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打杀杀,还是装成不知道?嗯,这样都不太好,折衷吧。”萧敬先笑吟吟地眯了眯眼睛,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没有他的表情那么客气,“好歹回头也要抓几个人出来,否则岂不是显得咱们这儿如同筛子似的?”

尚云儿顿时面如土色,紧跟着,他就察觉到有人在面前蹲了下来。眼角余光看到那双鞋的尺码,他确定那便是外间传言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的越千秋,心里正紧张,却没想到越千秋一开口第一句话,却显得非常体谅人。

“既然尚班主识时务,我们也要对得起他,不能让他日后在金陵城里呆不下去。”

可尚云儿很快就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能和妖王混在一块的,自然也是妖孽!

“要抓人,也不必急在一时,毕竟也要废物利用不是?听说尚班主多才多艺,这些年编了很多曲子?我这儿正好有一位落魄才子写出的绝妙好词,需要一个人编支曲子,你能不能全力以赴在中午时编出来?”

说到这里,越千秋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有些读书人,为了成名无所不用其极,一面在秦家闹事,一面对我摇尾巴,只要能够名动金陵,还愁他不卖同伙?”

第506章 闺怨诗的新用法

之所以没几个人把主意打到那两位金陵城里同样赫赫有名的大厨身上,一来是因为这两位大厨都是厨艺世家出身,祖上曾经有人被召入宫**职,各家达官显贵家中,也常常会有厨子跟着他们学艺,所以和一贯被当成是贱业的戏子,地位自然稍稍有所不同。

二来则是因为,大厨这种职业,都是活跃在后厨,除非忙完,否则接触不到前头那些贵人。而且,这次永宁楼和天水居的两班人马,早先就有说法,道是他们直接进驻丽水园整整三日,完全不出来,别人也就只能在可以进出的德天社身上下功夫了。

刘一刀和赵庆水两位大厨彼此关系素来不错,可对外人都有些牛脾气,此次他们原本不是那么好请的,奈何出身各大门派的少年们这数月以来没少在金陵城里“行侠仗义”,还真被他们和两家小辈拉上了一点儿关系,于是两人拗不过高额的报酬再加上几个心爱小辈的死缠烂打,再加上东阳长公主捎了话,他们就带着徒子徒孙来了。

丽水园是皇家别院,厨下的区域原本就很不小,两家人从上灶掌勺,做点心的,到切配的打杂的,统共二三十号人窝在这偌大的地方,非但不显得拥挤,反而很是宽松。萧敬先和越千秋都没派外人上这儿来负责厨下事宜,然而,东阳长公主却派了得力心腹桑紫过来。

只凭这一点,从两位大厨到下头的那些人,每个人都能明白,此次的事情到底是谁罩着。

而在他们忙活的时候,前头咿咿呀呀的唱词声,悦耳的丝竹管弦声,已经飘过几面墙头,渐次传了过来。

德天社在金陵城乃是头号出名的戏班子,请得起他们的,往往得是顶尖的权贵,即使是刘一刀和赵庆水两位在家也是被称之为老爷子的人,这些年就算是过生辰又或者其他节日,却也只因缘巧合请到过一次,小的们就更加不用说了。

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不知不觉就分了心。可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击掌声突然响起,紧跟着就是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各位师傅,九公子刚刚让我传话,难得唱大戏,各位到丽水园忙三天,如果只得听没得看,那也实在是太遗憾了。不是忙三餐的时候,请各位轮班过去捧个场。尤其是刘师傅和赵师傅,大戏台那儿还给您二位留了座。”

听到这话,别说两家小字辈的徒子徒孙同时欢声雷动,就连刘一刀和赵庆水也觉得有些意外惊喜。毕竟,名声显赫的大厨固然有人追捧,家里也殷实,平时被徒弟们尊称老爷子,被下人们尊称老爷,可到底地位还没有那么高。

因此,两个关系不错却常常较劲的金陵名厨彼此对视一眼,最终年纪最大的刘一刀就笑着说道:“那就请桑紫姑姑回头对九公子一声,大伙儿承情了,多谢!这三日里呆在丽水园不回去,咱们保管拿出十八般武艺来,从今儿个午饭开始到第三天的晚饭,八顿饭绝不重样!”

两位大厨说到做到,这一日中午那一桌桌十几个碟碗盘子攒珠似的席面,吃得总共四五十个少年,外加那些前些日子惴惴不安的教授们个个喜笑颜开,赞口不绝,连看戏的精神都分散了不少。

而本来就属于吃货的越千秋,更是觉得心满意足,之前他就让桑紫带去的承诺,因此问明饭菜都上齐之后,他就直接派人把刘一刀和赵庆水给接了过来。

哪怕往常在厨房里说一不二,就连永宁楼和天水居的东家都得倒过来奉承他们,可毕竟不是官身,当两位年纪都在五十开外的大厨被人领到戏台对面那座二层小楼,一级一级上楼梯时,一前一后两个人虽说见过无数达官显贵,却还是有点儿紧张。

毕竟,那一大一小据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惹是生非的祖宗!

当看到楼梯口有个俊秀少年郎等着,还笑吟吟地伸手搀扶他们时,两人那紧张的心情这才舒缓了一些。走在前头的刘一刀刚开口叫了一声小哥,打算探听探听里头那两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千秋,两位大师傅还没上来吗?”

“来了来了!”

两个大厨听到搀扶他们的少年立刻答应了一声,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笑得犹如邻家小儿的少年,便是市井之中几乎被妖魔化的那个越家养孙越千秋?

前头的刘一刀反应慢了一点,竟是硬生生被越千秋拽住胳膊,与其说搀扶,还不如说是生拉硬拽进了那轩敞的凭栏小厅。而落后几步的赵庆水则是愣了一愣,方才跟上,等到进入那小厅时,他就只见刘一刀已经被越千秋按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而在这宽敞的地方,除却主位上的萧敬先,和刚刚进来的刘一刀和越千秋,再加上他,竟是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旁人了!

对于这种根本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局面,赵庆水不禁空前警惕了起来。他怎么都不觉得,自己两个只会做菜的老家伙有什么值得人家赏识,甚至要单独接见的地方。就在他心中打鼓,只觉得事有反常即为妖的时候,戏台上已经丝竹大起,一个婉转的声音再次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疑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这短短几句,刘一刀顿时悚然动容。他一向是爱听戏的人,这次答应邀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据说萧敬先这边竟是请来了等闲不赴普通人家堂会的德天社。此时,他下意识地一拍大腿赞叹道:“真真好唱词,德天社什么时候请动了这等妙人给他们写出如此好词来?”

赵庆水却比老兄弟更加谨慎些,听到下头叫好不断,而中间那主唱的身段窈窕,瞧着像是德天社这两年力推,不少世家公子捧过的一个名伶,他见萧敬先和越千秋对视一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唱词听着新鲜,敢问晋王殿下,九公子,莫非是武英馆哪位才子做的?”

“武英馆那些‘才子’,也就只能骗一骗钟小白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们要是能写出如此好词来,那就可以去考状元了!”

越千秋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这世上的才子多的是,一个个自叹怀才不遇,只可惜没有碰到伯乐。今天德天社的人一唱,回头这首小令就能传遍金陵城,再接着,那位自叹青春蹉跎的才子,就能够名动京华了!”

此话一出,赵庆水大吃一惊不说,刚刚已经早一步坐下,却因为唱词而赞口不绝的刘一刀更是瞪大了眼睛:“真的是新词?而且是尚班主今天刚在这儿拿到,现编的曲儿?”

“那是。”越千秋笑眯眯地说,“是新剧牡丹亭,一大早德天社过来的时候,我才刚把几段词给尚班主,没想到尚班主在编曲上那么有天分,竟然这么快就编出了一段新曲子来。”

萧敬先则是不动声色地接口道:“我倒觉得,你们这些南边的读书人就是不够直接,要自荐直接上就是了,偏偏要写什么宫怨诗,写什么伤怀的小令,拐弯抹角到费尽心思,这才送到你面前,人还扭扭捏捏地不肯露面,这不是婉转,这是矫情!”

“谁让越家之前的鹤鸣轩出品,已经成了京城的一块招牌?每逢鹤鸣轩出书,多少文人雅士都想着一睹为快,或者说挑刺点评?人家就算是想要展露才华,也得防着我拿过去之后,一口咬定是鹤鸣轩出品,所以才只肯给一段。当然,相形之下,这小令还不算是投名状。”

越千秋一面笑眯眯地说,一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即冲着赵庆水和刘一刀狡黠地挤了挤眼睛道:“其实我请二位上来,除了请你们看戏,还有一件事相求。”

终于来了!

赵庆水心中一跳,生怕老兄弟被蛊惑住了,贸贸然开口答应却陷了进去,连忙重重咳嗽一声,在萧敬先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九公子是什么事?”

“你们有没有兴趣出一本食谱?”

听到是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赵庆水顿时目瞪口呆。良久,他和刘一刀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刘一刀竟是陡然之间兴奋了起来,他大叫不好,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位多年和他齐名的金陵名厨一下子跳起来,大叫一声道:“有兴趣,当然有兴趣!”

眼见刘一刀兴奋地和越千秋接洽起了挂到鹤鸣轩名下出食谱的种种事宜,纵使赵庆水之前心中如何警惕,发现越千秋竟是一本正经说起了出书事宜,他渐渐也动了心。这年头寻常书生固然想要出书,可他们这等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厨,何尝也不想让自己名垂青史?

因此,在一来一往询问了几次之后,当赵庆水听到越千秋不但要出食谱,还打算出农书,出算经,出各种杂记……他终于把之前的顾虑丢到了九霄云外,竟是和迫不及待的刘一刀没什么两样,以至于当萧敬先笑眯眯地叫了人上来把他们带下去吃饭,他都有些不情不愿。

这两位年纪很不小的大厨带着几分失魂落魄下了楼,戏台旁边的尚云儿立时注意到,自己戏班子里两个被裴家塞进来的眼线悄悄靠近了过去,竟是急不可耐地和那两位兜搭起来。他看在眼里,却没有露出任何异状,直到赵庆水和刘一刀吃完饭离开,那两人才重新回来。

“尚班主,刚刚那首曲子的唱词,真是之前你刚拿到的?”

“没错。”尚云儿仿佛不明所以似的点了点头,“是九公子给的绝妙好词,特意让我编曲的。说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书生所写的一部戏,这只是里头的两首小令,如果九公子肯给他这部戏谱曲出书,他不但会把全本奉上,还能对九公子有其他贡献。”

闻听此言,那两个裴家的眼线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拔腿就走,另一个则恼火地瞪着尚云儿道:“尚班主,相爷吩咐过,你和越千秋还有萧敬先若是见面,事无巨细都得对我们把话说清楚,你最好放明白一点,若再有这样知情不报的,你自己知道下场!”

眼见那人撂下这话扭头就走,想到越千秋和自己说话时那笑眯眯的温和口气,萧敬先揭他过去时的不动声色,虽说知道自己把眼前这么个小角色和那一大一小两个大人物比实在是很无稽,可尚云儿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就是有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狗腿子,裴相才永远斗不过那位出身微寒的越老太爷!

第507章 宰相斗殴,皇子跳楼

丽水园中,武英馆的师生们因为萧敬先履行承诺,而进入三日狂欢之际,这一天的早朝却一再延迟,最终推到了将近午时方才开始。这是近年来少有的情况,

然而,考虑到政事堂首相赵青崖已经上书请丁忧,而次相越老太爷又身陷姻亲被士林指通敌卖国的丑闻,在帝党内部,更是被兵部侍郎钟亮从背后捅了一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理解皇帝推迟朝会的无奈。

可是,当大大小小的官员终于站在了各自的站班位置,方才有人进来通知,道是北燕三皇子之前血书请求谒见,皇帝已经同意在今日见他。这下子,四下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立时有人发现,之前皇帝亲自封爵赐官的晋王萧敬先,今天竟然并没有登场。

尽管正儿八经的大吴亲王们都没有什么实权,就算没有被分封去封地,留在京师金陵城里的例如英王李易铭这个皇子,也并不经常出现在朝会上,可萧敬先竟然真的不上朝,煞有介事在丽水园中和一群出身江湖的少年们胡闹,这还是让众多文官们嗤之以鼻。

而裴旭更是仿佛没看到站在自己前列的越老太爷,轻蔑地冷笑道:“那萧敬先不过是想要撇清自己和三皇子的关系罢了,可他生于北燕长于北燕,现如今却连家国都不要了,这种人哪里值得信任!也只有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辈,这才会重视这等样人!”

越老太爷虽说头也不回,可后背有多少视线射过来,他却清清楚楚。他照旧一如既往揣着双手,随即淡淡地说:“裴相还请慎言,给萧敬先封爵赐官的,是皇上,你想用你刚刚那两个成语,讽谏皇上用人不当吗?”

裴旭没想到越老太爷竟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曲解自己的意思,顿时气得直发抖。可他好歹还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只能**地冷笑道:“北燕贼子狼子野心,岂可轻信!”

“哦,那当初是谁主张和狼子野心的北燕媾和,边境上死几个无关紧要的草民不要紧,只要把北燕皇帝出兵的借口堵回去,人家就不会打过来的?”

裴旭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怒吼一声就大骂道:“老匹夫,你这是断章取义!”

“我不过是复述你当初的原话,你就气得说我断章取义,要不要多找几个人来对质,又或者去问问御前奏对时原封不动记录的起居郎,让他来做个见证?”徐徐转过身来,见裴旭那脸色涨得如同猪肝色,越老太爷却似笑非笑地又踏前了一步。

这下子,身材和裴旭一般高的他几乎和对方面对面,说话那热气都能轻易喷在彼此脸上。而他却没有直接挑衅,而是先咧开嘴,露出了满口保养得相当不错的白牙。谁也不知道,这位早年苦日子里挣扎出头的当朝次相,没有青盐刷牙,怎可能有这么一口好牙。

看得裴旭心里发毛,越老太爷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裴相,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政事堂首相的位子就算你看上,这辈子也别想染指。我就算真的阴沟里翻船坐不上去,你也休想。你可不是我,你们裴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某些人死个七八回都足够了!”

“越太昌,你敢威胁我!”裴旭本来就不是脾气好的人,此刻一时暴怒,竟是再也克制不住心头被撩拨起来的火气,猛地抡拳就往越老太爷脸上砸去。

对于这一幕,后头那些调入金陵不久的中层官员中,有不少都吓了一跳,而前头的高层官员,却都见怪不怪,兵部尚书叶广汉甚至有些牙疼似的轻轻用中指和拇指捏了捏自己面颊,目光完全低垂了下来。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耳边传来了钟亮的话。

“叶大人,如今首相大人上书请丁忧,次相和三相竟是不顾体统,在这朝会上大打出手,您……”

“关我什么事?”叶广汉眉毛都没动一下,口气却满是讥诮,“你想要和越老儿争,就自己捋袖子上,别来撺掇我。以为我是会被人随随便便指使的蠢货?”

钟亮差点没被叶广汉这口气给噎得呛着。他原以为叶广汉当初和越老太爷争过儿媳妇,而且还闹得越老太爷的幼子离家出走,据说两个人从来针锋相对,还曾经动过手,必定是死对头,谁知在如今这个关系到越老太爷是否能成为首相的节骨眼上,叶广汉竟当起缩头乌龟!

他正在暗自气恼时,却只听前头这位尚书大人突然又呵呵一笑:“再说了,就裴旭那养尊处优的小身板,斗得过曾经亲手打死过山贼的越太昌?”

果然,随着叶广汉这话,已经敏捷躲过了裴旭三拳头的越老太爷突然冷笑一声:“事不过三,所有人都看到,我已经让你三次了。你自己要找死,那可不怪我!”

随着这句话,就只见越老太爷骤然抬手出拳,那迅疾的出手速度,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而这一拳不偏不倚,直接打中了裴旭的下巴,以至于刚刚还暴怒想要还嘴的三相大人中拳之后脑袋一仰,牙齿一合,直接重重咬住了舌头。

这下子,他痛得整张脸都纠结在了一块。

眼见裴旭竟是捂着下巴蹲在了地上,连呻吟惨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向越老太爷的目光中生出了深深的畏惧。而一击制胜的越老太爷,却只是吹了吹拳头,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老了,力气小了,想当初我一拳勉勉强强也能捶死一个人。”

你老人家当年是个仓吏,可不是屠夫吧?

就在无数人心中疯狂腹诽时,随着不断传来的击掌声,刚刚还乱哄哄犹如菜市场的偌大地方逐渐安静了下来。就连刚刚蹲在地上的裴旭,也勉勉强强站起身回到了原位。

今日皇帝乃是御殿上朝,可本朝宫殿并不算雄伟壮观,别说远远比不上当年的大隋,就连后来的卫朝也及不上,所以,那小小的大殿,也就只够容纳三四品以上高官。

至于其他官员,大多得在风地里等在外面,竖起耳朵听里头到底在说什么。

好在大吴历代皇帝都是体恤臣子的人,朝上不说废话,而且此时这上朝的时辰延迟到了午时,又早就吩咐给官员们备了点心,因此这会儿人们倒是不至于腹中空空等着。眼见前头的高官们进入了大殿,就有人听到一个内侍出来,高声大叫道:“皇上宣见北燕三皇子!”

随着这个声音,本来还剩下最后一丝窃窃私语的室外顿时鸦雀无声。处于最后列的人悄悄往后张望,却并没有立时三刻见到人影。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们方才感觉到有一个人影从身旁走过。北燕的服饰本该比南边更加紧凑,或者说紧身,可每一个看到三皇子正面、侧面或者背影的人,全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发现,这位三皇子不但脸色不好,而且惊人的消瘦。

那身原本应该紧身的皇子冠服,竟是被他穿出了宽袍大袖的感觉!

然而,就在每个人都觉得,三皇子会径直进入大殿的时候,拾级而上的他却在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直接站住了。他旋风似的转过身看着下头无数官员,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受父皇之命出使大吴,却先被奸佞楼英长陷害,被撇在金陵,而后越家小贼又陷我于不义!”

他也不管底下一时如何哗然,自顾自地重重提起右臂抡拳叫道:“我堂堂大燕皇子,天潢贵胄,竟是被一群酸腐儒生污蔑勾结商贾之流,简直是辱我太甚!今天我便在此赌咒发誓,我的父皇,大燕皇帝他日必然会挥师南下,洗干净我今日溅血于此的羞辱!”

说完这话,在众多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就只见三皇子敏捷地翻上了一旁高高的栏杆,随即闭紧眼睛纵身往下一跃。那一瞬间,惊呼声此起彼伏,甚至有年迈官员因为看到这一幕惊骇太甚,直接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眼看从高处跳下的三皇子就要血溅当场,引发一场无法弥补的血案,高处殿前值宿的侍卫当中,两人慌忙飞跃而下,而下头广场上亦是有几个侍卫疾呼连连扑上前来试图救人。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暴喝,一个人影从旁边出来,后发先至,一下子窜到三皇子正下方。

然而,和所有人以为的接人不同,此人竟是在情急之下飞起一脚,凌空踢向了那位北燕皇子的屁股!随着人被他这一下踢得坠势稍减,他又往上啪啪两掌,正好打在了三皇子背上,眼见人因为这几下反弹的力道而再次飞起,他立时屈膝蹬地,猛地一跃,勾手把人稳稳当当接了下来。在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后,他方才把三皇子交给了两个侍卫看管。

直到这时候,其他人方才认出,那赫然是左将军齐南天。可还不等有人生出这是做戏的嘀咕,靠旁边两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的三皇子却用虚弱而怨毒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了几句话来。

“今日我不死,明日我也会死!我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旦夕且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无信无义,无胆无勇的南朝君臣,能够得意到几时!”

此时此刻,刚刚闻讯从大殿中赶出来的裴旭登时脸色铁青。

昨日那一桩原本对他非常有利的突发事件,因为今日三皇子这极其惨烈决绝的一跃,很可能即将滑落到他难以预测的深渊!

第508章 争先

“就差一丁点,北燕三皇子就死在了我大吴皇宫,各位觉得,那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形?”

从前只有三四品高官能够进来的大殿中,此时此刻却破天荒犹如菜市场一般挤了上百号人,差不多六品以上官员全都被皇帝召进来了。一贯言辞温和到有些软弱的皇帝,在疾言厉色问出了这句话之后,见底下鸦雀无声,他便重重捶了捶身下的座椅,随即站起身来。

“越千秋是奉朕的命令,去接触北燕三皇子,希望能够将这个素来以软弱无能著称的皇子笼络过来,大吴只要少许扶持一下他,虽说不奢望他能够入主东宫什么的,但只要他能够野心勃勃在北燕做出点什么事,牵制一下北燕皇帝,那么也就够了。”

皇帝毫不讳言自己对越千秋的吩咐,见底下顿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他就怒斥道:“可三皇子到底也不傻,知道若是被人传出和我大吴有什么勾连,回去之后势必更加举步维艰,毕竟,当初楼英长就直接把他丢下不管!所以他一直都不冷不热,难得千秋成功把他拉去见秦家两兄弟,结果就是这一出围堵卖国贼的猴子戏,把什么都砸了!”

不管皇帝往日如何温和好说话,此刻这前所未有的愤怒态度摆在这,谁也不想贸贸然站出来做这出头鸟。哪怕对皇帝原本意图不以为然的那些人,一想到之前三皇子险些死在当场,也能明白这种严重事件的后果。

就算三皇子曾经被人认为是面团团似的没用人,可是,当初这位素来软弱的北燕皇子既然能够直接杀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内侍,今天又能那样决绝地纵身一跃,他要求死谁拦得住?

真要是北燕皇子就这么死在了大吴,哪怕北燕国内叛乱据说还没解决,那位本来就刚愎的皇帝振臂一呼,不顾一切引数十万雄师南下,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没人怀疑三皇子是与人配合做戏,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齐南天并不是早就在栏杆底下等着接人,而是在距离颇远的地方,而且若非那一记飞脚和两下掌击减弱了下坠的速度,这会儿三皇子说不定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最先站出来的却是户部尚书李长洪,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沉声说道:“北燕三皇子和秦家兄弟见面的事,理应不曾声张出去,那么,那些书生围堵殴打秦家老二,如今又将秦家大门团团围住闹事,这背后总归脱不了有人指使。此事绝对该彻查!”

早些年还有人指望李长洪这个户部侍郎制衡一下越老太爷这个户部尚书,可直到越老太爷荣升次相,而李长洪却成了户部尚书,人们却失望地发现,李长洪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成为了越老太爷的代言人!于是,这个彻查两字一出,底下立时传来了反对声。

其中裴旭的反应最最激烈:“这万万不可!士林学子又不知道朝廷大事,他们也只是为了一腔义愤这才站出来的,纵使做得有些出格,让学官出面申饬就行了,如果大张旗鼓地彻查,只会激起反面效果……”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旁就传来了兵部侍郎钟亮那阴恻恻的声音:“裴相如此激烈反对,莫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被人查出了幕后主使?”

裴旭没料到越老太爷尚未跳出来,钟亮竟是直接当了马前卒。可下一刻,他就意识到钟亮不是为越老太爷冲锋陷阵,而是因为揣摩圣意——皇帝分明是由于三皇子险些身死而雷霆大怒,钟亮自然想博取天子欢心。当然,说不定人是想要混淆视线!

又气又恼的他暗骂了一声狗腿子,也顾不得自己和钟亮鹬蚌相争,会不会让越老太爷渔翁得利,打足了精神反唇相讥道:“钟大人,早先你在国子监冬会上指使令侄闹事,昨天又在武英馆大放厥词闹了笑话,现在你还敢给我扣帽子,我看这事情背后是你指使!”

老虎没打着,反而惹得一身骚,钟亮两眼圆瞪,心里却意识到不能让越老太爷置身事外。正当他拼命开动脑筋,想要把越老太爷拉进来时,他就听到了那个不紧不慢的可恨声音。

“查是要查的,毕竟三皇子都险些以死明志了,虽说未必需要给北燕一个交待,可各位不觉得,不应该给皇上一个交待?既然裴相和钟大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你们两个不妨联袂去一趟秦家门口,和那些书生唠唠嗑,问问他们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越老太爷这话前半截刁钻,后半截刻薄,而裴旭和钟亮闻言却无不觉得,越老太爷这看似挖苦的表态,是因为事情完全与己无关,所以才挑他们相斗。

气咻咻的两人你眼瞪我眼,却都觉得对方最最可疑。想起自己此次无端背黑锅,不等皇帝最终做出决断,两人就齐齐主动请缨。

“皇上,臣愿意前往……”

“皇上,臣也愿意……”

“好,既然你们两个愿意担纲,就你们联袂去查吧!”

看到皇帝顺势准了,其余官员无不松了一口大气。几乎大多数人认为煽动那些书生的是裴旭,一小部分人认为是野心勃勃的钟亮。至于刚刚那场裴旭大败亏输的斗殴,此刻竟是再没有一个人提起,就连裴旭也只是用手遮挡下巴,即便口中舌头再疼也不得不暂且压了下去。

大事要紧!

今日早朝原本就没有什么其他大事——或者说,真正的大事也不会放到这种纯粹礼仪的场合来谈,而是早就分别沟通而后决策了下去——因此,在这突发事件后,皇帝阴着脸拂袖而去,其余人等自然是纷纷而散。

李长洪本打算和越老太爷单独说道几句,却没想到有几个翰林围了过来。他刚想要走,可袖子却冷不防被越老太爷一把抓了个正着,知道老上司意思是让他留下,他只能无奈照办。

“越老相爷……”

没等其中一个翰林把话说完,越老太爷就似笑非笑地打断了:“赵相的好意,我很感激。只不过,各位既然心不甘情不愿,那么合作两个字也就无从谈起。我这个人就算要结党营私,也不要别人施舍的善意,也不会接纳似乎我欠了他八百两那种别扭人!强扭的瓜不甜!”

见几个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越老太爷就顺势拉起李长洪,笑吟吟地说:“老李,走吧,我给你看看千秋倒腾出来那本算经,这小子真是从故纸堆里翻出花来了!”

直到前户部尚书和现户部尚书联袂而去,几个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拒绝的翰林中,方才有人狠狠骂了一声:“果然是泥腿子,还没当上首相就如此猖狂,若是让他当上了那还了得!”

“他猖狂又怎么样?他是算准了我们不会去投靠裴旭和钟亮!”

“裴旭也就罢了,毕竟家世显赫,而且官位一直显赫,钟亮算什么?连自家侄儿都要利用,此等薄情寡义的小人,哪里是能够倚靠的?可恨,赵相爷怎会如此倒霉,如若太夫人能够再长命百岁一点那就好了!”

在同伴们七嘴八舌发牢骚之际,其中一个翰林却突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都跟着他离开大殿。等到了外头,见四周围没有别人,他才轻声说道:“这次赵相爷丁忧,政事堂少了一个人,他推举了谁?”

尽管几个人都是赵青崖的门生,可如此隐秘的事,就连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当下就有人没好气地说:“赵相爷除了让人带出过话,让大伙儿小心谨慎,别上窜下跳,对越老儿客气一些,别的就什么都没说,谁知道赵相爷推荐了哪位。”

对于这样的回答,那个示意众人出来的翰林这才嘿嘿一笑,随即信誓旦旦地说:“我说一个人选,各位自己心里斟酌,兵部尚书叶大人,赵相爷推荐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他!而且按照这位老大人的资历,他是有资格和越老儿还有裴旭掰腕子的。和他一比,钟亮算逑!刚刚越老儿和裴旭打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钟亮在后头挑拨,叶大人理都没理他!”

当越老太爷和李长洪走进户部衙门的时候,顿时引来了好一阵骚动,也不知道多少小吏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时间,老太爷的呼声不绝于耳,以至于那些在越老太爷离任之后方才来这里任职的各司郎官全都为之咂舌。

而到了政事堂也一直都分管户部,却几乎再没有亲自回到这儿来的越老太爷,此时也褪下了在人前的冷淡,笑吟吟地挨个叫着众人的名字。等进了李长洪平日理事的那座小厅,背着手的他这才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有兴趣到政事堂占个位子吗?”

李长洪正在低声嘱咐一个跟自己的心腹小吏去沏茶,乍然听到此言,他那张脸顿时完全僵住了。再看那小吏比他还要紧张惊骇的样子,他连忙摆摆手吩咐人退下,随即就疾步上前道:“这种话岂是能随随便便乱说的?”

“我从来不说没把握的话,做没把握的事!”转过身的越老太爷说得掷地有声,心里却想,在朝中这一亩三分地,没把握的事也要说得有把握,做得有把握,这才是处世之道。

见李长洪一脸纠结,分明是不知道该说感兴趣,还是若无其事表示没兴趣,他就冲着这个老下属哂然一笑,自己再次转身,徐徐来到了正中一副挂着天下财计的匾额下方。

毫无疑问,这是他亲自写的!

“我虽说提拔过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官位还不太高,至于我家老大……呵,本朝就没有过父子宰相。这次难得政事堂空位子,为免你觉得我有好事不照顾自己人,我总得和你把话说清楚。如果推你进去,好处在于你跨了最后一步,坏处在于排位靠后。可不推你进去,好处在于你可以像叶广汉一样把根基垒坚实一些,坏处在于不知什么时候有位子腾出来。”

他重新扭过头来,眉头的皱纹都笑得舒展了开来:“当然,不管你选择哪一种,就像现在赵青崖推叶广汉一样,我日后下来的时候,也自然会推你。所以,你得自己选。”

第509章 内讧啦!

“我真的没想到,大家明明众志成城,希望朝廷严惩卖国贼,可这种时候,竟然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和卖国贼的姻亲越家勾勾搭搭,还扔出这一首小令,唱什么春日里没人知道的牡丹,这哪里是什么伤春闺怨,根本就是毫无风骨地想要向人摇尾乞怜要官做!”

当说到摇尾乞怜四个字的时候,原本疾言厉色的裴南虚那声音提高到无比尖利刺耳。

“你想要成名,想要著书立说,这金陵城有的是门路,为什么要去向越家摇尾乞怜?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既然这么做了,还厮混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干什么,是想要打探虚实,然后禀报给你的新主子,作为你的进身之阶?”

听到这里,被叫到这里的七八个书生当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一个最年轻的士子便忿然起身怒斥道:“裴南虚,你这指桑骂槐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什么小令,什么和越家勾勾搭搭,你这说话缠枪夹棒的,一个个你字丢出来,指量我们南风集的人都是你的下属不成!”

他这带头一反驳,刚刚听着不是滋味的其他人也立时起身声援。

面对这群起攻之的局面,裴南虚连连冷笑,右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张纸就用力甩了甩。

“我指桑骂槐?各位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有人私底下把这样的小令送了去给越千秋,今天丽水园中请了德天社唱戏时,已经把这首小令谱过曲当场唱过了!不但如此,越千秋连刘一刀和赵庆水两个厨子都答应给他们出食谱,这小令的作者想要出书成名,那更是不在话下。现在,那个躲在咱们中间鬼鬼祟祟的那个家伙该高兴了吧?”

刚刚说话的年轻士子先是一愣,随即二话不说冲过来抢了那纸片,等一目十行看完,他方才面色复杂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却是走回去交给了身边一个满脸疑惑的书生。随着这张纸在人群中传看了一圈,很快,刚刚还对裴南虚怒目相视的众人却不由得都打量起了彼此。

纵使自视极高的他们,也全都觉得这小令巧妙地将仿佛是哀叹春光无人赏识的闺怨,实则是怀才不遇无人怜的境遇,写得清新脱俗,让人读起来唇齿留香。只看这字里行间的意境,确实绝对是不得赏识的落拓之人写的。

如此佳作只要经过德天社一编曲,传唱金陵,越千秋再用鹤鸣轩的名义给人出书扬名,转瞬间就能捧起一个名动天听的才子来!

刚刚还对裴南虚怒目相视的那个年轻士子,就忍不住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有人想要攀高枝,那自己去攀也就是了,可还混在我们当中,给人当走狗探听消息,那未免也太卑劣了一些!”

在嗡嗡嗡的一阵议论声之后,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道:“就凭这小令,怎么就一口咬定此人混在我们当中探听虚实?裴兄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证据!”裴南虚一想到自己的言行举止早就全都落在别人眼中,自己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回头一不留神就可能被越家那对祖孙坑得万劫不复,他就恨得想杀人,当下咬牙切齿地把裴家放在德天社的那个眼线说的原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就狠狠甩了一记袖子。

“如今越家最焦头烂额的,就是姻亲秦家被我们抓住了把柄,这小令的作者偏生又是自认为怀才不遇,口口声声说会对越家有所贡献,那他不是厮混在我们当中,他还怎么对越家有贡献,难不成他还能把越老儿推到首相的位子上,又或者能打探到其他人的虚实?”

见四周围有不少人赞同点头,裴南虚就恶狠狠地说:“此事乃是腹心之患,绝不能让那败类出卖我们换取荣华富贵!若是不把这种害群之马揪出来,只会是我们倒霉!”

“话虽如此,可我们怎么把人揪出来?”

几乎就在这个疑问响起的同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就撞开门闯进了屋子。他没时间理会那些不满的视线,跌跌撞撞冲到了裴南虚身边,在人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下一刻,众多士子就只见裴南虚瞬间面色惨白,连身体都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这下子,原本就已经在各自疑神疑鬼的他们哪里还能忍耐得住,立时有人开口问道:“裴兄,到底怎么回事,你难不成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吗?”

面对一道道晦暗不明的视线,裴南虚突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恨。自己想要借着这次的机会好好巴结伯父裴旭,可拉过来的这些人当中却混进了一个心思叵测的家伙,而现在,那个他当成是软弱羊羔的三皇子,又捅来了那样的一刀!

他呵呵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疯意,竟是狞笑道:“你们想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呵,很简单,三皇子在大殿前纵身一跃,以死明志,说我们是污蔑他和商贾之流勾结,害得他没面目归国,只好以死明志,还说北燕皇帝会率领千军万马南下替他报仇!”

此话就犹如冬日寒流一般瞬间席卷了整间屋子,纵使再胆肥的人也不禁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人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三皇子怎么会他真的”

“人是没死。”见众多人都松了一口气,裴南虚虽说是笑着,可那声音嘶哑得比哭还要难听,“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他纵身一跃,也不知道多少人听到了他的诅咒,毕竟,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就真的死了。现如今裴相和兵部钟大人奉命过来这边”

他这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裴南虚,这事情本来就是你一个个找的我们,说是什么抓住和三皇子串通一气的卖国贼,我们就是吴人心目中的英雄。谁知道你竟然是信口开河,险些惹出了天大的事情,这全都是你的责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四周围竟是诡异地先安静了片刻,紧跟着,也不知道多少双目光朝那个声嘶力竭为自己开脱的家伙看去,裴南虚更是嘿嘿笑了起来。

“果然,我只不过把这个消息一说,立刻就有人自己跳了出来!陆兄,陆公子,原来那个自怨自艾满园花开无人知的人是你?也是你出卖了大伙儿?”

那个被称作陆公子的圆脸年轻书生顿时吓了一跳,他慌忙后退了两步,随即使劲摇手道:“不是我,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不想替人受过”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裴南虚已经飞扑了过来,直接就是一拳打来。他虽说总算是避开了要害,可还是被打中了肩膀,往后倒的同时,见和自己交好的两个人慌忙上前阻拦疯狂的裴南虚,他只觉得又气又急,当即大声嚎叫了起来。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裴南虚拿出来的东西也许根本就是假的!他早就知道了三皇子的事,生怕我们质疑他,这才瞎掰出什么我们之中有人投靠了越家,有人出卖我们之类的鬼话!他就是想利用我们把他伯父推上去,现在出了事又想推卸责任!”

这话无疑让本来就互相猜疑的众人更加一片哗然。随着拉住裴南虚的人越来越多,挣扎起身的陆公子仿佛是刚刚被打得实在是恨极了,竟是踉踉跄跄上前去,冷不丁狠狠一脚踹在了裴南虚的小腹上,这一脚顿时激起了一连串反应。

眼看裴南虚和陆公子竟是扭打成了一团,有人便借机想要悄然离开,可才刚走到门口却被人发现。这下子,人立刻被怀疑成是通风报信的内鬼,这一打又是一团乱。

两拨厮打的人都有各自的同伴,随着有人到门口嚷嚷,不多时,这座毗邻秦家,被一群读书人临时作为“指挥部”屋宅那叫一个热闹。

而猫在屋顶上监视的小猴子简直是目瞪口呆,不只是他,就连庆丰年也觉得这情景有些匪夷所思。只有对这些勾心斗角很不擅长的令祝儿,此时此刻非常无趣地坐在树上,直到小猴子突然惊咦了一声。

“咦,打出去了!这些家伙嫌屋子太小,直接出去打了,哎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令祝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一群连打架都不会的废物,除了打黑拳,踹黑脚,顺带扯人头发拉人耳朵之类的动作,这些百无一用的家伙还会什么?怪不得宫主从前常说书生误国,真是一点都不假!”

庆丰年虽说没见过萧卿卿,但他却一直都耿耿于怀这位出身北燕的霍山郡主诱拐了令祝儿三年,此时忍不住就责备道:“师妹,你已经不是红月宫的人了,别一口一个宫主,这样很不好!”

“怎么不好?我不跟宫主了,但这并不能抹杀她这些年教导提点我的情分!”令祝儿理直气壮地把庆丰年顶了回去,随即立刻岔开话题道,“我不想和你吵!小猴子,我们在这蹲了一晚上和半个白天,除了那个从丽水园来的,没别人见过他,还要在这继续看猴子戏?”

又是小猴子,又是猴子戏,小猴子不禁心里犯嘀咕。可他也并不是擅长决策的人,只能挠了挠头,随即不太确定地说:“要不,我和庆师兄在这儿继续守着,令姑娘你去把这儿的事情告诉九公子,然后问他一声?”

令祝儿巴不得暂时撇下习惯性唠叨发作的庆丰年,答应一声就立时如同灵活的燕子一般从树梢飞掠了出去。当翻过墙头离开此地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远远只看见庆丰年神情有些懊恼,而那只小猴子则是正在唾沫星子乱飞地对他说着些什么。

虽然听不出具体细节,可她还是难免有些心情怅惘,暗想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终究是难以弥补这多年不见的距离。

就在她心不在焉走在路上时,突然只觉得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如遭雷击的她刚想运功相抗,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祝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510章 把她给我吧!

耳听得外间连声叫好,人反骑着椅子,双手搭在椅背上的越千秋却有些百无聊赖。他的审美眼光和这年头的其他人有很大不同,所以对于这些咿咿呀呀的戏剧,他实在是有些欣赏不能,再加上这年头的所谓名伶全都是男子演女人,他怎么瞧怎么觉得别扭。

再说了,他这会儿的心思全都在外头的事态发展上,哪有精神看什么戏?

若不是杵在这里,可以让人看见他这个九公子还好端端地在丽水园中,他早就闪人了!

“喂,萧敬先,我难不成要在这呆三天?萧卿卿可是只给了我三天时间,要是这三天我不去那什么天宁客栈找她,回头她给我玩一招人海消失,我到哪去找人去?”

萧敬先却是站在凭栏处,好整以暇地站着欣赏戏台上的众生相。见底下的少年们时而拍掌叫好,时而对有些扮演恶人的角色起哄叫骂,场面喧嚣,根本不像那些达官显贵人家观戏时的安静,他不禁莞尔。等到越千秋不耐烦地质问了第二遍,他这才转过了身子。

背靠栏杆的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如果今天就去找萧卿卿,那就显得你太猴急了。拖她一两天,不是什么大事。这位我也要叫一声阿姐的霍山郡主不是善茬,你一旦第一回 就落在下风,日后要打交道就更难了。”

越千秋原本就只是心情焦躁,并不是真的对去征召萧卿卿的事那么热衷,听到萧敬先的回答,他不禁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正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蹬蹬蹬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安人青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记得今天把她留在了家里,他不禁眉头大皱,刚想问怎么回事,安人青就抢在了前头。

“九公子,出大事了!今天朝会上,北燕三皇子在大殿前头纵身一跃,以死明志,说是被那些书生污蔑和南朝商贾之流勾结,他不想辱没北燕皇族的名声。结果他差点没摔死,老太爷挤兑了裴旭和钟亮一块联手去彻查那些书生……”

越千秋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事儿什么时候发生的?”

“听说今天早朝延迟到了将近午时,应该就是午时前后。”

“午时前后……”越千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真是没想到,就三皇子那样一个软蛋似的人,这次竟然有以死明志的决心?”

“肯定是小十二撺掇的,绝对不会错。”萧敬先呵呵一笑,表情轻松,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冷酷,“那丫头从小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曾经有几个权贵子弟追在她屁股后头,她竟是挑唆了他们火拼一场,虽说没死人,但也伤了不少。”

“原来如此,敢情反正不是她自己去拼命,所以动动嘴皮子很容易。”越千秋虽说知道三皇子这一闹的效果那是非常不错,可对于十二公主的做法,却也并不那么赞同。可他话音刚落,就只见萧敬先轻轻摇了摇头。

“小十二这次绝不只是挑唆了三皇子这么简单。三皇子是借此勉强把自己摘干净了,但小十二可没有。她如果真的想要风风光光回北燕,那么一定会在南吴这一亩三分地上再做点什么。毕竟,她现在对你应该是又爱又恨,这种情绪之下,她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你家爷爷点醒她,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可就算是这样的十二公主,临走时的念想,却还是来这里再见越千秋一面!

“爷爷又不是神仙,他总有失算的时候!”

嘴里这么说,越千秋却只是不想让萧敬先幸灾乐祸。一想到十二公主恐怕会折腾出什么,心情纠结的他,忍不住狠狠抓了抓头发,可看到安人青站在那儿,似乎没有说完话就走的意思,脸上还赫然露着几分神秘的笑容,他不禁再次警惕了起来:“怎么,难道还有什么事?”

“九公子,我之前是特意到秦家门前去转了转,这才听说了三皇子的事。秦家那边这会儿热闹极了,那些原本把秦家四面大门和围墙全都堵了个严严实实的书生们,如今正在窝里反,拳打脚踢,简直是闹翻了天,也不知道多少人鼻青脸肿!”

越千秋先是仿佛有些意外似的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终于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须臾就越来越大,很明显传达出了主人那非常不错的心情。

萧敬先见安人青虽说也跟着干笑,可明显不明所以,他就对这个见过两次的美艳少妇解释道:“你家九公子扔出去一首小令和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再加上三皇子或是自己决意,或是被小十二蛊惑,来了个纵身一跃,成功地让一群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家伙起了内讧,你说,他能不笑得这么得意吗?”

安人青原本只是想给越千秋送个好消息,宽慰宽慰这位连日来心情不怎么好的九公子,可没想到这两个好消息中,至少有一个是越千秋自己一手设计的,另一个……如果真是十二公主的功劳,那也能算在越千秋这个心上人头上。

可虽说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今天这特地跑过来的马屁算是拍对了,兴许再赔笑几句,说不定越千秋就不会再说什么让她找个好人嫁了之类的话,当即少不得又凑趣道:“若是那些书生知道,自己被九公子用二桃杀三士给算计到这般下场,一定会后悔惹错了人!”

此话一出,她却发现,此话非但没引来越千秋再次大笑,而且这位九公子还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就连萧敬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非常微妙。她正惴惴然时,就只听越千秋轻咳一声道:“我说安姑姑,你知道什么叫二桃杀三士吗?”

“不就是有人扔出两个桃子,三个顶尖的勇士争了个你死我活,然后都死了吗?又不是什么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桃,也就是和那些书生似的蠢人才会打个没完!”

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越千秋不由得捂住了脸,再看到萧敬先哈哈大笑,一面笑还一面使劲捶着栏杆,甚至还引得下头不少少年奇怪地往上头看,他只能急忙上去,一把将萧敬先给拽进了屋子里,随即才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手指着安人青。

“安姑姑,从明天开始,只要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的日子,你就去给诺诺当伴读。”

安人青顿时如遭雷击,讪讪地想探问缘由,隐隐又能猜到一二,最终只能哭丧着脸道:“九公子,我这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吗?”

“这不是说错话,而是用错了典故。越家一直都被人笑是暴发户,你今天这话在我和晋王殿下面前说也就算了,要是被别人听见,那就不只是你丢脸,越家也跟着一块丢脸!”

说到这里,越千秋又老气横秋,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了,诺诺是爷爷最喜欢的女儿,我说是不放心她,派你过去盯着点儿,谁会知道你是跟过去蹭书读的?放心,没人笑话你。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就算不求出口成章,也不能出口老闹笑话不是?哪天你成了官太太,来来往往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总不能让人嘲笑你曾经跑江湖卖解没读过书吧?”

安人青一直都知道自己根本就说不过越千秋,此时虽说郁闷,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也只能怏怏答应了下来,却也暗自庆幸没被徐浩那个冤家对头听到。只不过临走的时候,她还是虚心向萧敬先求教了一下二桃杀三士的典故,等听完之后就彻底蔫了。

原来不是三个勇士争桃儿自相残杀,而是一个聪明人利用两颗桃子让三个勇士都自杀了!这还真是和如今的局势有共通之处,真正的大人物只要动动手指,冲锋陷阵打打杀杀的那些小卒死多少都不知道!

等到安人青耷拉着脑袋拖了沉重的脚步下楼,越千秋顿时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除非秦家那边闹起来的时候,裴南虚没在那儿,否则小猴子或者庆丰年总应该分出一个人来给他报信才对,怎么会反而让去那窥探动静的安人青占了先?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背后一双手突然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不用回头,他也知道一定是萧敬先搞怪,顿时没好气地喝道:“你又想说什么?”

“你这位安姑姑挺有意思的,我有些后悔了。反正我都是要放个女人在身边的,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用自己人不是更好?我觉得,如果我把她定为人选之一,应该很不错。干脆,你把她给我吧。”

这一次感觉脑袋被雷劈了的,换成了越千秋!他先是呆滞了好一会儿,随即猛地挣脱了萧敬先的手急旋了转身,大声叫道:“想都别想!我警告你萧敬先,别打我的人的主意!”

萧敬先这一次再次笑得前仰后合,看到越千秋气得脸色通红,他才止住笑声,抱手说道:“什么叫做别打你的人的主意?你这位安姑姑已经过了三十吧,难不成你小牛吃老草,打算把她啃下来?如果是那样,我当然愿意把她留给你。”

“少来这套!”越千秋已经彻底认识到,萧敬先这个恶劣的家伙,只不过是故意扰乱他的思绪。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冷冷地说,“虽说她从前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也未必就改了性子做好人,但既然一天是越家的人,我就不会随随便便让她给人骗了,你少做梦!”

见越千秋说完这话扭头就走,不多时就只听楼下传来了他和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故意弄出动静让自己听到,萧敬先刚刚那一丝戏谑之色方才无影无踪,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孑然一身过一辈子,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常常用各种面目骗人。

只不过,他算是试探出来了,越千秋对身边人的维护,还真是一点都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