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楼那地方,只要在金陵城里时间呆得稍长一点的人,没有不熟悉的。此时萧京京就忍不住问道:“既然你都包下朝云楼一整个三楼了,之前中午那些多余的饭菜还要带着?玄刀堂那些人巡夜之后都到朝云楼去吃夜宵不好吗?这么大冷天饭菜又不会坏,明天吃也行。”

“少宫主,玄刀堂百来号人,武英馆如今也有几十号人,加在一块将近两百,你以为朝云楼三楼有多大,容得下这么多人一块?”

说到这里,越千秋瞅了一眼突然就沉默下来,脸色还有些微妙的萧京京,觉得她这反应有些古怪,但没工夫深究,只是拍拍手说:“我去吩咐一下今夜留值的孙立,然后我们出发。”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奇怪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小胖子呢?

周霁月最先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答道:“晋王殿下去而复返,英王就跟他去了。之前让我们和你说一声,他们都差点忘了。”

这个重什么轻什么的小胖子!越千秋没好气地在心里暗骂一声,但却也不无轻松。没有小胖子这么个身份敏感的家伙,今天晚上应该能很自在!

白天没法让平安公主和诺诺来看热闹,晚上他可是答应了她们去赏灯,否则,他还没办法动用爷爷的名义把朝云楼的三楼全部包下!

虽说元宵放灯并非一天,但今天正月十五乃是正灯,皇帝只有在这一天会亲临城楼赏灯,在平民百姓面前露面,所以很多达官显贵的特制灯楼,包括皇宫内侍省中赶制出来的各种宫灯,只有在今天会放出来。正因为如此,甚至连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有不少在这天出来看灯。

只不过,这种场合,车马轿子往往会被人流堵住,灯市大街上的各大酒楼饭庄自然就成了女眷赏灯的首选。临街的二三楼往往早就预订一空,背景稍差的别说捞一个雅座,就连在乱哄哄的一楼找张凳子都难。

当然,也只有这一天,那些伙计才会看到不少来自高门世家的富贵做派。

这会儿,朝云楼二楼上,就有几个侍从在临窗一个包厢门口设了屏风,设好步障,然后再摆上椅子、坐褥、茶具……那架势完全不像是看灯,更像是搬家。而江陵余氏四个字,足以让那些不以为然的看客闭嘴,只有人在背后嘀咕道:“既然是江陵余氏,怎么不去三楼?”

锦衣之外罩着皮裘的余家几位小姐跟着余建中的妻子谢夫人上楼走过步障,正好听到这声音,小姑娘们不禁都有些不高兴。

然而,三楼被人提早三个月就订了下来,而且是江陵余氏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的人家,这是谢夫人转述的,她们自然不敢评论,可坐定之后,偏偏外头有人多嘴。

那明显是别家在二楼包了雅座,却对江陵余氏并不怎么敬畏的妇人:“整座三楼早就被包下来了,就连江陵余氏也没办法去争抢。我记得三楼没有隔断,往日里屏风一摆,其实还是挺私密的。算下来至少有十几张桌子,这一股脑全都包了去,得花多少钱?谁这么张扬?”

“还不是朝云楼的东家古怪,二楼也好,三楼也罢,这包厢竟然都不是完全隔断的,否则二楼也好,三楼也罢,倒也无所谓……”

余家几个小姐忍不住都去看谢夫人,见其面色如常地看着心腹婢女沏茶,虽说个个都有些不服气,却也只能在心里暗骂外间那些多嘴多舌的暴发户女人。然而,就在外间的仆妇们正忙着张罗撤掉直通楼梯的步障时,她们就听到楼下传来了阵阵笑声。

“娘,就是在这儿呢!你走快一点!”

“娘要是像你这样能跑会跳那就好了!你慢点儿,娘可跟不上你的步子……哎,大嫂,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你扶我?”

“你都请我们一块来看灯了,我扶你有什么使不得?长安,搀着点你小姑姑!”

听到这最后一个声音,谢夫人就冲着身旁另一个婢女耳语了几句,人立刻匆匆去吩咐那几个仆妇慢一点撤掉直通楼梯口的步障。下一刻,当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时,谢夫人已经站起身来。

等看到头前一个小女孩窜上楼,紧跟着后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紧跟着又是两个妇人相携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她就笑了起来:“之前还说等过了元宵,再厚颜到越相家去做客的,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了。”

大太太在楼底下就已经听说江陵余氏的女眷在二楼,提早就和平安公主说了一声,此时见谢夫人亲自打招呼,她就拉着平安公主走了过去,因笑道:“确实没想到。今天是千秋订的地方,我也是来沾光的。我家二弟妹和三弟妹您是见过的,这是四弟妹。一会儿千秋还有一大堆客人,都是些年轻人,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一会说不定还要下来叨扰夫人您。”

越老太爷曾经在叶广汉和余建中面前夸奖小儿媳妇,谢夫人从丈夫那儿也听说过。因为往日越府在外交际的三位儿媳妇中,大太太行事端方,最受人敬重,所以她实在很好奇这四房儿媳妇到底是怎样的人。此时免不了仔仔细细端详大太太挽着的这位年轻少妇。

见人含笑屈膝为礼,有些清瘦,乍一看去仿佛弱不胜衣,可再细看,却是神清气朗,风度高华,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股欣然欢喜,尤其是那隐约可见的酒窝,竟是让那本给人温婉的印象更多了几分鲜活生动,一旁越秀一也已经带着诺诺行礼,谢夫人不禁笑了起来。

“果然好人品,怪不得越相在我家老爷面前说得那般好。更难得的是,你家那位九公子在金陵城里名声在外,之前听说正经母亲回来了,我都捏着一把汗。不过想来也是,从前他妹妹到金陵的时候,听说他也常常亲自带着人出去玩,能爱护妹妹,自然也能孝顺母亲。”

“千秋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平安公主笑得眉眼弯弯,竟是和此时诺诺的表情很相像,“他今日要接手玄刀堂,我和诺诺本来也想去看个热闹,可一来路远二来人多,三来他答应我找地方让我赏灯,我才没去,实在是可惜了,没看到他那风光的样子。”

她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口气,发觉袖子被人拽了拽,低头看见是女儿,她正有些奇怪,却不想诺诺竟是出声说道:“娘,哥哥来了!你听,是白雪公主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声!”

谢夫人听丈夫提起过越千秋那匹在金陵城同样很有名的马,更知道那坐骑的名字还经过皇帝点头。此时,她惊讶于诺诺的自信判断,可下一刻就只听楼下传来了一阵嚷嚷声。

虽说之前请过越千秋来家中做客的是丈夫不是她,而且那许多少年郎的声音她也一时分不清楚,可意识到来人众多,她还是有些犹豫。

步障这年头已经很少用了,可江陵余氏还在用,就是因为余家习俗仍是男女分明。当她听到背后仆妇们悄悄移动屏风的声音,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今天出来的不止女儿,还有侄女,外甥女,若是单单和越千秋打个照面却也没什么,然而来的人一多就不妥当了。

果然,不消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光着头没戴帽子没戴头巾的少年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下一刻,她就看到诺诺如同乳燕投林似的朝人扑了过去。

“千秋哥哥!”

第638章 灯楼全家福

越千秋是到了楼下听掌柜说越大太太和四太太一块来了,而且跟着诺诺的还有个口称小姑姑的少年,这才匆匆先赶了上来,不想刚上二楼还没站稳就被妹妹给扑了一下,连忙顺势把人抱起,随即就发现除了大太太和平安公主之外,前头正有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陌生妇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因为走得急,他也没问二楼有什么其他客人,可面对这架势就知道是家中熟识的亲友,少不得抱着诺诺走上前去。这时候,越秀一立刻抢先介绍道:“九叔,这是余相夫人。”

得知是余建中的妻子,越千秋立时把诺诺放了下地,随即笑着作揖问好道:“今天才在玄刀堂见了余相,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到夫人,真是巧。爷爷之前还在和娘说,等过了节,请您和叶相夫人到家里来做客。”

谢夫人见诺诺拉着越千秋的衣角,兄妹俩看上去就仿佛嫡亲的,而一旁那位头一次见越家四太太则是拉着大太太说着悄悄话,对于各种应酬本就娴熟的她自然客气了两句,随即又笑道:“元宵节赏灯遇上确实是缘分,我也没备什么见面礼,这三个荷包送给你们图个吉利。”

越秀一见一旁余家仆妇已经送上了一个托盘,上头是三个精工细作的荷包,正想推辞,可谢夫人却亲自一个个给,而越千秋更是老大不客气地笑称长者赐不敢辞,连诺诺都收了。于是,他这个辈分最低的小晚辈自然是只能乖乖收下,心里却有些担心祖母没准备。

可下一刻,大太太就笑着说道:“见面礼总不能只有我们的孩子收,我和四弟妹还没有见过余家几位小姐,这会儿就随夫人先去见一见。至于千秋,年轻人多,让他们上楼去闹腾。”

意识到大太太主动拉着四叔祖母见人,心底必定早有成算,作为孙子的越秀一这才终于放心。可当大太太推了他带诺诺跟越千秋上三楼时,他才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虽说武英馆的挺多人他都认识,可是……人家好武,他好文,没有共同语言啊!

谢夫人对武英馆那些出身草莽的少年少女没有太大兴趣,又不打算和越府年轻一辈联姻,对大太太的吩咐自然不会有意见,眼见越家一行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中,她见楼梯口始终不见有其他人上来,知道人家是等着她们这儿做好预备,少不得立刻命仆妇把步障改成围障,将自己这边的包厢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等邀了大太太和平安公主落座,听到外间楼梯上脚步声或轻或重,始终不绝于耳,竟是足有几十号人,她就知道越家为什么会包下一整个三楼了——显然是因为请了那么多客人!

虽说上楼的时候年轻人们没发出什么声音,可到了三楼之后,刚刚因为知道二楼有不少女眷而压低的声音就完全放了出来。一大堆人齐刷刷跑向临窗处。虽说从大街上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彩灯处处,但人头攒动瞧不分明,如今占据了高处,一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欢呼惊叹。

可也有人还惦记着越千秋的承诺,直接把越大掌门给围在了当中。宋蒹葭便叉腰问道:“你之前骗了大家去抓刘国锋的时候,答应我们说专为我们造的灯楼在哪呢?”

越千秋见窗边不少人都眼巴巴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他便笑眯眯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诺诺,去,到窗口放个烟火。”

诺诺高高兴兴接过了这个任务,反身过去问安人青要了烟火和火石。说是烟火,其实只是小孩子玩的,小心一些就不会烫着的冷烟香,而她点燃之后在窗口双手挥舞着那一支带着火星的长长烟香,片刻之后,正对着朝云楼一座本来黑乎乎的灯楼突然就逐层亮了起来。

随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一一亮起,诺诺就第一个叫了起来:“看,那是千秋哥哥!”

她这叫声仿佛拉开了叽叽喳喳的序幕,每一个看清楚那座突然点亮灯楼中央是什么的人,全都有自己的新发现。有嚷嚷那是我的,有嚷嚷是周宗主的,也有嚷嚷一点都不像我们的……可不论如何,在那乱七八糟的哄闹中,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座灯楼实在别致。

谁能想到上头竟然会有武英馆众人的全家福呢?

只有周霁月盯着最上头彩灯照耀的几个大字,最终又好气又好笑地对越千秋道:“这就是你的意外惊喜?按照我们的样子画像之后用彩灯妆点招摇过市也就算了,居然还在上头写着,武英馆群英会祝大家元宵快乐……这是什么鬼?”

我倒是想来个雕塑,至少扎个纸人什么的,可前者招忌讳,后者不吉利,我也只能想出请人来画一幅“集体照”当全家福的主意。

因为要保证意外惊喜,不能让你们去当模特,只能来个写意一点,层次丰富一点的,最后再装饰一下喜庆的灯光。为了保证夜晚效果,我还特意让人做了浓墨重彩处理。

至于这元宵快乐,不是顺带来点噱头吗?

越千秋貌似委屈地对着周霁月耸了耸肩,可紧跟着就发现众人嘻嘻哈哈地挑剔着毛病,可却似乎都对这别样的灯楼挺满意的。当下他就眉飞色舞地对周霁月说:“这有什么关系,身在学堂,心忧天下,咱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层次,那就祝金陵父老元宵快乐呗!”

楼上欢声笑语,楼下正在看灯的各家女眷们自然也不会忽略这样奇怪的灯楼。刚见完余家那几位小姐,给了见面礼的大太太和平安公主,此时此刻的反应就是截然不同,大太太愕然之后扶额苦笑,平安公主则是风度仪表全都忘了,捶着坐榻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小子,怪不得他爹一天到晚说他就是鬼主意多,居然在这大街上来这么一手!他是想要让金陵城那么多人全都记住他们的脸不成?不对,就凭那画像认人还不容易,我真是怀疑楼上那些孩子们能不能认出自个来!不说别人,女孩子们嫌被画丑了,还不得捶他!”

谢夫人早知道越千秋是什么性子的人——要是好相与的,至于当初在余家和某位表少爷硬顶一番后拂袖而去?所以,她反而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平安公主身上。见她敢说敢笑,不像世家千金那般笑不露齿,可刚刚见其走路,分明行不动裙,她对其出身来历又有点不确定。

江陵余氏虽说规矩多,但余家几位小姐每年都能出来看灯,时不时家里还会得到宫中赏赐的彩灯,可以说各种各样的精巧东西都看多了。所以,她们对窗外那灯楼也无不感到新奇,因为那与其说是灯楼,还不如说是彩灯装饰的画,就连祝金陵父老元宵快乐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她们也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地打趣。

和传闻一样,越家那位九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

尽管面对的是宰相家眷,可平安公主今天出来并不是为了应酬人的,略坐了一会儿,她就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大太太。大太太当然明白她牵挂儿女的心意,当下就笑着说道:“虽说上头人多嘴杂,但到底是千秋邀了四弟妹和我出来看灯,我们也该上去了。改日候着夫人得闲,再邀您和几位小姐到家中做客。”

平安公主顺着大太太的话亦是客气了几句,随即就跟着这位到了越家之后相处最好的大嫂起身告退。等到从楼梯上了三楼,她就只听喧闹处处,人声鼎沸,吵闹得犹如菜市场一般。然而,她这个从小习惯了安静氛围的北燕帝女,却反而觉得犹如鱼回大海一般自在。

若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常生病,她也爱笑爱闹,怎么会喜欢安静?

平安公主上一次曾经在家中招待过武英馆这些少年们,所以此时出现,又言笑盈盈,态度亲切,众人自然而然也就少了拘束,多了亲近。就连往日在越家也不知道多少人敬畏的大太太,此时态度也显得分外和煦,一时间她们妯娌俩的加入,竟是丝毫无损气氛。

而越千秋则趁势把越秀一给拉到了一边悄悄问道:“今天二伯母三伯母是有事没来?”

他当然不会去请那两位,平安公主也是做事看喜恶的人,肯定不想请不喜欢的人来一同过节煞风景,但想来以大太太办事的面面俱到,至少肯定叫过二太太和三太太。

果然,越秀一略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祖母和四叔祖母说好晚上出来看灯之后,是亲自去请过二叔祖母和三叔祖母,但巧的是,她们在祖母去请之前,竟然都出门了。”

越千秋相信二太太和三太太也知道四房从上到下对她们都是敬而远之——这个敬还是看在辈分的份上,看在越老太爷的面上——所以,他心想两人倒还算知情识趣,哂然一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了。

可是,他才刚想吩咐越秀一放轻松点,随便吃随便玩,却听到了越秀一欲言又止的低沉声音:“九叔,四叔祖母的事……你们打算一直都这么瞒下去吗?”

事关平安公主,越千秋微微一愣,随即就笑吟吟地摸了摸越秀一的脑袋:“不错,看来大伯母某些事情不瞒着你是对的,你居然想这么深远了。放心,大家心里有数,没人想着要瞒几十年,但现在可不行,得死死捂住。”

越秀一顿时退后一步,又羞又恼。我和你一般大,你做什么见鬼的长辈样子!

越家叔侄正在说悄悄话的时候,二楼各处包厢雅座中,也有不少人在议论越家妯娌,尤其是越千秋的那位养母。

托越千秋这些年那名声“如日中天”的福,越家四房那点事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从越小四当年退婚,到一年多前把女儿送回来,再到现在不告而娶的妻子受到越老太爷承认进了家门,也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编排过越家暴发户没家教。

可此时此刻,谢夫人想着刚刚见到那位四太太时的第一印象,只觉得人既有未嫁少女的天真烂漫,又有已婚妇人的温婉可人,但她已经意识到,更难得的是对方那种平视的眼神——哪怕她是江陵余氏的主母,宰相夫人,可在人家眼中,却仿佛一如寻常人。

这样绝非等闲家庭养出来的女儿,会如同坊间传闻一般,随随便便选择跟一个出走在外混日子的纨绔子过一辈子,还甘心情愿接受越千秋这样一个身世成谜的养子?刚刚母子俩那熟络亲近的样子她可是看出来了,至少她是没从越千秋脸上看出半点勉强。

“娘,你看,那灯楼下头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呢!”

被小女儿这声音惊醒,谢夫人这才往外望去,就只见武英馆的那座奇怪灯楼底下确实围了好多人指指点点。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一时间竟是彩声雷动,即使是她们这样坐在二楼的,也能听到众多人的叫好和称赞。其中,有一个嗓门显然最大。

“什么哗众取宠?人家一不是颂圣,二不是逢迎那些当大官的,也不是什么国泰民安之类的套话,而是祝金陵父老元宵快乐……要我说,武英馆这些年轻人有心!”

听到这话,谢夫人转瞬意识到下头竟然一度因为这点小事争了起来,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然而就在此时,她却只听底下传来了一个更大的声音。

“有个屁心!那个越千秋自己身世不明,却欺下媚上,那越家四房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好的!什么曲沃刘氏的千金,根本就是冒名顶替!曲沃刘氏那个真正的小姐早就死了,越家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全都是藏头露尾之辈……啊!”

谢夫人发现那声音仿佛突然被截断,哪怕她平日里是最讲究规矩礼仪的人,此时也霍然起身,一个箭步窜到窗口,双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却依稀只看见有人揪着下头一个大汉的领子,竟是啪啪甩了两个重重的耳光。她的眼力是不成了,一旁目力极好的幼女却惊呼一声。

“娘,是越九公子!”

在从窗口一跃而出的时候,越千秋就已经锁定了那个大放厥词的人,他顺着下落之势直扑人群,甚至不管不顾地在不知道是谁的肩膀上借了一下力,这才顺顺当当一把揪住了那个见势不妙想跑的家伙。

两个大耳刮子赏过去之后,他就冷笑道:“没想到这金陵城还有敢踩到我越家头上来求名声的,莫非是觉得我越千秋好欺负吗?”

第639章 一怒几杀人

因为大多数人的目光或集中在灯楼,或集中在那个当中大叫大嚷的人身上,当越千秋从窗口一跃而下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当他连踩了两个人的肩膀,扑过去揪住了那个大放厥词的人,而后又重重甩过去两个耳光时,喧闹的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于是,他那厉声质问至少是让周围的人全都听到了。至于更远处的人,随着一个个人的传过去,虽说原话已经改变了好几个版本,可大体意思却是没错。因此,在灯市上别的地方仍是喧闹不断的时候,这一块地方却是呈现出了诡异的寂静。

今夜明明是带着一大帮亲友团赏灯的快活时间,却冒出了这样一个煞风景的人,越千秋急怒之下,下手自然极狠。此时他看似是揪着对方的领子,实则是拇指和小指死死锁着对方的喉咙,因此他就只见对方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死命挣扎,喉咙口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如同拎着死狗一般揪了那家伙,这才转头看着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高声说道:“我爹那个人,我是没见过,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都没关系,但当着我的面说,那便是辱我越家!更可气的是,我娘身体不好,跟了我爹那家伙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回来之后家中上下没人说她不好,我可容不得有人对她的事胡言乱语!”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之间手下用力,一个过肩摔将那汉子给丢在地上,见人摔得七荤八素,赫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这才拍了拍双手,嫌恶地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今天在玄刀堂,致仕没多久的裴旭污蔑我武英馆的人绑架良民,结果他现在恐怕还在绞尽脑汁思量,怎么和那些本是北燕秋狩司密谍的家伙划清界限。嘉王长史林芝宁说我身世有问题,口口声声污蔑我是北燕皇后的儿子,结果事实证明,所谓的书证只不过是假货。”

“现在,你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老鼠,竟然说我娘不是曲沃刘氏?呵,你手里有人证还是物证?人证可以造假,物证还是可以造假!再说了,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那是她的事,那是我们越家的事,要你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多管闲事?”

被越千秋乍一下摔晕了的那汉子在地上艰难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复了说话的能力。然而,他才张了张口,就只觉得一只脚猛地踏在了他的胸口,这下子所有的话都被那重重一下给踩了回去,难受得几乎想要吐血。

“我之前去一趟北燕的功劳还没赏呢,而且,我身上还有因为从前功劳而赏下的六品官衔,你信不信我就算被撸掉这些功劳也好,官职也好,判个充军流放之类的,也要直接把你这辱人亲长的畜生当街打死算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是当街直接打死你这个辱人母亲的奸贼,这金陵乃至于天下人也会说我孝顺?”

那汉子眼见越千秋杀气腾腾,眼神中仿佛尽是要杀他而后快的决心,四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剩下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竭尽全力用双手去扳,却仍是挪不开越千秋的那只脚,随即又眼见人拔出了一把匕首,这下子,他终于惊慌失措了起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是个拿钱说话的,不关我的事!”

明亮锋利的匕首照出了一张痛哭求饶的脸,对于这一幕,越千秋丝毫不意外,反而呵呵冷笑了起来:“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可你这消灾消到了我越家头上,还想让我饶你?我娘就在这旁边的朝云楼上看灯,我妹妹也在,更有一大堆看客在!我今天要不杀你,枉为人子!”

朝云楼三楼临窗处,平安公主正和其他人一块站在那里。刚刚听到外间有人骂自己时,她还镇定自若,可越千秋从窗口直接飞跃而下时,她就不禁变了脸色,等听了越千秋那番话,她双手不禁死死抓住了窗栏,这会儿眼见那明晃晃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下,她终于忍不住了。

“千秋住手!”

随着这一声喝,周围众人看到越千秋那刀尖距离地上那汉子的鼻尖几乎只有寸许距离,不禁鸦雀无声。更有人抬头往楼上看去,就只见那双手支撑着栏杆往下看来的年轻少妇体格娇弱,头上不见几件珠玉配饰,可人站在那儿,却自有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就让他们说去,何至于杀人?”

“娘,若只是背后说说,我当然懒得管,但正好挑着我们在朝云楼上看灯的当口,在我们的灯楼底下说你的坏话,这等居心恶毒的家伙,不杀难道还留着让他明年好好过年吗?”

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引来了四周一阵哄笑,可当听到浮云楼上头传来了啪啪啪的巴掌声时,他们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等到上头齐齐拍掌的少年郎们渐渐停下动作,平安公主方才再次开口说道:“可不管怎么说,为了这种人犯下杀孽,你让我和你妹妹日后怎么过?你让我回去之后怎么对你爷爷交待?”

直到这时候,刚刚一直都没开口的大太太方才提高声音说:“千秋,既然这人说只不过是受人指使,那你便让他供出幕后主使,然后送了衙门去。杀了这种货色,岂不是脏手?”

越秀一本来还以为祖母会说杀了这等人也是犯法的,却没想到大太太竟然只说杀人脏手。他不由得缩了缩脑袋,随即暗想若是有人这么辱及自己的父母乃至于祖父祖母,他敢不敢当街发难乃至于杀人?等到算了算这三楼距离地面的距离,他又有些气馁。

早知道这样,这些年他应该再多花点功夫学武艺的,这么高跳下去,他可没那本事!

越千秋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起身,右手犹如玩杂耍似的玩着那把匕首,居高临上下地说:“既然是我娘和我大伯母都不想让我杀人,那么我也可以饶你一条狗命。说吧,谁主使你过来闹事的?”

那汉子喉咙被捏得又痛又哑,胸口被踩得生疼,再加上刚刚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浑身颤抖的他似乎惊吓过度,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这会儿连声音都在发抖。

“我说,我都说!是……是贵府二太太和三太太……”

此话一出,三楼临窗的大太太便勃然大怒。还不等她开口,底下同样遽然色变的越千秋便再次扑了上去,对着那汉子的嘴便狠狠又抽了两个大嘴巴子。这一次,他的力气用得比之前那一次更大,就只见对方的双颊一下子肿起老高,嘴角溢血,却是仿佛连牙齿都打落了。

轻轻甩着右手,越千秋便嘿然冷笑道:“看来你来闹事之前,还打听过我越家内务。没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二伯母和三伯母从前是有那么一点瞧不惯我,可一笔写不出两个越字,她们也许会打听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却绝对不会在外头散布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他说着就一把将人再次揪起,冷冷说道:“本来我也就是打算把你送应天府衙,又或者江宁县衙,可现在看来,你到玄龙司里去走一遭吧!最近秋狩司密谍层出不穷,我怀疑你这个敢造谣生事,无中生有的是北燕密谍!”

那汉子供出越二太太和三太太的时候,围观人群再次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可随着越千秋那想都不想的否认,以及北燕密谍四个字的分量,人群便再次安静了下来。这一次,并不仅仅是这一小块区域,那寂静须臾就蔓延了开来,这热闹灯市大街的人声竟是都减了几分。

玄龙司是什么地方,因为武英馆那边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开,没几个人知道,可但凡这种名字诡异的司,谁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一时间,那大汉的面色终于彻底变成了雪白一片,想要求饶却已经完全张不开嘴,竟是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面对这般情景,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有谁嚷嚷了一声:“什么事都是北燕密谍做的,越九公子不觉得这样往人身上扣罪名,实在是有点过分了吗?”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那是因为北燕秋狩司就算作乱,他们祸害的是朝纲,抹黑的是皇族,是顶尖的朝廷重臣,就如同此次一样。北燕秋狩司副使楼英长曾经潜伏在我大吴多年,也不知道买通策反了多少心志不坚之辈。”

随着这声音,却是一个人排开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前暗中捕拿的密谍,不少就在各位周围。明日朝廷就会张贴告示,甚至公布一些人证物证,那时候你们便知道,若非有越九公子这样不畏生死,替朝廷清除那些害群之马的义士,各位就连太平看灯也是难能!”

听着这话,也不知道是谁喝问了一声你又是谁,来人便冲着瞠目结舌的越千秋微微一笑,随即泰然自若地说:“本人刑部总捕司一等捕头,青城杜白楼!”

如果说从前青城浮云子杜白楼只不过是在武者的圈子里有些名气,只有对豪门贵族稍微熟悉一点的人家,才会知道他曾经在江陵余氏当供奉,那么随着杜白楼在刑部总捕司当过一任总捕头,而后卸任下来又一直当着一等捕头,破获过众多大案,手刃过不少江洋大盗,他这名字才在金陵的普通百姓中间普及了开来。

因此,有他这背书,刚刚还鼓噪越千秋手段狠辣的人立时闭上了嘴,众多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位自称杜白楼的中年人缓步往越千秋走去。

“千秋,你师父还醉在玄刀堂里吧?他既然一时抽不出空,你把人交给我。否则,你这难得奉母偕友赏灯,岂不是就这么毁了?”

越千秋呵呵一声,随手放开手中揪着的家伙,眼见刚刚还有如死鱼似的汉子瞬间如同泥鳅似的撒腿就跑,他却也不追,抱着双手看起了热闹。果然,就只见来人根本还没接触到围观人群,后脑勺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扣住。

无论是朝云楼上看热闹的人也好,四周的围观百姓也好,每个人看着杜白楼竟然只用一只手就扣住了那汉子的后脑勺,随即手臂猛然之间鼓胀了起来,竟是把那活生生的一条大汉直接就这么举起,一时间倒吸凉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就连越千秋也觉得毛骨悚然。

看看这会儿杜白楼那手,那胳膊……和严诩全力运起那把重达四十斤的陌刀杀敌时,竟是不逊多让!想到当初他因为被越影带离而错过的严诩和杜白楼那场比试,他甚至忍不住很好奇,当时说是杜白楼赢了,可严诩是不是让杜白楼吃了个闷亏,否则眼下杜白楼这种比玄刀堂弟子力气更大的情景作何解释?

眼看着杜白楼就用着这么一个拿大顶似的姿势把那汉子拖走,甚至连人还在死命挣扎,叫嚷不休也没去理会,虽说越千秋窝着一肚子火气,却也没跟上去非得要个什么结果,悻悻转身就打算回朝云楼。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才走出去没两步,背后竟是有人嚷嚷了起来。

“九公子好样的,真爷们!这种狗东西就该打该杀!”

“越四太太人真不错,不是亲生的养子也心疼!”

“什么越家闹家务!金陵城那么多官宦人家,在背后使阴招下毒的都有,偏偏编排越家,真不要脸!”

这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声音犹如潮水一般涌来,越千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转身团团做了一揖,借口说要上去陪伴亲友,赶紧溜之大吉。一直等进了朝云楼上了三楼,他还能听到底下仍未散去的人群那大嗓门的议论声。

大概是因为刚刚那突发事件,原本还在嘻嘻哈哈赏灯看景观人的少男少女们都没了那心情,尤其是心思更细腻的姑娘们,这会儿就有好几位围在平安公主面前七嘴八舌安慰个不停。越千秋听到宋蒹葭那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赶紧上前一个眼色让周霁月把人全拖走。

“娘,大伯母……”

平安公主没等匆匆上前的越千秋把话说完就笑了起来:“就为了别人说那几句话就气得喊打喊杀的,千秋你性子比你爹更急!放心好了,我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纯当放屁没听见,你不用担心我就坏了心情坏了兴致。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旁人只以为平安公主这死都死过了是戏语,知情的寥寥几人却不禁心中有些沉重。而平安公主顺手搂过诺诺,这才有些伤感地说:“我只是想,我在金陵有这么多人庇护尚且会遇到这种事,你爹孤身一人在外,这元宵节又怎么过?可也有心思刻毒的人对付他?”

第640章 不速之客舅甥俩

灯市大街上的骚动渐渐停歇,尽管武英馆那座另类的灯楼底下,还围着不少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们,但大多数人已经顺着人流继续前行看别处的灯去了。

朝云楼斜对面,一座同样市口不错,只是档次稍逊的酒楼三楼隔断包厢中,小胖子有些委屈地看着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指印,幽怨地扫了萧敬先一眼,小声抱屈。

“舅舅,我又不是千秋,哪会不自量力地跳下去?再说,那是他家里的事,又不是我的。”

“哦?那刚刚是谁咬牙切齿,感同身受,差点就从楼梯口冲下去的?又是谁在越千秋打人的时候兴奋得好像自己在打人似的,左一拳右一拳,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萧敬先慢悠悠地说到这里,见小胖子那张脸已经是涨得绯红,他就呵呵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之前在玄刀堂的时候忍了又忍,那口怨气没地方发。刚刚如果我不拦你,让你冲下去拳打脚踢出一口怨气,其实你会更舒服一点。”

小胖子登时只觉得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他不安地看了看左右,仿佛那薄薄的板壁完全没办法抵消心中的不安,所幸就在这时候,萧敬先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之所以选这个地方,那并不仅仅是因为此地看着简陋,来往的达官贵人也少,顶多就是一些有几个钱的富民,还因为这是我私底下的产业。这间包厢是特制的,除非左右隔壁楼下屋顶是越家那个影子似的高手,否则听不见我们说的任何话。”

每一点心思都被人说中,小胖子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之前那个林芝宁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确实又吃惊又愤怒,可和千秋来来回回斗了两句,之后父皇又说那信是假造的,我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刚刚生气真的只是因为千秋好容易有个对他不错的娘,结果又被人泼脏水,我就想到……”

这后头的话,他却犹如一时被卡在了喉咙口,竟是有些说不出来。这时候,他就只听萧敬先用一种悠远到仿佛在天边的语调说:“就想到你那不知道是谁的母亲?想到如果你的母亲被人诋毁,你也会这样跳出来和人拼命?”

见小胖子没说话,一身青色襕衫,仿佛只是寻常读书人似的萧敬先缓缓来到窗口。此时这些能够看到临街的窗户早就被他全都关上了,大街上那些喧闹全都被隔绝在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视线似乎能隔着紧闭的窗户看到窗外。

“你相信我真是你的亲舅舅吗?”

小胖子张了张嘴,很想说是,可话到了嘴边,却是化成了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闷闷地说:“我不知道……我脑袋里现在一片糊涂……”

“那之前皇上明明让你跟着千秋去赏灯,为什么我去而复返一叫你,你却又同意了?”

“我……”

“你在千秋面前表现得很镇定,很不在乎,但你很怕林芝宁说的事情万一是真的,万一千秋和你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你们的身世牵扯在一起,他的麻烦就是你的麻烦,到时候你这个大吴唯一的皇子就会陷入永无休止的质疑当中,比之前的处境更糟糕。”

“我没有!”小胖子一下子扬起头,刚刚涨得通红的脸色此时却一片雪白,可他浑然不知,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如同愤怒的野牛,“那只是林芝宁污蔑越千秋,顺带抹黑我!我和他就是平时没事斗气吵架的死对头而已,我们不是……”

当萧敬先转身回来直视着自己时。明明气势汹汹的小胖子接触到那仿佛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最后几个字突然被噎在了喉咙口。他无力地再次耷拉了脑袋,声音干涩地说:“没错,我确实很害怕,虽然千秋那时过来找我的时候,我特别镇定,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千秋说话……所以舅舅你过来找我,我立刻想都不想就跟你走了,都没等到当面和千秋说……”

萧敬先哂然一笑,一撩袍角再次坐了下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成豆腐干似的纸,递给了小胖子:“你看看。”

小胖子有些迷惑地抬头,犹豫片刻伸手接过,等到展开来看完之后,发现和之前林芝宁口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他立时气得直发抖。可还不等他说话,萧敬先就笑眯眯地问道:“你就没想过,这东西是我让人散布出去的?”

这一句话仿佛是晴空霹雳,差点把小胖子给震晕了。然而,他到底这几年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别的不说,抗压能力却总算是锻炼了出来,这会儿轻哼一声就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一抱双手一别脑袋,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舅舅你还逗我!要是你干的,你就算再有自信也不会告诉我!”

“哦,你这次果然长进了,我确实还不至于无聊到去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当年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我正好不在,所以很多内情我根本不知道,也无从打听,要写得这么煞有介事,确实还力有未逮。”

萧敬先笑吟吟地向小胖子把那封信要了回来,这才用这纸敲了敲手。

“丁安到底曾经是北燕皇宫里的尚宫,我姐姐的身边人,笔迹肯定会有不少流传在外。如果我没猜错,只要回头一鉴定,你父皇那儿的三份,加上我手里这封信,总共四封,绝对都是丁安亲笔。因为要编出这许多细节,绝对需要一个知情者。”

见小胖子浑身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一口钟似的坐得笔直,萧敬先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他那圆滚滚的脑袋,这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越千秋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决,而这一次越家早一步把信送到了你父皇面前,所以你父皇才会当众一锤定音把事情的基调定下了。”

“对越千秋都如此,对你当然更是如此,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比你父皇更了解你身世的人吗?不要把考验当成怀疑。毕竟,这偌大的天下将来是你的,考验你个十次八次算什么。”

发觉萧敬先这话和越千秋的如出一辙,小胖子一面很享受那种被人摸头的亲切和自在,一面却也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可我是父皇的儿子……他对越千秋却比对我还好!”

这不是小胖子第一次做出如此抱怨,萧敬先却是第一次听到,而他听在耳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悚然。哪怕越千秋有一个宰相一个长公主为他的出身来历做担保,又有出使北燕以及这些年的历次功劳作为后盾,皇帝对人也确实太过优厚了一些。

当然,这不像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纵容,毕竟不管南北哪个朝廷都是先君后父,而更像是知道什么,这才给予了等闲限度之外的宽容。而越千秋一直以来的各种表现,也确保了皇帝的这种宽容不会被无限度地滥用。而这一次,皇帝手中只怕还捏着什么别的东西不曾公布。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面上突然绽放出温和如春光的笑容:“英王,我记得那次千秋的母亲小宴,我半道上回去了,是你单独去见的她吧?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面对这个问题,小胖子顿时有些犹豫,更多的是不解。因为他上次见过人之后,萧敬先从来都没有问过这个,现如今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了越千秋的养母?然而,那一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很深刻,因为她就如同石头上潺潺流淌的清泉,让人由内到外都非常舒服。

因此,他在仔仔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坦然说道:“千秋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说话和气,待人可亲,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会觉得,母亲就该是那样的!”

萧敬先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微微一愣这才笑道:“怪不得千秋那个上窜下跳谁也不服的小子,竟然会轻易就接受了这么一个母亲。看来,我有必要去见见她……走,你带路。”

对于萧敬先说做就做的脾气,小胖子已经领教得多了,倒也不怎么奇怪。寻思着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多个外人陪着说说话也许还能好些,他爽快地点点头答应,随即站起身来。等到出了包厢,就只见侍卫们竟是扼守楼梯口,走廊上不见一个人。

心中一动的他竟是突然往左边一窜,推开了那扇门。就只见偌大的包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当下他就立时扭头看向了萧敬先,得到的却是一声轻笑:“你不是担心有人偷听吗?这儿既然是我的,我当然把整整一排包厢都包了下来,他们守在楼梯口,除非顺风耳,也听不到我们说话。”

尽管刚刚对萧敬先倾吐的时候不管不顾,可小胖子心里却不是真的不在意,如今确定外人不知道,他心里就踏实多了,和萧敬先一前一后下楼梯时,他还有兴致拿越千秋那位尚未露面的养父开玩笑。可等到出了这座小酒楼,他却只听走在前头的萧敬先头也不回呵了一声。

“有道是,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千秋那位母亲你都尚且一见就觉得可亲,由此可见那极其出众的人品,你觉得她会随随便便接受一个离家出走纨绔子?越家那位四老爷……呵呵,说起来和我当年的小名竟然一样,也算是一种缘分了,不知道是何等有趣的人!”

小胖子心中一想,忍不住想拍脑袋。对啊,他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个真的离家出走不顾责任的人,能够吸引那样一个女人。能够配上千秋那位养母的人,绝对不可能普通的!

因为不过是斜对面,自然不用骑马,也不用坐车,反倒是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更费力。哪怕有侍卫前后左右开路,等到小胖子挤过人群到了朝云楼门口,他还是出了一身汗。然而,抬头看见那座正对着朝云楼的灯楼,他却乐了,竟是忘情地使劲拽着萧敬先的袖子。

“舅舅,你看,越千秋想把自己画得威风一点,可你看看他站在人家周宗主身边那身高……”话一出口,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萧敬先舅舅,这下子登时面如土色。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嘴紧不传话的越千秋,这被别人听见就麻烦大了!

尽管小胖子求神拜佛希望别人没听见,然而,他的眼角余光还是瞥见了几个侍卫那瞬间变化的表情——既有他带的侍卫,也有萧敬先的侍卫。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喝骂:“死小胖子你找死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了,你竟敢嘲笑我?”

眼见楼梯上越千秋一按扶手纵身下跃,随即朝自己扑了过来,小胖子还来不及反应,随即就听到一声惊咦,紧跟着那只仿佛要揪自己领子的爪子竟是又缩了回去。

“你倒是聪明,竟然找了这么一个靠山给你当舅舅偷溜出来……哼,别以为他能罩住你,这笔帐我回头和你算!”

虽说越千秋口吻丝毫不客气,但小胖子眼下只希望把刚刚的口误给纠正过来,所以发现被越千秋这插科打诨一闹,几个侍卫似乎有点如释重负,他不禁暗叫得救。

当下他就赶紧干咳道:“越千秋,这可不能怪我,你得去找那个画师,谁让人家让你和周宗主两个站在并排的?对了,你娘还在吗?刚刚那人太可恶了,我想安慰她两句。”

越千秋刚刚不在窗口,还是几个嘻嘻哈哈看灯的小伙伴发现了小胖子和萧敬先带了侍卫挤过人群往这边来,所以报个信,因此他这才急急忙忙下来。见萧敬先目光奇异,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是再故技重施挡驾,恐怕萧敬先最初没疑心也会生出疑心,因此只能暗自叹了口气。

“你以为她会在那黯然消沉,需要你苦口婆心安慰?她刚刚还安慰我来着,说我不该那么冲动!刚刚几个玄刀堂的师侄儿过来歇脚,见着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她照样笑呵呵的安慰人呢,结果人家一口一个老祖宗,害她笑得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斜睨了一眼萧敬先:“死小胖子凑热闹,你竟然也不劝劝他,走吧,跟我上楼!”

萧敬先却是等到小胖子蹬蹬蹬跟着越千秋上楼,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上去,心里却在沉吟越千秋刚刚那番话。当他经过二楼时,正好有几位女眷出来,一见他慌忙退避,但也有人悄悄大胆打量他,他也毫不在意地笑看了回去。等上三楼时,他还能听到背后那议论。

“这人好风姿,到底是谁?”

“瞧着和越九公子很熟络的样子……等等,前头那人挺胖的,难不成是……”

“天哪,那就是萧敬先?想当初入城的时候,据说也不知道多少民间妇人为之倾倒!”

这些话甚至不如微风,没有在萧敬先的心湖上留下任何涟漪。当他上了三楼,目光却自然而然过滤了众多他熟悉的少年少女,直接落在了角落中那个正在和人说话的少妇身上。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扭头看了过来,随即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依稀相识。

第641章 专业气氛破坏者

众目睽睽之下,萧敬先伫立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安公主,仿佛如果没有人打搅他,他就能看到地老天荒。首先察觉这态势不对的越千秋暗叫不妙,赶紧一个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即重重咳嗽了一声。

这时候,同样觉得萧敬先此举太过分的小胖子慌忙也上了前来,轻声提醒道:“晋王,那就是千秋的母亲。”

说完这话,他就冲着有些怔怔的平安公主咧嘴一笑,一声伯母非常自然地从嘴里叫了出来,以至于守在楼梯口的那几个侍卫听在耳中,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英王称呼晋王为舅舅,这就已经很让人瞠目结舌了,可现在,人竟然称呼越千秋那位养母为伯母?得,刚刚那舅舅的称呼不用太多想……只不过是他们没想到眼高于顶的英王也会有放软姿态,在人前伏低做小的时候而已。

萧敬先从刚刚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见越千秋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而刚刚那坐着和人说话的少妇已经起身,笑吟吟地行了个礼。他拱手还礼之后,这才自嘲地笑道:“幸好我今天没把裴宝儿带出来,否则刚刚那一幕让她看到了,她在背后能嘲笑我一辈子。”

平安公主眼神亮闪闪的,竟是主动开口问道:“晋王是看到我想到了什么故人吗?”

越千秋没想到平安公主竟然会主动撩拨萧敬先,顿时捏了一把汗。他生怕自己的心跳有什么变化给萧敬先察觉,干脆故作气恼地快走几步回到了平安公主身边,抱着诺诺到窗边假装看灯去了,一只手却扶着妹妹的脑袋不许她去看萧敬先,生怕诺诺的眼神惹人怀疑。

毕竟,在他心目中,平安公主也许当年会不引人注目,可诺诺这样一个小魔女却到哪都是最光彩夺目的!

萧敬先再次定睛端详了平安公主好一会儿,这才摇头失笑道:“并不是相貌相似。而是夫人的气质千变万化,让我想到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此话一出,越秀一几乎觉得自己整个心跳都快停止了,整个人僵冷得牙齿都要打颤了。而他旁边的大太太却敏锐地注意到不是相貌相似几个字,当下皱了皱眉说:“晋王殿下,四弟妹身体不好,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安养,你拿一个死人和她相提并论,这也太过分了!”

“抱歉抱歉,是我不该提起一个死人!”萧敬先再次拱了拱手,见平安公主仿佛没事人似的歪着脑袋看他,一脸我很感兴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动,竟是再次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虽说接下来这话说出口,千秋就要赶我走了,可我还是觉得,夫人和我一个死了的外甥女很像。”

外甥女?这一次,就连越千秋都觉得心脏快要迸出嗓子眼了。平安公主明明说过自己在北燕存在感很低,什么宴会都很少参加,和萧敬先照面的机会几乎少到没有,萧敬先怎么还能在这第一眼就把人认出来?

难不成是因为越小四当初扮演的那个萧长珙曾经和萧敬先打得火热却又分道扬镳,这才让萧敬先记住了“早逝”的平安公主?

平安公主却依旧镇定自若,饶有兴致地问:“晋王既然说是外甥女,想必是北燕哪位公主了?”

“我姐姐只有封了魏国公主的大公主一个女儿,是不是亲生的还说不好。至于其他,那也就是名义上叫我一声舅舅而已,算不得我的外甥女。”

萧敬先若有所思眯着眼睛,淡淡地说:“我说的是我一个远房堂姐的女儿,年岁和我差不多,因为关系极远,也算是我第一个婚约者。”

听到这里,越千秋才算是一颗心暂时落到了实处。而寥寥几个知道平安公主身份的,心情多半都和他差不多,唯有那些不明厉害的,此时此刻全都为之哗然。

毕竟,萧敬先这个山长来到武英馆已经那么多天了,他们听说最多的是他杀人盈野的过去,可从来就没有涉及情史的。所以,萧敬先收容裴宝儿,而且还要纳人进府,他们已经很惊讶了,如今萧敬先竟然说从前还有过婚约者?还是远房外甥女?这辈分居然能缔结婚约?

平安公主到底此时身份是年长已婚妇人,再加上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她是有所耳闻的,故而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表情,却硬忍着没有开口,可别人就没有这么沉得住气了。

因为听说母亲和萧敬先是亲戚有瓜葛,心里一直对母亲居然是北燕霍山郡主憋着火的萧京京就率先开了口:“晋王殿下一直未娶,莫非就是因为惦记着那个没福分和你成婚的未婚妻?要是那样,你还真是情深似海!”

她故意加重了情深似海四个字的语气,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哪怕是萧敬先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冰雪一般寒意十足的冷色,她却就这么抬着头与他对视,一点都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更不要说道歉了。

小胖子还没见过越千秋以外的人敢这么先揶揄再顶撞萧敬先,很想插话缓解一下这紧张的气氛,可话别说到嘴边了,根本在喉咙口就被堵住了。察觉到这僵硬到紧张的气氛,他不由得想到了剑拔弩张这个成语,于是赶紧用求救的眼神去看越千秋,寄希望于对方能解围。

然而,越千秋恨不得有人能分去萧敬先对平安公主那边的注意力,而且他很笃定萧敬先对萧卿卿的女儿怎么也会有那么一点容忍,因此并不怎么紧张。可下一刻,发现萧敬先左脚一动,身形一晃之后,整个人竟是倏然间来到萧京京面前,他那看戏的心思就全都没了。

而其他人亦是眼睛一花就看到萧敬先逼近了萧京京,眼见他那右手似缓实疾地朝萧京京的脖子伸了过去,吓了一跳准备上去解围的人不在少数。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周霁月却右手一伸,却是把包括令祝儿在内,不论男女的那些护花使者全都拦了下来。

还没等心急火燎的令祝儿愤而出手,就只见萧敬先那只手在接触到萧京京的脖子之后,就直接往上一撩,犹如戏耍似的拨了拨她那掉落下来的一丝额发,随即就缩了回去。

“和你娘那清冷到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格还真是不一样,说你不是她的女儿,别人不信,我却信。”仿佛是发现了萧京京那一瞬间怒气勃然的表情,萧敬先脚下微微一动,整个人又退回了原地,如果有正对着窗外的人此时回头,兴许会以为他根本就没有挪动过。

“在北燕,不论姑表还是姨表兄妹姊弟,通婚都是最常见的。至于舅舅娶甥女,姑父娶侄女的错辈婚,更是司空见惯。我那个外甥女也是一样,往上几辈人我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几十年没来往过的,可她却拿出了我家里父母的东西,说是文定的信物。”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了平安公主,似笑非笑地说:“她自称是我的未婚妻,时而天真烂漫,时而风情万种,时而温柔体贴……可以说是个千变万化的妖精。我那时候还年轻,既然未婚妻的性情还这么对我胃口,年纪又相合,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桩婚事。只可惜,到头来她还是死在我手里。”

不论在场众人从前是怎么听说萧敬先那杀人如麻的名声,和人接触时也就发现这人喜怒无常,变化多端了一点,久而久之也就没大把那些传言放在心上,可这会儿萧敬先那轻飘飘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却一下子把一颗颗少年少女们炙热的心冻成了冰坨子。

人竟然是萧敬先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