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越千秋这样早见识过萧敬先那杀人德行,又知道他杀过初恋情人的,还能保持大体的淡定,这会儿更是没好气地打岔道:“不就是相爱相杀的那点把戏吗?你不杀她,她就杀你。非要把这么一个死了的女人和我娘相提并论,你是觉得我今天气得还不够是不是?”

“相爱相杀,这个词不错。”和刚刚对萧京京的态度相比,萧敬先此时对越千秋的不客气口吻显得丝毫不在意,再次对面色怔忡的平安公主微微颔首,他瞅了一眼发呆到有些发傻的小胖子,轻轻摇了摇头。

“大过节的说了些让大家都不舒服的话,实在是我的不是,一会儿大家尽管吃喝玩乐,我走的时候,会把今晚的所有开销都结清了,算是我的一点点赔礼吧。英王还请留在这看灯,我这孤魂野鬼就回去了,难得现在家里还有个人等我。”

见萧敬先说完这话转头就走,竟是不容置疑,小胖子有心把人叫住,可话到嘴边却硬是说不出来,只觉得今夜如果再跟着萧敬先,只怕会有什么不可测的遭遇。正当他又气又急的时候,就只听楼下又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

“明天我纳美人,有空的来我那晋王府喝一杯喜酒,没空的就算了。”

随着这句话,正在窗口的宋蒹葭已经看到萧敬先施施然从一楼大门口出来,连忙叫嚷了一声他走了。然而,哪怕确定这么个不速之客已经不在,三楼好几十个人却半晌都没有人开腔,气氛依旧凝滞僵硬。见萧敬先带来的低气压没有立刻消散,越千秋不得不拍了拍手。

“好了,搅局的走了!今天我不知道是冲克什么了,全都是倒霉事!”说话间越千秋就抱着自始至终保持安静的诺诺来到平安公主身前,将小魔女交给了平安公主,这才扭转头冲着还在发呆的小胖子喝道,“英小胖,赶紧的,罚你说个笑话!”

小胖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老大不乐意地说:“凭什么?腿长在晋王身上,是他要来的,这又不怪我……”可嘴里这么说,当看到平安公主朝他招手的时候,他还是赶紧快步过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撒娇似的说,“伯母,你看千秋,他就知道欺负我!”

话一出口,今天已经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萧敬先舅舅而后悔过一次的小胖子,此时不禁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称呼伯母的这位年轻少妇,竟是拉着他在身边坐下,随即笑嘻嘻地戳了戳他那至今都没褪去婴儿肥的右颊。

“千秋这是在逗你呢!一个笑话而已,你先说,一会儿我让他也说一个!大过节的这儿这么多人,竟是连笑声都没了,多没趣!你们两个算起头,一会儿谁都逃不掉,每人说一个,咱们开个笑话大会!”

此话一出,刚刚气氛不像元宵节,反而更像是冬至祭祖一般肃穆的三楼顿时爆发出一阵喧哗。有人附和,有人起哄,也有人情急之下说不会……不管怎么说,原本那一丝沉重须臾就散去得无影无踪,就连大太太也不禁暗赞平安公主这一手转换气氛实在是绝妙。

只有周霁月接到越千秋丢来的一个眼神,意识到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不在乎,她微微一沉吟就对身边的白葭耳语了一句,随即手一撑窗台,竟是突然直接从高高的三楼跳了下去。然而,除却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的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幕。

而她纵身跃下的位置正好在余家那包厢正上方,因此心不在焉赏灯的余家几姊妹无不看得分明,一时就有人惊叫了一声。等谢夫人开口询问的时候,余大小姐方才赶紧来到母亲耳边低声说道:“娘,楼上有人跳下去了,看不太分明,似乎是女子……”

谢夫人本待站起身,可想想等到自己赶过去,什么都来不及了,最终还是没有挪动,当下就朝着几个艳羡不已的女儿侄女低喝道:“赏灯也留意些,别把头探出去,让人说没教养!”

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却不由想到了丈夫之前的一个提议。虽说朝廷这些年重文抑武,可天子既有北伐之心,那么武者地位自然胜过从前。既然如此,家里那些有读书资质的晚辈也就算了,而那些没有的,何妨让他们去试一试武途?

就算是世家,也并不是说只能让子弟走文路,不走武途,不能出一两个武将的!

周霁月自然不知道自己那纵身一跃竟然会引来别人这般艳羡和遐思。她借着三楼地利看清楚了萧敬先的去向,落地之后就如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最后终于成功蹑上了对方。

然而,她深知萧敬先是多难对付的人,故而只是混在人群中离开远远的。即便如此,跟了大约一刻钟,她就只见前头那人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目光越过茫茫人海,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一刻,她仿佛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尸山血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可那样的错觉不过持续了须臾,紧跟着,她就只见萧敬先对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文和煦,就仿佛突然传到她耳边的话语声一样。

“千秋居然让周宗主亲自来盯我的梢?他还真够看得起我。你回去吧,我四处闲逛一会儿就回王府,有青城杜白楼一个人看着我,那就已经足够了。”

第642章 撑腰

周霁月去而复返,朝云楼三楼正在绞尽脑汁想笑话的大多数少年们都几乎毫无察觉。而刚刚已经随便敷衍了一个笑话过关的越千秋第一时间走过来,笑得如同没事人似的把她拉到了角落。还不等他开口,周霁月就沉着脸叹了一口气。

“被他发现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越千秋之所以没有自己亲自去,就是因为觉得周宗主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了,经验比自己丰富得多,此时也没有多大的失望,少不得安慰道:“算了,我也只是实在不放心这个幺蛾子太多的家伙,都怪我给你出了这么个难题……”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周霁月就打断道:“被发现了不奇怪,但萧敬先突然回头时,竟然准确无误地直接看向我,而且,他那眼神……”

再次提到萧敬先那令人刻骨铭心的眼神时,一向极其胆大,也曾经见过杀戮和残忍的她竟是打了个寒噤,这才低声说:“他回过头看我第一眼时,那种突然迸发出来的杀气非常可怖,仿佛是尸山血海……那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他在北燕确实曾经屠过整整一支叛军。”

越千秋不由得一怔。大概是萧敬先从第一次露面开始,他见识更多的是其反复无常的神经质一面,反而是杀人如麻这一点少有体会,因此他暗自反省自己因为和人太熟就不把人当一号人物的坏习惯之后,就再次诚恳地对周霁月表示歉意。

等到周霁月复述了萧敬先打发她回来的话,他不禁有些意外:“杜白楼才刚刚在下头灯楼把那个当众质疑娘出身的狗东西拎走,居然又分神去盯萧敬先了?从前都说他是最讨厌公门中人的,现在自己进了公门,这简直比谁都更敬业啊!”

周霁月被越千秋这敬业两个字给逗乐了,就连刚刚无功而返的郁闷也减轻了许多,可杜白楼到底是前辈名宿,她白了越千秋一眼后却没接那话茬,而是径直走到众人当中,突然拍了拍手。这下子,正绞尽脑汁想笑话却没结果的庆余年顿时如释重负。

周霁月歉意地对平安公主笑了笑,表示自己不是故意扫兴,这才开口说:“时候不早了,皇上之前邀我们上西安门上,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不是周宗主这么一提醒,在场绝大多数人早就忘了这一茬——毕竟,除了越千秋,谁都没有过这样的殊荣,很多人都只觉得这是皇帝之前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因此,喧闹的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白不凡方才有些犹豫地问道:“真去?就这么去?”

“君无戏言。”这时候,越千秋方才笑呵呵地走上前来,直接来到了平安公主身边笑问道,“娘和诺诺要不要也和大伯母一块跟我们去凑个热闹?”

平安公主从前在北燕时和兄弟姊妹关系平平,又不受北燕皇帝重视,无论宫宴还是赏灯,几乎全都不露面,但她从来就不是文静不喜热闹的人,恰恰相反,正因为身体不好,她才更向往那种热闹喜庆却又其乐融融的场合。所以此时,她忍不住陷入了犹豫。

可她到底曾经是皇家人,猛然间就意识到,皇帝只是在玄刀堂邀请了那些少年少女们,人家又不曾提到自己。当下她不等大太太说话就微嗔道:“千秋,你什么时候能帮皇上拿主意了?不像话,以后再要胡说,小心我告诉你爷爷,让他好好教训你!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走,我和大嫂带着诺诺和长安一块回家就是了,用不着你瞎操心!”

满屋子那些少年们实在是有些遗憾。诺诺这个小魔女谁都不陌生,古灵精怪,但对你好的时候是真让人没话说——哪怕捉弄你的时候能让你哭笑不得——而越千秋这个不那么计较男女大防,和她说话只觉得轻松不觉得压力的母亲,也显然很受欢迎。

人人都希望她们能够一块去西安门楼上看灯,就连小胖子都是如此。还没等小胖子鼓足勇气,准备越俎代庖邀请一下平安公主,楼梯口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幸好我直接找来了这儿,没有白去越家一趟。千秋想要四夫人和大夫人带上大伙儿一块去看灯,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正好希望今夜热闹一点,所以看到早就请了的人迟迟没来,就让我顺道过来催催,然后再去越家请二位夫人。”

三楼上虽说没有大高手,但小高手却有一堆,可被人摸到楼梯上却没有一个人反应,此时顿时好一阵骚动。还是反应最快的越千秋直接扑到了楼梯口,非常殷勤地把人给搀扶了上来。这下子,认出了来人,偌大的地方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陈公公好”这样的问候声。

大太太对陈五两同样不陌生,少不得连忙起身问好。平安公主离座而起的时候,表情却有些腼腆。可她才说了一句实在是愧不敢当便要行礼,却只见陈五两迎上前来,竟是甩开越千秋笑呵呵地搀住了她:“是我当不起四夫人这般客气。轿子都在楼下备好了,请下楼吧!”

平安公主不用想都知道,这恐怕是皇帝想要借这个机会看一看自己——想来皇帝找这样一个机会已经很久了。她也正好对这位统治了南边天下的君王非常好奇,因此便没有再推辞,道谢之后就叫了诺诺跟自己一块下楼。

她自己没有太在意,可跟在后头的大太太和其他人却都看到了,在她和诺诺下楼梯的时候,陈五两一直在旁边搀扶,那笑吟吟的模样就仿佛是宫中一个寻常内侍,根本不像是内侍省官居三品的顶尖人物。

而这一幕也同样被二楼一些出包厢说话的女眷看到,如余家的一个管家娘子就立刻退了回去,三两步冲到余夫人身边,用极快的语速把陈五两搀扶着越家那位四太太的事情说了。这时候,哪怕不久前才教训过女儿们,谢夫人却立刻霍然起身来到窗边。

就只见朝云楼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顶四人抬大轿,前后簇拥着十余名黑衣骑马卫士。在这种喜庆的氛围中,这些如同桩子一般,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冷肃之气的家伙,使得周围很多看灯的百姓全都本能地绕道走,但也有大胆的人隔着老远张望。

谢夫人虽说如今已经是宰相夫人,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支兵马,而借助地利,她看到陈五两亲自把越千秋那位养母送进了头前那一乘轿子,大太太反而坐进了后一乘轿子,她不禁更是眉头紧锁,心想这恐怕绝不仅仅是皇帝听说了之前的风波,所以特意为越家撑腰。

为越家撑腰,那么总得讲究些长幼尊卑,如今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明显是越千秋这位养母的身份颇有些非凡之处。只怕今天晚上往人身上泼脏水的幕后主使,绝对要倒霉了。

当下她立时看向了几个或惊讶或震撼或狐疑的晚辈,沉声说道:“回去之后,今天的事情三缄其口。若是让我听到府里有议论,你们今后就全都别想出门了!”

越千秋冷眼旁观陈五两这完全是做给别人看的举动,就知道所谓不用去一趟越家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明显是直扑这朝云楼来的。只不过,皇帝亲自给平安公主撑腰,在今天从白天到夜晚的连番风波之后,无疑是好事,所以他在上马之后索性就任事不管趴在那趁机歇息。

而轿子里的诺诺却忍不住抱着平安公主的脖子。今天一直都显得很安静的她眼睛忽闪忽闪,声音低低的:“娘,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平安公主反手搂着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女儿,随即打开一点轿帘,指了指某个惫懒的人让诺诺看,随即用温柔的语气轻声说,“你看千秋哥哥,直接在马上就睡着了。”

诺诺人小鬼大,深知越千秋会闲到去睡觉,那么此行必定不会有什么事,立时心中大定,直接紧紧靠在了母亲怀中撒娇道:“那我也睡一会,娘回头叫我!”

外间陈五两自然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母女俩这简短的对话,不禁斜睨了越千秋一眼,见他真在这瑟瑟寒风中搂着白雪公主的脖子打盹,他少不得暗赞一声这惫懒的小子还真会做戏。

只不过,他倒还意识到有另外一个人冷落不得,正要去小胖子那儿弥补弥补,却不想人已经到了轿子的另一边,正隔着轿帘和里头的人说话。

“伯母,你身体不好,要是觉得轿子摇晃不好受,又或者冷,千万叫我。”

“英王殿下太客气了,谢谢你。轿子又平稳又暖和,里头也宽敞,我不妨事的。”

这次换成陈五两暗自纳罕了。英王殿下演技大大胜过从前,可他居然会在讨好那三位宰相之外,对别人这么客气?别说越千秋从来是守口如瓶的人,就算再大嘴巴,那也是绝对不会把轿中这位金枝玉叶的真实身份告知外人的,英王殿下又怎会巴结这位?

尽管这灯市大街人头攒动,但这一行黑衣卫士拱卫的队伍实在是太扎眼,也不知道是谁认出了陈五两,四周围的百姓纷纷让路,不多时,他们这一行人就通过了西安门进入外皇城。

西安门楼是一年一度的皇帝赏灯之地,此时早已汇聚了皇帝特召而来的臣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行车马,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投注了过来。随着睡眼惺忪的越千秋下马,认出他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之间,人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越家九公子来了。

至于小胖子,大多数人在认出人时,反而丝毫不奇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越千秋都来了,英王李易铭不在反而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只不过,当看到这个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下马之后也不理会越千秋,而是来到一乘轿子前打起轿帘和里头的人说话时,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这还不算,让众多人眼珠子跌落异地的一幕紧随而来——就只见陈五两亲自上前,双手扶了一位裹着五彩鹤氅的少妇出来。眼力好的人看清楚了少妇身后一个拽着她衣角跟出来的挂件,立时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可就是因为猜出来了,他们方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越千秋的养母吧?越千秋还在那发呆呢,你陈五两一个内侍监,还有英王殿下那么客气热络干什么?

小胖子其实并没有陈五两想象得那么敏锐,他既然觉得平安公主给他的第一感觉很亲切,自然而然就会与人热络,而看到陈五两那种明显捧人的态度,那么他就顺便把原本七分的殷勤态度提高到十分,这简直是举手之劳。

就好比这会儿他从陈五两那儿接手扶了一把“伯母”之后,还冲着越千秋吼道:“千秋,这大冷天的,你这个当儿子怎么还不过来搀着你娘?万一路上结冰滑了怎么办?”

我这不是给你们提供演戏的机会吗?

越千秋暗自腹诽,这才上了前去,见平安公主趁人不备悄悄对他挤了挤眼睛,仿佛在说我也觉得他们这戏太肉麻,他那一丁点小小的郁闷也就无影无踪了。而后头搀了大太太从轿子里出来的越秀一,则是一面瞪眼看着前头那不真实的一幕,一面小声嘀咕。

“这么多人在看着呢,他们也不嫌招摇……”

大太太哂然笑道:“就是给人看的,当然是越招摇越好。”

虽说把人接来了,更是和小胖子一搭一档演了一出好戏,但陈五两并没有把人立时带上城楼去,而是笑着先请人稍等,自己匆匆上去了。

这时候,小胖子就非常会来事了,他丝毫不把自己当成外人,热络地上前把周霁月等人都叫了过来,把平安公主和大太太围了一个圈,挡掉了别人的窥视和寒风。不但如此,他还一面搓手一面说:“西安门城楼什么都好,就是站着太冷,拿手炉也不顶用。一会儿伯母冷了就和千秋去我那边取暖,除了父皇和宰相尚书们还有姑姑和我,其他人都得挨冻。”

见平安公主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儿,面色就被寒风吹得微微有些发白,搀着她的越千秋就立刻替她答应道:“那就多谢英王殿下了。”

小胖子扬眉吐气地白了越千秋一眼:“难得看你这么客气,平时就知道给我起绰号!看在你今天孝顺伯母的份上,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你还来劲了是吧?越千秋额头上的一根青筋跳了跳,眼神不善地瞅着小胖子。就在两人那目光一来一回仿佛刀剑交击的时候,陈五两却已经匆匆下来了。

他先是宣召了今日有份和皇帝一同登楼赏灯的各位大臣,随即才来到众人面前,含笑说道:“长公主那边的屋子已经暖了,还请四夫人和诸位随我一同上去。”

这一次,换成越千秋得意洋洋地瞟了小胖子一眼。除了我娘,咱们其他人全都简化成了“诸位”,就连小胖子你都不例外!再说,用得着你做好人,人家东阳长公主早有准备!

第643章 元宵谈放火,舍我其谁

西安门楼正对着灯市大街,登高远望,不但能够看到城楼前空地上那些内侍省和各处官府特制的灯楼,还能看到灯市上彩灯辉煌的胜景。尽管年年都有官员上书说什么放灯劳民伤财,再加上男女杂处,事端频出,要求禁止,但皇帝和政事堂大多都把这样的奏折丢到一边。

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日因为开销大就要禁止?读书读傻了吧!这又不是亡国灭种,所以没心思娱乐的时节,太平盛世若是连招牌性的上元节都要废止,那才叫煞风景。你可以在家里抱小妾看戏听曲,百姓就非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半点娱乐?

所以,这等忧国忧民的官员,那是绝对不在今夜邀请上西安门楼赏灯之列的。此时,越千秋扶着平安公主登楼时,还说起这几个越老太爷提起时嗤之以鼻的人名,又讽刺了几句。

“不过,爷爷说,这些人恐怕正在家里懊恼。本来他们绝对想好了皇上如果召他们赏灯,那时候就义正词严拒绝的,没想到皇上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那强项官儿的姿态没人看了。”

平安公主不过被逗得莞尔,另一边的小胖子却笑呵呵地说:“千秋,你这刻薄的怪话比你之前的笑话有趣多了。”

越千秋听到背后传来了小伙伴们善意的嘲讽,他就头也不回地说:“笑话嘛,应景就好。你们真要听,我这还有呢!嗯,我这就现编一个。传说卫朝末年幽帝的时候,有个太守叫做田登,种田的田,登山的登。”

他这自顾自地一说,后方在一阵轻笑之后很快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竖起耳朵听他这突如其来的笑话。就连扶着大太太紧随在越千秋身后的越秀一,也不禁有几分好奇。

“这个田登呢,一上任之后别的好事不做,却对太守衙门的小吏说,从今以后,我这名字你们都必须避讳,但凡和登字发音相似的字,全都不允许!一旦有下头小吏写错,他就会翻脸,不是鞭扑就是臭骂,下头苦不堪言,只能小心翼翼。可其他的好说,照明用的灯却避不开。这怎么办?没办法,一时举州从上到下,但凡涉及灯,全都只能说是火。”

听到这里,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就连陈五两也觉得纳罕。这算是笑话?不好笑啊!

越千秋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奇怪的气氛,笑嘻嘻地继续说道:“转眼就到了元宵佳节,这放灯总是惯例。写布告的小吏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怕挨打,眼睛一闭,就写了一份布告张贴出去。上头写着几个大字,上元佳节,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这最后几个字一出,只听噗嗤一声,却是有女孩子忍不住笑了。而其他人虽说忍俊不禁,到底生怕惊扰了上头的百姓,没有笑出声来。而小胖子却眉头大皱,毫不客气地说:“这算什么笑话?都不知道是有没有的事,你这是看见今天是元宵,所以瞎编吧!”

越千秋却不在乎小胖子的揶揄,似笑非笑地说:“州府的布告一出,满城百姓一片哗然,外乡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太守是想钱想疯了吗?大过节居然要放火?赶紧跑啊!满城外地客商跑得干干净净,想要元宵节赚点钱的百姓们看着一座空城,顿时气得直哆嗦。很快,一幅对联直接贴在了州府门口。”

听到后头众人这才好奇了起来,一时议论纷纷,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上联是,只许州官放火。下联是,不许百姓点灯。横批,元宵佳节。”

此话一出,身后笑声顿时大了起来。这会儿众人已经上了城楼,在上头一片安静的氛围里,这笑声自然就显得非常引人注目。耳力极好的皇帝转头看了过来,陈五两立刻低声嘱咐越千秋把平安公主和大太太带去东阳长公主那儿,随即就快步走向了皇帝。

他把越千秋刚刚那不是笑话的笑话给转述了一遍,见越老太爷顿时莞尔,想来是也同样意识到越千秋什么东西都往前朝末年那位卫幽帝的头上安,这会儿又煞有介事编排出了一个田登,他正要再解释两句,却不想后头不知是哪位官员轻咦了一声。

发现包括皇帝在内的众多人都看向了自己,那发声的中年官员大约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赏灯盛会,不免有些惶恐,连忙低了头。

“皇上恕罪,实在是臣听说过田登这个名字。不过人不是卫幽帝那会儿的,而是……本朝的。因为正好是臣任太守时的前任再前任,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传闻又曾经一度盛传,所以臣记忆犹新。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越千秋的耳朵那是比谁都好,正忙着把平安公主往东阳长公主那暖和屋子送的他恰好听见此言,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段掌故是他从前听来的,只知道好像是唐宋,可如今唐宋都没了,他就自然而然把人往卫朝末年那么一安。可意想不到的是,田登这人居然还能存在!

这么个史书上不怎么知名的小人物都能存在,为什么他小时候翻遍鹤鸣轩的书,却没发现过那许多出名的诗词文学大家,还有那些出名的文官武将?

越千秋正在思量这个非常复杂的生存环境问题,就只听到皇帝的声音随风飘来:“那田登如今可还在官位上?”

“回禀皇上,因为他后来改任另外一州太守时,因为帷薄不修被人弹劾了一本,听说就罢职了……”

“此事既然在当地传闻极广,金陵城里却从未听说,那么,让人记在今夜赏灯的记录中,到时候直接写到史书中去。如此横行霸道自以为是的官员,当为今后为官者戒!”

此话一出,众多官员中有人赞同附和,也有人暗地不以为然。可更多的人都忍不住去看越老太爷,大多觉得越千秋挑在这时候说这个不是笑话的笑话,还让陈五两给听到了,很可能是越老太爷的授意,说不定还是借此打击那个田登,又或者和田登有关系的人。

可他们等了又等,没见越老太爷对此发表意见,更没有见皇帝把矛头对准田登之外其他的人,只能暗自为那位倒霉家伙默哀了。毕竟,谁让你做出那等匪夷所思的事?你只不过是父母官,又不是人家的真父母,哪来的胆子和底气让一州子民全都避你的讳?

说句更不好听的,你当自己是皇帝吗?想造反谋逆是不是?

天可怜见,越千秋只是纯粹想活跃气氛说个笑话,所以把平安公主送进城楼中专门辟给东阳长公主的屋子,见她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想到醉酒的严诩被他们留在了玄刀堂,他便有些心虚。因此,当东阳长公主犹如驱赶什么似的冲他做了个赶人的手势,他立刻就溜了。

小胖子也有些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可出门看见陈五两已经招呼了武英馆那些少年们去赏灯了,越千秋正东张西望,他便不动声色地潜行到人背后,可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只听前头人头也不回说话了:“干嘛?都多大的人了,你还想玩吓人一跳的戏码?”

“谁那么无聊!”小胖子气得抬脚就想踢人,可面前人影一晃,他那一脚踹了个空,反而险些跌倒。本来就只是做个样子的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当下虎着脸喝道,“少和我打马虎眼,我有话和你说!”

越千秋见小胖子说完就毫不见外地过来,拽着他就往城墙一边看不到灯会,只有几个卫士站着的方向走,虽说他可以轻而易举甩脱,可最终还是由了小胖子拖他走。等到小胖子蛮横地把人驱赶到了一边,他就没好气地说:“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总不会是因为那封信吧?”

最大的意图被人戳穿,小胖子登时面色微变。然而,他在萧敬先面前已经忍不住倒过苦水,现在却不想在越千秋面前再露出软弱的一面,当即凶巴巴地瞪了过去:“我才没那么傻,相信别人编排的那种鬼话!我是想问你,你娘到底怎么回事?陈公公怎么对她那么客气?”

没想到小胖子竟然问这个,越千秋不禁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就意味深长地看着小胖子说:“那当然是因为我娘身份不一般。”

“你娘什么身份?”小胖子眼睛一亮,摸着下巴自顾自地说,“难不成是父皇的女儿,我的姐姐?否则陈公公没道理那么恭敬啊!”

越千秋简直被小胖子这丰富的联想力给气乐了,不由分说就呸道:“你还想占我便宜?”

“我本来就比你辈分高!要知道,你师父可是我表哥!”小胖子头昂得高高的。

“幼稚!各算各的你懂不懂?你想拜他当师父他还不答应呢!话说回来,你今天应该还没时间去问他肯不肯收你当个记名弟子,教你几手文武技艺吧?”

小胖子这才想起今天确实是被连番事件给弄得心绪大乱,完全忘了越千秋之前说的那个利好消息。只不过,他却不肯在嘴上服人,重重哼了一声就气咻咻地说:“反正年后晋王就要给我当老师了,我就不信他不肯用心教我……”

“晋王是要同时在武英馆一块上课的,不是专门教你一个人。再说,我是一个师父就够了,你不觉得你的老师是多多益善?”越千秋一点都不想让追寻平安公主身份的人当中多一个小胖子,所以尽力插科打诨。在他看来,小胖子只要听皇帝的那就足够了。

被他这东拐西绕之后,小胖子姑且再次冷哼了一声,随即就趴在垛口上,看着远处的万千灯火。尽管这个位置看不太到灯市口大街,但还是能看到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显然,这是在路上行走的人手中提着的灯笼。而换成平时的日子,百姓没有谁舍得这么奢侈。

突然,他头也不回地说:“金陵会是我的,天下也会是我的!”

越千秋知道这不是小胖子突然生出了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而是纯属发泄,因此他背靠着城墙,也不答话,只看着天空发呆。在如今这种年代,下头就算再灯火通明,也掩盖不了皓月之辉,只可惜月朗星稀,这元宵的月亮又大又圆,反衬得星星倒是有点稀稀拉拉的。

直到他突然发觉有点异样,这才发现小胖子正侧头盯着自己,脸色很不好。

“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就不能发表点意见吗?”

越千秋微微一愣,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皇上就你一个皇子,没人和你抢。”

这前半截小胖子听了很舒服,后半截他就不敢苟同了。如果没人和他抢,这会儿李崇明怎么会躺在嘉王府过元宵?那个林芝宁又怎么会拿出那样一封质疑越千秋身世的信,还妄图把他也一同牵扯进去?

他很想指着越千秋的鼻子骂胸无大志,可见越千秋笑着打了个呵欠,他只觉得一句话鬼使神差地到了嘴边:“我之前在玄刀堂说的话是真心的,我没有兄弟,我们可以当兄弟的!我们既然同病相怜,就该同舟共济才是!”

越千秋面色古怪地看着小胖子,直到把人看得仿佛有些发毛,他才叹了口气说:“装了好些年的死对头,现在是装不下去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我们是演戏。可要说当兄弟,还不如当朋友来得自在。从古至今,和未来皇帝当兄弟的基本上都没好下场,朋友却勉强还凑合。”

其实要不是没有选择,你这死小胖子我真的不怎么待见……

小胖子只以为越千秋肯定会拒绝,没想到越千秋竟会在拒绝的同时突然松口,愣了一愣之后大喜过望正想说话,却发现皇帝在陈五两和越老太爷的陪伴下进了城楼。

看到叶广汉和余建中还在外头,意识到那里头就只有东阳长公主,还有越千秋养母和大伯母那两位越家儿媳妇,他不禁有些讶异,随即就恶狠狠地再次盯着越千秋。

“你娘到底什么人?”

越千秋不惜连小胖子的那种要求都接下了,没想到还是避不开这一茬,他顿时有些烦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个旋身来到了小胖子跟前,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真想知道?宁可你就快到手的太子之位丢了也不要紧?”

小胖子哪曾见过这样危言耸听的话,愣了好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越千秋眼睛微微眯起,心念一瞬间转过千千万万,“你确定为了我娘那点秘密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当然不愿意!”小胖子顿时想都不想迸出了六个字。他异常郁闷地伸手推了越千秋一把,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看你是自己也不知道,偏偏在那吓唬我!”

“你这么想就好……”

越千秋耸了耸肩,刚要往后退,随即就听到靠近灯市大街的那一边起了骚动。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连忙丢下小胖子三两步赶了过去,就只见挤得没处下脚的灯市大街一边那屋檐上,正有一条人影在往这边飞掠前行。

起初他还暗道居然有这样大胆的家伙,等人越来越近,认出那身形的他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严诩?人不是在玄刀堂里醉死了过去吗?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要这么急?

城楼上的人并非每个都像越千秋这样火眼金睛,直到严诩成功进入防卫森严的西安门楼前广场,最终又快步穿行而过进了西安门,仍然没能反应过来。而见势不妙的越千秋二话不说直接扑向楼梯,第一时间迎着了严诩。

师徒俩碰面,严诩直接单刀直入地说:“飞鸽送回来的北燕紧急消息,我得去见皇上!”

第644章 终相见,立储君

和城楼外头能冻死人的寒风和与之相对应在这个时代最华彩的颜色相比,城楼之中暖和如春,能看到的景致却乏善可陈。因为里头的都是最可靠的人,因此皇帝步入其间,那种在大臣面前多少都要装一装的严肃表情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犹如邻家大伯一般的温和。

见平安公主起身施礼,他就笑着让东阳长公主代自己把人搀扶起来,随即有些感慨地说:“想当初小四那猴子成天豪言壮语,上天入地,就差没把皇宫掀翻了,朕虽说挺看好他,可也觉得凭他的性子,不能去当大将,那就铁定是去当大寇,真没想到他能做出谁也没想到的大事业来,还娶了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

说起丈夫,平安公主笑得很欢喜,骄傲却又不失温柔地说:“他是这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才宁愿为了他离开上京,到异国他乡来。”

她仰起头来,无畏地对着皇帝那审视的目光,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是想要北伐,从此之后将大燕并入南吴,一统天下吗?”

“这是朕从登基时就一直没忘的梦想。”皇帝同样直言不讳,哪怕面前那女郎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急促,他也并没有说出什么虚伪的安慰,“这天下自从卫朝末年便南北对峙,这种日子实在是太久了。朕的先祖们不得不容忍边疆永无宁日,但朕不能容忍。”

“而且,你的父皇太过刚愎。他即位这些年来喜怒无常,权贵大臣动辄得罪,你应该清楚,枉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就连那位所谓谋反被废的前太子和贵妃,又有多大程度是被他逼上那条路的?晋王萧敬先在南投我大吴之前清洗掉的那些达官显贵,又有多少是冤死的?”

“北燕上京每一寸土地上,都浸透了枉死的鲜血,充盈着怨灵和亡魂。当然,你可以说这些和平民百姓无关,和安分守己者无关。可你不妨想一想,即便你从前深居简出不涉政务,可如果不是有小四那样一个聪明敏锐的丈夫,你真的能够不卷入那些漩涡吗?”

“如果真的能够一直超然物外,小四为什么把你送回来?”

平安公主的脸色渐渐发白,想到了突然看上越小四的大公主,进而也加入争抢行列的十二公主,想到回来之前这两个素来走得近的姊妹也互相翻脸,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说话真是犀利如刀,我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没错,对我来说,我的那些亲人都和陌路人差不多。但大燕和大燕的子民,终究不曾负我。”

“你不曾透露北燕机密,不曾损害北燕官民,甚至没有人知道已经死了的你呆在大吴,又谈什么负不负的?你应该清楚,小四并不是单纯以平安公主驸马的身份飞黄腾达的。”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随即微笑道,“一旦到最危险的时候,朕并不会让他继续呆在那儿。”

“他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以他的本事,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又有何难?”

见平安公主沉默不语,越老太爷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坦然自若地说:“平安,唔,我不知道你的闺名,就先这么叫着吧。皇上不会让小四用兰陵郡王的名义回归,所以外头也不会传出什么宰相公子隐姓埋名为红颜,什么北燕公主为了情郎叛投他国,不惜诈死的名声。而你,日后便是元王琅琊郡主。”

“之前长公主就对我说过此事,可将敌国公主当成自家子侄,哪怕只是为了四郎,皇上这胸怀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平安公主在来此之前就设想过,今夜可能会见到吴帝,所以才想借着这个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把有些事问个清楚。所以,她竭力镇定下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但是,皇上打算将来怎么对待大燕皇室?怎么对待那些忠臣良将?”

如今南北根本就尚未开战,平安公主就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仿佛潜意识中便认为北燕很可能战败,皇帝自然听得高兴。然而,他到底是帝王城府,并没有把这样一种喜悦的情绪挂在脸上,而是沉吟片刻就正色说道:“皇族子弟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只要他们愿意臣服,朕不会滥杀。至于忠臣良将,朕只希望他们不要执迷不悟到最后一刻。”

哪怕在北燕形同透明人,但平安公主绝不是那种被娇生惯养到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

权力斗争的残酷早就铭刻在每一个皇室子弟的心里,对于失败者的最好处置就是斩草除根,挫骨扬灰。除非提前醒悟,屈膝投降,那么才会得到一线生机。反倒是附庸在皇室子弟身边的忠臣良将,有的时候会因为气节风骨和能力得到赞赏,不但逃过一劫,反而飞黄腾达。

但最大的前提是,那些忠臣良将在最终失败的结果面前知道变通。

相比之前希望得到的回答,吴帝的回答显得冷酷现实,但平安公主却知道这至少比虚假的承诺来得真实一些,因此不由得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大太太看着她那难过的样子,想到往日她的开朗笑容,正打算宽慰两句,却被陈五两的声音给打断了。

“好像有人来了,听脚步是……严诩和越千秋!”

东阳长公主和越老太爷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自己的儿孙自己知道,既然明知道皇帝见平安公主要说些什么不宜给外人听到的话,那么他们师徒俩没事绝不会贸然来打搅。而东阳长公主更是在玄刀堂亲眼见证了严诩被人灌得酩酊大醉,也没和越千秋一块上西安门楼。

因此,她当即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然而,皇帝却立刻摇头道:“让阿诩和千秋进来。他们肯定有话要说。”

既然皇帝吩咐了,陈五两立时应命出去。而一直侍立在大太太身后的越秀一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有点后悔之前送了祖母进来后没有像越千秋那样逃得飞快,以至于听到了一些不那么适合自己听到的话。

可紧跟着,他却突然感觉有目光看向自己,等发现是皇帝时,他顿时紧张得绷紧了神经。

他又不像越千秋,想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便是因为和唯一的皇子发生了冲突,后来更是见皇帝就和见爹似的随便……不对,就连他见自己的爹越大少爷,也从来都是凛然如对大宾!

许久,直到陈五两带着严诩和越千秋进来,越秀一才等到了皇帝说出来的话:“越卿,你这重长孙不错。”

越千秋正好听见这评价,立刻笑吟吟地对越秀一眨了眨眼睛,见人明明非常兴奋激动,还要在那装成熟稳重,眼睛想要瞪他又不敢,他不禁得意地歪了歪脑袋,等随着严诩见过皇帝之后,他才开口说道:“皇上,我带大伯母和娘,还有诺诺和长安去外头看看灯吧?”

看严诩那少有的严肃表情,皇帝就知道真是有正事,因此越千秋要带走女眷和孩子,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等到人一走,他就看着严诩问道:“北燕出了什么事?”

严诩暗自纳罕皇帝竟然这么准确地预知变故发生在北燕,随即定了定神,郑重其事地说:“北燕三皇子和越国公主到上京路上,又遭遇了三回刺杀,损兵折将不说,两个人几次险死还生。到了上京,越国公主在见到北燕皇帝之后哭诉认错,不但得到了宽宥,而且因为曾经舍身保护了三皇子,她自己改封为安国公主,连惠妃也晋升为贵妃,而三皇子……”

他顿了一顿,面色变得很复杂:“那边发信的时候,北燕皇帝将封三皇子为太子。”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屋子里四个人全都觉得意外到了极点。北燕那位三皇子为什么会被派来出使大吴?还不是因为母族无力,不受宠爱?甚至他比平安公主都还要再惨一点,因为他之前根本就连个封号都没有,不是亲王也不是郡王,身份尴尬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因为如此势单力薄,大公主安插到其身边的牙朱怎么会把堂堂皇子玩弄于掌心?如果不是因为如此不受重视,楼英长怎么敢把人丢在金陵城里自己返回?

所以,大吴才会把这么一个从前根本就靠边站的皇子客客气气送回去,越老太爷还不惜点醒十二公主,暗示她不妨和三皇子结盟,争一争东宫之位。结果这还没争呢,东宫储君就自动掉到他头上了?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皇帝不禁苦笑道:“不得不说,燕帝果然是心思不可测的人。他玩弄这么一手,大吴今后还怎么联络这位新太子?”

是啊,就算给出再多的筹码,又怎么拉拢一位最可能问鼎北燕江山的储君?

越千秋虽说把人都拉了出来,但把诺诺交给大太太和越秀一暂时看着,他借口带平安公主去一旁看灯,却把三皇子和十二公主的惊人境遇告诉了她——哪怕同父异母,而且谈不上太多感情,但那毕竟是和平安公主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且,他眼下不说,她日后也会知道。

至于皇帝之前都和平安公主谈过什么,他是一点都不想知道,一点都没有追问的意思。

而静静地听完这个消息,平安公主一点都没有露出惊愕或意外,只是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垛口一边的城墙,那五指用力到甚至有些发僵的动作,暴露出了她绝不平静的心情。足足良久,她才开口说道:“他这是在玩火……”

仿佛是在整理语句,接下来平安公主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不是真心的,而是成心想要给一个所有人都意外的结果。他总是这样,总是用每个人都猜不透的举动来考验别人,来刺激别人,甚至故意挑动反叛,然后再如同割草似的割一茬。”

说这话的时候,平安公主肩膀微微颤抖,也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难过。

身为儿女,总希望多得到一些父亲的关爱,哪怕得不到,甚至见不到,也希望自己是特殊的,希望父亲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不能亲近自己,可这样的奢望却随着年岁渐长而完全打破。但是,比这更让人心灰意冷的,却是发现父亲冷酷对待的不只是一个自己。

哪怕是大公主,她真得到过北燕皇帝的钟爱吗?那种任凭你闹出天大的事情也会听之任之的举动,真的是爱吗?或许那种宠爱就犹如闲极无聊的时候养只小狗小猫,仅此而已。

越千秋虽说和北燕皇帝也曾经相处过一阵子,和大公主十二公主也挺熟,还打劫过皇子郡王,可在他看来,北燕皇族——包括萧敬先在内——说得好听点叫有个性,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一堆神经病的集合体,没几个正常人,所以平安公主对北燕皇帝的评价他很赞同。

可对于他连连点头的动作,平安公主在愣了一愣之后,却突然扑哧一笑,紧跟着竟是把个头只比她稍微矮那么一丁点的越千秋拉了过来,如同对待小孩子似的亲昵摸了摸他的额头,继而笑了笑。

“抱歉,让你听了这么多糟心的话。千秋,总之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要见我一面,不是因为看到你和我相处得好,就算爹特意派了那位影子过来,他也不会让我回来的。”

这些年越千秋身边不是没有过值得信赖和尊重的女性长辈,但大太太公正,东阳长公主权威,苏十柒嬉笑怒骂犹如邻家姐姐,却都少几分温柔,如今平安公主算是把他这一世生命中少了的那种母性全都弥补了起来——哪怕论两世为人的真实年纪,他恐怕不会比她小……

所以,他不得不赶紧往后逃开一步,还做贼似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围可有人看到这一幕,等发现周霁月和几个女孩子遮挡了大多数人的视线,周大宗主还对他做了个万事放心的手势,如释重负的他方才挠了挠头。

“娘不要那么客气,说实话,我之前在朝云楼下头打人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比起我那个老坑儿子的爹,和娘你相处要简单舒服多了。你放心,就我老爹那家伙的性子,他不坑别人就不错了,别人是无论如何都坑不了他的。”

第645章 立储的前夜

被爹认为是最坑老子的儿子,被儿子认为是最坑儿子的爹,被妻子认为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齐集了诸多头衔于一身的越小四,在上京城如今是炙手可热,游刃有余,甚至无数官民百姓都认为,他简直是一个传奇。

明明只是一位失宠公主的驸马,可在妻子过世之后非但没有靠边站,还被最喜好甩驸马的大公主倒追,不但没有最终落入彀中,反而立功封王,还和国舅爷晋王萧敬先打得火热。而在萧敬先叛国南投之前,人又恰恰好好和对方划清界限,没有失宠的同时,还挂上了执掌秋狩司的名头。如今就更传奇了,皇帝给萧敬先找出了一个儿子,那儿子还是他的义子!

没错,越小四虽说死乞白赖,却硬是从甄容口中掏出了一声义父。

此时此刻,这位新荣升义父的兰陵郡王,正带着爵位比他还高一级的新晋王甄容——虽说官方名字应该是萧容,但甄容对此非常抗拒,在所有如非必要的场合,仍然沿用原来的名字——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之前接下了持节册封太子的差事,现如今是奉旨去查看那座闲置已久的北燕东宫。

只不过,在外人看来亲若父子的两个人,眼下的对话却压根没那么春风和煦。因为自己的每次说话得到的全都是相当不正经的回答,甄容终于火了。本来稍微落后越小四半步的他突然一个箭步超过了对方,随即直截了当地挡在了越小四跟前。

大约是这几个月肉食和奶食吃得多,再加上少年人长身体的缘故,他又蹿高了两三寸,如今站在高大挺拔的越小四跟前几乎能与其平视。他完全无视了不远处那些窥视的目光,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敷衍我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的,十二公主喜欢的是越千秋,更何况我和她连见面都没有几次,这种莫名其妙的婚事我绝不答应,想来她也不会答应!”

“你错了。”越小四轻轻摇了摇食指,随即上前一步,把看似坚决而愤怒的甄容给拨开,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直到人匆匆追了上来,那因为急怒而喘粗气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小十二这次回来后长进了许多,她喜欢千秋,可不代表她会抗拒她父皇。”

“你就没想过,她很可能会来找你,然后两个人做个约定?比如,你们是假成亲,不同房,只要做那么个样子,你喜欢谁,她喜欢谁,听凭自便。等风头过去……唔,这个风头过去指的自然就是她父皇死了之后,到时候你们俩自然而然就和离,爱咋咋的。”

甄容简直忘了从小被师门熏陶的修养,差点想要破口大骂:“混蛋,这简直荒谬!婚姻大事怎容如此儿戏,再说,这不过是你臆想而已!”

“错,是小十二来找过我,让我先和你通个气,回头你们俩谈的时候,也能更平心静气。”

越小四的这番话成功地把甄容的所有怒气全都激发了出来。他再次追上越小四,伸手就想去揪他的领子,可那一手却被越小四轻而易举地打开。不但如此,越小四用那传承自越影,比周霁月只强不弱的小擒拿手,只区区两招就把甄容双手一绞,反过来拉近了前。

“别忘了你叫过我义父。虽说你现在爵位比我还高一截,不孝两个字在北燕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名,可终究不好看。你既然阴差阳错选择了留下,又选择了接受晋王这个爵位,现如今和我一同去东宫看看缺什么要补什么,明天还要去册封太子,有些事儿你就得有觉悟。”

见甄容彻底泄了气似的耷拉了脑袋,越小四就松开手,如同对小孩子似的拍了拍甄容的后脑勺,这才往后退了一步。

“再说,这事儿距离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小十二那个安国公主还能封得顺顺当当,可你觉得这册封三皇子为太子能顺顺当当?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出,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更不用提你这完全是小十二她父皇脑袋一拍想出来的婚事。”

甄容顿时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冲动的人,可不知怎的,和身边这家伙相处多了,却每每会被撩拨得乱了方寸。

等到了东宫,他干脆闷声不响地跟着越小四,冷冷看着人对那些个诚惶诚恐的内侍挑剔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临到出门才迸出了一句话。

“你挑这么多毛病,明天之前这些毛病真的能解决吗?”

“挑毛病是今天我的职责,改毛病那是他们的任务,做不完更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越小四一面说一面斜睨了一眼甄容道:“再说,从我带着你去接应了三皇子和小十二那一对几乎送命的兄妹之后,在别人甚至皇帝眼里,我们就是一党的。身为同党,自然要竭力为即将进东宫的三皇子争,这是起码的义务。这时候是撇不清的,因为别人都不会相信。”

正当他说到这里,就只见远处有一个人飞一般地往这边跑来。他悠闲地伸出手点了一点,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自从之前连番出事之后,现如今北燕皇城和宫城全都不许跑马,有什么事都得靠两条腿来走路,你看这个人跑得这么急,又是冲着我们来,恐怕是又出了事。”

甄容深刻见识过身旁这位兰陵郡王的乌鸦嘴——好的不灵,坏事却灵验到十有八九——因此,他心中不由得一紧,等人快到近前时,他不等对方开口就直截了当问:“出了什么事?”

那个内侍本来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甄容这么突然一问,冲势未停的他想要说话,却被寒风给呛了一下,顿时咳了个惊天动地,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而他这抠着喉咙使劲呛咳的模样,看上去实在像是被人毒哑了嗓子,又或者中毒将死的前兆,一时间后头东宫门口,很多人都出来张头探脑。

见甄容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越小四就走上前去把人拖了起来,一手在人后背顺了一下气,随即在其喉咙口不轻不重拍了两记,等这内侍终于缓过气来,他就含笑说道:“明天就是册封太子的吉日,你这眼看就快咳断气的样子给人看见,别人还以为是你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我们。”

那个内侍跑得精疲力竭之下又是这么一阵呛咳,腿都完全软了,此时虽说闻言色变,却也不敢和越小四相争,只能垂下头低声说道:“郡王,是小的一时岔了气。其实,是魏国公主……留书出走,下落不明。”

尽管他声音极低,但越小四面色纹丝不动,可甄容却没那么沉得住气,那瞬间流露出惊怒的表情,却已经让不远处东宫门口的人看了个清楚分明。

而注意到这一幕的越小四侧头扫了一眼那些窥视者,见其中大多数都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缩了回去,却还有人杵在那,他也不发火,不慌不忙地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

那内侍连忙恭恭敬敬地说:“皇上清早在清心阁斋戒,早就发话吩咐说,从今天到明天,国事去问左相和右相,内务则禀告郡王和晋王殿下。魏国公主出走算是皇族内务,所以……”

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不用再多说,一个手势打发走了那个内侍,越小四勾了勾手示意甄容跟他走。当离开了东宫范围,他才一摊手道:“看到了没有,现在距离明天册封太子的吉时,至少还有十个时辰,大公主已经不见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事,全都要你我解决。”

甄容已经有些习惯了北燕皇帝那怪异的风格,此时不禁眉头紧锁:“皇帝连罪己诏都下了,还说今后要施仁政,止刀兵,查兼并,定国本,怎么还任由……”

“任由什么?国本是明天就要定了,可你看看前头三项,那是安抚寻常百姓的,不是安抚达官贵人的。你还没看出来吗?当今大燕天子,对北燕从前那近百年的权贵、皇族、世家……全都不待见,这些年来固然连自己的儿子也铲除了几个,可更多随之除掉的也是这样一批人。所以,三皇子恐怕并不仅仅是一个摆设。没有母族的他,挺符合他父皇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