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和越九公子斗嘴,那是自取其辱。此时此刻,那老冶工便是被越千秋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噎得作声不得。尤其是这差哪了三个字,习惯性自谦的他更是眉头大皱。

纵使他有一手绝强的打铁技艺,却也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自卖自夸过。这小子怎么一点谦虚的精神都没有?

因此,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气急反笑道:“三十斤的兵器要耗费多少气力,你能抡着它砍人砍多久?再者,照你这么说,花三十斤好钢给你打一把陌刀,比在战场上靠这陌刀挥砍杀敌的将军更有价值?”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么说!”越千秋耸了耸肩,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说,“给朝廷武将打兵器,那都是制式的,人家不会给利国监送钱,利国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为了巴结人家去量身定做,可我自己掏钱,别人知道了顶多骂我仗着有钱显摆,还能怎么着?我拿不拿得动,我当然心里有数,不会逞强!”

他微微一顿,随即就伸出了一个巴掌:“为了这三十斤最好的原料,我出五百两金子。而且我也没说要独步天下的神兵利器,只是想要原料而已,金陵有的是能工巧匠继续锻造。五百两金子,差不多折合五千两银子,接不接?”

本来并不是非利国监不可,然而此时此刻,越千秋却是和这老冶工扛上了。

哪怕越千秋说的完全是外行话,可老冶工终于把刚刚的轻蔑也好,鄙薄也好,全都暂且收了起来。这利国监乃是官营,然而,从冶工到家眷,生活都远远称不上如意,所以私底下接外头活计的那简直是多如牛毛,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形之下,像越千秋这样开价丰厚的,却是少之又少。

一块三十斤的所谓百炼钢,虽说确实要用掉几个好工匠许久的功夫,可绝对是换不来这么多钱的!如果是单纯为了炫富,又或者夸耀家世的人,绝对不可能出到这个价钱。更何况,眼前这个少年就如同声称的那样,并不是完全靠家世才风生水起。

他定了定神,沉声说道:“你之前说的百炼钢,从魏晋到之前的卫朝,只有打造献给君王的神兵利器时,才会用这种耗时耗力却又常常会失败的办法。而现在,像利国监这么大的地方,如果匠人还用百炼钢,那么早就完不成每月必须上交的定额了。你如果真想要打造陌刀,灌钢法也能造出好钢。”

灌钢好像是听说过,可实在不熟,他只听说过百炼钢。他真对不起专攻科技侧的那些同胞们。

越千秋心里吐槽,可听出这老冶工口气的松动,他当即笑眯眯地说:“论冶工,前辈才是行家,你说的话我当然信得过。只不过,你也是知道的,陌刀在战阵上就是为了无坚不摧,所以这钢口如何,您可不能糊弄我。话说来,刚刚前辈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如果糊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吗?”老冶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就走,等觉察到越千秋跟了上来,他就头也不地淡淡说道,“至于怎么认出你,很简单,我就是冶监,这冶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还不至于不认识我!”

刚刚还对着这位老冶工振振有词的越千秋,此时不禁卡了壳。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找了件学徒的衣裳,四处乱转考察到最后,竟然会一头撞上了这处冶场的头儿!然而,他是什么人,眼珠子一转就笑眯眯地说:“原来前辈这么厉害,我眼光不错啊,一眼就瞧中您了。”

老冶工面色一滞,却仍不肯认输:“那是你瞎猫碰到死耗子。”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要好钢用在刀刃上,然后我掏钱,其他的我才不在乎。”这会儿已经到了冶场的范围,越千秋这会儿不再小意装学徒了,挺直胸膛背着双手,跟在老冶工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倒是您这一身好武艺,怎么不像您说的那样去当个将军呢?”

闻听此言,大步往前走的老冶工突然停住了。他当然不会质问越千秋怎么看出自己的武艺,毕竟,他能够一把抓住越千秋,这已经显露出了自己的武学功底。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术业有专攻,我这点本事顶多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做不了将军。”

他才刚刚往前走了几步,背后就又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前辈真是厉害。”

在需要的时候,越千秋非常擅长拍马屁,此时虽说看不清前头的老人是什么表情,他仍然自顾自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肯定是因为前辈想着让这冶场能打出精良的兵器,边境上能少死一些人,这才没有只顾自己去建功立业,而是扎根在这儿。我刚刚一路看过来,这冶场井井有条,大多数人做事都很勤勉,脸上也没有愁苦之色,肯定多亏了您。”

哪怕老冶工之前对越千秋这么一个出身富贵的宦门子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可先是被人的坦然直陈来意以及自信满满的神气触动,随即被丰厚的报酬打动,如今又发现了对方这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他终于再次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越千秋。

“难道你小子想说,头要给我推荐一个更好的位子吗?”

“前辈说笑了,我又不是皇帝宰相,哪有那本事!当然,您要是愿意,我去可以对说得上话的人提一提。您要是不乐意,我多那事干嘛?费心费力还不讨好!”越千秋说着还耸了耸肩,等到对方露出了一丝释然,他才笑呵呵地问道,“对了,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一个普通的老冶工罢了,有什么好问的?”

老冶工正这么说,等瞥见越千秋一个箭步溜去一旁,竟是拉了一个中年冶工,指着他问什么,他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暗骂一声刁滑的小子。可是,眼看越千秋笑眯眯地来,他终究还是悻悻说道:“想当年你师父也没你小子难缠。你不用打听了,他们只知道我绰号严大。”

越千秋打了个哈哈,心想您老如果叫严打,那还挺合适。想到人家随口提起严诩的态度,他就决定在这儿不多问了,反正头不是还有师父那可以随便问吗?

可他刚刚想问的时候人家不告诉他,此时他不想问了,跟着老冶工严大在四周人奇怪的注目礼下走到了一处角落,他却听到前头的人低声说了一句。

“我是百工堂的传人只不过,不像你们玄刀堂的幸运,这世上已经没有百工堂了。”

越千秋顿时愣住了,等到老冶工严大带他来到角落,对一个年轻冶工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四面八方就有十几个人围拢了过来,眼看一块块黝黑不起眼的生铁熟铁铁矿石等等都拿了过来,他看着这些人开始各司其职,听着严大对四周围的人解说各色各样的诀窍,随即亲自开始示范,他不禁有些失神。

这个年代的工匠不懂什么元素周期表,不懂什么高碳钢低碳钢,不懂什么钢和铁的差别,一切全都靠师父徒弟传帮带,仅有的那些描述各种农工技术的,大多数也是读人而不是工匠写的。而像老冶工严大这样的人,便如同一个技术带头人。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技术带头人大多也无法真正得到官府的认可。能成为管理者,严大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异数了。

傍晚时分,当越千秋从这处冶场悄然离开的时候,手中并没有多一块沉甸甸的钢锭子,因为严大已经答应他,直接开工锻造,仿佛丝毫不怕他赖账。而他一下午泡在那儿旁观热火朝天的灌钢流程,却也不由得对那个很得下头人敬仰的老人心生好感。

扎扎实实做事的人哪怕有点傲气,那也绝对是值得尊敬的!

当他一进入驿站,看到他的几个兵士立刻一溜烟跑了进去,随即他便听到一阵大呼小叫,不多时,严诩竟是亲自大步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一声不响跑哪去了?再来晚一点,我都要去让人四处找你了。”

“去冶场转了一圈,没想到撞见一位高人,我就厚脸皮请他给我打一把陌刀。”

“咦?”严诩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习惯性地按在了徒弟的肩膀上,“怎么,走路还没学好,就想飞了?家里陌刀可是有好几把,你现在力量还不足,个头也还没长成,这就想用大人用的陌刀了?”

“我本来是想,之前那三节式的陌刀可以改进一下,比如,能不能是伸缩的?”越千秋信口胡诌了一句,随即才看着严诩的眼睛说,“可今天我凑巧碰到的那个冶监,他说他叫严大”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严诩遽然色变。下一刻,他眼看刚刚还埋怨他来晚的师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立刻叫道:“师父,利国监整整三十六个冶监,你打算跑哪去找?”

严诩这才猛地一停,等转身之后,立刻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越千秋的胳膊:“赶紧的,错过这个村也许就没那个店了!大隐于市朝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竟然混到利国监里来了?快带我去,晚了他说不定跑了!”

第449章 胸怀和线索

事实证明,严诩的担心完全很多余。

暮色之中,当越千秋带着这位东阳长公主之子,重新踏足那座热火朝天的冶场时,老冶工……准确地说应该是冶监严大,此时此刻仍旧在冶场之中。

白天人来人往噪声绝大的这座官营冶场之中,此时此刻少了约摸五分之四的人,那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却闲庭信步如同狮王巡视领地一般。漫步在这满是异味和粉尘的环境之中,他却显出了几分武者的雄壮意味。

瞧见严诩竟是跟着越千秋一块来了,他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随即淡淡地问道:“怎么,钱还没送来,兴师问罪的人就来了?”

“哪里是兴师问罪,我这不是才从千秋这儿知道伯父的下落,所以来看您了吗?”脾气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都很坏的严诩,此时此刻却是笑得阳光灿烂,“想当初您给我打的那把陌刀,实在是好用极了……”

“少说废话!”严大没好气地打断了严诩的话,见越千秋在严诩背后一副抱手看热闹的架势,他就悻悻说道,“想当初被你师父给哄了,什么大家是同姓,就认你当个侄儿也不妨。若知道你身份特殊,我会答应才怪!你小子哄了我一次也就罢了,今天你徒儿又噎了我一回!”

“千秋?”严诩扭头看了一眼徒弟,见越千秋笑得贼兮兮的,他就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千秋到底还小,争强好胜,说话的时候有时候难免会使性子,但他心地是最好的,比我这个师父强。如果他哪里得罪了伯父你,我代他给您赔罪……”

“好了好了!”

严大再次打断了严诩的啰啰嗦嗦,随即不耐烦地说:“你徒弟都知道,我在这地方呆得很高兴,就是朝廷真想给我更高的官职我也懒得去,就更别说挪地方了,你不用担心我跑了。没事就带着你徒弟赶紧滚,他这五百两黄金我可不想放手!哼,比你师父当初大方多了!”

“什么五百两黄金?”严诩完全糊涂了,等发现越千秋笑着歪了歪脑袋,他立时恍然大悟,瞪着严大的目光中不禁满是不可思议,“伯父您难道缺钱?可我那次求您打造兵器,许了酬金三千两银子,您不是还不肯……”

“废话,你的钱哪来的?其中有一分一厘是你自己费心费力挣来的吗?”一句话说得严诩作声不得,严大这才冷笑道,“要不是看在你这徒弟有点本事,竟然能从北燕人手里讹诈到了这么多钱,如今又慷慨拿出来给自己打造兵器,我才懒得接这种没挑战性的活计!”

严诩终于彻底耷拉了脑袋。可这一次,他却听到背后的越千秋开腔了。

“前辈这话我不爱听!我师父是东阳长公主的儿子,出身尊贵,可这又不是他自己选的!他一没有作奸犯科,二没有欺男霸女,三没有仗势欺人……反而还潜心习武,痛心于奸佞庸人横行,不肯与人同流合污,难道就因为他没种田做工行商,就在他身上打烙印说他不好?”

越千秋大步走到严诩身边,昂着头说:“再说了,师父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最后终于把刑部那两个残酷无道的狗官给拉下了马,重建了玄刀堂,又给天下武林门派搬掉了大山,更不畏艰险出使北燕,他这样有理想有能力的贵胄子弟你还瞧不起,那你还瞧得起谁?”

严诩一直都知道徒弟贴心,可徒弟竟然为了自己和严大争论了起来,他又是惊喜,又是惭愧。他实在不希望越千秋就这么得罪了一位他自己颇为敬仰的前辈,连忙伸手拽住了徒弟的胳膊,沉声说道:“千秋,不可对严大先生这么说话,他是你师祖平辈论交的至交好友……”

“那又怎么样,前辈也不能不讲道理!”

越千秋根本不肯低头,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严大先生的眼睛:“富人瞧不起穷人是不对,但穷人仇富恨贵更不对!贫而不自贱,富而不自骄;贫而不仇富,富而不欺贫。天下大同也!这是我爷爷说的,虽然不是什么先贤之语,但我一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严大先生一动不动地和越千秋对视,足足良久方才苦笑拱手道:“一辈子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竟然被你这小小年纪的教训!罢了,刚刚是我不该对你师父出言不逊,我道歉!”

严诩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固然也嘴巴很毒,可那得看对什么人。对于教他武艺,让他不再身体羸弱的云掌门,他是敬爱服膺,所以不论是因为严大先生乃云掌门推崇备至的人,还是其乃昔日百工堂传人,又有一手非常高明的锻造技艺,他在对方面前从来都代之以礼,从没有表露出过叛逆桀骜的一面。

结果,他当初没做的事,现如今小徒弟不但做了,还损人不倦!

他有些尴尬地伸手把严大先生搀扶了起来,随即小声说道:“千秋这张嘴师承自他爷爷,伯父你别放在心上。”

“童言无忌……”

严大先生这四个字才刚出口,越千秋就不乐意了:“什么童言无忌?我哪里算童了?”

话音刚落,他脑袋就被尴尬的严诩压住了:“十五而束发,束发而成童,你明年才十五,哪里不是童?晚辈要有晚辈的样子,别伯父说一句,你就顶一句!”

越千秋顿时有一种被古人坑得泪流满面的冲动。十五岁的年纪放在后世都可以入团了,连儿童节都没资格过,可到这年头,十五岁到二十岁才算是成童,所以童言无忌不算错!

严大先生看着这对师徒俩,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那种冷漠到不近人情的意味竟是淡去了好些,随即就摆摆手说:“总之,你们师徒不用在我这唱双簧了。回头你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等我这里打造完成之后,自然会把陌刀送到你们手里。”

见人家看破了自己那小小的伎俩,严诩顿时讪讪收回了手。只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探问道:“先生这些年难道一直都在利国监?怎么也不和我联系,我还以为您江湖漂泊居无定所,又没有您的消息,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师父。”

“百工堂没了,要么我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当个平平常常的老人,要么就去开个铁匠铺。可我都不愿意,人家又把这么一条路放在我眼前,把一批常常被冶监乃至于上头的大人们压榨得叫苦不迭的匠人放在我眼前,我还有什么选择?”

尽管嘴里说得仿佛是被逼无奈,但越千秋从严大先生那舒展开的皱纹,以及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了对现在生活的满意,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满足。他下意识地问道:“是长公主推荐您来这儿的?”

此话一出,严诩登时大吃一惊,可看到严大先生那默认的模样,他不禁有些不痛快。这么大的事情,母亲竟然从来没对他说!

可他刚这么想,严大先生就犹如心有灵犀似的说:“自古朝中女子干政屡禁不绝,你母亲却是一个异数,明明能影响皇上,却始终有她的底线,明明早就能够将某些庸碌无能,奸诈贪腐之辈拉下马,却从来不会凭借主观臆断随意出手。就算她推荐我……”

他顿了一顿,这才再次看向了越千秋:“她也不是主动插手利国监的事,而是通过那时候还是户部尚书的越老大人。所以说,我很感激她,给了我这个没选择的人一个选择。”

越千秋这才知道,原来在安置这位严大先生的事情上,爷爷也有份。想到那位时时刻刻都心忧天下,却还尽心尽力地为国家安置贤才的老人,他不禁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所以,哪怕你小子之前不多说那么一大堆,看在你是他孙子的份上,我也会给你打造兵器的。”说到这里,严大先生突然话锋一转,“只不过,钱还是不能少。有这样一笔,那些匠人子弟就能上得起学堂了,过年的时候,每家也能添上新衣,吃得起腊肉。”

越千秋轻轻吸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位应该是打了一辈子铁的老人有些可爱。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此时显得有些空旷的冶场,突然出声问道:“前辈,你听说过红月宫吗?”

严诩虽不明白徒弟为什么问严大先生这个,可他自己也是此番去北燕方才得以第一次饱览大好河山,所以论江湖消息实在是有愧于掌门两个字。因此见严大先生有些诧异,他就捡重要的大略提了提萧卿卿和红月宫。

萧敬先曾经在北燕乔装打扮成那位郡主的糗事,他自然半点不提。

听到北燕的郡主竟是从十几年前就潜入了大吴,而且还指点过神弓门出去的令祝儿,严大先生哪里会不明白,这背后如果有十个八个,甚至百八十个令祝儿,那代表着什么。毕竟,早年间朝廷以刑部为代表的力量对于武者的钳制太过残酷,红月宫很容易招揽人手。

他皱眉回忆着这些年偶尔得到的消息,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曾经我有好几位老相识都辗转派人给百工堂的几个代理人传话,说是有一个好地方可以让我发挥所长。那时候我已经在利国监,所以也就没回复。大意了!也许,门派被武品录除名的他们早就在红月宫了!”

第450章 大师兄威武

次日一大清早,当一行人从利国监启程时,严诩依旧是骑马在外,越千秋仍然是窝在马车里看医书药典。但只有师徒俩自己心中知道,和之前优哉游哉带着几分悠闲的行程相比,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底无疑压着一块大石头。

相较于徐厚聪带着神弓门叛逃北燕的严重后果,此次大吴使团出行,策反北燕两位大将军叛乱,带回晋王萧敬先,哪怕前者并不是他们亲力亲为,后者也有种种复杂的关系,但功绩都算在他们头上,也算是把徐厚聪叛逃一事的影响拉回来,同时让北燕无暇南侵。

然而,北燕那位霍山郡主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无声无息潜入大吴,一手组建了红月宫,她到底拉拢了多少人?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和北燕那位皇后是否有联系?北燕那位小皇子又到底是否存在,是否真的已经在大吴平安成长,和英小胖有没有关系?

每一个问题,全都让属于聪明人的师徒俩想到脑袋都大了好几圈。至于庆丰年和令祝儿的箭术比试结果,最终只是平分秋色这点事,他们谁都没再放在心上。就连一贯大大咧咧的越千秋,也没有和小猴子似的,没事就撩拨那对青梅竹马玩儿。

而那把定制的陌刀,相形之下真的算是小事了……

从利国监南下,从徐州、宿州、濠州、滁州而到金陵,总共只剩下千多里地,全都是通衢大道,一行人却慢慢悠悠走了半个月。

当最终看到金陵城的时候,越千秋这才在小猴子的叫嚷下钻出了马车。他打了个呼哨叫来了自己那匹聪明的坐骑,正要翻身上去,他就只听到一阵整整齐齐的嚷嚷。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越千秋听到这一阵高似一阵的嚷嚷,先是愕然,随即就笑骂道:“这些家伙又搞什么鬼!”

他一跃上马,一骑当先地疾驰出了车马队伍,这才看到那巍峨的城门口赫然被堵得水泄不通,而为首的是一大群身着玄刀堂弟子服色的少年!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他看到了刘方圆,看到了戴展宁,看到了孙立,看到了白不凡……

而另外一群服色整齐的少年之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周霁月和越秀一,还有那些各大门派留在武英馆的少年弟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夹马腹再次加速。正当他终于勒停了马,打算说话的时候,就只听到四周围猛地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

“九公子威武!”

“大师兄神勇!”

“有勇有谋越小九!”

耳听得这乱七八糟的嚷嚷,越千秋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随即方才发现城门口还有好多围观军民道:“娘在家里陪着肚子里的弟弟妹妹。”

这话听着极其诡异,可越千秋也好,严诩也好,全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相较于严诩的瞬间狂喜,越千秋则是眼神一闪,随即放下了诺诺,在她有些幽怨的目光中一手一个努力抱起了这一对越来越重的双胞胎,笑着问道:“御医是不是说过,师娘又怀了双胞胎?”

正在欣喜若狂状态的严诩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果然,他就只见两个儿子同时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差点没把他眼睛给晃花了:“大师兄你真聪明,御医说,娘肚子里有两个,不知道是弟弟弟弟,还是妹妹妹妹,又或者是弟弟加妹妹。”

这一次,严诩真的差点没有欢喜得晕过去。他想也知道,一直都盼着自己多子多福的母亲如今绝对是笑得合不拢嘴。正当他再也顾不得自己这个副使的职责,打算插上翅膀飞回去的时候,却没想到越千秋随手把大双和小双一股脑儿全都塞到了他怀里。

“师父,大伯父可还没从北燕回来。你这个副使要当好丈夫也先忍着点,等走完过场之后再说。”

越千秋说完这话,方才牵着诺诺,迎向了一大堆刚刚把地方让给三个小孩子的小伙伴们。还不等他一个个和人打招呼,却只见周霁月冲着他挤了挤眼睛,随即回头对着众人振臂一呼道:“各位兄弟姐妹,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等越小九回来怎么对他?”

“记得!”

眼见包括刘方圆戴展宁在内的玄刀堂弟子亦是群起响应,越千秋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发现诺诺竟是悄悄松开了他的手,随即敏捷地往周霁月身后一躲时,他就更加警惕了起来。然而,他刚想拔腿开溜,肩膀上就按住了一只手,等看到周霁月那笑吟吟的脸时,知道挣脱不了这位白莲宗宗主的他简直无奈极了。

“你也当叛徒!”

“好容易回来了,就让大家高兴高兴!”

越千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只见周霁月一松手,众人一拥而上,有的扛手,有的扛脚,最终将他高高抛了起来。这一大群习武的少年们力气何等之大,齐齐这么一用劲,竟是把他抛得老高。哪怕他这些年高来高去惯了,几下之后仍是被折腾得头昏眼花。

而更让他气急败坏的是,当最后一次他被扔到了足有两丈高处时,他就只听得一阵哄笑,等歪头一看,却只见下头人竟是一窝蜂全都散了!

他气得嚷嚷了一声你们给我等着,随即提气翻身,猛地朝地上打出两掌。可就算这一丁点反震力还是不够,他不得已在半空前挪来了两个空翻,最终这才稳稳落地,没有出丑。

而落地的瞬间,他又听到了一阵七嘴八舌的喝彩。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如此大张旗鼓,谁组织的?”

“千秋,你就别问这么多了。虽说这么多人确实是来迎接你们这些从北燕回来的英雄,但也是来看北燕那位晋王的!”周霁月抱起诺诺,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他如果没有冠绝天下的武艺,也至少得有倾国倾城的貌,否则这么多人面前可是过不去的!”

越千秋登时想起,萧敬先这些天虽说在逐渐卸妆,可总体来说,五官轮廓仍然神似萧卿卿,想到现在这夹道欢迎的一幕,他不禁觉得那家伙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然而,人是他从北燕带回来的,要是让金陵城这些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觉得不满意,那还是他的失败,他只能立刻上马来到了萧敬先马车前。

他把周霁月的话一转达,车帘就被一只白皙的手高高打了起来,挂在了一旁的挂钩上。紧跟着,并没有身穿华贵冠服,而是葛袍芒履的萧敬先,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出了马车。他没有用车杌子,而是一跃下车,随即好整以暇地伸手搭着越千秋的肩膀。

“不愧是金陵帝王州,果然万千气象,卓尔不凡。”

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样一句话仿佛是在自己耳边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出来的。武艺高出一线的比如周霁月,不谙武艺的比如诺诺,全都情不自禁地往越千秋身边这个青年看去。当接触到那灿若晨星的眸子时,也不知道多少人生出了一种错觉。

他在看我!

而侧头看着萧敬先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爪子的越千秋,则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家伙,居然又在逞能了!

第451章 龙子凤孙的亲迎

“好狗不挡道,让开!”

“四叔何必出口伤人?今日我和你前来迎接使团和北燕晋王,这可是皇上的吩咐!”

“什么你和我?明明是我和你!我是长辈你是晚辈,我是英王,你只是嘉王世子,谁主谁副你搞搞清楚!别以为这些天得了父皇几句夸奖就能翻天,你还早得很呢!”

耳听得两位天潢贵胄在前头唇枪舌剑,跟在后头的侍卫们恨不得把耳朵捂上,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然而,发现两个人真有没完没了的架势,其中一个侍卫还是无可奈何地策马上前几步,低声提醒了一句。

“英王殿下,嘉王世子,若再不快一些,怕是赶不上接人了!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

此话一出,一路上彼此冷嘲热讽,明枪暗箭的叔侄俩方才齐齐住口。李易铭更是眼中凶光一闪,突然一抖缰绳,狠狠在马股上抽了一鞭子,风驰电掣一般率先疾驰了出去。李崇明微微一愣方才意识到不好,慌忙打马去追的同时,忍不住想到了父亲前天刚送来的信。

父亲在信上一再抱怨封地贫瘠,官员不敬,言辞之中暗示他好好讨皇帝的欢心,争取让其能够早日返回金陵这个富贵乡。尽管知道这样的家书很可能也要经受重重检视,所以内容不可能太露骨,可他知道,这多半就是父亲唯一的奢望了。

那个始终不讨皇帝欢心的父亲,根本就没有想过荣登大宝的可能性!

而他却从这几个月和皇帝并不多的一次次接触下来发现,哪怕是对于李易铭这个所谓的独子,皇帝也并不是真的就处处纵容偏袒,而且最重要的是,李易铭到现在还不是太子!

想到不顾危险去了一趟北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闹出无数风波的越千秋,想到近日以来朝中的争议,李崇明又扫了一眼大街两侧等着看热闹的百姓,竟是有些羡慕起了这位至今身世未明,传言纷纷的越九公子。

不论如何,越千秋能有越老太爷这样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长辈收养,能有东阳长公主这样的帝室公主爱屋及乌多方照拂,还能聚集起这么多同龄人,相比看似身份尊贵,其实却犹如飘萍的他,实在是幸福得太多了!

当李易铭当机立断甩开的大部队,第一个抵达城门时,他刚刚好好就听到了萧敬先那感慨金陵的声音。尽管看不到人,可听到这么一个声音,他却只觉得眼前好似勾勒出了一个飘逸如仙的青年男子形象。一想到这样一个人今后便是自己的老师,他不禁心头火热。

他才不在乎朝中那些老大人们对萧敬先是善意还是恶意,接纳还是排斥,他只知道这位昔日兰陵妖王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这样一个人来教他,远比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来得好!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如今还不是太子,哪怕萧敬先真的当上了太子太师,也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眼看前方人山人海,被堵得水泄不通,小胖子灵机一动,大声喝道:“大吴皇子英王李易铭,奉旨来迎接晋王殿下入金陵!”

他这嚷嚷话音刚落,正自鸣得意自己的聪明时,后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嘉王世子李崇明,奉旨迎接晋王殿下。希望晋王殿下能喜欢金陵,将来在此安居乐业!”

纵使前方围着的人再多,可听到后方来了两位龙子凤孙,军民百姓们还是很快让开了一条通路。只不过,看到一马当先的英王李易铭阴沉着一张脸,对任何打量端详都不理会,而后方的嘉王世子李崇明则是笑容可掬,频频对着他们颔首微笑,人们的观感自然不同。

当两人最终来到了最前方时,李易铭方才收起了那张因为听到李崇明东施效颦跟着自己嚷嚷,还自作聪明加上一句话而露出的臭脸。毕竟,身边玄刀堂和武英馆的这些少年们,全都是他竭力拉拢的对象,不能像对寻常百姓那样彻底无视。

他挤出笑容对几个认识的打了招呼,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背后传来了声音,扭头一看,就只见李崇明竟是已经利落地跳下了马背,正团团拱手和众人说着话。这下子,他的笑容立刻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压不住的气急败坏。

自从李崇明这家伙到了金陵,就处处和他做对,他实在是受够了!

然而,当小胖子看到前方一手搭在越千秋肩膀上,饶有兴致打量他的那个葛袍青年时,却立时丢掉了刚刚生出来的那一丝戾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迥异于往日态度的口气对李崇明说:“崇明,晋王殿下正在等我们,我们已经到得晚了,难道你还要让他再等?玄刀堂和武英馆的诸位,等我们接了晋王殿下和严大人还有千秋他们过来,再继续说话不迟。”

李崇明当然看到了萧敬先。因为朝中如今物议沸腾,他又不像小胖子那样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所以打心眼里对这位北燕晋王持保留态度,可面上却不会流露出半分。此时他一面和玄刀堂以及武英馆的少年们套近乎,一面也是想让急于求成的李易铭先去和人接触。

如此一来,他也许能在朝中那些反对接纳萧敬先的保守官员,比如裴旭那一党面前得到一个好印象。

至于此番难得意见统一的赵青崖和越老太爷,他却也不至于留一个怠慢的印象。毕竟,这一次本来就是李易铭为主。如果刚刚不是故意激李易铭当街发火,让金陵百姓瞧瞧这位皇子是什么德性,他根本就会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这位“四叔”的身后。

然而,李易铭这开口一叫,李崇明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打空了。他只能无奈地答应了一声,等到看见李易铭亦是跳下马背,从从容容缓步向萧敬先走去,半点没有之前那暴躁易怒的架势,他那种失算和挫败感就更强了。尤其让他没想到的是,越千秋竟先开口打了招呼。

“哟,英小胖,好久不见,你怎么又珠圆玉润了?”

李易铭刚刚打起的满腔气势,还有那刻意做出来的沉稳,全都被越千秋这一声绰号给冲得干干净净。可还没等他反唇相讥,就只见越千秋直接把萧敬先拽了过来。

“晋王殿下,给你介绍一下我大吴的两位天潢贵胄,这是英王殿下,这是嘉王世子。”

越千秋这会儿一本正经,丝毫没有刚刚打趣李易铭时的戏谑,紧跟着又对李易铭和李崇明笑道:“喏,这位就是从前北燕赫赫有名的兰陵妖王,今年刚加封的晋王,现如今嫌弃北燕那一亩三分地太小,容不得他这尊大菩萨,所以到我大吴来了。”

这后几句介绍萧敬先的话,再次带出了浓浓的越氏风格,然而,李易铭却只觉得越千秋这一番话成功拉近了彼此距离,当即热情地打招呼道:“晋王殿下不远万里来到金陵,父皇自从得知此事就一直都在翘首以盼,就是金陵城中官民百姓也都好奇得很,我也不能免俗。”

小胖子一面说一面真的打量了一下萧敬先的衣着打扮,这才打趣道:“没想到晋王殿下喜欢的是这等山居隐士的风格。”

刚刚那叔侄俩在打量萧敬先,萧敬先又何尝不是在观察两人?从入境的霸州到金陵,一路都是走的通衢大道,他整整走了一个半月,经过越老太爷和严诩背后的东阳长公主暗中调度,各种名贵的药材不断送过来,他哪怕伤势还未痊愈,可恢复耳聪目明却不难。

而刚刚妄动劲力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就本着要逞强就逞到底的原则,连小胖子和李崇明的小小交锋也全都听在了耳中。所以,此时见小胖子先是客套,随即竟是非常大胆地和他开起了玩笑,他对这位在北燕风评很一般的大吴皇子不禁又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性子暴躁冲动,却也能够克制一下自己,颇有城府,也有些精明计算……单凭这些放在北燕那种虎狼窝里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但在南吴这种官制严明,制度和官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制约皇权的地方,显然还是足够当下一任皇帝了。

前提是,这小胖子真的是东宫独一无二的人选。

萧敬先用有些玩味的目光扫了一眼李易铭身后竭力收束存在感的那位嘉王世子,随即笑吟吟地说:“我初来乍到,不懂南边的礼仪,而且从北燕出来时太过于匆忙,衣裳行头几乎都丢在那边了,这身上的所有行头,全都是到了南边之后添置的。原来这一身叫做隐士服?”

如果不是早就得到资料说萧敬先为人千变万化,小胖子还以为萧敬先真的是个土包子,连葛袍芒履这种标准隐士服都不知道。他有些僵硬地干咳了一声,这才干笑道:“虽说是隐士服,可晋王殿下穿在身上,却别有一番风采。人品俊秀的人穿什么都是仪表堂堂。”

“这话说对了,晋王殿下可不正是穿什么像什么。”

越千秋随口调侃了一句,继而就眼珠子一转。他至今还记得在大名府被人围观的经历,此时一点都不想继续在这城门口杵着,因此李崇明打一开始就只是微笑颔首算打招呼,此时也没有上来和小胖子抢话头的意思,他也就干脆不问这位嘉王世子的意见了。

“英小胖,客套话差不多了吗?你们要么车里坐着慢慢谈,要么就一同骑马进城。时光宝贵,金陵城这种南北客商云集的地方,城门多封一个时辰,可要损失千千万万的钱。”

李易铭想要斥责这种离经叛道的理由,可看到萧敬先那哑然失笑的样子,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欣然笑道:“好,就听千秋你的。我和晋王殿下同车入城,把车帘卷起来让金陵百姓尽情看就行了!”

他可是早就看好了,那么小的马车,绝对只够他和萧敬先两个人坐,李崇明没份!

第452章 暗战不曾停

“看,那就是越九公子!”

“太厉害了,听说他在北燕严词拒绝了当驸马,北燕皇帝本来说公主任他挑!”

“何止,他还大摇大摆和北燕皇帝父子相称呢,要不然怎么能把北燕晋王给拐来!”

“对对,听说他还叫过这位晋王舅舅!”

越千秋何等耳力,此时在大批玄刀堂弟子和武英馆一众学生的簇拥下,招摇过市走在金陵大街上,大路两边和林立的酒肆茶馆饭庄上那些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他都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发现这些金陵百姓的关注点根本就不是萧敬先,而是自己,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看四周围的人,突然策马过去,直接把侄儿越秀一给拉了过来,随即用不容分说的口吻问道:“长安,这到底怎么事?怎么那么多人关注的都是我?”

越秀一没想到越千秋不问同门师弟,也不问周霁月和其他人,单单问自己。不过他正好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哪怕此时并不是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是从半个月前就开始的,满城上下全都在传,说你是北燕先头那位皇后的儿子,是北燕皇子。”

说这话的时候,越秀一还忍不住瞅了瞅自己这位九叔,见越千秋嗤笑一声,非常不屑地掏了掏耳朵,显然没放在心上,他顿了一顿,这才低声说道:“结果就在谣言压都压不下去的时候,太爷爷突然吩咐人,把九叔你在北燕的那点事用说唱戏的方式给散布了出去。”

这一次,越千秋方才大吃一惊,忍不住低呼道:“居然是爷爷干的?”

“不止是太爷爷,长公主也有推波助澜不,我觉得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参与,否则不至于在半个月内满城皆知。”越秀一见这次越千秋终于忍不住咂舌,而且还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他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雀跃,“总之,这九叔你彻底出名了!”

“我已经很出名了,不想再出名!”

越千秋犹如绕口令似的抱怨了一句,随即有些头疼地捂着脑袋,恨不得躲马车里去。可就在这时候,他瞥见李崇明正在严诩身边,一边比划一边对严诩说着什么,那神态极其热络。联想到刚刚这位嘉王世子对萧敬先的不远不近,他略一思忖就知道了这人的打算。

虽说他对小胖子一贯不怎么看好,甚至现在因为萧卿卿的出现,以及对北燕皇后安排的猜测,对小胖子的身世更是非常怀疑。可如果要比较不喜欢的程度,他更不喜欢李崇明!

他本能地排斥这种过于算计,趋利避害的家伙!如果说东宫人选只能二选一,那么他宁可选择那个暴戾却还听得进去某些话的小胖子,也不愿意选择这种虚伪的人。

想到这里,越千秋突然对越秀一问道:“今天只有英小胖和李崇明两个人来迎接,这是朝议的决定,还是皇上的决定,抑或是谁的建议?”

越秀一作为越府重长孙,如今已经开始定期在鹤鸣轩的屏风后头旁听越老太爷见人,当然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当下他往左右看了看,见刘方圆和戴展宁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左右,后边则是周霁月,他便轻声说:“是首相大人的提议。”

他说着又补充道:“太爷爷没反对,裴相爷也勉为其难答应了,所以就这样了。”

“呵呵,原来如此。看似规格高,实则连个理应出面的鸿胪寺官员都没出现,有一官半职的人一个都没有,这算下马威么?”越千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精光,倒不是为了萧敬先抱屈,而是为自己和严诩抱屈。

好歹他们这趟北燕之行遇到了种种事端,最终能够平安脱身,完全是斗智斗勇的结果。而且,正因为他们在北燕做的事情,如今南吴免除了一场边境上的大战,而那些平时一听到打仗就痛心疾首开始算经济账,却又躲在安全地方指手画脚的官员们就这么怠慢?

越千秋这顶多只有周围亲近人才能听到的话一出口,刘方圆就第一个冷笑道:“谁说不是?朝中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家伙多了!你不知道,之前入秋的时候黄河水泛滥,皇上原本打算委派一个‘名臣’去治水,那家伙竟是不肯去,还说他做官不是去做这种事的!”

戴展宁虽说没有刘方圆这么偏激,但刘静玄调去霸州,说是副将,实则已经暂代霸州将军,父亲则接任安肃军主将,即便如此仍是被朝中某些官员非议,哪怕是冷静镇定如他,心里也窝着火。所以,刘方圆抱怨过后,他就跟着说道:“前几日老太爷也被人弹劾了。”

越千秋登时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愤怒之色。尽管这年头的宰相没有挨弹劾就下台的见鬼规矩,可到底气人。不用想也知道,越老太爷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弹劾,是因为什么缘故。

这时候,他身后的周霁月已经策马上来,揭开了这个谜底:“弹劾老太爷的御史说,此次前往北燕的使团简直全都是越家的私人,不得上命就擅自行事,不但无功而且有罪,请皇上重重惩处,以儆效尤。”

闻听此言越千秋火气上来,恨得简直想杀人,所幸就在这时候,他的前方,白不凡徐徐放慢了马速,直接把刘方圆给挤到了一边去。

“九公子别担心,东阳长公主直接找上了门去,啐了那御史一脸。小到他家里家风不正,儿子养外室,嫁出去的女儿不孝顺公婆,大到他当县令的时候断案糊涂,主持分水收人贿赂,全都骂了一遍。最后用了一句话结尾。”

白不凡竟然也会卖关子,越千秋只觉得异常新鲜,当即很配合地问道:“怎么结尾的?”

“长公主说,明明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身上也有一半皇家的血脉,什么时候变成那个死老头的私人了?”

白不凡说到这,连忙解释道:“这是长公主的原话,死老头三个字可不是我说的!事后,长公主去哭了宗庙,结果结果朝中包括老太爷在内所有人都挨骂了。”

哭宗庙

越千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三个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东阳长公主就曾经提过,只不过他一直都是当纯粹的威胁姑且听之,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她会付诸实践!

宗庙这种地方,纵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那也绝对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毕竟皇帝每次进去祭拜,也要经过一系列非常繁复的准备和流程。可是,东阳长公主就真的进去了,而且还真的哭了,哭了的同时还把满朝文武包括越老太爷都狠狠骂了一顿!

就在这时候,越千秋听到耳畔传来了周霁月那极其细微的声音:“我听说长公主当年得到已故太后和皇上同时允准,可以随时随地拜谒宗庙直陈贤与不肖。这次哭宗庙后,那位御史就被罢官流放,再也没人提弹劾老太爷的事,后来迎接你们的人就定了英王和嘉王世子。”

越千秋注意到,左右其他人全都一副没有觉察到这话的样子,他就知道,周霁月的武艺竟是又小有突破。

可这小小的遐思过后,他就不由笑了起来。东阳长公主如今和自家爷爷分明是一条船上的人,可那御史千不该万不该用一句越家私人来概括之前的使团,于是彻底惹毛了那只雌虎。哪怕在严大先生口中,这只雌虎并没有和男人争权夺利的意思,可也绝不怕战斗!

之前在大名府遇到有人当街怒斥萧敬先北虏,越千秋倒是提防过金陵城里也有对萧敬先此番受礼遇心怀不满的人跳出来,早早打点好了一番腹稿,可他一路走一路和小伙伴们交流沟通各种情报,一直到了皇宫门前,竟是风平浪静,波澜全无,他反而倒觉得有些无趣了。

他这算不算惹是生非惹惯了,到了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反而不习惯?

和亲朋好友暂且作别,策马上前几步,陪在萧敬先和李易铭的车马进了皇城,越千秋忍不住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盼望着有成群结队的官员出来慷慨激昂拦一下,表现一下他们的文人风骨和名臣风范。

然而,直到马车停下,小胖子意犹未尽地亲自搀扶了萧敬先下车,他却只见只有陈五两在这儿候着。这一次,就连一直都被李崇明死缠的严诩,都觉察到不对劲了,东张西望看了一眼就若有所思地说:“皇上这是不召见其他人,只召见晋王和我们?”

“那当然!”小胖子想都不想就立刻抢着接过了话茬,满脸骄傲地说,“父皇说,晋王殿下又不是外国使臣,大家将来都是一家人。既然到了金陵,那就当家似的先进宫坐坐说说话。为了让晋王殿下不觉得陌生,所以请严大人你们师徒一块作陪。”

越千秋这才醒悟了过来。敢情今天自己不是作为使团的一员来进宫汇报工作,而是纯粹当个给贵客缓解紧张感的陪客?很好,他可以把满腔斗气泄了,一会儿打盹就行!

然而,陈五两却是笑容可掬地说:“英王殿下说得没错,只不过,皇上说,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毕竟和晋王殿下不熟,一会儿陪在一边,难免会让晋王殿下拘束,所以只请严大人和九公子陪,二位可以先去了。”

第453章 私人会见

直到进了垂拱殿,越千秋还是难以忘记小胖子那时候在听到陈五两的话之后,震惊到失神、失落,随即又变得难以置信,险些没有遮掩住那恼火和愤恨的眼神。相形之下,同样被摒弃在外的李崇明则是要显得从容得多,只是恭恭敬敬回答了一声臣遵旨。

显然,李崇明比小胖子把位子摆得正。可如果他是小胖子,也确实有点难忍。明明让人亲自去接,把人接回来之后却又卸磨杀驴把人打发到旁边,就算是儿子那也实在扔得太快了!

带着这种狐疑,当踏入垂拱殿的时候,见大吴那位皇帝竟是笑着亲自起身相迎,越千秋一面暗叹当皇帝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一面非常自觉地悄悄躲到了最后。奈何陈五两直接守在了门口,这偌大的地方统共就只有四个人,他就算再闪,怎么可能避过皇帝的目光?

“千秋,大功臣回来了,躲什么躲?朕还会吃了你吗?”

越千秋没想到皇帝还没和萧敬先打招呼,就先逮住了自己。他讪讪地从严诩背后出来,上前躬身行过礼,还没想好开口说什么,就只听皇帝开口说道:“你到北燕都尚且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慷慨激昂,怎么一回来就文静了?还不给朕介绍一下你舅舅?”

听到皇帝这绝对无厘头的话,越千秋险些脸色都崩了。他直起腰来,悻悻说道:“皇上您是一国之君,怎么没事也听这种捕风捉影的话?那就是在北燕叫着玩儿耍人的,我哪里有晋王殿下这样厉害到了不得的舅舅?我又不是北燕皇子!要我真是,我还回来干嘛?”

萧敬先仿佛没觉得这君臣俩说的人就是自己,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看热闹。然而在心里,他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越千秋之前说在南边过得逍遥自在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大臣收养的孙子,还不是亲生的,在皇帝面前却能如此说话,怎不是得天独厚?

“连玩笑都开不起的臭小子,朕真是白疼你了!”

见皇帝指了指越千秋,笑骂了一句,随即就看向了自己,萧敬先这才从容举手行礼,可这大揖礼尚未行完,他却只见一双手伸过来,稳稳将他扶起。那一刻,他不由得想,如果自己在这距离暴起出手,谁能相阻?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在北燕被评为懦弱无能,不能驭下的南吴皇帝,也算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了。谁能有如此胆色就这样不带侍卫,单独接见一个不久之前还是敌国亲王的人?

萧敬先顺势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一旁的严诩浑身绷紧,显然是担心自己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反而是一旁的越千秋没好气地瞪着他,那分明并不是提防的仿佛是在说,我被骂都是你害的。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道:“陛下如此厚待,实在是愧不敢当。”

“晋王能够抛下在北燕的荣华富贵,不远万里来到金陵,朕就算是再厚待十倍百倍,也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欢欣。朕之前听人说,北燕天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故而徐厚聪在南边不过是一个区区草民,带着神弓门弟子投了过去,先是神箭将军,如今更是位居禁军左将军。”

坦然说着称赞北燕皇帝的话,统治着南边的这位君王轻轻叹了一口气。

“朕又何尝不想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地用人?但我朝立国的根本就是制度,虽说这些制度有好有坏,但要更改,动摇的便是我大吴的根本,所以朕不可能任凭喜好用人。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人拿千秋的爷爷来举例子,说他屡次超迁,又并非科场出身,有违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