虽说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越千秋竟然和北燕皇帝父子相称,如今又要把使团中的人遣回去一部分,这是方便自己异日叛逃留在北燕,可越千秋在大朝会上公然拒绝了皇帝许嫁公主,甚至不惜以苏武牧羊打比方,这消息已经在宫里疯传了开来。

因此,这种小小的怀疑在刚刚发芽之后,长势就不太好。

而一大清早,越千秋洗漱之后,把甄容和庆丰年小猴子都找来吃早饭,紧跟着就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我用北燕皇帝的名义在老参堂订了一百支年份最足的人参,结果还没谈妥,就被一群叛贼给搅和了。”

小猴子登时惊叹道:“一百支!这是拿人参当萝卜吗?”

越千秋不理这个大惊小怪的家伙,自顾自地说:“虽说那儿做生意的宗旨是送货上门,可想也知道皇宫不是随随便便让人上门的地方,更何况逆党叛贼才刚去那儿闹过。所以,你们今天跟我一块出门,先去找付钱的人,然后去把人参先拿回来!”

不等三人之中有人拒绝,他就笑嘻嘻地说:“放心,不让你们白跑,我匀给你们一人十支。如果自己吃不了这么多,你们不妨以后分送师兄弟和长辈,练武之人,最需要药材补气血!”

第334章 挤兑和撩拨

穷文富武,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变的铁律。

毕竟,练武需要有强健的身体,需要顿顿有丰盛的肉食,需要大量的药材来做药膳,进行药浴乃至于其他各种用途。所以,当初吴朝的武品录为什么能够钳制一大批武林门派,就是因为从各大门派根基的田地以及弟子下手。

一旦武品录除名,那就失去了拥有大量土地的权力,也不能靠招收弟子来收取钱财。这样一来,再加上官府时不时找茬,哪怕金山银山也经不起折腾,众多门派便因此没落乃至于消失。

所以,即便是出身青城,师父乃是掌门的甄容,对于十支年份足的人参这种诱惑也没法不动心。十支上了年头的老山参,不但有助于他练武时补气血,而且对于某些有积年内伤的长辈来说,也许就是续命灵丹的主材,他怎么能因为这趟出宫得冒风险就往外推?

而小猴子没吃过人参却知道人参很贵很有用,更是直接嚷嚷道:“九公子真大方!别说十支,只要一支我都跟你去!”

就连一想到很可能要和徐厚聪打交道,于是心中有些纠结的庆丰年,也因为越千秋开出来的十支人参这优厚条件,想到自己那些正在长身体的师弟们,当下把心一横问道:“要出宫一趟恐怕不那么容易,九公子想去找谁?”

“当然是神箭将军。哦,马上他也许就是实权禁军将军了。”越千秋见庆丰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表示答应,其他两个更是没有异议,他就笑着说道,“好,我们走!”

昨夜因为把那个来历不明的黑衣斗篷人送进了长乐宫,然后将那麻袋里的人当成替罪羊格杀当场,徐厚聪一晚上几乎都没睡好,眼圈下头尽是青黑。当听到下头禀报说越千秋带人来找他时,他第一反应就是事发了,紧跟着方才醒悟了过来。

昨晚上越千秋又不曾离开过长缨宫,也不曾惊动过守卫长缨宫的禁军,分明是打算息事宁人。既然如此,他只要装成不知道那么一回事,至于那格杀了一个黑衣人的消息,甚至都不用告诉越千秋,要放出风声的对象只是外头那些人。

当下他就整理了情绪,双手拍了拍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随即迎了出去。

当看到越千秋竟然还带了庆丰年,他虽说心中有些不痛快,但只是瞥了人一眼,就当成没看见似的,笑容可掬地问道:“九公子有事找我?”

“我要出宫。”越千秋见徐厚聪一听到这话,那脸色立时就变得极其勉强,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昨天我在那老参堂定了一百支人参,皇帝陛下答应我的,现在我要去取货。徐大人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我,又或者亲自跟我去。”

徐厚聪一听说是因为这件事,顿时暗骂越千秋得寸进尺,胃口天大。

然而,一想到昨天越千秋要求订一百支人参送到皇宫来,皇帝确实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而后在面对韩王带着的那群叛贼攻击时,越千秋狮子大开口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时,皇帝同样没打回票,再想想皇帝对越千秋一直分明颇多容忍,他思来想去,最终干笑了一声。

“好吧,你们先回长缨宫等一等,我安排好之后,亲自送你们过去。”

在庆丰年印象之中,徐厚聪还是神弓门掌门时,大多数时候都以颇为公正严明的形象示人,而到了北燕封了神箭将军,更是一直都以对皇帝忠心耿耿的面目出现,所以,此时见其对越千秋如此迁就,他本能地觉着不那么对劲。

而等到最终出发时,他不知不觉落在了后头,却不防小猴子突然凑过来,低声说道:“那个叛贼上次在半道上还来招揽你呢,现在却理都不理你,只巴结九公子,一定是别有所图!”

庆丰年不等小猴子把话说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随即用极轻的声音说:“别乱说话,他的耳力是整个神弓门最好的,就连我的师父和应师叔都比不上。我们盯着他就行了”

说到比拼耳力,小猴子顿时不服气地挑了挑眉,心里却想,我这耳朵才是最好的。昨晚上他又听到屋顶上有动静,似乎严诩和越千秋大半夜的又上了屋顶说什么,中间好像讨论了什么人……徐厚聪既然没听到动静,那就说明耳力不如他!

而类似的话,甄容在出门之前就瞅了个空子提醒了越千秋。仿佛是为了弥补从前的过失,他的话就说得更加透彻了。

“我肩头的那块刺青虽说麻烦,可我不过是一介青城弟子,只要师父肯维护我,严大人又肯帮我,别人也奈何不了我,但你这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北燕皇帝父子相称,这事情传回国去,指不定会有朝廷官员口诛笔伐。就算别人不挑事,秋狩司也一定会借机生事!”

“我知道。”

越千秋固然对甄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可心里当然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若无其事。如今徐厚聪真的亲自护送他们几个去老参堂,他更是知道,这位昔日的神弓门掌门,如今的北燕新贵,是因为皇帝对他的态度而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而对于那位一看就是想把水搅浑的皇帝来说,绝对是同意了徐厚聪带他出宫。

因为昨天的那几场闹剧之后,外间恐怕会把他的那点事传疯了!在这种情况下,秋狩司不趁机把这件事散布到南边去才是咄咄怪事!

可越是如此,越千秋就知道,自己越是不能和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不出来。已经做了的事情就别后悔,更何况他原本打的主意就是浑水摸鱼,如今更是决定继续唱高调。

他大摇大摆地出宫上马,当夹杂在前后众多禁军之中时,哪怕目不斜视,他却依旧能够注意到很多投注在自己身上那炙热的目光。直到最终停在了老参堂面前,眼看大门紧闭,他也不下马,径直大喝了一声。

“我是昨儿个订了一百支人参的客人,你们的货到底齐备了没有?麻烦吱一声!”

老参堂里头还没动静,对面茶馆里头的二戒和尚却已经悄悄张望着越千秋。他实在没想到,在这种风头最紧的时候,越千秋竟然又出了宫来。

他从前曾经远远见过徐厚聪一面,昨天却没和这位照面,虽说不虞对方在那么多年之后还记得现在不是光头的自己,可他也不敢轻易露头,此时不由得心中暗急。

被越千秋这样一闹,此地必定会引来众多北燕权贵注意,那么他怎么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就在这时候,对面的老参堂大门突然敞开,紧跟着出来的,却是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女。昨日已经见过男装打扮的她,越千秋和徐厚聪自然全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人来。越千秋更是毫不正经地抱着双手趴伏在马头上,笑嘻嘻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

“哟,今天舍得穿女装出来见客了?你不是说老参堂的规矩是客人预定了之后,你们就立刻带货上门让客人看吗?怎么我昨天回宫之后到现在,也没见到你们的人,还要我亲自上门来催?”

明知道越千秋这是演给别人看的,少女还是忍不住一阵愠怒,索性直截了当地顶道:“公子有功夫来问我,还不如去问那些几乎把老参堂翻了个底朝天的官兵!”

越千秋今天本来就是来挑事的,此时自然唯恐天下不乱,当下提高了声音问道:“哦?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昨日皇上在这里遇刺,倒不见有半个外人过来救,事后却是一拨拨人到我们这里来乱折腾!若不是老参堂本来就不是看货存货的地方,也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昨天我放出话去,若再敢仗势围逼,我就直接点着房子,让整个上京城的人看看他们的嘴脸,这才把人逼走!”

越千秋见那少女气得脸色通红,想到这老参堂原本是自己的产业,他自然也心里冒火。他斜睨了一旁的徐厚聪一眼,恰是皮笑肉不笑。

“徐将军,想不到啊,昨天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杀叛贼,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上去砍人了,没想到某些关键时刻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家伙,事后却跑来耀武扬威?”

昨日徐厚聪在收拾善后时,指使两个侍卫把老参堂里里外外大致搜了一遍,心里也确实不觉得这地方会和韩王那伙人有什么关系。毕竟,如果是一伙的,之前只要两头夹攻,他带的那点人加上越千秋未必扛得住。而且之前危急时刻,四个老参堂的护卫也算是帮了不少忙。

所以,听到有人跑到这里寻衅,他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可他心机深沉,没有立刻说话。然而,就算他想装哑巴息事宁人,越千秋却不肯放过他。

“这位大小姐,我呢,只不过是吴朝使团里头的一个小人物,在这北燕上京城,却是没什么能耐。可徐将军不但是北燕皇帝封的神箭将军,不久之后必定是禁军三将军之一。我只管找你要人参,付钱的是他,你要找公道也不妨找他。”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抱着手,似笑非笑地对徐厚聪说:“咱们南边有句俗话,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将军不要自己没点火,却被人点火烧到你头上来了!”

这一刻,饶是徐厚聪本打算袖手旁观,心里也不禁有些挣扎。他虽说带着几十个神弓门的长老和弟子来到北燕,可封了神箭将军的只有他一个,其余人暂时都还没来得及安置,否则他也不会煞费苦心将一个得意弟子塞给大公主做护卫,以此稳固自己的地位。

而如今他虽说即将正位禁军三将军之一,但且不说他是否能把自己神弓门的人都调上来,就算调上来,区区那几十个人放在举目皆敌的上京,仍旧谈不上真正的权势。

那么,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打出他的旗号和权威来?

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一定的实力,一条狗是随时随地可能会被烹杀的!

第335章 姬小八,开门,要债!

如果徐厚聪不是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人,那么也不会冒那样绝大的风险,甚至背上抛弃同门的骂名,叛逃到北燕。越千秋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徐厚聪那些侍卫的面,撩拨这位自己在金陵城时曾经骂得狗血临头的神箭将军。

他就这么坐没坐相地趴坐在白雪公主的背上,双手放在这匹不大温顺的小母马脑袋上,自己的下巴则是搁在双手上,懒洋洋地说:“徐将军你得想清楚,是秋狩司引介了你到北燕,也是兰陵郡王推荐了你,可你完全没必要记他们的人情,因为用不用你是北燕皇帝的决定。”

“你是皇帝陛下的人,遇到事情就当没看见怎么行?你要是没那气性,那等到我回宫之后去向皇帝陛下告状也行。唔,至于告状的由头,我都想好了,到这来闹事的人居然把我要的一百支人参全都抢走了,我不找他们要找谁要?”

别说徐厚聪不是无欲无求的人,就算真是那种圣人,在越千秋明说要回宫告状挑事的情况下,他也瞬间下定了决心,打算豁出去鸡蛋碰一碰石头。这些天来朝夕随侍皇帝身侧,他自觉已经看明白了,皇帝似乎有心清洗掉一些人,既然如此,他越是孤,越是值得皇帝用。

至于越千秋是不是没安好心,挑唆着他去站在北燕那些权贵的对立面上,这些小小的风险不值得一提!

此时此刻,徐厚聪根本就没有想到,越千秋压根就不只是撩拨他出面和人争,那个狡猾的小狐狸是表面火上浇油,实则冷静地挑唆别人给自己受损失的产业讨公道……

因此,自以为已经看破了诱惑和收获的徐厚聪转而看向了老参堂门前那个俏丽的少女,微微颔首道:“还未请教这位姑娘尊姓大名?”

越千秋这才恍然大悟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拍了拍脑袋道:“还是徐将军做事稳妥,看我这记性,从昨天到今天都来两回了,就忘了问名字!”

谁稀罕你这混蛋问人名字!

少女神色越发愠恼,瞪了越千秋一眼,却见人已经扭头和庆丰年等人谈笑风生去了,隐隐约约还听到他一本正经地对人说,“看到了吧,人家都是重色轻友,我是重友轻色”,她更是气得狠狠咬了一记嘴唇,这才冷冰冰地看向了徐厚聪。

“我姓谢,谢筱筱。”

越千秋却在那低声嘀咕道:“为什么不叫风萧萧……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多有气势,更重要的是,多有武侠范!”

见谢筱筱已经赫然是气得扭过头去,徐厚聪更加不会朝两人有任何瓜葛的方向去想,当下少不得半真半假地对越千秋说:“九公子,你这样对女孩子,女人缘可是会很差的。”

“我又不是拈花惹草的纨绔,我只是和这位谢大小姐买人参的大主顾而已。哪个当东家的会看不惯主顾?”越千秋耸了耸肩,这才非常正经地问道,“昨天到这来找茬的人是谁?谢大小姐这总应该知道吧?”

作为留下坐镇老参堂的临时主事人,谢筱筱虽说一度担心越千秋是仗着金主身份作威作福的南朝公子哥,可昨天第一次见面,他虽说把她气得要死,可却暴露出了她完全没想到的嗜杀那一面,刚刚偏又没个正经,分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简直有些迷惑了。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直到他终于一本正经地问昨天找茬的人,她才沉着脸说:“是咸宁郡王和长乐郡王。”

“啧啧,原来是他们。”越千秋忍不住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