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对于金陵城百姓来说,正月十八这一天突如其来的劫法场事件,足以作为这辈子的谈资。毕竟,杀人你见过,劫法场你见过吗?别说你了,你爹你爷爷,恐怕你爷爷的爷爷,都不可能在金陵城里看到过这种匪夷所思的场景。甚至可以说,这辈子没白活。

然而,百姓们是津津乐道了,相关当事人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当中。尤其是新官上任没多久,才刚把掌门之位传给越千秋,自己打算大干一场的严诩,那更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他今天本打算亲自监斩,谁知道皇帝突然召见,他就派出了两个校尉带着一批精锐押阵,想着有武德司和总捕司协同,不至于出问题,谁知道转眼间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这可是劫法场啊!也许那些穷乡僻壤可能会发生,但金陵城里从来都没出现过!

顾不得违反金陵城中的规矩,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刑场,严诩一跃下马就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校尉厉声问道:“人呢?就没追到刘国锋?”

玄龙司里全都是东阳长公主一个个提拔起来的人,如今老主人虽说被人“夺权”后不得不“让位”,可他们无不知道东阳长公主那是心甘情愿让儿子顶上来,再加上严诩自从上任之后不曾改动前头的规矩,对他们也器重有加,故而谁都没见过他这般怒发冲冠的样子。

知道事情严重,那校尉哪怕被揪了领子,却也不敢有怨言,只能又惭愧又惶恐地说:“秦校尉第一时间冲去了那个地陷的洞口,然而他才刚下去,地道就被人炸塌了。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我们也动作快迅速扒开土层,恐怕他就被人活埋在了地下……”

见严诩瞳孔猛地一收缩,显然是为之怒极,他知道光是诉苦说难,严诩在回过神之后未必会买账,慌忙又解释道:“事发之后,武德司韩都知第一时间赶到,封锁了周边各处,逐一查验围观百姓后方才把人逐步放走,随即和总捕司杜捕头一块开始拉网式排查附近房屋。刘国锋形貌就是化成灰我们也能认出来,绝不会把人放走的。”

人家如果在附近挖出两条地道呢?说不定早就离开刑场周边这块范围了!

听到这里,严诩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松开了手。如果他当时在场,也就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不过扪心自问,心急火燎的他恐怕会比秦校尉更快地跳进地道里去,而且以他的速度,会追得更深更远,到那时候人家火药一炸,他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他的眸色一下子深沉了许多,随即方才沉声问道:“那地洞竟然正正好好打到了刘国锋脚下,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件事去追查了没有?”

“自然查了。”

随着这个声音,却是杜白楼出现在了严诩身前。严诩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刚刚情绪失控揪人领子的一幕,有些不自然地做手势遣退了那个校尉,随即方才对杜白楼颔首致意。

“金陵城里处决人的刑场,一直以来就是用的这块地方。但每个人被处决时应该处在什么位置,那也是有规矩的。今天杀人多,为此应天府衙一个长年累月都经管此事的小吏便负责勘位。据说这是因为闹市杀人虽说有利于阴气扩散,却不能妨碍龙脉之类的缘故。”

严诩素来是个不信邪的,此时面对这种迷信的东西,他非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杜白楼也没在意这种态度,因为他本人也同样对这等讲究嗤之以鼻。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个小吏定的八个死刑犯的跪位。所以,地洞才能打到人脚下。”

严诩登时眉头倒竖:“事发之后,这个人跑了?”

杜白楼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不,这个人死了。一剑穿心,当场毙命。我找到他的时候,心口还是温热的,足可见死的时间很短。而他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足可见他恐怕根本就没想过会被人杀了灭口。而我亲自问过他身边人,没发现他有手头阔绰的迹象,却在他家中搜出五十两黄金,足可见此人很谨慎。”

黄金五十两,对于达官显贵来说不算一个大数字,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却是非同小可。因此,严诩自然能理解那小吏的贪念。当然,如果知道安排那么一件小事,最终促成的却是劫法场,最终甚至送了自己性命,这家伙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往四下里一看,突然捕捉到了刑场附近那座视野最好的酒楼,当下手一指问道:“今天在这里观刑的人有没有一一问过?”

此话一出,他就发现杜白楼脸上的表情异常古怪。微微一愣之后,他就觉得有些头疼加牙疼:“难不成千秋他们也来了?”

杜白楼又好气又好笑:“你今天才刚刚去过武英馆给他们授课,他们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出来,还拐带了一个英王殿下,你居然不知道?”

严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如果没出事,这帮少年出来招摇过市也就罢了,可既然出了事,这样一大帮人出现在这儿,很可能会招来某些口舌非议。他揉了揉眉心,再次抬头看了看那凭栏处看不见一个人影的三楼,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师父。

低头一看,他就只见越千秋带着天巧阁一个弟子云丰,正快步朝他和杜白楼这边走来。要是往日,他怎么也会抽出点时间陪人说话,此时却不得不把脸一沉,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喝道:“这儿才刚出了被人劫法场的乱子,你们还凑什么热闹?赶紧护送英王回去。”

可话音刚落,严诩就只见越千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他往一边拽。而另一边那天巧阁弟子云丰,则是正低声对杜白楼说着什么。觉察到某种苗头的他连忙挣脱了越千秋的手,虎着脸问道:“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师父,事情是这样的……”

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此时此刻听了越千秋的解释说明和猜测,严诩仍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相比只去过一趟北燕,其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金陵越家呆着的小徒弟,他虽说不似越小四那样真正厮混过江湖,可对天巧阁的底细远远比越千秋清楚。

如今的天巧阁看似是陷阱、机关、暗器这几门绝学独步武林,可百年之前大吴立国的时候……呵呵,天巧阁最擅长的便是攻城云梯、攻城地道、火炮、投石车等等,还包括了各种营造法式!还是后来武品录出来,对他们钳制得厉害,那才逐渐改行的。

可以说,神弓门到了北燕,短时间未必能够培养出一堆神射手,可天巧阁要是出了叛徒,打起仗来那就麻烦大了。尤其是他曾经听师父云掌门说过,天巧阁昔日的某些火炮,比现在军器局的东西不逊多让,部分细节和性能上甚至更胜一筹。

要不是军器局不忿被民间机构抢了风头,所以在军方某些非武门出来的巨头支持下,于武品录出来后对天巧阁疯狂打压,估计也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军器局变成天巧局得了!

尽管心下迅速思量,然而,当越千秋复述了小胖子那番话之后,严诩还是颇为动容。他咳嗽了一声,突然大力拍了拍越千秋的肩膀,低声说道:“说实话,我娘之前说皇上要立太子的时候,我还是不怎么看好那死小胖子,可就冲这番话,我收回之前那些偏见!”

想到当初自己离家出走在金陵城里混日子,后来收了越千秋为徒之后时隔多年再次入宫,和小胖子初次见面就狠狠教训了人一顿,结果皇帝在无奈之下请了东阳长公主和越老太爷一块入宫,三方家长谈了一回,他只觉得那好似就是近在昨天的事。想不到小胖子也会长大!

“说起来那小胖子这些年确实一直都有长进,虽说不太大,但总算勉强能过得去了。多亏有你,否则那小子真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歪瓜裂枣呢!”

不远处,正和云丰说话的杜白楼耳朵动了动,嘴角抽了抽。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严诩敢在这大街上说。哪怕四周围没什么闲杂人等,可他的耳朵又不是白长的!然而,分心二用的他比较越千秋和云丰的话,也确实不得不承认,这一回英王表现真不错。

当然,此话传言出去,朝堂上某些对武人仍旧敌视警惕的官员不会这么想就是了。

他回过神来,对满脸惶恐的云丰微微颔首道:“多亏千秋能见微知著,你们也能把这一关节说清楚。有了这个线索,要去查访就能少走许多弯路。放心,败类是败类,天巧阁是天巧阁,我和严将军自然能够分辨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也早些回去。”

云丰见杜白楼态度和煦,心情终于稍稍有些好转,等看到越千秋对严诩笑了笑之后也大步过来,他连忙毕恭毕敬对杜白楼做了一揖,随即才跟着越千秋回到刚刚那酒楼,等上了三楼,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只听有人突然砰砰拍了桌子。

“越小九,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小胖子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就恼火地说,“首先,我们还没吃饭。然后……我们还赶得上下午的课吗?”

对于半大少年来说,吃饭是大问题,但无故旷课……同样是一个大问题!见越千秋顿时懊恼地拍脑袋,小胖子顿时得意了起来。

“我刚刚趁着你下去已经叫人赶紧送饭菜上来了,至于上课迟到,我已经让侍卫送信回去给武英馆的师长啦。只要补足课业,想来他们也不会苛责太多!”

周霁月这才知道,自己下去找韩昱时,小胖子也溜了出去,这是为了干什么。虽说好笑他连越千秋这点小小的疏漏也要抓,这点小小的机会也要表现,可不管怎么说,小胖子都弥补得不错,因此她就笑着说道:“多亏英王殿下周到,否则回去之后我们定要挨训了!”

越千秋微微愠怒地瞪了一眼小胖子,见其神气活现地看向自己,他实在懒得在这种小地方和人抬杠,少不得没好气地说:“好,是你英明神武行了吧?热闹没看成,却惹来一身骚。大家赶紧吃,吃完了赶紧走。今天上完课,我们碰一碰,然后该制定一下计划了。”

见一个个人面色各异,他嘴角上挑,一字一句地说:“各位想过没有,这和当初重修武品录那会儿,突然爆出的神弓门叛逃事件,很有点相像?”

直到一大帮人味同嚼蜡地吃完这顿饭,出了酒楼去车马行取回马匹,而后上马呼啸离开,回到武英馆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之后开始上课,他们那心思却压根没回到课堂,全都在咀嚼着越千秋那番话。

能够留下被越千秋拉到武英馆的,不是当初来到金陵没多久就和他交好的,便是出自群英会,经历了那一夜乱斗后发现群英会本质不单纯,于是回头是岸的少年英杰,更何况,神弓门前车之鉴还在,当初就因为那档子事,不但让庆余年等人和两位长老遭劫,甚至险些祸及其他门派,谁还能闲坐听讲?

尤其是天巧阁的三个弟子,如今是越想越怕,越想越担心,脑海里转动的全都是针对天巧阁的阴谋,恨不得此时立刻下课,然后冲回天巧阁在金陵的联络点送信回去。当然,他们隐隐之中还有一种最大的恐惧。

如果只是公输家叔侄三人一意孤行也就罢了,如果是整个天巧阁被北燕收买,先前的处置逆徒刘国锋只不过是一重障眼法,那他们将立身何地?

下午的两堂军略课虽说是武英馆原本就有的,但也是为了照顾小胖子的进度,特意调到下午连上的,所以漫长而艰深,再加上走神的人多,当先生板着脸说明下一堂课要考试,顿时引来了哀嚎一片,就连小胖子那张胖胖的脸也不由得微微抽搐。

怎么武英馆看着比国子学还可怕?

越千秋倒是对随堂考试这种设定司空见惯,此时候着先生一走,他就敲了敲桌板道:“好了,考试的事情大家回头再操心。我刚刚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顿了一顿,他就嘿然笑道:“你们说,会不会楼英长回来了?”

嗯,这不叫信口开河,这叫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反正有个厉害的假想敌,更容易激发大家群策群力。

片刻的寂静之后,四周一片哗然。这时候,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说:“虽说之前大伙儿曾经因为陈公公的吩咐,把秋狩司在金陵的一张网给全部拎了起来,但那毕竟只是一次小小的演练。这次,咱们就以楼英长为假想敌,把这次的事件作为武英馆一年一度的实践课,如何?我一会儿去找先生们商量,争取挤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先把这次劫法场的事情给了结掉!”

他一面说一面瞅了小胖子一眼,干咳一声道:“当然,这段时间,英王殿下要是过来,就去晋王那儿单独听课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明明素来黏着萧敬先的小胖子,此时脸色数变,最终竟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大家既是同窗,那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么大的事情,我也要加入!”

第655章 藏身之地

当杜白楼和严诩再加上韩昱三人出面,三司分头行事,从刑场这个中心点往周边开始一寸一寸排查的时候,最初在逃出生天时被击昏的刘国锋也渐渐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转动着脖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正一丝不挂地浸泡在一池温水中。

没错,是一池温水,而不是一桶热水。

刘国锋出身并不富贵,在天巧阁虽说是掌门弟子,生活也仅仅只是比寻常弟子好一丁点,平生第一次目睹这等白玉为池的奢华。死死盯着那个热水不断涌出的玉质凤头,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人,想要说话,但那无数话语到了嘴边,最终却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这样的草民就算奋斗一生,可能企及如此纸醉金迷的泼天富贵?

“看到你还会叹气,我就放心了。”

捕捉到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刘国锋瞬间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松弛了下来。他现如今浑身气血被点破,经脉收到重创,就算手筋脚筋没有被挑断,那已经算是天巧阁长辈法外开恩了,可他却完全没办法生出什么感激的情绪。所以,他不觉得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

“阁下费尽苦心救我一个废人,是需要我做什么吗?还请明说,只要能做,万死不辞。”

“呵呵,你果然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怪不得当初萧卿卿会把你当成半个徒弟一般,给了你那么多资源,让你在天巧阁爬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只不过,萧卿卿失踪,萧京京的所谓自尽明志一传出去,你就立刻动了谋夺红月宫的心思,倒是冷血薄情到极点。只怕那时候你去追杀刘方圆和戴展宁的时候,是想着事成之后,就凭着这个莫大的功劳去投大燕吧?”

刘国锋并不在乎被人戳破旧伤疤,他这个人是极其功利的人,只要最终结果对自己有利,哪怕被人站在面前痛骂,他也能暂时忍下去。此时此刻,他捕捉到了这番话中最重要的两个字大燕,对来人的身份不禁有了自己的猜测。

“大人来自北燕秋狩司?容我更加大胆地猜一猜……您是秋狩司副使楼英长楼大人?”

在片刻的寂静过后,刘国锋终于等到了回答:“你确实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不错,我就是楼英长。你不用猜测我为什么冒着必死的危险重新回到南吴国都金陵来。很简单,因为三皇子和十二公主平安抵达了上京,而我大燕皇帝还打算册立三皇子为太子。”

后半截话透露的消息,就连金陵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刘国锋一个死囚。

他和三皇子没有恩怨,甚至都没有见过,可就凭听过的只言片语,他也知道,那个生母卑微,懦弱无能的皇子被楼英长丢在金陵城顶缸,如今历尽千辛万苦回去之后,却摇身一变要入主东宫,怎么都会恨透楼英长。既然如此,对方重返金陵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外乎是死中求活,希望能够在此大闹一场,因此将功赎罪……不,也许甚至不只是将功赎罪,而是在此折腾出足以让那位三皇子下台的巨大风波!

刘国锋根本就不怕楼英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只有对方想要闹出绝大的风波,那么救他才有理由,而他也才会有那么一点可怜的价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仍旧头也不回地沉声问道:“楼大人既然是迫不得已才到金陵来的,那么又为何动用这么多人救我?”

“我秋狩司的暗线因为某个蠢货的缘故,几乎被南吴三司连根拔起,我哪里还能动用人救你?”楼英长负手而立,哂然一笑道,“救你的人,和我毫无关系,那是你认识的人呢。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一点点方便,比如说,眼下这个安全的容身之处,仅此而已。”

我认识的人?

刘国锋一闪念间,无数面孔仿佛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最终却都被一一否定。正当他重新镇定心神,想要问个清楚明白时,对方并没有卖关子,而是说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答案。

“天巧阁的公输叔侄三人,你应该很熟悉吧?”

竟然是他们!

刘国锋只觉得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他自然不会忘记门派中受人冷眼的那一家人,他们的残疾和孤僻让有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有些人则对他们万分嫌恶。

他并不是真的同情他们才去结交的,而是因为萧卿卿对他提过,公输夜精通地道之术,让他拉拢这样一个人才。至于公输甲和公输乙……都已经对当叔叔的好了,对两个侄儿客气点那还不容易?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而是他多年如一日努力的结果。

可现在,就在天巧阁把他认定是叛徒驱逐出去,而后他又犯了那样天大罪过的前提下,他们叔侄三人竟然还会来救他?他们知道什么是劫法场的大罪吗?

哪怕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人与人之间存在真正的情谊,此时此刻,刘国锋却只觉得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竭力平复着前所未有激荡的心情,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原来是他们。真想不到,我这辈子作恶多端,却还能有如此知己。楼大人可否让我见见他们?”

“自然可以。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先回避便是。”

楼英长不管刘国锋是否能看到,微微颔首致意后就转身悄然离开了这奢华的浴室。听到背后传来了微微水声,仿佛是里头的人正在撩水洗涤,动作听着轻柔而细致,他一面缓步前行,一面低低地自言自语道:“死里逃生之后还在意身上是否肮脏,看来我没看错人。”

当他来到门口时,对外头等候的两个随从吩咐了一声带公输叔侄去见刘国锋,随即方才不慌不忙地顺着小路往另一边走去。

他就犹如走在自家后院似的闲庭信步,当最终进入一座环境清幽的小跨院时,他还对几个侍女微笑点头,见她们慌忙低头不敢再看,鱼贯退出,这才来到了正房门口。

因为门口垂着厚厚的帘子,楼英长没有徒劳地敲门,而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才打起门帘跨过门槛进门。这屋子一共三间,却并没有隔断,只用屏风分隔成中间见客起居的区域,西边的寝室区域,东边的书房区域。他的目光只是在那些陈设上略一扫,就转过了西边屏风。

靠窗是一张杉木雕花架子床,乍一看并不奢华,但细细一瞧,雕工却极其精美,尤其是那上头一串串葡萄的藤蔓栩栩如生。想到那多子多孙的意头,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上前在床沿边上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

“世子可好些了?”

打从人一进来,李崇明就浑身发僵,此时更是双肩微微颤抖,不是吓的,而是被气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又尖又细。

“你把这嘉王府别院当成自家后院了吗?我现如今病得半死不活,御医隔三差五就会过来。你信不信回头御医过来诊脉时,我对他把你竟然藏在这儿的事挑明了?”

“世子别激动,我当然信。”楼英长仿佛体贴老仆似的,还亲手给李崇明掖好了被子。见他气得脸都红了,他这才收回了手,泰然自若地说,“不管世子怎么做,之前嘉王长史林芝宁在玄刀堂那一闹,你父亲首当其冲,你也同样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你觉得举发我这个秋狩司副使竟然藏在你这里,就能重新夺回圣眷,和未来太子争锋吗?”

李崇明紧紧捏着的拳头不知不觉为之松开,但牙齿依旧死死咬住嘴唇,却没有吭声。

见他这般表情,最擅长玩弄人心的楼英长便笑吟吟地说:“再说,你这嘉王府别院中一草一木,一亭一塮,不少都是我亲手布置的。里头这些常年守着宅子的下人,他们一直都只是毫无希望地等着你和你父母这样很可能永远都不会过来的主人,反而和我见面的机会却还多一些。所以,在你们都不知道的时候,这座嘉王府别院就已经成了大燕秋狩司的大本营。”

这一句句话就如同灌了毒汁一般,让李崇明恨不得举手捂住耳朵。然而,他却不得不听,因为此时此刻错过对方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让自己陷入不可测的深渊。他没有徒劳地去问你到底想要怎样诸如此类的话,只是死死盯着楼英长的眼睛。

“放心,我还不想死,所以自然不会拖着你和这嘉王府别院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去走一条绝路。如今在你这里做客的那四个人,其中三个着实是天纵之才。可就因为残疾,孤僻,这样的人才就被硬生生放弃了,实在可惜。说实话,我很想把他们送去大燕。”

见李崇明脸色明显一沉,楼英长就自失地摇摇头道:“我这个秋狩司副使在南吴呆的时间长了,看到个人才就想要送去大燕,之前徐长厚也就是这样去的。只可惜我实在没想到,他竟会运气那样好,爬得那样快,最终反噬了汪大人不说,就连我也没落着好。但我不后悔。”

“这种在大燕能够风生水起的人才,在南吴却只能偏居一隅,做个成天为门派生计发愁的武人而已。就如同公输叔侄三个,在天巧阁被人弃若敝屣一样。”

李崇明终于忍不住了:“你不用巧言令色!我就不信在北燕就能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自然不能,但我大燕皇帝至少知道除旧布新,不拘一格用人才。”

“那是因为他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都杀了,所以根本就没什么人可用了,扒拉到一个人才就立刻加以重用,连品行如何都不计较!可是,他一面用,一面杀,再多的人才也填不了他那双杀人如麻的手!”

瞧见楼英长面色遽变,俶尔伸手朝自己的脖子抓来,李崇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是惊惧中带着几分隐隐的期盼。如果在这里被对方杀了,他这荒谬的人生也就解脱了!然而,他只觉得喉咙口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了一下,很快,那只手就收了回去。

“还请世子不要挑战我的克制力。虽然我自认为这方面的能力不错,可有时候难免失手。”

冷冷撂下一句话之后,见李崇明依旧眼睛紧闭,仿佛不想和他多说,楼英长便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南吴送了一个三皇子回去乱我大燕朝局,那么,我只身来到南吴,也自然打算依样画葫芦来上这么一场。三皇子还至少确实是大燕皇帝的儿子,可英王的身份却不好说。”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世子应该早就有过相应的猜测了,不是吗?林芝宁当初口述过的那封信,虽然越家人早就呈递给了南吴皇帝,可并不是说这就没有一点可信度。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是有人假造,可和身世可疑的英王李易铭相比,你父子俩才是皇族嫡脉。”

“你父亲是经过先太后亲眼看过,亲自点头,曾经养在宫里的养子。而英王李易铭,从前是生母成谜,现在看来,说不定连父亲是谁,那也不好说。”

楼英长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去,快走到屏风前时,他这才略微回过头说:“我没指望能就此让南吴天翻地覆,四分五裂,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而已。我更希望,异日世子的父亲,或者世子本人登上皇位后,能够认清楚现实。两国都已经对峙百年了,何妨继续维持现状?”

“以和为贵,一旦打起仗来,烽火连天,会死多少人?”

眼看着楼英长甩下这看似悲天悯人的话,就这么消失在视线之中,李崇明紧绷许久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抗拒的疲惫。

他用手背搭着冰冷的脑门,心里明白此时应该立刻设法离开这座嘉王府别院,求见皇帝陈情,把事情原委始末说清楚,可无论理智还是感情都告诉他,做不到。

就算他能出去。皇帝可能信得过他,但他称作四叔的英王李易铭……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和那小胖子对立,之前在玄刀堂时对方却能够两次演戏示好,那么这次对方当然也可以当面表示宽容。然而,等到日后人登上皇位之后,那么还会宽容他吗?

谁能容忍心里扎那么深的一根刺?

而且,这嘉王府别院简直被楼英长渗透得犹如自家后院,没有半点消息能传出去!

想到这里,李崇明竭尽全力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在屋子里翻找了一阵子,最终翻出了一条旧帕子。他将其铺平,随即咬破手指在上头奋笔疾书了起来。当最终写了几十个字,他就将其整齐叠好贴身藏了,一时下定了决心。

贪心不足蛇吞象,就算他这是在悬崖上走独木桥,也不是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第656章 平安公主?长乐公主?

面对一次前所未有的劫法场事件,官场民间一片哗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摩拳擦掌,甚至磨刀霍霍,准备借此为由头,一举把近来太得意的某些势力压下去。然而,在三司紧锣密鼓,武英馆一大堆少年们正分头奔走的当口,却也有人仍然优哉游哉。

比方说,越府下给叶家和余家的帖子,在越老太爷的亲口发话下,依旧照送不误。至于那两位原本接到帖子时还还犹豫的夫人,也在各自丈夫的点头下,命人回话说一定带着儿媳女儿过来,竟是俨然一场三家宰相的大联欢。

于是正月十八这一天,越府清芬馆的春宴格外热闹。

对于此事交给四房来办,二太太和三太太原本是满心嘀咕,可才被公公狠狠敲打了一番,如今见人家宰相夫人都带着儿媳女儿来了,言笑盈盈,仿佛三家人就真的是世交,就连大太太都甘做陪衬,她们哪还敢说什么二话,也只能强颜欢笑在旁边作陪。

余建中的妻子谢夫人眼见越家那三位年长的儿媳都分明让着之前见过的这位四太太,心中越发好奇,但到了嘴边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话说回来,今日怎么不见千秋?”

此话一出,叶广汉的妻子奢夫人也不禁对平安公主笑问道:“我也听说,你回来之后千秋一直很孝顺,怎么今日春宴竟然不在?”

两位宰相夫人全都用亲昵的口气问起越千秋,平安公主情知她们不是真的在意越千秋在与不在,而是打探消息,索性就笑着说道:“本来老太爷过了元宵就撵千秋去武英馆上学,结果晋王府的那点事,千秋十六又逍遥了一天,昨天十七就再也不许他在家里呆了。而且,今天来的都是女眷,也没有他一个半大小子杵在这里陪我待客的道理。再说……”

她顿了一顿,随即微微眯了眯眼睛:“昨天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千秋他拉着一群小伙伴,也打算捋起袖子大干一场!”

这才算是少许透露了一点谢夫人和奢夫人想知道的消息。两人不约而同彼此对视了一眼,一个笑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另一个则点头赞还是千秋有心,听得旁边陪坐的三太太很不以为然,终究忍不住开口说道:“朝廷那么多人,哪用得着他们小孩子掺和?别添乱才好!”

此话一出,她就见大太太看过来一眼,那目光分明流露出责备,顿时很不服气。

然而,更让她心中又惊又怒的是,一贯在四房问题上和她同进退的二太太竞也见风使舵地说:“三弟妹这是哪儿的话,千秋人小鬼大,这些年做了多少大人都未必能做成的事情?说不得这次他又要建功立业露脸了!”

平安公主自己觉得越千秋千好万好,就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当然更爱听人说越千秋的好话,此时便眉开眼笑道:“二嫂说得没错,所以我对千秋说,他尽管去忙他的,我这儿有三位嫂子和诺诺陪着就好。就算真有纰漏,想来二位夫人也不会计较的。”

谢夫人和奢夫人当然不会计较。越千秋不在那才好,否则那个让很多朝中高官大佬们都灰头土脸的小魔头呆在这儿,她们还得担心,万一自家也有如同裴宝儿那样胆大妄为的姑娘,那就真的是糟糕了。毕竟,以皇帝对越千秋的容忍,真有那苗头说不定会亲自当说客主婚。

就在这时候,屋子外头却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乱。大太太眉头一挑,支使了身边一个丫头出去探个究竟,不一会儿,才刚出门的人就立时匆匆回来。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几位夫人,最终屈膝行礼道:“是宫中陈公公来了,说是来传旨的。”

谁都知道越老太爷是当今皇帝一手提拔起来,最受信赖的大臣,如果说陈五两是来颁赏的,那么在场一众女眷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可说是来传旨的,那就非同小可了。须知越老太爷已经是官居首相,升无可升,而且爵位这种东西没打仗也不可能乱给。

至于其他恩荫子侄之类的殊恩,如果没记错的话,越家确实不多。第二代的老大和小四没用上,就老二一个,老三都因为越老太爷亲自发话而没轮到。第三代就更少了,只越千秋一个——越千秋那还不能算是朝廷给的恩荫,而是靠自己的“功劳”硬是挣出一个六品官衔。

而且到现在,那小子去北燕的功劳都还没赏呢!难不成是现在这赏赐就是给越千秋的?

谢夫人和奢夫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等看到大太太立刻露出了满脸笑容,二话不说就推了那位四太太快点出去,至于二房和三房那两位主母,则是一点都没有误会旨意是给自家的,站起身时甚至还有些讪讪的,她们就知道,越家必定提早就得到了风声。

作为客人,即使天使降临,她们也自然不用迎出去,而看到大太太临去时却还额外吩咐诺诺来接待她们,谢夫人不禁心中一动。眼见那小丫头如同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吩咐换茶,上点心,又在那天真烂漫地和年纪比她大的小姐们说话,她就对长女使了个眼色。

余大小姐成婚在即,在家里便是被当成未来主母培养的,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笑吟吟地拉着诺诺闲话家常,此时得到母亲授意,她就故意笑着问道:“诺诺,皇上派了陈公公亲自来传旨,你这个越家小小姐真的就在这儿陪着我们这些客人,不去前头看个热闹?”

“没什么好看的呀。”诺诺眨了眨眼睛,见谢夫人和奢夫人忍俊不禁,而那些比自己少说也大好几岁的小姐姐们则是有的惊讶,有的偷笑,她就嘀咕道,“陈公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前几天去宫里赏灯的时候,他还亲自抱过我呢!”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奢夫人倒是仍旧满脸的慈爱,仿佛对前几天的元宵赏灯没能获邀并不在意,可年轻的姑娘们不免就有些懊恼。

毕竟,哪怕在城楼上那完全是吹冷风,却终究是日后说出去的谈资。然而,谢夫人却轻轻啧了一声:“陈公公这么多年大概也就抱过英王殿下,诺诺你可是脸面不小。”

被谢夫人这么一说,诺诺恰是喜笑颜开:“是呀,陈公公人很好,而且皇上也抱过我呢!”

这最后半句话,顿时如同晴空霹雳一般,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全都震懵了。

陈五两虽说身份超然,走出去人人都要敬上三分,可到底还是皇家奴婢,所谓的矜持和脸面,不过都是看在他出自皇家。可皇帝就不一样了,身为一国之尊,就连儿子都不知道是否抱过,居然抱过诺诺这么一个宰相孙女?

余家几个年幼的小姐在回过神来倒吸凉气的同时,却也有人觉得越千秋这妹妹简直和当哥哥的一个样,就会胡吹大气。而叶家两位被叶广汉熏陶得方正犹如公公的儿媳妇,则更是心想上梁不正下梁歪。

尤其是曾经和越小四谈婚论嫁,今天也跟着婆婆出来的小儿媳妇,看着诺诺的眼神更是很有些叹息。这绝对是被当爹的那位给带坏的!

屋子里小魔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时,外间平安公主已经听完了旨意,可一张脸那却是震惊发懵到完全呆滞的状态。之前东阳长公主和越老太爷都已经对她打过招呼,吴帝亲自见她的时候也表露了相同的意思,她也就姑且接受了。

毕竟,听说那个元王早就尸骨都要化尽了,闹家务的儿子们差点都要被朝廷剥夺王爵,最终是统统被各打五十大板,全都降封了郡王,彼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她就算真的封为琅琊郡主,成色也不那么高,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更没有父母压在头上。结果现在……

吴帝竟然改变了主意,竟然在刚刚这旨意当中认她是流落在外的女儿!看看一旁那两位嫂子,已经是骇得脸都白了,而唯一知道她底细的大太太,此时此刻也是眉头紧蹙!

震惊过后,平安公主实在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离谱的是,吴帝赐下的封号赫然是长乐公主,这是寓意平安长乐,和她从前在北燕时的封号平安二字互相呼应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竟是仰起头来,对着笑眯眯的陈五两说:“陈公公,请恕我不能奉诏。我自有父母,哪怕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可也断然没有因为皇上一道旨意,就变成别人家女儿的道理!这个公主封号,恕我不能接受!”

纵使她为了丈夫,已经抛弃了家国,不远万里来到了金陵做越家儿媳,可总没有乱认父亲的道理!她是大燕帝女,不是南吴帝姬!

这话简直说得太大胆了!

二太太吓得打了个哆嗦,就连一直都对人有些敌意的三太太,此时也忍不住开口叫道:“四弟妹千万别冲动,这么大的事情,你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千万三思……”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平安公主就冷冷说道:“父母天伦,岂可轻易说变就变?我虽说是只身回到越家,是公公怜惜我这个儿媳妇,方才把我捧得这么高,可我也不能因为一时贪图荣华富贵,就忘了本!”

大太太刚刚的惊骇过去,此时终于稍稍回过神,品出了一点滋味。她见三太太被平安公主顶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陈五两那脸色则是有些微妙,她就轻轻拉了拉二太太的袖子,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快去里头清芬馆,请二位夫人过来劝一劝四弟妹!”

心里又羡慕又惶恐的二太太登时精神大振,她偷觑了一眼陈五两,见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连忙悄然起身,随即快步往内院冲去。当她最终进入清芬馆的院门时,不敢让丫头传话,只能一路小跑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不禁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随即就大叫起来。

“二位夫人,还请看着和我越府的交情,去劝劝我家四弟妹!”

刚刚正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逗着诺诺的谢夫人顿时心中一凛。她也顾不得其他,第一个快步到了门口。等挑起门帘,见二太太都快瘫在地上了,她连忙问道:“什么事这般紧急?”

“陈公公来传旨,皇上认了我家四弟妹是他失散在外的女儿,要封她长乐公主,结果四弟妹……四弟妹倔强得像块石头,竟是坚持不认!”

此话一出,不但谢夫人吓了一跳,她身后本打算跟出来的奢夫人更是差点脚下一个趔趄。至于屋子里余家和叶家的那些小姐们,此时更是面面相觑,叶家小儿媳干脆咬了咬手指。

不是吧,那个当初人道是胆大妄为的越小四,竟然拐了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就算不是公主,她刚刚看着那位温柔可亲的四太太,都有些遗憾人竟然被越小四拐跑了……

二太太都已经亲自跑来求救了,事情又非同小可,谢夫人回头看了奢夫人一眼,当即沉声吩咐女儿和儿媳们都留在房里。奢夫人更是对素来多偏爱几分的小儿媳妇使了个颜色,示意出身将门的她若遇到什么事情就出面拿主意。两人刚出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二位夫人等等我,我也去!”

见诺诺竟是跟了出来,泫然欲涕,一副你们不带我我就抱大腿哭的架势,奢夫人心下一软,而谢夫人冷不丁想起诺诺刚刚还说皇帝亲手抱过她,最初那不可思议此时突然变成了理所当然。如果不是嫡亲外孙女,皇帝怎么会没事抱来取乐?

“好,一块去!”

余建中如今不过刚知天命之年,谢夫人比奢夫人自然也年轻了一轮,当下就索性亲切地一把牵了诺诺,这才对奢夫人说:“嫂子快走,我们一块出去看看。”

是看看而不是劝劝,这其中的关节自然不同,哪怕二太太亲自进来求救,可其中是否会以讹传讹,那还是说不好的。直到谢夫人和奢夫人到了越府正堂,听到那位之前看着温柔可亲,有时候说话还会有那么一丁点腼腆,犹如新妇似的四太太正和陈五两硬顶时,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齐齐为之骇然。

而趁着谢夫人一走神,诺诺已经挣脱她的手跑了出去:“娘!”

随着这一声嚷嚷,诺诺已经冲进了正堂,直接张开双手挡在了平安公主面前,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之前还声称很好的陈五两怒道:“陈公公,你为什么欺负我娘!”

陈五两一副哑然的表情。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他这才苦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宣旨宣出这种结果来。好吧,还请公主再考虑考虑,我先回宫去向皇上复命。”

晚到一步的谢夫人和奢夫人就只见陈五两竟然仍是称呼公主,躬身一揖,这才往外走来,见到她们时,还颔首致意,似乎更多的是无奈而不是恼火。而谢夫人笑着还礼之后,连忙翘首张望正堂内,就只见刚刚站起身的那位四太太正抱着诺诺,母女俩似乎哭成一团。

只有平安公主知道自己压根就没哭,却是被诺诺附在耳边几句话给气乐了。

“娘,皇上说,回头如果有旨意到家里闹出什么风波,就叫我跑到你面前冲陈公公嚷嚷他欺负你!”

原来吴帝根本就不是真的要封自己公主,而是故意制造这么这一场风波!他是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坚决推辞?可是,这种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那些太聪明的人。比如说,萧敬先之前才见过她,真的没有一点认出她来吗?

第657章 一群臭皮匠

越家今天开春宴,越千秋知道;皇帝恐怕会派人去传旨,他也知道;然而,皇帝竟然异想天开地打算把平安公主认作自己的女儿,他还真的不知道。

所以,他并不觉得今天家里会有什么骚乱,想着横竖有近乎无所不能的大伯母坐镇,那两位宰相夫人也不是省油灯,他完全不担心二房三房那两个不省心的主母会闹出什么事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所以没工夫去理会什么春宴。

此时此刻,武英馆那最大的课堂之内不像往日那样老师站在上头,下面学生听讲。站在师长位置的,是越千秋,而他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上头挂着一溜好几幅图。少年们这会儿不是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前三排挤成了一团。

“这就是我和周宗主外加天巧阁的云师弟从三司以及各大相关方获得的消息。”

越千秋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成教鞭,点了点其中一张纸:“这是金陵城的地图,这个位置就是刑场,旁边是酒楼。这个红色的圆圈,就是刑场周围一里地的范围。尽管挖到刘国锋身下的地道经过了一次爆炸,很难据此追根溯源,但玄龙司严将军带了云师弟,亲自挨家搜查了这个范围内的平民百姓之家,经过云师弟确定,没有发现任何地道入口。”

为了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越千秋连师父两个字都省了,直接换成了严将军。

见众人全都扭头看着自己,云丰只觉得脸如火烧,讷讷说道:“我对地道和营造之术都是平平,所以也并不能完全确认……但严前辈还带着另外一个军中擅长营造地道的高手,确实是没有找到任何地道入口。”

他一面说,一面感激地瞥了越千秋一眼。虽说他比越千秋年纪还大一岁,可人家现在已经是玄刀堂掌门了,这一声云师弟,无疑让如今处境尴尬的他多了几分安心。

越千秋再次用木棍敲了敲那张地图,呵呵笑了一声:“排查半径一里地范围之内的人家,这不是玄龙司的极限,更不是三司的极限。然而,有可能地道范围比我们知道得更长,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因为,附近的所有官宦之家,全都没有进去搜查。”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不服气地嘀咕道:“凭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那是戏文里乱说一气,你到官府里去嚷嚷一声,看看有没有人听你的话!”

越千秋没好气地朝说话那家伙瞪了一眼,这才轻轻用木棍点了点桌子示意肃静,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是秦法,汉从秦制,最初那会儿所谓王侯将相,一个不好就是重处,但后来豪强并立,王法别说下乡,就连下州郡都难,所以更治不了官宦豪强。”

“本朝也好不到哪去。”越千秋毫不讳言地再次轻轻敲了敲木棍,“而且事情出这么大,三司压力本来就大,如果还搜查到各家官宦家里去,一旦查不到,那么我可以在这儿说一句,三司要为此担责,罢官去职的人会多如牛毛。就算查到了,那些被证明无辜的人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是将功折罪的三司同样落不到好。”

“这就是现实,王法只是治小民的,要让当官的平等受王法处置,为时尚早。”

见一张张脸上此时此刻或愤懑,或不屑,越千秋就笑了笑说:“大家不用因此气馁,如果三司真的能够手到擒来,那我们的实践课不就白费了?你们看,按照玄龙司分析出来的结果,那条地道最可能是朝着东北面,所以这个方向上的三座官员宅邸,最为可疑。这是大理评事刘府,这是左武卫将军秦府,这是吏部侍郎张府。”

没等有人嚷嚷要去夜探之类的话,他就用木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嘴角翘了翘:“大家能想到的事,三司的人自然也能想到。那里头高手如云,可不逊于大家这些小高手。这三座府邸,三司一个负责一座,都已经连夜打探过。”

此话一出,心急的萧京京不禁问道:“结果呢?”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结果。因为事情非同小可,生怕内中有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三司派出的不只是精兵,还有强将。武德司,韩都知亲自出马;总捕司是杜前辈;玄龙司是严将军。但他们在这三座官员府邸都遭遇阻截,对方实力比他们不逊多让,为免打草惊蛇只能暂退。”

“反了他们了!”这一次,拍案而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胖子。尽管越千秋明说让小胖子去找萧敬先单独上课,但他之前撂下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硬是挤了进来,此时那反应也比任何人都激烈,“他们暗蓄亡命,这是想干什么?”

“可我们没有指证这三家人的理由。首先,你说人家暗蓄亡命,怎么发现的?难不成说三司的首脑带着精兵强将跑你们家里调查去了?只要这么说,那就是轩然大波,而且人家可以一口咬定,不是他们暗蓄亡命,而是别人偷偷跑他们家里潜藏了起来。”

“第二,暗蓄亡命这四个字,不能作为指摘官宦之家的理由。我们越家有影叔,东阳长公主府那边,严将军夫妇都是高手。江陵余家从前更是杜前辈亲自坐镇。就连被我连根拔起的那个余家,从前还有徐老师呢。那不叫暗蓄亡命,那叫供奉。既然别家没有因此得罪,那三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防备宵小。谁是宵小?不告而暗中闯入的就是宵小。”

见小胖子顿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虽说依旧气咻咻的,可没了刚刚那张扬的气势,越千秋也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制止议论,随即笑眯眯地咳嗽了一声。

“不过大家也不用太气馁,声东击西的道理三司还不至于不懂,所以暗探的时候那也花了点功夫,强将带的那一路明攻,剩下的还有暗闯的。具体过程不细说了,总之在那位左武卫将军的府邸里,发现了疑似地道入口。”

他才不会说严诩手段用尽,死活去拉了越影当暗中的杀手锏,这才有了相应发现呢!

发现屋子里顿时一片叫好声,尤其是云丰这样的天巧阁弟子,那更是激动到无以复加,他就伸手压了压说:“先别高兴,首先,那只是疑似,没办法完全证实,就算证实了,经过之前那次地道爆炸事件,试问贸然下去的结果会不会是葬身土下?”

“不能证实就不能凭借这个理由,把人家给抓起来。所以,三司这次正在紧密合作,打算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位将军给拉下马。而与此同时,我代表我们武英馆去争取到了一个任务。抓人我们上次已经体验过了,当然,虽说形式是绑架。而这一次,我们任务是牵制。”

见一大群少年们面面相觑,越千秋笑眯眯地说:“所谓牵制,就是闹出越大越好的动静,把别人的视线牢牢牵制住。这和那一次我们绑架了那么多人,却因为晋王带了裴宝儿回府闹出绝大的风波,于是我们没引起太大的关注一个道理,只不过这一次主次调换了一下。”

就因为萧敬先太拉仇恨了,那次小胖子和他的遇刺事件到现在还没怎么闹开呢!

“我之前说,我们把敌人假定成是楼英长,那么现在,我们就把自己当成楼英长,大家认为他如果来了,会藏在哪里?在劫法场事件之后,还会想做什么?群策群力,只管尽情联想,只要合理,就可以说出来,大家一块参详。”

谁都没想到,越千秋竟是来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面面相觑之后,庆丰年忍不住开口说道:“如果真的是楼英长,我觉得他们很可能来蛊惑云师弟他们三个,甚至在他们面前拿出天巧阁已经投靠北燕的证据……不过,这会不会太异想天开?”

神弓门现存弟子当中最稳重的庆丰年竟然会第一个大开脑洞,越千秋不禁暗笑自己的潜移默化真有成效,立刻用教鞭点点桌子道:“庆师兄这个设想很有道理,来,我先记下,这是第一条,接触天巧阁弟子,蛊惑人心。”

见越千秋真的在后头那木板架子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这第一个猜测,其他人顿时好一阵喧哗,可第二个开口的不是别人,却是小胖子。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自己,他自觉现如今威望有所提高,心里顿时很是得意。

“要我说,如果是楼英长,那么他绝对会联系嘉王府的人!嘉王府长史林芝宁不久之前才指摘我和千秋的身世有问题,我那个侄儿为了明志都把头给碰伤了,心里肯定惶恐得不得了。只要这个时候楼英长再捏着什么软肋威胁,就算我那侄儿不做糊涂事,嘉王府别的人也说不定会被他胁迫。”

小胖子自认为这番话说得两面光,既表现了自己的明察秋毫,也表现了自己对侄儿和嘉王这个“兄长”的某种关心。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人群中好些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越千秋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英王殿下此虑绝对有可能,当然要记下来。”

见小胖子眉飞色舞,其他人也受到了相当的鼓励,争先恐后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

“楼英长绝对会找三位宰相的茬!尤其是九公子你娘,之前那个在我们武英馆的灯楼下头闹事的,说不定就是楼英长在背后指使,然后往你家二伯母三伯母头上扣屎盆子!”

“他很可能会去勾结之前丢了面子和里子的裴旭!”

“他会在街头巷尾散布流言,大肆宣扬这次的劫法场事件和天巧阁有关!”

“没错,拉拢朝中那些对皇上或者英王不满的势力!”

“不是说英王殿下要被册封为太子了吗?二月初一的典礼肯定就是他的目标!”

几十号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千秋最后不得不用教鞭敲敲桌子,要求一个一个慢慢说,然后筛选之后加以记录。很快,地图旁边贴着的三大张白纸全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眼见众人那种踊跃发言的热度已经降下来了,他这才拍了拍手。

“很好,大家总结出这么多条楼英长如果再次潜入金陵,很可能去做的事情。那么,大家从现在开始,就请煞有介事地把楼英长来金陵这个消息,以及自己的猜测散布出去。请大家记住之前乔装课的内容,尽可能多更换自己的行头,甚至身材高矮胖瘦,力求混淆视听。”

“至于消息来源,就说是三司,反正武德司、总捕司、玄龙司,最近黑锅背多了。这次牵制任务接下来之前,我就已经有言在先,我只管把事情往大里闹,他们负责善后。”

越千秋说着就嘿然笑道:“大家散布消息让人相信之后,那么群众的力量很可能会发动起来。当然,如果真的是楼英长,很可能反过来利用这种情绪,可我琢磨着,我们这几十条猜测已经够多了,他要是还能脱离那个范畴想出新鲜招数来,那么我们也只有随他去。”

他耸了耸肩后,看着眼神发亮的小胖子笑道:“当然,事涉嘉王的话不能乱说。先把其他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呢,不妨英王殿下去对皇上吹吹风,然后亲自出马,请嘉王世子到宫里去小住几天,先瞧瞧这招釜底抽薪能有什么结果!”

正月十六去晋王府喝喜酒不成,结果小胖子到底没有去嘉王府演戏,而是与那些差点发疯的侍卫汇合,老老实实回宫对皇帝请罪。如今听说要揽下这么一个任务,小胖子非但没有不甘心不情愿,反而摩拳擦掌,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至于其他人,对于这种造谣生事的牵制任务实在是感觉新鲜,当下竟是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