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夏大夫稍有疑惑,小猴子大略有点数目,其余人根本没看出来,越千秋那信心满满,煞有介事地治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然而,就在他突然一巴掌打在李力儿胸口的时候,就只见刚刚还浑身僵硬躺在那儿的大个汉子,突然侧过身去,嘴里喷出了一口血。见此情景,周围的苦力们顿时为之哗然,可这时候,越千秋却猛地往后一跃,避开一个想揪他领子的家伙,旋即跳到了夏大夫身边。

他很没有尊老爱幼精神地用脚尖捅了捅白胡子老头儿,似笑非笑地说:“喂,这会儿你去看看这个你说肯定要死的家伙?”

“看就看!”夏大夫看不懂越千秋刚刚奇奇怪怪的拍打手法,此时心中虽说惊疑不定,可还是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上前。刚刚因为李力儿吐血而围拢过来的苦力们立刻给老头儿让了一条路,丝毫没有因为刚刚越千秋骂医术不咋样就怀疑这老头儿。

实在是这会儿要是再得罪这老头,他们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夏大夫弯下腰仔仔细细查看着李力儿的情况,最初还皱着眉头,随即就越来越惊讶。正骨他是一开始就已经做了,越千秋显然也没再画蛇添足,可之前他诊断下来那些气血和经脉上的大问题,竟是完全消失不见了!至少眼下李力儿就是断骨这样的外伤,没别的毛病!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的少年,满脸不可思议地叫道:“你……你怎么把人治好的?”

“没什么,医术高明而已。”越千秋高深莫测地哂然一笑,这才瞧了一眼那些缓过神来,或惊喜或狐疑又或者如释重负的苦力们,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你们帮主就是死脑筋,我都说了,他只要带着你们帮一把晋王,晋王日后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此话一出,几个脑子活络的人顿时恍然大悟,彼此对视一眼,有人心动,却也有人警惕。至于那些在长年的体力劳动中,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其他人,则是显得有些呆滞木讷。可就在这时候,门板上却传来了李力儿非常低沉的声音。

“我就算把命抵给你,也不会当你的走狗,跟晋王做事!”

李力儿这么一说,那些不会思考,素来都跟着他同进退的汉子们只觉得自家帮主大有骨气,立时跟着大声附和了起来。而寥寥几个聪明人虽说有些遗憾,可看着李力儿挣扎着侧过身,眼睛死死盯着越千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们也不好多言。

越千秋脸色一黑,随即冷笑道:“好,既然不肯为晋王效力,那就当我白忙活了!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多容你一天,明天你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固安城,这里不要三心二意的人!”

没等自己的那帮兄弟们鼓噪闹事,李力儿就艰难地说道:“好!走就走,好男儿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

越千秋没有再去看李力儿,侧头对已经看呆了的小猴子说道:“袁师弟,你给我去见其他三大帮话事的,邀请他们到这街口的那家茶馆,就说我请他们喝茶,共商大事。我就不信,这固安城里的人都像这些下力汉一样愚蠢短视!”

小猴子应了一声,却没挪动步子,而是看着那些汉子对越千秋怒目相视,随即忙着抬了门板送李力儿回去,突然小声提醒道:“虽说晋王殿下下的命令是许出不许进,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出城的,越九哥你就这么把他们轰出城去,是不是要对晋王殿下说一声?”

“你应该说我够客气了,换成他,说不定就是大手一挥说,全杀了!”越千秋扫了一眼那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群,没好气地说,“你去各处传话,我去对他说!”

眼见越千秋匆匆回了官邸,小猴子则是飞也似地跑了,一群苦力们虽说心中多数颇为惊惶,但还是在李力儿那嘶哑的嗓音指挥下,立时离开。至于今天受了老大打击的白胡子夏大夫,则是在犹豫片刻之后,直接追上了那群破衣烂衫的力气帮汉子。

尽管他之前一度诊断李力儿会死,可此时此刻却没什么人对他恶声恶气,实在是对比越千秋的态度,这位老大夫已经够客气了,甚至都没有人想起那一锭明显超过诊金的金子。

直到回了那座力气帮所在的老旧宅院,被人抬进屋子,从门板上挪到床上,李力儿方才扫了一眼四周围的兄弟,吃力地迸出了几句话:“我知道兄弟们也许有人会怪我,丢掉了一个可能改变大家生活和命运的机会,可那个越千秋……他没安好心。”

夏大夫虽说年纪大,却比大多数卖力气的汉子脑子更好使,而且事关他的本行,想到之前看越千秋治疗时的那种不对劲,他脱口而出道:“那小子不会医术!”

“对,他就是给我推宫活血,但我闻到他用了药!”前后就这么几句话,李力儿已经是满头大汗,可他还是坚持说道,“他很可能在之前和我对打时下了毒……大伙尽快做准备,只要能离城,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说到这里,李力儿又看向了夏大夫:“老大夫也跟着我们走吧。否则固安城现在捏在晋王手中,你又给我看过伤,万一有人对你不利,那就……”

“我跟你走!”胆小的夏大夫想都不想地做出了决定,竟是把诊金拿了出来,“你这伤我也没看好,诊金还你。我只想问一件事,你要去哪?”

李力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去南京……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要见皇上!”

第424章 告天子

北燕南京城。

这座北燕诸京之中,可以算得上最靠近南吴的大城和越千秋所知的那个南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北燕皇帝以及麾下亲兵的突然到来,而呈现出一片忙乱的态势。

然而,带着八百亲军匆匆赶到的皇帝根本没有让人收拾城中那座行宫,立时入住的意思,而是直接征用了晋王萧敬先曾经的别府,一点都没有忌讳,也完全不怕有人趁机行刺。

甚至连别府中那些已经在得知萧敬先叛逃,由镇守南京的文武官员立时动作,下狱之后就差没杀头的那些下人,他也只是随手丢给秋狩司去处置。在路上,他就已经传下命令,不许动萧敬先在各地的产业和奴仆,只不得让那些奴仆随便出门,等待秋狩司甄别。

而临时主管秋狩司的越小四虽说得知萧敬先这些年只来过这儿一次,可他却声称,鉴于南京城距离固安实在是距离太近,萧敬先既然能在固安竖起叛旗,那么会不会在南京捣鬼那就非常难说,因此他根本没去理会那些已经下了狱的别府下人,只忙着清扫全城。

这些对于驻守南京的文武官员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可苦劝皇帝搬出晋王别府却没得到任何成效的他们,很快就见证了一桩旷古未闻的奇闻。

因为顶着兰陵郡王萧长珙这个名义的越小四,就在皇帝住进别府的第二天深夜,竟然以失火为名,亲自闯了进去,硬是在一群天子亲军的护卫之下,直接把皇帝背出了别府,送进了南京将军的府里。而这距离南京将军半信半疑地被其逼着把房子腾了出来,才过了半日。

事后,皇帝方才得知,那把火根本就是他那女婿自己放的,冒了点烟之后,麦秸秆烧没了就灭了!一怒之下的皇帝立时令禁军把那个胆大包天者押了过来,结果却听到了一番歪理。

“南京城那么多大人们齐声劝谏,皇上却不理会,臣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当初在上京时,火药库半夜三更突然爆炸,声震九霄,皇上不在那儿,所以没有体会,臣却万万不想再冒这个风险。万一萧敬先那别府也埋上一堆那玩意,直接把您轰上天呢?”

“闭嘴!朕还不用你教训!”

越小四见皇帝脸上虽说怒气未消,但眼神已经明显沉静了下来,他就非常光棍地说:“臣知道放火这种事实在是胆大包天,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皇上要怪罪就怪罪臣一个,南京将军萧凤鸣的这座府邸绝对安全,还请皇上安然住下……”

没等他把话说完,皇帝已经懒得和这家伙扯皮了。

“告诉萧凤鸣,不用他调兵遣将,集合几千几万兵马打下固安城了。朕明日就带人出发。若是萧敬先真的自以为把两路流寇堵了周围的通路,再加上固安的那点兵马,设一个包围圈就能完全吃下朕这八百精锐,朕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各个击破!”

越小四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可当看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满是杀意时,他不由得心中凛然,沉声应是转身就走。可就在他刚到门口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个侍卫的声音:“皇上,又有固安城逃出来的人……”

“记得皇上早就说过,那些吓破胆逃出来的废物,一个都不想见!”

越小四一面厉喝,一面一副替君分忧的模样打开了门,却只见外头的侍卫慌忙低头禀报道:“回禀兰陵郡王,来的是一群破衣烂衫的粗汉,自称是在固安城中扛货送货的。他们不是骑马来的,靠两条腿走了三天两夜,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才到了这里。贵府那个甄容……”

听了前半截,越小四就一阵纳闷,心想那些号称天子亲军的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等听到最后,意识到是甄容又当了滥好人,他就干咳道:“原来又是那个臭小子管闲事,你不用管,我去见一见他们。”

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后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不用了,你去萧凤鸣那儿传话,让甄容带个人进来,朕要亲自问!”

越小四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了恰到好处的错愕,随即在皇帝严厉的眼神下低头应了一声,这才快步往外走。到了大门前,瞧见一群卫士恰是围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粗壮汉子,中间还仿佛有一辆驴拉的板车,他不禁眉间微动,但随即就视若未见,径直来到了甄容面前。

“多管闲事,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青城掌门弟子?还是南朝使团里的人?当了骑奴你怎么就不知道安分守己一点,就这么想死吗?”越小四一边骂一边抬脚就踹了过去,却在触到甄容胫骨时收回了力道,随即使劲瞪了人一眼,“皇上让你带个能说话的人去见他,你给我说话小心点!我这会儿奉旨去找萧凤鸣,到时候你出了岔子没人给你求情!”

甄容发现那一脚来势汹汹却全无力道,只不过是在他那衣衫下摆和裤子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就知道这更多的是在提醒自己。他连忙讷讷应是,见越小四撂下话就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就走,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来到了众人跟前。

刚刚越小四的话,力气帮的众人都听见了,躺在大车上的李力儿也同样不会错漏任何一个字。得知刚刚这个为他们说话,这才使得他们没被卫兵赶走的少年竟然也是吴人,几个粗汉有的满脸怒色,有的不知道该流露出什么表情,而李力儿则是有些意外。

没等甄容开口说话,他就主动说道:“小哥,我勉强算是头儿,请带我去见皇上。”

“帮主,你身上有伤,还是我去!”

“不不,大哥,还是我去……”

“都给我闭嘴!见了皇上你们知道说什么话?扶我起来,我还没死,能走路!”

见李力儿勉强挣扎下车,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甄容略一沉吟,就开口说道:“既然不便于行,还是多一个人扶着吧。如果皇上追究下来,我承担责任就是。”

甄容如此好说话,刚刚对他敌意深重的人也好,有些拿不准该感激他之前的照应,还是因为他出身南吴而痛恨他的人也好,全都觉得这个少年确实善良温和。当下众人推举了一个还算机灵的高个汉子搀扶了李力儿,目送他们两人跟着甄容入内。

想到之前出城之后散入乡野等待消息的那些同伴,其余几个人不免对李力儿的这次谒见寄予厚望。他们负气离开固安城,日赶夜赶来到南京,不就是想着也许在出一口气之外,还能闯出一条路来?

然而,被人寄予厚望的李力儿,当终于通过戒备森严的重重院落,身上被搜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来到了皇帝面前时,他刚接触到主位上那个中年人的两道目光,就流露出一副仿佛惊惧交加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似乎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瞥见扶着他进来的同伴比他更快地伏跪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禁暗叹一口气。

如若他真的只是个卖力气的粗人,此时此刻见着大燕天子,只怕真的是转头就欢喜疯了。

这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带他们进来的甄容单膝跪下行了礼,随即默默退到了一边,还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鼓励。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说话。

“皇上,草民……草民有固安城的要事禀告!”他装作有些结巴的样子,微微一抬头后,还使劲一咬舌尖,这才继续说道,“草民李力儿,在固安城中拉了一大批下力汉,组了一个力气帮,兜揽那些扛货运货之类的力气活为生,和另外三大帮各有地盘。但如今那三帮人投靠了晋王,所以晋王不止拥有当地兵马,还有至少数百名武艺不错的帮凶!”

皇帝登时眼神一凝,随即淡淡问道:“你特意跑来见朕,就是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消息?”

李力儿看出了皇帝的冷然和不耐烦,干脆直接豁出去了,一把将身上衣衫拉开,露出了一处处鲜明可见的伤口。

“固安城中因为从前商人多,常有纠纷,草民的力气帮,还有其他三个小帮派虽说谈不上高手,可往日都是常常厮打见血的,虽比不上正经大军,可确实能打!那个越千秋接连几天横扫城中所有帮派,打算压服大家对抗来征讨的朝廷兵马……”

他顿了一顿,这才低头说:“草民学艺不精,打不过他,险些丢了性命,还是其他兄弟心怀不忿找上门去,以死相逼,越千秋才出来救了我一命。草民不愿意因为他的救命之恩就跟着晋王造反,他说不想帮晋王就滚,又令人召其他三帮的人去说话,草民知道呆不下去了,就带着力气帮的兄弟们跑出来了!”

直到听李力儿说自己是被越千秋给打成这模样的,皇帝方才略有些动容。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对方面前,见随侍在屋子里的四个侍卫立刻上前几步,一个个如临大敌,而甄容也不动声色靠近了一步,他知道前者是怕自己遭行刺,后者也是怕遭行刺,但恐怕更多的是怕出现那种情况牵累萧长珙,他便露出了一丝哂然。

见面前这个原本佝偻着腰的粗汉立时挺直了脊背,胸前背后那些青紫伤痕清晰可见,皇帝竟是亲自伸手在几处按了按,等在胸前按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他就皱眉问道:“那小子还打断了你的骨头?”

李力儿这时候却忘了什么谦称,咬牙切齿地说:“不但断了两根骨头,而且……他肯定对我下了毒,大夫之前还诊断说我绝对会死!后来弟兄们抬着我去讨公道的时候,越千秋出来医治时,我闻到了他手上一股药味,就连那给我治过伤的大夫也是这么怀疑的,他也跟着我逃出固安了!那越千秋就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让我们服了他,给晋王做事!”

第425章 天子承诺,千秋送药

把越千秋在“治伤”之后,悄悄来见他传的话都说了,李力儿这才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

“幸好晋王太自信,城门许出不许进,越千秋又赶了草民出来,草民冒死眼下求见皇上,不是为了富贵,也不是为了报仇,只求皇上能尽快打下固安城,让草民和麾下弟兄们能重新安安稳稳吃口饱饭!”

仿佛是生怕皇帝不信,李力儿便悲泣道:“自从没了那些商人,草民这些下力汉,已经是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这次来固安,说来丢脸,也是因为那大夫好心,把越千秋给的汤药钱还了回来,这才能有钱买吃的,否则我们出城之后,只能去啃树皮草根了……”

甄容听到越千秋帮萧敬先收服城中那些小帮派,就有些微微色变,当听到李力儿竟是被打成了那样子,他更是流露出了几分不忍和不赞同。等听到固安城中的变故,已经让无辜人饱受其害,他甚至张了张口想要插嘴,好容易才忍住了。而他的表情,全都落在了皇帝眼中。

因此,没等李力儿把话说完,皇帝就淡淡地说道:“你能有这点忠义之心,倒是难得。日后收复固安的时候,朕可以承诺你,城中产业任你挑选经营!”

李力儿顿时长舒一口气,大喜过望地磕头谢道:“草民多谢皇上!”

他那点本事绝对支撑不起飞黄腾达,皇帝的这个承诺,足够他带着那些弟兄过好日子了!

皇帝用手势示意一个侍卫把李力儿和另外一个自始至终没敢说一句话的苦力带了出去,随即方才看向甄容:“在生千秋的气?”

甄容没想到皇帝会留下自己问这个,沉默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越千秋那小子和你不一样,你比不得他,你是一根筋的老实人,那是个肠子十九弯的鬼灵精!你以为他是帮萧敬先收服人立威?朕看他是败坏了萧敬先的名声,让他不得不投南吴,至于放了那些夯货,是为了告诉朕,用内应煽动闹事那套没用!既然刚刚这个李力儿说他下了药,你说他会不会对其他那三个小帮派的人下药?朕可听说,他的师娘是回春观的。”

甄容很想辩解,回春观精研的是医术,在武林之中名声很好,历来巡武使大多也对其网开一面,很大因素是因为当年回春观某代观主还救过当时的皇帝。然而,回春观毫无疑问并不研究毒术,更不精通毒术。

可他想想越千秋层出不穷变幻莫测的手段,最终实在不确定越千秋到底懂不懂,又是否随身带着那些害人的东西,唯有保持沉默。

而皇帝负手越过默立的甄容,迈步来到了屋子门口,整个人站在了此时正当空的太阳之下。他原本就身材魁梧,此时龙行虎步,甄容单看背影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他在武品录重修后,面圣那一天见过的南吴皇帝相比,北燕这位天子确实要在气势上胜过不止一筹。

气吞山河如虎……好像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知道当年你露出肩头青狼印记的时候,朕为什么若无其事么?”

甄容有些意外,随即就以自己也觉得诧异的冷静语气说:“秋狩司正使汪大人曾经对我说过,北燕前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或被杀或绝了传承的皇族子弟很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经没了可以耀武扬威的身份。就算我是北燕皇族之后也无关紧要,更何况我不是。”

“呵,此番南朝来的少年郎,一个个倒都是硬骨头。”

皇帝头也不回笑了一声,随即无所谓地说:“你说对了一大半,血统和身世这种东西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实力。就比如朕给了萧长珙兰陵郡王的爵位,想当初还对他不屑一顾的人,立刻在朕耳边叨咕他亲人尽死,部族全灭,身世存疑,可那又怎么样?”

“有哪个奸细会混进来当个十几年无权无势的驸马,等到妻女过世再出来展露锋芒的?”

甄容听到皇帝这话,不由得微微一愣,竟是觉得这话颇有些道理,原本已经有个七八分的确信,不知不觉又动摇了起来,一时完全忘了皇帝这话在于提醒他,而不是在背后对他剖析兰陵郡王萧长珙。

“你没有因为萧长珙爱惜人才就动摇决心,倒是让朕有些意外。你这个骑奴未必要做一辈子,你哪一日回心转意,可以随时对朕明说。当然,你若是想要建功立业,赎回你自己,朕也乐得大燕多一个英杰!好了,现在你去找你家郡王,告诉他动作快一点,朕说明日启程,不是和他说着玩!”

甄容根本没有再次表明态度的机会,就被皇帝给打发了走。匆匆离开的他牵着一匹马出了这座南京将军府的大门,见李力儿和那些粗汉竟然还未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就上了前去。可还不等他说话,就只见李力儿先是竭尽全力站直身子,随即冲着他深深弯腰行了个礼。

“小哥,多谢你今日仗义。我们这些苦力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只能行个礼算是道谢了!”

“不用不用!”甄容连忙摇了摇头,见其他人竟也跟着李力儿作揖,他不知不觉后退了两步,却还是没能避开。他看了李力儿一眼,突然开口说道,“我身边还带了支人参,明天启程之前,你都可以让人到兰陵郡王临时居所来找我,切一半去熬汤补身子。”

见甄容说完这话上马就走,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围在了李力儿身边,不禁啧啧称奇。有人说南朝人也不同,一个那么狠毒,一个这般和气,也有人不屑地冷哼不过是装样子……而在这议论纷纷之中,李力儿将刚刚这少年和越千秋对比,却只想到了一个词。

如沐春风……竟是和那千变万化的越千秋不分高下。

如果越千秋知道李力儿的想法,他一定会不屑地迸出一个这年头没有的词——什么不分高下,分明是各有千秋!正如北燕皇帝猜测的那样,他确实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撇开给李力儿下药这是彼此你情我愿,给其他三大帮那点头头下药这种事,他还是不会做的。

光是控制高层有什么用?现在最担心的不就是底层骚乱?

因此,在碾压过一遍三大帮之后,他叫小猴子以商议大事为名召集了那些高层,却是画了一堆堆的大饼,许了一大堆空心汤团,甚至天花乱坠地声称,南吴兵马已经占了南面几处堡垒,这才使得附近腾不出兵马来,日后固安城就是南吴治下云云……

由于如今许出不许进,城头上都是那位兵马使的心腹,换言之也就是萧敬先的人,外间消息渠道完全掌握在萧敬先手中,故而越千秋说什么,别人也只能信什么。

三大帮这种常年大多在底层厮混的人,就算是头头也眼界有限,只以为萧敬先和越千秋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有充足的底气,在这位越九公子信口开河的忽悠之下,竟是真的信了,回去之后,他们就拉了人满大街巡逻,配合兵士弹压民众,维持秩序。

而他们大嘴巴透露出去的消息,又进一步稳定了军心民心。前几日还有些惶惶不安的固安城,如今完全平静了下来,军民百姓都多了几分认命的味道。

因而,越千秋在拳打四帮之后,就消停了下来,呆在萧敬先的临时官邸之中不出去了。然而,他却没闲着,要了炉子和炭火,让小猴子按照药方去买了一大堆药材,再加上带在身上的两根老参,就这么按照之前严诩留下的方子熬起了补汤。

自从那次搜刮长乐郡王的库房,得到好些名贵药材,严诩又出了方子之后,他们就迭遭各种变故,根本就没时间好好消化这批战利品。因此,哪怕知道这玩意不可能让自己一下子暴涨十年二十年功力,可他还是决定好好补一补,尽力把自己和小猴子的状态提升到巅峰。

当然,顺便给那个劳心劳力的家伙补一补。

当第一次熬好药之后,他也不嫌烫,边吹边喝,灌了一碗药汤下肚之后,他通过自己亲自试药,大略估计了一下这药方至少吃不坏肚子,第二次便是三个炉子三个药罐,让小猴子拿了一份,他自己一份,又趁着萧敬先不在,直接给人把药罐子药炉送去房里,留了张字条。

当这一日萧敬先见完人之后回屋,闻到一股药香的他四下一看,就注意到了角落的那个药炉和药罐,更瞥见了一旁高几上那只碗下头压着的字条。他摇头一笑走上前去,抽出字条一看,却只见上头只有两句简简单单的话。

送你一碗补药,怕有毒就别喝!

想到下头人禀报这两天越千秋要了炉子和药罐,又叫了小猴子采买药材,那个院子最近老闻到药味,萧敬先丢下字条揭开那个药罐盖子,发现炉中明火虽说已经熄灭,但药罐还有余温,他就把药汁倒进碗中,随后大略分辨了一下药渣。

这无关信任,只是一贯的谨慎释然。

斟酌出了那张药方,他就再不犹豫,直接把那碗温热的补药灌进了嘴里。

喝完之后,他皱了皱眉,找来笔之后,在那张字条背面留了几个汉字。

“火候一般药性凑合,太苦!”

当越千秋再次趁着萧敬先那没人,过去收碗的时候,他发现那张反面留字的字条,差点没气得绝倒,想都不想就把那字条揉成一团。这就仿佛他好心好意低价买了优质品给客户,还得到了一个差评似的。气咻咻的他直接在那张高几上用小刀刻了几个字。

“眼高手低挑三拣四,矫情!”

老子比你会用成语!

第426章 城上城下,唇枪舌剑

三天份的大补汤吃下来,对于越千秋和小猴子来说,也就是精神奕奕,从之前的旅途劳顿之中完全恢复了过来。

而对于重伤未愈的萧敬先来说,只凭着从前在固安城中的那些布置,光明正大竖起叛旗,他还需要梳理好整座城池的防务,劳心劳力,面色依旧苍白,不得不动用萧氏秘传化妆术……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否体会到了非同一般的药效,又或者说,是非同一般的关心带来的额外加成作用。

几个当事人当中,大约也就只有越影是真正完完全全的闲人,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然而不论是谁,当探马终于带来了准确消息,道是打着北燕皇帝旗号的兵马已经来了,顶多不超过一千人时,每一双眼睛都看向了萧敬先。即使是在这么多的目光注视下,萧敬先依旧气定神闲,语气更是好整以暇:“终于来了,大家到城头上一块去恭候一下吧。”

出城恭候还差不多,城头上恭候那是什么鬼?越千秋心里吐槽,可那份紧张感却依旧挥之不去。都已经快到自己家门口了,他万万不希望再捅出什么篓子!

固安城头,当趴在垛口的越千秋看到那一支旌旗招展,军容雄壮的兵马渐次展开,看到那一马当先,一袭黑色大氅飘荡在风中,身着甲胄依稀相识的身影时,他忍不住双手紧紧抓住了城墙,如果不是他功力还不够,也许那非常用力的指关节能在青石上留下深深的指印。

“千秋,想过这会儿率一队精兵出城偷袭,一战扬名吗?”

听到萧敬先这么一个明显带着怂恿的声音,越千秋忍不住侧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士气高昂,不动如山,面对这种军阵随随便便去冲那就是找死,你以为我是白痴吗?”

“没想到你对这支兵马的评价这么高。”萧敬先哂然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啧啧,只可惜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你说的这种雄壮军阵。”

“少在那装可怜!我问过影叔,就算眼神不好,远远看一个轮廓也能有所体会,听马蹄声也能听出兵马是精兵强将,还是老弱病残。再说了,像你这样带过兵的宿将,隔着老远就能察觉到一支兵马是不是好啃的骨头,因为凝而不散的气息和杂乱不堪的气息不一样,否则你从前怎么打仗的?”

见越千秋说着说着竟是又转了回去,仿佛不屑回头和自己辩驳,自始至终都看着城外,萧敬先就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对我倒是有这么大的信心!好,就冲你这份信赖,我也不能让你失望了!”

说完这话,他轻轻一蹬腿,动作潇洒地一跃跳上了高高的城墙,就这样站在了万众瞩目的最高处。那一刻,别说小猴子,就连掩藏在城楼阴影中的越影,也生出了一种此人鹤立鸡群的感觉。越千秋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那个高高伫立在城墙上的身影,竟忘了这是伤员。

萧敬先在北燕这种对权贵公卿容忍度极高,可以肆无忌惮我行我素的地方,都仿佛格格不入,这样一个人跑到恨不得每个官员都摁到统一模具里头去回炉重造的金陵,能待得住吗?

别人怎么想,萧敬先自然无暇理会。站在三丈高的城墙上,风刮得他旁边那一面萧字大旗猎猎作响,而他那刻意没有戴冠用簪,只是用金环束起的头发,亦是在风中飞舞。在北边这已经彻底凉下来的天气中,他那一身单衣和一马当先盔甲鲜亮的皇帝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敬先俯视着不远处业已停下的兵马,俯视着在几个人的扈从下策马徐徐过来的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声若奔雷地说:“多谢皇上不远千里,来追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叛贼。”

说的是个谢字,但城头上的人也好,城头下的人也好,没有太多人认为,萧敬先这个谢字是真心实意的。然而,越千秋隐隐觉得,这位反复无常,变幻莫测的晋王是说真的。

而根本不理会左右侧近劝阻,策马来到了箭矢射程范围之内的皇帝,也完全听出了萧敬先这话当中的诚恳。他沉默了片刻,平生少有地仰头看着那个一直纵容的小舅子,沉声说道:“只要你此刻承认错了,打开城门,你依旧是朕的晋王,朕金口玉言,既往不咎。”

这样掷地有声的承诺,就连越千秋也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想北燕皇帝真是个人物。

他几乎完全确信,只要这时候萧敬先依言而行,那位至尊真的不会在意萧敬先之前的举动是如何重重的一记耳光,真的会既往不咎。果然,他刚这么想,皇帝就又说出了一句话。

“朕还可以承诺你,你的权力依旧一如从前,朕也绝不会让你在高墙之内度过下半生!”

“为了我这个不省心的小舅子,皇上多年操碎了心,如今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开我这块绊脚石,却还要继续容忍,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萧敬先竟是在城墙上微微躬了躬身,随即淡淡地说:“我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野望,原本只是一个过一天算一天的纨绔子,尤其是姐姐成了皇后之后,我就更谈不上什么抱负了。有她在前头杀伐果断就够了,何必多一个画蛇添足的我?”

“可是,她终究死了,在史书上只留了一个谥号,顶多在日后写到魏国公主的时候提上一笔她是皇后之女而已。既然如此,我如果不能把她最后那段日子的轨迹,最后那段日子的安排给重新找出来,把我那个莫名其妙来到人间,却又莫名其妙消失的外甥找出来,岂不是对不起亏得姐姐才能安享的那些富贵荣华?”

皇帝终于完全确认,萧敬先果然并不是因为不满甚至厌倦,这才陡然想到叛逃南吴,果然是为了和他相同的那点心结!他不顾一切地策马又上前了几步,仿佛没看到那些侍卫惊骇欲绝的脸,更没注意到一旁越小四完全没有看他,只专注盯着城头的目光。

“你要做的事情,也是朕要做的事情。朕听不出这和你叛逃南吴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姐姐的亲笔信留给了我,而不是你。”

仿佛能预见到皇帝会是如何震怒乃至于狂怒,萧敬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接着说道:“我这些年每年都会收到姐姐的一封信,当然,每封信的笔迹和纸张都差不多,应该是同一时段写的,并不能证明她还活着。而我最近收到的这一封,她明明白白告诉我,能看到那封信,便说明她已经死了。可她的血脉还在这个世上,而人就在南吴。”

“荒谬!”尽管之前皇帝半真半假让越千秋叫阿爹时,康乐就曾经明确表示过,她绝不信皇后会把唯一的儿子送到南吴,而皇帝嘴上不置可否,心里也未尝不这么想。

以他们夫妻多年的默契,如果乐乐真想这么做,又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露给他?而且,她凭什么这么做,她怎么就断定他不会把他们俩的孩子放在东宫?怎么就断定他不会把皇位留给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儿子?他绝对会不遗余力地栽培那个好容易才得到的嫡子!

因此,怒斥一声反驳了萧敬先,皇帝就冲着城头高喝道:“越千秋,朕待你不薄,你就是用蛊惑萧敬先跟你叛逃这种方式来报答的?”

越千秋原本背靠城墙滑坐在地,使劲琢磨着这郎舅俩的对话。当听到北燕皇帝的矛头突然对准了自己,他眉头一皱,当下站起身,拍拍屁股就转身跃上了垛口,一手扶着旁边的城墙,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半点都没有萧敬先那玉树临风,万众瞩目的风采。

“皇帝陛下都让我叫阿爹了,就算我逢人说你对我不好,别人也不信啊!”

越千秋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才懒洋洋地说:“我也借着这机会把话说清楚。第一,叫阿爹也好,叫舅舅也罢,皇帝陛下和晋王想来都是随口一说,我也就是随口一叫,大家都没当真,我也不可能就凭这个游说了晋王跟着我这个所谓的外甥回大吴,因为我根本不是。”

“第二。”他竖起了食指和中指,这手势在这年头没有半点代表胜利的意思,可他就这么优哉游哉地举着,脸上挂着仿佛看到胜利曙光时的欣悦,“之前跑出上京的时候,与其说是我挟持了晋王,不如说是他挟持了我,那密道可是他当年造的。我是归心似箭,可他比我还要‘归心似箭’,所以我们才能顺顺当当地绕过重重防线到了这里。”

“第三……”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头,随即好像有些苦恼地皱眉道,“这第三我好像确实想不出来……哦,那就说说报答吧。皇帝陛下确实对我和南朝使团还算容忍,这一点我确实得谢谢。可你利用我钓了好几次鱼,我在北燕杀叛贼也杀了不少,怎么也算是报答过你了。”

“最后,我没那么多想法,只是想要回家,仅此而已。”

望着一高一低的萧敬先和越千秋那两个人,明明知道他们未必是舅甥二人,明明知道越千秋未必是自己的儿子,可皇帝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错觉。仿佛今日如若错过,这二人并不会如同南飞的大雁那样再次北归,而是从此再不会回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好,很好!萧敬先,你就以为朕只凭这八百兵马,打不下你这小小一个固安城吗?”

第427章 死撑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顿时让城头和城下的气氛无比紧张了起来。城下兵马固然立时进入了战备状态,甚至不顾皇帝之前的吩咐渐渐围拢了上来,城头的兵士也开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之前早就预备好的火炮旁,也已经有人紧张地守着石弹。

而就在别人不敢贸贸然插嘴的时候,皇帝身后一骑人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强扭的瓜不甜,您不如先消消气?”

越小四一口气说了好几句乡间俚语,见皇帝突然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先是扭头往后头打了一下手势,等到其他侍卫和兵马都被甄容默契地挡住,他才低声说道:“皇上应该知道萧敬先的性格,与其这会儿说气话彼此僵持得下不来台,不如先回去,调集兵马来拿下固安城!”

皇帝脸色铁青,毫不留情地说:“朕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习惯!”

“可萧敬先也是疯子,皇上信不信要是攻城,他那火炮就会立时打下来?”越小四稍稍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却并不担心这会传到城头去,“而且,皇上是因为萧敬先的话心乱了,可乱臣贼子说出来的借口,也能信吗……”

越小四在那拼命游说皇帝暂且退一步的时候,甄容一面尽职尽责地拦着其他人,一面抬头往城头看去。即使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在萧敬先当众撂出那等话的时候,也忍不住揣测萧敬先和越千秋是否真的舅甥,越千秋会不会真的是北燕小皇子……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城头传来了萧敬先的长笑:“皇上若是想试试这固安城是否固若金汤,那就不妨来试一试。只不过,皇上也算是沙场宿将,骑兵攻城这种蠢事,想来还是不会做的。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何妨回去调兵遣将,再想着怎么拿下我这个乱臣贼子?”

说到这里,萧敬先微微一顿,淡淡地说:“此时不退,万一南面堡垒被南吴兵马突破,这固安城易主,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瞪着明显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小舅子,突然扭头冷冷看了身边那个苦苦劝谏的人一眼:“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遭人行刺重伤垂死的人?”

没想到皇帝突然翻这旧账,越小四顿时有些尴尬,低着头小声说道:“那时候去探望的也不止臣一个,就连左相大人那样好的眼力,也没看出有假。肩膀上那么大两个伤口,我还用手摸过,事后左相还唏嘘说萧敬先捅了汪靖南一刀,自己却挨了两刀……”

听越小四一边说一边比划当时萧敬先受伤的位置,皇帝刚刚的愠怒之色顿时再次变成了毫无表情。他再次望了一眼城头上看似依旧张狂肆意的萧敬先,心底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决心。

肯背负那样的重伤,肯背负叛逆的名声,肯丢下旁人殷羡的荣华富贵,却只希望去南吴,显而易见,不是南边真的给了萧敬先多么难以拒绝的条件,只是因为,萧敬先坚信那儿有那一对母子的消息。而此时此刻,那个家伙不过是死撑!

皇帝一时陷入了天人交战。哪怕此时不过八百余人,哪怕他熟读孙子兵法,深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可他有足够的自信,但使象征性攻一次,城中人心很可能惶惶,届时很有可能一战下之。至于火炮等等威胁,他恰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火炮对于一盘散沙的兵马来说震慑力不小,可真正的杀伤力还不如箭如雨下。

可是,他需要冒这样的风险吗?需要真的和一心去南边找寻那对母子消息的萧敬先完全兵戎相见,拼一个你死我活吗?

统治整个北燕的至尊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个不厌其烦劝说自己的家伙已经再次躲到后头去了,而是抬起头来再次看了萧敬先一眼。

“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朕今日放过你一回,但如果你日后再出现在朕的面前,那么朕就算日后死了之后被你姐姐埋怨,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杀了你!”

撂下这话,他就拨转马头厉声喝道:“回程!”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去追问回哪里这种愚蠢的问题,慌忙将皇帝簇拥在了当中。

而望着那千余兵马如同来去如风,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中,挺立在城墙之上的萧敬先,这才真正放下了心头那块巨石。

站在这种制高点上,面对北燕皇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果下盘不稳,今日那一阵阵迎面而来的大风简直能把他吹下去,而如果不运足中气,说出来的话不能让每一个人都听见,就会被人识破他内在的虚弱无力,城中这看似固若金汤的表象立时也会被无情拆穿。

即使是现在,他也并不能担保皇帝就没有看穿他这色厉内荏的本质。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旁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你们全都下去吧,城楼上的人也都退下去,让晋王在这安安静静呆一会!”

也许是因为之前挑了四大帮,直接把其中的力气帮赶出了固安城,剩下的三帮人马如今也俯首帖耳,越千秋说话竟也有了不小的威信,除却那位兵马使岳中在离去之前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萧敬先的背影,其余人全都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就连小猴子也不例外。

只有越影仿佛没听见越千秋的话,依旧伫立在城楼的阴影之中。

直到人全都走光了,越千秋方才随手拉了拉萧敬先的衣裳下摆:“别死撑了,下来吧,这会儿没人在城下,你这玉树临风的样子摆给谁看呢?”

萧敬先耸了耸肩,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迸出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脚麻了。”

越千秋先是一愣,随即站在垛口哈哈大笑,若不是扶着一边的城墙,他险些就这么直接摔了下去!好容易站稳了,他这才没好气地仰头道:“谁让你只顾着说大话耍帅,现在下不来了吧?怎么,要不要我大发善心扶你晋王殿下一把?”

“那当然最好。”萧敬先这才侧过头来,见越千秋看到他的脸色,登时如同见了鬼似的,他便笑道,“是不是脸色很不好看?我刚刚不下来,不是为了死撑逞强,是因为城下的人远远看不清我的脸色,背后的人却能轻而易举看见。当然,被你瞧见你就无所谓了。如果没有你那三天熬的药,恐怕我连这一会儿都撑不下来。”

想到萧敬先这几天从来没有真正好好休息过,刚刚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这种风大压力更大的地方,用那样声若奔雷的方式和皇帝说话,此时此刻那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几乎是可以预见的,越千秋不禁一阵后怕。

他敏捷地爬上萧敬先站立的城墙,不由分说抓住这家伙的胳膊,深深提气往后一跳。他在空中多用了几分劲把萧敬先往上一扔。等自己落地时,这才双掌发力在其脊背托了其一把,恰是减轻了落地的反震力。

等到萧敬先一个踉跄终于站稳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可紧跟着就听到萧敬先轻笑了一声。

“你那位影叔也在这儿,怎么你非得自己逞强,也不叫他来帮忙?”

越千秋顿时愣住了,等侧过头去看见越影果然还背靠着城楼墙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他方才答非所问地哼了一声:“你不是眼睛不好吗?居然还能看见他?”

“你也说过,我好歹算是打过几次仗的宿将,那样一个人不收敛气息站在那儿,我要是还感觉不到,那岂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尽管脸色越发苍白,甚至需要撑着越千秋的肩膀,这才能够完全站稳,萧敬先仍有心思开玩笑,于是紧跟着就被骂了。

“没力气下来还有力气说废话?是等会再走还是立刻就走?我要尽快去安排!需要告诉谁,不需要告诉谁,赶紧吱一声,否则我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去办了!”

“呵……”

萧敬先再次低笑了一声,随即也没在意越千秋的恼意,轻声说道:“岳中是姐姐留给我的人,他在固安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当这么一个兵马使,已经是我姐弟对不住他了,你让他准备好一起走的人,准备好一辆空马车。”

可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却又说出了让越千秋大为意外的话来:“我和你,还有小猴子,跟着你那位影叔走,不和他们一路。”

越千秋神色一冷,声音不知不觉有些变化:“你要他们那一路当诱饵?”

“兵不厌诈,以防万一。”萧敬先丝毫不动容地说,“因为他们这一走,别人很容易察觉端倪,我必须在城里做个样子。我们等到入夜之后再走。有你那位影叔和你们两个小高手在,想来不成问题。”

直到这时候,越影方才如同从影子状态活过来一般,轻轻一动,随即徐徐走上前。他对越千秋点了点头,见越千秋瞅了他一眼,立时放手快步离开,显然是去安排接下来那些事情,他就代替越千秋搀扶住了萧敬先的胳膊。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毫无外人的情况下接触,四目对视之后,萧敬先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今往后,我就算是卖给你那位老大人了!”

第428章 割肉

兵马使岳中以及大约百名军士出城,在固安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因为,就在岳中出城时,众多军民百姓看到了萧敬先骑在马上,越千秋懒洋洋地跟在后头巡视全城。

尽管皇帝亲临的场面,只有寥寥一些在城头的兵马瞧见,可萧敬先那番南境即将被南吴兵马攻破的消息早已经流传了开来,再加上这位晋王此刻仍在城中,剩下的三大帮那些人在越千秋的软硬兼施下都已服膺,便四处宣扬岳中带了那队兵马是去联络南吴的。

当然,和岳中这一行人的离开相比,北燕皇后昔日那位据说已经死了的小皇子竟在南吴,这才是让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在固安城前途未卜的情况下,仍要议论纷纷的大消息!

用大多数人朴素的思维来说,这就好比当家的死了媳妇,儿子也丢在别人家,而小舅子要投奔别人家找回那个失踪的小家伙,这不是顺理成章吗?当然,也有读过书的嗤之以鼻地嘲笑这种市井论调。毕竟,皇帝这一年连儿子都杀了好几个了,还在乎一个影都没有的儿子?

可不管怎么说,固安城中上下情绪颇为稳定,甚至稳定得有些过了头。

因为萧敬先当众宣称,皇帝已经率军退去,把固安让给了他,不会再打仗!

然而,作为稳定人心最大功臣的萧敬先,却在日落时分回到官邸,进入最深处临时居所的那间屋子之后,挺直的脊背立时微微颤抖了起来,整个人随即摇摇欲坠。眼疾手快的越千秋在旁边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指摘萧敬先的死撑。

从城头下来之后,虽说萧敬先可以躲到马车里,然后立刻回来休养,可想也知道,在岳中带人走了之后,如若萧敬先避而不见城中百姓,城中绝对还存在的各方细作立时就会大肆散布流言,那时候萧敬先才是连闪人的机会都没有。

越千秋连忙把人搀扶到床上躺下,随即就指使跟进来看到这一幕之后,满脸震惊的小猴子道:“你赶紧去弄点热水来!”

等到重新解下那一层层棉布,看到那两处伤口非但没有完全收口,有些地方竟然隐隐有些溃烂的势头,越千秋这才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冲着萧敬先低吼。

“早知道那时候在上京你就别玩那么大,非得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还每到一个地方就都要折腾!我这才几天没看你这伤口,竟然就成这样子了?你那么多心腹手下,就没个人给你好好包扎换药的吗?你这样子,今夜怎么走,要是出点差池那怎么办?”

萧敬先最初久久没有答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吞吞地说:“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我还不至于连这点都不知道。”

他笑了笑,眼见越千秋满脸不以为然,他就云淡风轻地说说:“自从姐姐去世之后,我几乎就没真正信过谁,哪怕是那些扎根在这个地方,此番又因为我一句话便冒着绝大风险跟从我的人。所以除了你,这伤口还没有让别人看到过,我都是自己随便处置一下。”

越千秋终于气坏了:“你自己够不着不能早说吗?我是看到你身边有那么多人,这才没再管的,谁知道你这样糟践自己!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放在心上,想死也不是这样的!”

小猴子正好回到门口,听见里头这嚷嚷吓得一哆嗦,左右各一个壶差点一个没抓稳掉下来。好在他也是少年小高手一个,很快调整了过来,等听见里头似乎没动静,他慌忙重重咳嗽一声进了门去,放下壶就到一旁的盆架上取了一个铜盆,兑了凉水和热水。

很快,他就看到越千秋虎着脸过来,把铜盆端到窗边一张矮几上,随即头也不回地说:“袁师弟,你再去找瓶烧酒来,最好别让人发现,顺手取过来就是了。”

小猴子只觉得屋子里气氛似乎不大对头,恨不得找个借口离开,越千秋这一支使,他立刻连声答应,一溜烟就出了屋子。

把小猴子赶去找烧酒,越千秋则毫不迟疑地挽起袖子,给萧敬先擦了前胸后背,可那动作却一点都谈不上小心翼翼,而是重手重脚。直到泼了一盆水又换了一盆水开始清创,他才小心翼翼了起来。

很快,小猴子就探头探脑进了屋子送烧酒,越千秋接过之后打开盖子闻了闻,虽说南边已经有了发酵之后蒸馏过的烧酒,他不确定北边是否也已经用这样的烈性酒,喝了一口才确定度数确实挺高,再说如今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用这个一点点清洗了创口。

尽管这是连日以来早就习惯的了,萧敬先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那张脸,随即突然看向旁边不知所措的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