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滔滔大势”面前,小胖子终于明白,自己这冲动可能会惹来多大的麻烦。眼见得马车就停在了门外,那车夫仿佛没看到他和越千秋似的径直抱了个箱子过来,而自己则是被越千秋拽到了马车前头,不由自主被推上了车,他不由得死死咬住了嘴唇。

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车帘就已经在他面前放下了。隔着这薄薄的一层,他只听到了越千秋那略有些沉闷的声音:“皇上之前都尚且忍了将近四十年,你急什么?萧敬先再过几天就要当你的老师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到时候你就该烦他了。一会儿见到你那些侍卫的时候,就说你心里烦,所以坐车在金陵城里兜了一圈,明白了吗?”

小胖子扬了扬眉,有些不那么确定地说:“父皇能相信吗?”

越千秋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就和你那天和李崇明在大庭广众之下装什么叔友侄恭一样,别人相信就行了,皇上只要一个解释,又不是要你把细节都圆回来。你要是不嫌委屈恶心,真的去嘉王府看一看李崇明也行。”

装一次就已经够了,按照小胖子的本性,他哪里高兴再去装第二次。可此时他闷闷嗯了一声的同时,却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这样惺惺作态的必要性。于是,等到他回过神时发现马车早已在行进,从车帘缝隙中发现已经驶离了晋王府行进在大街上,他不禁有些后悔。

好像又忘记谢谢越千秋了……

越千秋才不想要小胖子的感谢,那家伙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可能也没有别的人选可以推入东宫,说不定他早就改弦更张,另投明主了。

他送走小胖子才不多时,之前被郭二和小猴子的引走的两个侍卫终于匆匆回来,见他守着个箱子等在那儿,不禁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才刚送了四个箱子进去,怎么还有个箱子?

“来,给我记一下礼单。”

虽说不明白怎么回事,可两个侍卫还是赶紧上前,当着越千秋的面打开箱子清点记录。见是一整套文房四宝,外加一块非常不错的白玉镇纸,与其说是贺晋王纳侧之喜,还不如说是逢年过节送的那种礼节性礼物,他们全都觉得心情有些诡异。

越千秋可不管这些,东西入册之后,他就撂开手大步进去。等到了晋王府那座征北堂时,他就只见萧敬先依旧一身常服坐在那儿,压根没有要来点仪式性过场的意思。而底下那些来观礼的少年们反而正在起哄,还有人在那交头接耳,说起日后的称呼问题。

民间讲究的人家叫声姨娘,不讲究的人家叫姨奶奶甚至姨太太,晋王府呢?

可看到越千秋进来的时候,少年们的话题立刻齐刷刷一变。慕冉就忍不住羡慕地说:“九公子你可真有钱,整整四箱子贺礼,春夏秋冬衣服各四套,紫貂皮和白狐皮各两件,再加上那个首饰匣子,你这是花了多少钱?”

越千秋见萧敬先亦是笑得眉飞色舞,仿佛真的很高兴,他就没好气地说:“我的礼物刚送到,才登记入册,就文房四宝和镇纸。送人衣裳这是为人夫主该做的事情,轮得到我越俎代庖?那是英小胖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做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新娘子尺寸!”

第650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小胖子对萧敬先的那种亲近,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今天会过来凑热闹的,不是和越千秋关系最好的那批人,就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那种聪明人,所以此时听了越千秋这话,谁都不会当成是他死鸭子嘴硬不承认。

就连萧敬先,也不禁笑着说:“我真不知道是该说英王殿下周到,还是说他这手伸得太长。要知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可不是他的好日子。等回头见到他,我谢过之后,可要好好问一问,他到底是打哪儿问出来的消息。”

“那就随便你了。”越千秋满不在乎地嘿然一笑,眼睛却始终留神着萧敬先的反应,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懊恼之类的负面情绪,仿佛真的不知道小胖子并非仅仅送礼物来,其实已经亲自到场,是被他拦回去的,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真不知道把这家伙从北燕带过来是福是祸……

眼看人差不多到齐了,萧敬先就似笑非笑地站起身:“好了,你们这时候跑过来,毫无疑问是想在我这吃个两顿,那就开宴吧。下午我依旧是请了现如今名声显赫的德天社,热闹一番后晚上再吃一顿,这就算是礼成了……真不知道今天是我大喜,还是你们大喜!”

听到这话,底下的少年们不禁都哄笑了起来。等到下人们鱼贯进来,重新设席安座上菜,竟不是团团围坐,而是一人一几,每人面前从六角梅花攒盒到高脚碟子,各式各样的小碗盘,在小几上摆得那叫一个琳琅满目。第一次经历这种分席制的几个少年不禁都有些发愣。

平常那种团团围坐一桌吃的是热闹,越千秋推崇的自助餐吃的是自由随性管饱,而现在这种却是别样的精致奢华,光是菜肴盛器,哪怕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菲的价值。

越千秋转动着手中那小酒盅,便忍不住挑眉说道:“这白瓷居然还是刻花的,晋王殿下你可真大方,我们二三十人每人一套就是几十套,砸一个杯子就是一个小官一个月的俸禄。”

他这一说,本来就有些好奇的少年们也忍不住欣赏起那分明整套的瓷器来,一时连吃饭喝酒都忘了。萧敬先见状便无所谓地说:“这都是宝儿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今天这菜色和用具都是她亲自挑选拟定,你们要觉着好,是她的功劳,觉着不好,那也是她的责任。”

越千秋一看今天这顿饭和萧敬先明显风格不符,就知道那是谁的手笔,如今见萧敬先果然承认了,他哂然一笑,心想萧敬先还真是放手不管,任由裴宝儿把自己当成女主人似的张罗。可这是人家的内务,不关他什么事,所以他扫了一眼桌上菜色就举杯敬了萧敬先。

“恭喜晋王殿下,从此之后就不是孤家寡人了。”一句脱单的祝福之后,他就笑眯眯地说,“还请日后做什么事的时候,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在等着你的人,在倚靠你的人。这广阔天空你哪里都去得,可人家却只有一个你。”

“好!”小猴子也不管听懂还是没听懂,第一个起哄似的附和了一声,见其他人全都没说话,而萧敬先则是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讪讪的,慌忙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觉得……觉得越九哥真的挺懂女人的!”

此话一出,越千秋差点没被这个猪队友给气死。果然,本该琢磨他这话的萧敬先在那哈哈大笑,而其他人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状,如庆丰年这般稳重的则是干咳一声避开目光,一副我回头绝对不会告诉那些姑娘们的表情。于是,越千秋只能恶狠狠去瞪那个闯祸的小子。

裴宝儿今天一点都没有作为新娘子的实感,此时正呆在后院自己的屋子里分派着前头的杂事。对于只来了这么一些既谈不上重要,也谈不上显赫的客人,凑热闹比贺喜的成分更多,她并没有什么失望,毕竟,从她宁可呆在晋王府不回家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了。

亲王娶妃自然有各种各样繁复的程序,文武百官不管情愿不情愿,礼物总是要送的,代表也是要派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可纳侧不同,别说请客,能自家摆一桌已经算是很重视了,毕竟她也只是个没名分的侧室。

正因为如此,越千秋竟然来了,她不禁有些惊喜。而当侍女进来,笑吟吟转述了越千秋给萧敬先敬酒时说的那番话,她就更是喜上眉梢了。不论如何,这王府没有女主人,而且看萧敬先的行事做派,恐怕日后也不会有王妃,那么,形式上的不完满又有什么关系?

“去吩咐厨房,把早就准备好的鲍翅羹送上去。”

尽管之前裴宝儿还不算正式过门,但因为萧敬先这几天彻底把王府内务交给了她,因此侍女们也好,侍卫也好,态度较之从前简直是天差地别。此时见那侍女恭恭敬敬答应一声离去,裴宝儿想起下午要来的那个戏班子德天社正是往日裴家常常请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终于摆脱了从前那个家!今后不管好坏,那总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只要她头脑清醒,摆正位置,为萧敬先料理好现在这个家,总不至于比嫁个老头子更糟糕!

越千秋一贯不大喜欢听戏,因此当酒足饭饱吃过午饭,之前那次萧敬先大手笔请客时请过来的德天社过来唱戏,他便老大不客气地向萧敬先借客房说要歇午觉。

对于他这样不给面子的惫懒行径,过来请按的班主尚云儿却不敢有什么怨言,可萧敬先却没立刻答应,反而说出了另外一番话。

“千秋,你昨天在玄刀堂对着裴旭可是说过,当年的金枝记在金陵城一度沸沸扬扬,如果再来一出君子记,说不定也会脍炙人口。现如今德天社的尚云儿在这里,你何不和他交流交流,看看这一出君子记怎么写?”

越千秋没想到萧敬先真的还记住这一茬了,微微一愣就没好气地说:“就算裴旭不把裴宝儿当女儿,你也懒得要这个岳父,可那一出戏真的传唱出去,那可不比金枝记的影响小。这又不关我的事,你要来这么一出君子记满城传唱,可以自己和尚班主商量,我可不掺和。”

“也就是说,哪怕我用君子记这三个字,你也不在乎?”

“你要用就用吧。”越千秋昨天也只不过是用君子记三个字来讽刺裴旭这个伪君子,在场听到的人很不少,见萧敬先摆明了要拖自己下水,他也不生气,随口答应之后就冷笑道,“这一出戏只怕能炸出一群暴跳如雷的伪君子,你可千万得把德天社罩住了。”

尚云儿听得心里直发毛,有心想推脱,可越千秋扬长而去,萧敬先却没让他走,他不禁弯腰控背,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只希望萧敬先能改主意放他一马。然而,他只看到萧敬先冲着自己勾了勾手指头,只能硬着头皮又上前了两步。

“晋王殿下……”

“千秋这个人,嘴硬心软,他说得没错,有些戏一旦被人说影射,写戏的人固然会被人踩得永世不能翻身,唱戏的人一样会倒霉,轻则被人药了嗓子,重则打断腿甚至连命都没有。我这个人虽说心狠手辣,但还不至于坑自己人。”

说这话的时候,萧敬先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从北燕脱身的时候,是怎么把某些亲信和侍卫给全都丢下的。而尚云儿自然不知道此中关节,见萧敬先说这话的时候,那脸色好像颇为诚恳,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有些苦涩。

只不过是被请去唱过一天的戏而已,怎么就成了自己人?

奈何尚云儿还没法撇清关系,只能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而紧跟着,他就只见萧敬先右手一扬,一道金光飞了过来。看清楚不是凶器的他连忙伸手接过,见这赫然是一锭金子,掂分量少说也有四五两重,他却不觉得高兴,反而被这份打赏给弄得心里发毛。

“戏我亲自写,你回头给我挑最好的角儿演。只要肯出力,从上到下,每人五百贯,至于日后登不了台又或者其他,那也不用担心,我养着你们。晋王府里空屋子多了,容留你们一个德天社几十号人,那还不成问题。”

哪怕尚云儿真的不那么情愿,可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当下只能满心不安地答应了下来,就连袖子里这一锭至少值个几十贯的黄金都给不了视财如命的他几分安心。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退出去之后找到班里众人一说,收获的却是一片赞同声。

“班主,那可是好事啊!别看晋王是北燕那边过来的,可皇上和英王都显然很器重他。他又不是某些有变态嗜好的家伙,给钱又大方,咱们日后有人养,那不是再好不过吗?”

“就是,得罪什么达官显贵又怎么样?咱们这种下九流的戏子,就是再小心翼翼伺候着,有时候也免不了要得罪那些官儿。从前庆云社之所以会倒,还不是因为台柱子红官一不小心口无遮拦,得罪了一个区区四品官?否则也不至于被班主您,呃……班主我不是故意的……”

尽管自己的过去被人无意中又揭了一次,但尚云儿摇摇手表示不以为意之后,却是意识到自己当年自立门户,这些年也没少做某些不光彩的事,手上哪怕不曾亲自沾血,可也不干净,萧敬先之前就能摸得清清楚楚,如今要推搪,人家把旧账一翻,他迟早倒霉。

当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们都认为不妨从了晋王殿下,那就这样吧。这一出新戏叫什么君子记,晋王殿下说是他亲自写……只听君子两个字,你们就应该知道大略怎么回事了,这恐怕得罪的人非同小可,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

屋顶上偷听的越千秋打了个呵欠,没理会巡行侍卫明明看见他却还装成没看到,纵身一跃从屋顶后方下来,随即就没事人似的偷溜了。

昨天晚上被请去西安门楼赏灯,他是扎扎实实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再加上前一天晚上也睡眠严重不足,这会儿说要睡午觉还真不是假话。

因此,萧敬先刚刚既然没给他安排客房,他就自顾自地找到了上一次和小胖子留宿晋王府时,他过夜的地方。一推门进去,见屋子里暖和得很,陈设整洁雅致,到床边一看,铺盖明显都是新换上的,他就老大不客气地转身回去下门闩锁门,扒了外衣蹬掉鞋子倒头就睡。

他是真的又累又倦,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最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还以为现在是一大早,自己在亲亲居的寝室床上,等到发现四周一片昏暗,眯缝眼睛四下里一看,又看到陈设不对,再仔细一想,他方才有些头疼地看着窗外。

之前他好像是在晋王府偷懒睡午觉呢……

即便隔着一层高丽纸,可白天黑夜的分别他还是很清楚的。毫无疑问,萧敬先的新婚之夜——姑且就把人纳侧当成新婚好了——他竟然借宿在了这座晋王府!虽然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辰,可至少已经入夜了,就不知道其他客人都走了没有。

一骨碌起身穿了衣裳和鞋子,他四下里一看发现有妆台,连忙过去整理了一下刚刚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这才赶紧窜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闩开门。然而,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看到外头守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影叔?”

“睡得不错吧?”越影看着瞠目结舌的越千秋,一时莞尔。只不过,那一丝生动的表情一闪即逝,紧跟着他便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老太爷见你过了亥时还不见回来,就让我过来看看。结果,你那些小伙伴说你吃过午饭就不知道溜哪去了,可门口都说没见你走。好在晋王给我指了个方向,我过来之后就听到你那响成什么似的呼噜。”

越千秋顿时略窘,可越影那是见过他各种狼狈样子的人,他只能抱屈道:“前天晚上几乎没睡,昨天晚上也睡得不足,我都快累死了。”

“要不然我早就拨开门闩进去把你拎出来了。”越影不由分说地转过身去,沉声说道,“走吧,刚刚出来的消息,二月初一大朝会,皇上将册封英王殿下为太子。”

小胖子这下是真的要转正了?

第651章 训儿教子

论理元宵已经过了,漫长的春节也算是告一段落,又不像过节似的需要灯火通明图个喜庆,可正月十六这天深夜,越家却一反常态地各处都亮着灯。各院的下人安静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全都在侧耳倾听鹤鸣轩那儿的动静。

没错,在这大晚上的时候,正月十五赏灯过后就留在宫中轮值未归,今天也是戌时过后才回来的越老太爷,把所有儿子媳妇都给叫到了鹤鸣轩。

二太太和三太太昨天晚上各自带了儿女去和娘家人一同赏灯,回家之后就得知了朝云楼下的那一场纷争,一时又气又恨又怕。两人被各自的丈夫训得灰头土脸,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却没见公公回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眼下还是逃不过这一关。

尽管越老太爷在她们到齐之后,说话不咸不淡,压根不提昨夜那档子事,可二太太和三太太到底惦记了一天一夜,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容易瞅着越老太爷那云里雾里似的话出现了一个空档,二太太便出声说道:“老太爷,昨天大嫂带着四弟妹去朝云楼赏灯……”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越老太爷微微扬起手,意识到公公不想听这个,她到了嘴边的解释和辩解顿时堵在了那儿。

然而,三太太却不像嫂子那样有眼色,误以为二太太是在等着自己帮腔,连忙跟着说道:“我和二嫂是因为和娘家早有约没去,那闹事的人却硬栽在我们身上,实在可恨……”

三老爷眼见越老太爷眉头微皱,分明有些不耐烦了,慌忙开口阻止道:“爹又没问你这个,你在这自顾自胡说八道什么!已经丢人现眼了,你还嫌不够吗?”

被丈夫一吼,三太太满腔委屈再也忍不住了,瞬间爆发了出来:“我哪里说错了?好好的元宵佳节,我和家里兄嫂侄儿侄女热热闹闹过节,怎会料到被人中伤!我和四弟妹虽说不像大嫂和她那样亲近,可她回来之后,我也没少关照送东西,怎么就成我瞧不起她了?”

“都是越家的媳妇,我就算再有什么怨气,至于叫外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叫大嚷说她的不是吗?那分明是栽赃陷害,卑鄙无耻!”

三老爷见妻子一说还没个完了,再不制止很可能真会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登时怒不可遏,一把拽住三太太的手腕喝道:“我看你才是疯了!说够了吗?说够了就跟我回去,都是儿女双全,娶儿媳妇的人了,也不知道给他们做个表率……”

见三儿子拖着三儿媳就往外走,越老太爷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盅,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了让谁走吗?”

三老爷迈出去的步子顿时收了回来。他不安地回头偷瞥了越老太爷一眼,见老父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越发心中不安,连忙拉着眼睛红红的三太太回到了原位,自己松开手后瞪了她一眼,这才诚惶诚恐地上前跪了下来。

“爹,都是儿子管束无方……”

“你给我滚一边去!”

越老太爷毫不客气地斥了一句,见三老爷浑身一抖,耷拉了脑袋站起身退回去,他这才没好气地说:“我这还没提昨晚上的事情呢,你们就一个比一个委屈,争先恐后掏心掏肺,指量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都放心,那事儿不是家务事,严诩的玄龙司管,我不管。”

越老太爷一句我不管,非但没能让二房三房两对夫妻安心,反而让他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严诩和越小四那是铁哥们,又是越千秋的师父,胳膊肘往里拐是肯定的。如果真的让他瞎掰扯出什么来,他们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就在他们慌忙想要自辩的时候,却只见越老太爷轻轻拍了两记扶手,淡淡地说:“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老四媳妇儿的事也不能瞒着人一辈子,如今既然闹大了,昨天晚上皇上又见过她,大约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给她正了名分,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这名分两个字,二老爷和三老爷总觉得越老太爷那是若有所指,一时魂不附体。要知道,越小四当年负气逃婚离家出走,其中也颇有他们在背后的小手段。

至于二太太和三太太,想到的却是四弟妹竟然能面见皇帝,对此又羡慕又妒忌,可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唯唯诺诺连声应是。就在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没吭声的越大老爷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爹,那是等到四弟妹的事情水落石出,再宴请两位相爷夫人吗?”

越老太爷刚刚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夸下的海口,此时听长子一提,他就眼睛一亮,立刻一拍大腿道;“谁说的,当然是立马就请!最好是让她们亲眼见证一下,那才热闹!”

大太太见公公竟然是犯了小孩子的炫耀脾气,一时忍俊不禁,连忙拉着平安公主道:“那就按照老太爷说的办吧,到时候我会帮衬着四弟妹,就和之前那次小宴一样,就在清芬馆招待客人如何?如果老太爷说好,回头我就去写帖子。”

“嗯,就后天。”越老太爷蛮不讲理地说,“我明天亲自去和那两个说,不来也得来。”

这就是纯粹胡搅蛮缠了,大老爷是知道越老太爷那性格的,自然不会试图拦着这位老爷子,只能附和着说了两句,大太太却轻轻拉了拉平安公主的袖子。直到这时候,刚刚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平安公主才回过神来,却是一个激灵开口问道:“千秋怎么还没回来?”

意识到这是在鹤鸣轩,周围还有一大堆人,她顿时有些赧颜:“之前爹叫我过来的时候,诺诺还在那一个劲念叨。就算去晋王府凑热闹,这么晚了,他总不至于还去闹洞房吧?”

“他哪有力气闹洞房,人家看戏喝酒闹腾了一下午,他在晋王府睡得人事不知。”

随着这话,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紧跟着门一开,却是越千秋一个趔趄进了屋子,每个人都看见了他背后那双轻推的手。尽管那个人一晃而过,但就和他说出来的那句话一样,在越家,没有人能忽略这个影子的强大存在感,哪怕他大多数时候不喜欢在人前出现。

而越千秋站稳之后,见除却越老太爷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注视着自己……的背后,就连平安公主也是满脸好奇,对此习以为常的他耸了耸肩,这才大步走到越老太爷跟前,笑嘻嘻地开口说:“爷爷,我回来啦。”

“你还知道回来!要不是我叫小影去接你,你准备在晋王府呆到明天一大早?难不成你还打算一大早让萧敬先带着裴宝儿倒过来见你?”

越老太爷毫不客气地指着越千秋的鼻子数落,见他揉了揉鼻子下头的软肉,嘀咕说只不过是一时睡迷了,他着实对这惫懒的小子无可奈何,只能作势一脚踢去:“你娘和诺诺都操心了一晚上,心想怎么就人没影了,快过去给她赔不是!”

等到越千秋立刻精神抖擞地过去了,平安公主却是一句都没说他,只点点头就把人拉到身后,一副母鸡护崽的样子,越老太爷不禁暗想是得把越小四弄回来降伏这小子了,否则就凭他如今的心力,压根没工夫时时刻刻盯着这一不留神就惹事的小孙儿。

小小的插曲过后,越老太爷就沉声说道:“皇上不日就要立储了,你们都各自约束着儿孙和下人,不要惹是生非。被人毁谤固然是无妄之灾,你们自己想想,无风不起浪,要不是在那瞎打听,至于让人钻这么一个空子?有什么心思少瞎琢磨,直接来问我!”

二房和三房两对夫妻顿时面如土色,暗自叫苦。您老人家这么强势,就算我们满腹疑问,又怎么敢问您?可被这样的老爷子压制惯了,见大老爷和大太太毕恭毕敬答应,四房那对便宜母子亦是随随便便就点了头,他们也只能苦着脸应了下来。

“明白了就都回去,有些事别让我一遍一遍地说,我也一把年纪了,没工夫一遍遍重复。哪天我双脚一蹬去见你们娘的时候,随便你们闹家务闹到应天府去!”见儿子媳妇们这才面色遽变,纷纷要跪,越老太爷没好气地一捶扶手,“收起这一套,走走走,看得我心烦!”

平安公主二话不说拉起越千秋就行礼告退,他们这一走,三老爷一把拽着妻子赶紧溜之大吉,二老爷也不敢多停留挨骂,连忙和二太太强打笑脸紧随其后退下。而大太太却是岿然不动,等人都走了之后,见大老爷也没挪动,她就主动过去重新掩上了门。

当她走回原位时,越老太爷不禁咳嗽道:“外头有小影呢,哪用你亲自去。”

大太太双手拢在身前微微屈了屈膝,因笑道:“平日他也不知道帮了您多少,这大晚上的还走了一趟把千秋给带了回来,这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我顺手做了就是,您还和我客气?”

越老太爷被长媳这贴心话说得眉开眼笑,刚刚那点坏心情也就烟消云散了。他看着侍立一旁一本正经的长子,心想人和越小四还真是两个极端,微微出了一会神就开口说道:“皇上册立太子这件事,是被北燕皇帝倒逼的,当然,也是被那个林芝宁给逼得不得不下定决心。虽说已经给英王选了几个老师,有萧敬先,也有林芝宁,但太子詹事却还没人选。”

如果越千秋在这儿,绝对会不无嘀咕地想,这还不简单,宰相兼任不就行了吗?

可大吴没那个规矩,如宰相这样位于百官顶点的大臣来兼任太子詹事,那是不可能的,就连尚书兼任太子詹事都嫌官太大。甚至在大多数时候有太子的时候,太子詹事大多数也只是鸿胪卿又或者大理寺卿在迁转时的一个暂时停留的台阶。

然而,越大老爷却不觉得父亲特意和自己说起这件事,只是授意他接下太子詹事这个位子,过渡一下就去出任别的职务。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字斟句酌地问道:“爹从前不是……并不想让越家靠近英王的吗?”

“我现在也不想。”越老太爷说着脸就黑了,“千秋算是提点过那小胖子很多次了,人虽说比最初像样了很多,可将来能不能成为明君还很不好说。就算皇上真的立太子,我本来也不想让越家和他靠得太近。可皇上亲口对我提此事,还让余建中的儿子也在詹事府挂个名。”

尽管平日对任何事情都显得颇为淡定,但此时越老太爷却显得和平常人家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烦躁:“你虽说不像小四那样灵活机变,可沉稳大度却比他强,我没指望你去当宰相,顶了天当个尚书,然后稳稳当当退下来扶持第三代,凭你家媳妇教子教孙的本事,越家这底蕴就差不多有了。那死小胖子是个心性不定的,万一捅娄子你就得顶缸。”

更何况,越千秋已经对他说了之前萧卿卿和皇帝以及东阳长公主的那番话,那小子是不是皇帝的儿子都吃不准,纵使皇帝现在下定决心,可万一有什么变化怎么办?他现在唯一遗憾的是,当初捡了越千秋之后为什么没直接送到皇帝面前,只是对皇帝略点了点其中名堂。

反正都说不清楚血缘了,千秋纵使一万个会闯祸,可比小胖子还是强点儿的!当然,真要是小胖子和千秋调换一下,估计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会被那小子气死……

越大老爷看了一眼先是惊愕随即又镇定下来的妻子,最终对心烦意乱的越老太爷深深一揖道:“爹,儿子知道你的一片苦心。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接受便是。虽说我的儿子孙子都不是我教出来的,约束英王也绝不容易,但如果我都不能做,那天底下也几乎没人做得好了。”

扶了平安公主回到亲亲居,越千秋正要送她进正房去安歇,却突然只觉得一只手紧紧按住了他搀扶她胳膊的手。见平安公主并未侧头,那只手却冰凉刺骨,他便低声问道:“娘是在担心爹?”

“不只是他。”平安公主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微微垂下了头,“我这几天右边眼睛一直在跳,虽说我知道这是迷信,可听到最近那么多事情,总觉得有些难以放心……千秋,你爹有一件金丝混编的软甲,想来越家也有类似的东西,你这几天出门最好也穿一件防身。”

她说着就侧头朝越千秋看去,认认真真地说:“一南一北几乎先后册立太子,却都不能说完全是天子真心,而是为情势所逼,这不是好兆头,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第652章 武英馆第一课

元宵节过了,原本休息状态的各大官府自然也进入了工作模式。而年假之后的国子监各大学堂,也同样都开课上学了,武英馆也不例外。于是,一手把武英馆给建起来,自己却撒手不管跑了一趟北燕的越千秋,总算是以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此间。

至于周宗主卸任理事长的事……越千秋表示自己很忙,死活拖着没肯接手。反正他当不当这个理事长,大家也都把他当成领头人,多不多这个名头就无所谓了。有周大宗主去担这个名义料理杂事,他坐享其成有什么不好?

好久没有体验这种学生时代的悠闲生活,之前忙着算计人玩和被人算计的越千秋,自然非常满意,就连唾沫星子乱飞的那几位教授,在他看来都是可爱的。毕竟,鉴于当年在鹤鸣轩长大,没地方去只能看书看书再看书,几乎能把书都背出来的经历,他把底子打得很好。

于是,几个有心拿越九公子来立威的教授就惨了,在尝试过几次却徒劳无功之后,他们全都放弃了去管这个动不动就能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比他们还能说的学生。最可气的是,人常常能拿出点他们目前为止还没看过的卫朝末年诗词文章,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而武英馆的同学们平日里只知道越千秋武艺不错,至少能和甄容堪堪打个平手;口才不错,经常把某些人挤兑得无地自容;脑子不错,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鬼主意;却从来不知道越千秋竟然能把书倒背如流,能出口成章,一时看这位玄刀堂的新掌门有些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一天,当专门负责教授北燕官制形势的萧敬先进来时,课堂里包括越千秋在内满满当当的学生们,目光全都不在这位武英馆山长身上,而是在他后头的某个人身上。

而被这许多目光一盯,那人顿时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点了点下巴道:“这里是武英馆,只讲同学之礼,不讲上下尊卑之礼。从今天开始,我隔天会过来,听萧先生和严先生讲课,和大家当一回同学,还请大家不用多礼。”

小胖子这位英王从前是在国子学那专门安排给皇族的一个班里上课的,这一点武英馆的少年们全都清楚,如今人突然跑来和他们做同学,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细想却又理所当然地扭头去看越千秋。

在这九乘以九的课堂里,早就空出了一个中央的位置。越千秋就正好在这中央的座位旁边,此时见一个个人都在看他,他不禁干咳了一声。

“虽说英王殿下待人谦逊,但礼不可废。”他说着就带头站起身来。于是,几乎是一瞬间,少年少女们齐刷刷起身,动作整齐划一地对小胖子做了一揖。

尽管平日里磕头都没少受过,可这一刻,小胖子竟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莫名激动,竟是福至心灵一般拱手回礼。

面对这和睦的一幕,萧敬先不禁哈哈大笑:“好,两边都是有礼的。这关于北燕官制军制的课现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讲,所以听课的时候,难免男女混杂,一旦传出去,外头那些老夫子们难免说些不好听的话,英王殿下还请千万三缄其口。”

“那是当然!”小胖子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等目光萧敬先一指那正中央的位置让他去坐,他更是眼睛一亮,只觉得那样的座位一直预留着实在是有心。他答应一声快步走过去,路过越千秋身侧时却还忍不住低声说道,“多谢你给我留的位子!”

越千秋呵呵一笑,暗想这八十一个座位,六七十号学生,本来就还空着不少座,那当中一个位子实在是有点犯忌讳,不留给你留给谁?他轻轻一扬手,和所有人一块,竟是随着小胖子坐下的动作齐刷刷坐下。顷刻之间,课堂之内鸦雀无声。

第一次来这儿的小胖子不禁大为讶异。

要知道,从前他在国子学上课,纵使老师规矩严格,可学生们身份尊贵,难免会有那么一些交头接耳的声音,老师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原本以为是萧敬先立了森严的规矩,可见人始终笑眯眯的,说起北燕种种时随手拈来,风趣幽默,他渐渐又觉得恐怕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堂课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小胖子最初还是不是走神,渐渐就完全投入了进去,一点都没有往日只觉得课长了就如坐针毡的感觉,等萧敬先拍手表示已经结束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完了?上课居然能这么轻松吗?

当萧敬先出门时,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追出去问个明白,可才刚按桌子一站,旁边越千秋就过来了,毫不避嫌地说:“英小胖,中午的时候要不要去看杀人?”

咦?小胖子跨出去的脚立时收了回来,一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越千秋道:“武英馆中午还能出去?”

“武英馆的课时不像国子学那么长,也没那么枯燥,除却经史诗词之类的,其余都是很实用的东西,午休时间更是足足有一个时辰,足够我们去看一趟热闹了。我早就包下了一个楼面最好的位子。怎么样,去不去看杀北燕秋狩司收买的那些官儿?”

小胖子虽说儿时残暴凶悍的时候把伺候的下人打到过吐血,鞭子抽大杖打那也是家常便饭,可这些年总算也修身养性了不少,哪怕那次被人行刺的时候见过杀人,砍头这档子事那还真没见过。他犹豫了一下,见四周围众多人都看着他,还包括女孩子,登时就硬气了起来。

“去,大家一块去!”都说砍头不过头点地,有什么好怕的?

一刻钟的休息之后,大步进来的严诩顿时引来了一阵大大的惊叹。

和已经在这里给学生们讲了好一阵子北燕形势的萧敬先不同,严诩从北燕回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来充当先生。哪怕他允文允武,给越千秋当了多年的师父,可面对这么多学生还是第一次,而眼下那一身戎装,自然对身为武者们的少年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这一身甲胄头盔,实在是太帅气,太威武了!

就连小胖子,这一刻的反应竟然也和寻常少年们没什么两样。他极其羡慕地看着严诩,心里很想也拥有这样一套装备,而严诩接下来说出的的话,却让他呆若木鸡。

“我穿这一身过来,不是说赶明儿就要打仗,而是为了演示。你们都是武者,日后大多数人都会进玄龙司,之前也都上过乔装打扮侦查作战之类的课,那么,熟悉一下我大吴和北燕诸军,从最底层的士卒到最上层的将军都是怎么一个服色,那就很要紧了。”

小胖子本来还以为今天严诩穿这一身来会演示什么精妙的战阵,听到这里不禁傻了眼。接下来,他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少年们充分见识了一下大吴诸军的服饰。严诩竟是直截了当在角落里加了一座屏风,扛了一个箱子进来。他一次次进去,一次次更换,每一次都会讲解各种服饰、甲胄、头盔的不同。其中,哪种等级能穿戴什么样的头盔和甲胄,他讲得最最详细。

临到打算展示北燕那边的将士穿戴时,他突然邪邪地一笑:“希望大家刚刚看得用心,记得也用心,否则,下一堂课一开始考试的时候,你们会有点麻烦。我一不会戒尺打手心,二不会关你们小黑屋,只会罚你们一件事。那就是……给我去秦淮河里游一圈!”

眼见下头学生们顿时一片哗然,严诩却没事人似的一挥手,自顾自地说:“下面演示的是北燕各军的将士都穿什么服色。大家可要记好,这是你们很多前辈在没有得到正式官衔的情况下,无私搜集来的情报。而且还很可能因为北燕皇帝脑袋一拍上上下下换掉而失去作用。当然,你们也得同样记好,我只穿一遍。”

和其他那些瞪大眼睛开始死记硬背的同学们以及小胖子不同,越千秋当年在去北燕之前就曾经接受过这样一番填鸭式教育,所以眼下他颇为悠闲。至于之前大吴的那些,嗯,他和秦家合作的印书坊现在还承接一部分皇家业务,所以会有大吴会典又或者会要之类的典籍,所以他对照着那些东西再看刚刚那一套套行头,记得清清楚楚。

当严诩这一堂课终于上完时,和刚刚萧敬先下课时大家意犹未尽不同,这会儿少年们那是蜂拥而上围着严诩,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只有小胖子在起身之后微微一犹豫,随即就看向了越千秋。他自然而然地凑了过去,低声说道:“你都记住了吧?回头写成小抄,大家分享!”

越千秋没想到小胖子如此鬼灵精,微微一愣就呵呵一笑,满口答应。果然,平日和煦可亲的严诩这次摆出了一点都不肯通融的高冷范儿,一句战场上没有第二次为理由打发了少年们,继而就直接一手搬起那沉重的箱子扛在肩头,半点都没有贵公子腔调地大步离开。

这时候,小胖子才拍拍桌子,对那些沮丧至极的少年们说道:“大家别担心,越小九都记住了!我已经和他说了,要他把辨识的要点都写下来,回头大家分享,绝对能顺顺利利过了严先生这一关!”

小胖子这一说,片刻的寂静之后,一时四面全都是叫好声。他得意洋洋朝着喜出望外的众人颔首致意,如果不知道,还以为出大力的是他。越千秋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拆穿这小子是借此收买人心,当即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午时三刻就是开刀问斩,晚去了那就是人山人海,咱们赶紧走吧!”

他这一招呼,众人顿时忘了明天就要面对严诩的考试,争先恐后地出了门。不消一会儿,武英馆大门口就都是形形色色的坐骑被牵出来,其中除了周霁月等少数一二十人本来就有马,其余的人那些马匹都是到了武英馆之后才得来的。

坐骑的费用当然不算在之前越千秋向皇帝讨要的办学经费当中。

越千秋帮叶广汉当说客,从兵部要来了几匹;萧敬先这个有钱的山长赞助了十二匹;不在乎钱的严诩送了年岁有大有小,从小到大从宫里顺来的好些御马;越千秋又利用在北燕敲骨吸髓弄来的钱和人参,又换来了不少。

总而言之,如今的武英馆马厩里养着七十多匹马,人人都有坐骑,就连最初根本就不会骑马的铁骑会会主彭明的关门弟子小猴子,那也是在北燕之行历练出一手好骑术之后,拥有了自己的马。此刻,小胖子吩咐几个侍卫微服夹在人群中,一大伙人便策马呼啸而去。

正如同越千秋所说的,当来到刑场附近时,人流车流汇聚在一起,已经非常拥堵了。这年头的官民百姓娱乐活动贫乏,看杀头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年到头少有的娱乐之一。更何况这种刚过了元宵就杀人,决不待时的场面,更是极其少有。

而且,杀的是北燕谍探,在围观人眼中那就比寻常杀盗匪巨寇甚至杀人惯犯还要刺激。

几十匹马要找地方安置并不容易,幸好越千秋在订地方的时候,就早早瞅准了附近有一家车马行。一行人把马匹寄放之后,充分运用了武者灵活机动的特点,硬生生赶在午时之前成功挤进了那座市口极好的酒楼。

虽说人人都称得上饥肠辘辘,可上了三楼之后,大多数人都第一时间抢占有利地形,然后往刑场看去。只是一眼,小猴子就忍不住低声嚷嚷道:“是刘……唔!”

尽管小猴子意识到自己嘴快,第一时间捂住嘴再不做声,可火眼金睛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至少,曾经被刘国锋带人撵在屁股后头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刘方圆和戴展宁,和刘国锋在红月宫中相处了大半年的萧京京,全都认出了那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人。

当然,天巧阁的那师兄弟三个更是人化成灰也能认出这位曾经最有希望成为掌门的师兄。

既然有人认出来了,其他眼神不那么好的,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时间,刚刚兴致勃勃的少男少女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心肠颇有些软的人还忍不住回头看越千秋。

而这位召集人来看杀头,自己却施施然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的九公子做出的应对,却仅仅是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大家别忘了,甄容和群英会,当初是刘国锋一手炮制出来的替罪羊。大家更别忘了,刘方圆和戴展宁,差点被人要了命。最重要的是,发现逃不掉就打算用同在红月宫的海十三之命作为要挟,这种人渣活着只能是祸害。不过说到底,那位泄露机密的罗中书和其他几位吃着朝廷俸禄却卖消息给秋狩司的,那才是一定要杀了示众的人。”

第653章 劫法场

按照一般的常理,正月杀人不祥,但这次处刑早就张贴了布告,道是处决一批里通北燕的官场败类,国之逆贼,在金陵城百姓这几年来经历了层出不穷的秋狩司作乱事件后,对此事自然拍手称快,扶老携幼来看杀人的不在少数。

今天虽说是个大晴天,但正月里的天气恰是春寒料峭,七八个待处决的犯人跪在地上,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吓的,大多数颤抖得犹如筛糠,面上殊无血色。他们背上插着的犯由牌上写着各自被处决的事由,其中少不得都有一条里通北燕的罪名。

其中,那位前中书舍人的罪名更是密密麻麻,以至于之前坐着刑车被押解到刑场时,脑袋上不知道被人砸了多少石块,早已鼻青脸肿。

而夹在这些人当中的刘国锋,因为并非官僚,虽说也挨了两下,但到底名不见经传,刺客的形象总算要比其他人更好些,不过仍是灰头土脸。然而,他心里却比谁都愤懑,从被擒之后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发过多少如果能逃出生天便杀尽仇人的毒誓,可如今浑身气血被破,就算逃过一难也是废人,他纵使再心志刚强,也已经接受了那个绝望的现实。

至于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他早就丢了这奢望。萧卿卿不过是利用他。红月宫的人如今正忙着洗白,痛恨他这个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始作俑者还来不及,更不会管他死活;天巧阁的长辈们但使还对他稍有怜悯,就不会点破他全身气血;至于群英会……

刘国锋竭力仰起头来,希望能找到越千秋,那个把群英会抢过去变成自己的无耻小人。然而下一刻,后脑勺上就传来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一只手重新将他的脑袋死死摁了下去。

“都要死了,还东张西望干什么!”

刘国锋瞬间心脏猛地一收缩,一股强烈的不甘油然而生。然而,双手反绑,脚上还有沉重的镣铐,四周围是无数观刑的百姓,哪怕真的有人劫法场,也难以脱逃,他不禁狠狠咬紧了牙关,一千个一万个后悔之前做错的某些事。

当初被逐出师门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回红月宫,而是应该第一时间逃去北燕的!徐长厚这个神弓门掌门尚且能在那儿飞黄腾达,更何况是他?

还有甄容……他在拿甄容肩膀上那刺青引诱那位青城掌门弟子一步步入彀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甄容真的可能是北燕贵胄?如今人已经赫然是亲王之尊了!

如果他当初能下狠心,下狠心把图案临摹下来,然后在事情败露后往自己肩膀上弄出这样的刺青后逃往北燕,他是不是也能谋取到这样的荣华富贵?

“时辰已到……”

随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刘国锋只觉得身后陡然一轻。意识到犯由牌已经被人摘掉,一直都竭力克制着惊恐害怕之类负面情绪的他,此刻也终于不可抑止地颤抖了起来,尤其是当他察觉到某样冰冷的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脖子后头,分明是刽子手用那鬼头刀进行什么临斩首前的仪式,他更是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下来。

顷刻之间,他就只听四周围传来了极大的躁动,紧跟着,两侧传来仿佛是鸡被割破喉咙似的的诡异叫声,当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时,他想到曾经亲手杀过的人,一时整个脑子都仿佛不会转动了。

哪怕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轮到你了,他以为自己会挣扎,可整个人已经完全僵硬了。就在他耳朵清清楚楚捕捉到那大刀挥下的风声以及刽子手的呼吸声时,他依稀察觉到身下仿佛突然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紧跟着,他就只觉得身下猛地一空,整个人就这么直接坠落了下去。

他能听到四周围的惊叫和怒斥,以及破空追来的声音,可明明应该紧张害怕的,他却奇异般地镇定了下来。都已经是在必死的境地了,竟然还能有人来救他,就凭这一点,他就算死了也还值得!可他固然想趁机挣扎逃跑,可手足被缚的他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听天由命。

在一瞬间的坠落中,刘国锋也不知道转过多少念头,须臾落地时,什么都没看清楚的他只觉得双脚被人一把拉住,紧跟着就犹如死人似的被人猛拽进了旁边一条乌漆抹黑的通道。由于被拖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他只觉得浑身包括头脸重重擦在地上和墙上,一时疼痛难忍。

可在这种逃命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抱怨对方的简单粗暴,甚至担心对方速度不够快,追兵会进入他身后的通道。直到有人倒提着他的脚,把他往上拽去,他方才捕捉到了轰的一声。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双耳仿佛完全失聪,可随之体悟到的事实却让他大喜过望。

救他的人把地道给炸塌了!追兵不可能追上来了,他暂时安全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觉得颈侧遭遇一下重击,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刑场之上突如其来的地陷,除了监斩官和那些维持秩序的将兵又惊又怒,观刑的百姓一片哗然,三楼观刑的少年们也同样大吃一惊。

尤其清清楚楚看到被一双手拽下地洞的人赫然是刘国锋,而监斩官已经第一个朝地洞口扑了进去的时候,越千秋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冲着天巧阁那目瞪口呆的三个少年喝道:“赶快想一想,刘国锋在你们天巧阁有没有交好的师兄弟或长辈?最近他们下落如何?”

见其他人瞬间鸦雀无声,他知道自己心急了,只能恼火地低声解释道:“金陵城里挖一条直通刑场的地道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直通他脚下?天巧阁虽说最擅长的是陷阱和各种机关巧器,而不是挖地洞,但难免别人会有联想!不管是不是天巧阁干的,别人都很可能认定和你们有关。尤其是和刘国锋有关的人一旦行踪可疑,黑锅不想背也得背!”

越千秋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么清楚了,别说天巧阁那师兄弟三人,其他少年们也瞬间为之色变。刚刚倒是有人第一时间想要跳下去帮忙的,不过周霁月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

此时,她也少不得解释道:“今天随行的应该都是三司的精锐,我们下去只会添乱。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们说是一片好心,也有人会诬赖我们,届时背上不必要的嫌疑就麻烦了。”

刚刚看着人头落地正惊悸呢,谁曾想转眼间就目睹了大吴几乎难得一见的劫法场一幕,小胖子那张脸是瞬间由白转黑。此时见越千秋和周霁月先后解释了一番,他正忍不住想说话,却只见越千秋冲他挤了挤眼睛,意思仿佛是让他暂时保持缄默,他就硬生生又忍了下来。

虽说人都在武英馆学习,但少年们都是各自门派中的佼佼者,但凡门派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多数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所以,天巧阁的师兄弟三人对视一眼后立时绞尽脑汁地回忆起来,突然齐齐色变。众目睽睽之下,最终年纪最大的那个开了口。

“刘国锋是掌门师伯的三弟子,但因为天赋好,又擅长待人接物,所以很早就作为下一届掌门的人选。门派里还有两个弟子和他关系不错,另有掌门师伯的一个师弟,因为某些缘故很喜欢刘国锋,对他很看重。门派传书,说那三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越千秋当即点点头道:“好,人名告诉我!”

说出刚刚那番话的云丰犹豫了一下,随即迟疑着往前走向越千秋。正当他快到人面前的时候,一旁小猴子却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半个身子把人挡住了,脸上分明写满了警惕。

“越九哥,天巧阁各种各样的机关暗器多着呢,刚刚地道保不齐就是他们自己打的,把刘国锋送回来也是苦肉计,万一他射出点什么毒针之类的东西呢?”

越千秋又好气又好笑,直接站起身将小猴子一把拨开,这才对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云丰拱了拱手。

“我知道你生怕外人听见,对你们天巧阁的那三位名声不好听,毕竟刘国锋现在的名字已经臭大街了。小猴子那是瞎说一气,我是不信,大伙在武英馆朝夕相处,还会有坏心!所以,你不用担心大家听到他们的名字有什么误解,谁会相信天巧阁的人还会同情刘国锋?”

“他可是为了逃命,连刀子都可以架在同伴的脖子上。他可是为了往上爬,连甄容肩膀上的刺青都能拿来做要挟!”

哪怕越千秋才回到武英馆没两天,可少年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知道他对敌人那固然是不择手段,对朋友却素来好得没话说,看看刘方圆和戴展宁,看看庆丰年和慕冉那些神弓门最后的弟子,看看小猴子……这都最有说服力。一时就有人在背后嚷嚷,附和越千秋的话。

于是,云丰不禁垂下了头,许久方才声音艰涩地说:“天巧阁里喜欢刘国锋的那位师叔身有残疾,是公输氏后人,名叫公输夜,那两位和刘国锋交好的师弟,就是公输师叔的两个侄儿,公输云和公输雨。

他们先天不足,瞎了一只眼,生下来之后没多久,父母就死了,因为说他们有冲克,名字都没好好起,在门派里也不大受重视,只有公输师叔和刘国锋对他们好,所以……”

尽管他这话最终没有说完,但听到这里,在场大多数人不禁面面相觑。如果说越千秋那是反应快才从地道劫法场的行动中,想到可能会有人嫁祸天巧阁的人,那么,云丰这番话说出来,那三个人的嫌疑就突然之间变得很大了!

果然,另外两个天巧阁弟子发觉不少人都面色古怪地看自己,其中一个就又惭愧又无奈地说:“公输师叔和两位师弟平时沉默寡言,脾气古怪,在天巧阁人缘不太好,所以往日都不太显眼。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他们……”

越千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越是性格孤僻的人,越是容易钻牛角尖,而这样的人对于所谓的家国大义等等平常人很看重的东西,往往也会不放在心上,但最重视的人除外。

而且,连他此时都禁不住往那个方面去想,如果今天的劫法场事后查出,有充足的证据和那公输家三口人有关,那天巧阁这一整个门派就真的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小胖子刚刚被越千秋暗示别说话,可此时见四周围一片难堪的死寂,完全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他使劲咳嗽了一声,见所有人果然都看向了自己,他就大声说道:“事情都还没结果呢,大家在这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干什么?”

听的人多,小胖子更加来了精神,竟是挥舞着拳头给众人鼓劲:“被人算计怕什么。当初白莲宗、玄刀堂,还有后来的神弓门,甚至青城等各派,不都被人背地里算计过?只要门风严谨,光明正大,大家又问心无愧,怕什么?就算被一两个害群之马拖累,那也是一时的,可以凭借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把失去的东西再重新夺回来!要紧的是,大家彼此要互相信赖!”

此话一出,在片刻的沉寂之后,越千秋就第一个笑了起来,随即抚掌叫好道:“英王殿下说得好!”

越千秋难得在这种私底下相处的非公开场合对自己加以敬称,更何况是这样不带任何揶揄成分的称赞,小胖子顿时心中一喜,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是说对了。果然,他就只见原本或慌乱或惊怒的少年们这会儿齐齐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振奋了起来,尤其是天巧阁那三个。

云丰甚至对小胖子长揖行礼道:“英王殿下,多谢您开解,否则我们……不,也许就连整个师门都会险些铸成大错!”

“不用不用!”小胖子笑容可掬地连连摇手,一副虚怀若谷的姿态。他犹豫了一下,本打算亲自上前搀扶人的,待见小猴子突然窜上去把人给生生拽了起来,他暗道和越千秋交好的人就是机灵——如此他就不用冒着可能存在的遭行刺风险——随即又挺起了胸膛。

“大家只要努力追查,努力弥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父皇和百官面前,我去说!我绝不会让从前吴仁愿高泽之那样厚颜无耻的酷吏,再次成为大家的噩梦!”

如果不是认为今天这确确实实是突发事件,小胖子也似乎是临场发挥,越千秋简直要以为今天这是为小胖子预备,让人能淋漓尽致发挥的舞台。不管他往日认为小胖子不靠谱也好,不懂事也罢,这会儿却忍不住点了点头。

“好,此刻下头一定戒严禁止人出去了,等回头能够出去,大家就分头行事,先去你们的门派在金陵的联落点打探打探。”

“三司那边一会肯定有重头人物过来。到了那时,武德司那儿霁月去,玄龙司我去打听,总捕司那儿……”越千秋目光在人群中一扫,随即笑眯眯地说,“恐怕得天巧阁的云师兄亲自去和杜前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