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头一酸,死命咽下去。

蓦地,看见我腕间的水玉珠,他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喃喃自语道:“喜欢便好,喜欢便好。”又伸手拂去我头上残留的碎花,审慎的向我求证。“那你的小伙计呢?”

“缺钱花,卖了。”

他略显尴尬,稍稍立刻恢复常态,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我腕间的水玉珠,淡淡道:“可知这珠子有什么来历?

我摇头。

“《山海经》有记,水玉,千年之冰所化。此种晶石长埋于地下,不见天日,是远不如花开于人前的灿烂。只是花儿再美,终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像人与人之间,浮萍聚散,缘起缘灭。时日久长,方能知晓谁会陪你走到最后……”

我一时千头万绪,忍不住打断他。“那个…你有时间?”他点头道,“是。”我将戏票塞到他手里,“既然你有时间,就找白小姐看戏去,她似乎是很喜欢的。我今日累极,想先休息了。”说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转身关门。

他握着戏票,愣愣的站在那里,驻足良久。

我心虚地逃到院子里,正瞧见翊轩美人翻墙而入,落地时哗啦撑开折扇,一派悠然自得。对于我刚才的表现,尤其是最后那个哈欠,美人细细品味一番之后表示:略显浮夸。

我气哼哼道:“还不是为了等你,居然敢迟到!”

美人眸色陡得深沉,眼中浮起一丝阴狠,霎那又如水滴入海,消失不见,对我诚然歉意道:“出门时遇到阻滞,耽搁了。确是我的不对。”说着,递给我一个玻璃酒樽,里头装的是乌溪国进贡的葡萄美酒。“聊表歉意,先干为敬。”

两杯黄汤下肚之后,这才哀怨地向我敞开心扉。

原来他今日之所以迟到乃是因为有不知名人士在他宅子外头泼粪。门上厚厚一层,地下撒了一地,还在柱子上挂了一袋粪水。

计划周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罗地网,即使美人轻功再高,也防不胜防,果然最后粪水袋子破裂,溅了他一身。

得知真相的我,捂住脸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

他追过来,一把将我脑袋按在他心口。“我都换洗干净了,香喷喷,你闻闻?”

我噗嗤一声,配合的动了动鼻子。“嗯,又软又香。”

一轮弦月微垂,满天星光。

我与翊轩并肩而坐,把酒言欢。红色佳酿映月,甘醇厚郁。可…珍馐,也不过如此吧。

我突然就想吃麻辣小棠菜,茄汁牛蛙,咖喱番茄…

翊轩看出我闷闷不乐,装腔作势的叹了口气道:“唉!你人在我近旁,心却在远方,没意思,实在是没意思。”说完,早早的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我终是难忍胃部不适,吐了一地。跌坐在床沿头疼欲裂,却还掰手指头算,“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夜里睡到不知今夕何夕,突然猛地睁开眼,喃喃说着梦话。“呜呜,小凤凰…都十天了…”

☆、甜水乡恶霸——流血不流泪

天亮时分,我急急忙忙赶去碧水渡,搭上了一条小船。

白瓷湖面粼粼泛着波光,薄雾散尽秋风起,船家替我热了一壶茶,送到手边,和气道:“姑娘,这次可还有什么不适?”

我抬头一望,竟还是上次那个船家!不禁有些赧然,“多谢,那个…今天不想晕船了。”

船家笑着退开。

两个时辰以后,到了枭山脚下,我提气一路向上飞奔。

本来此地就不甚热闹,平时只有过路的车马,并无游人,今次我沿山间小道向上,竟意外的看到人烟痕迹众多,且泥地上脚步凌乱纷繁,前后交叠,夹杂着马粪。待行至半山腰,目测到前方大约五十丈,围了一排人头。胄甲软盔,一副行军打仗的行头,却无战幔旗幡,不知哪路人马。

“大人,我们是强攻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将向马上的带头人征询。

马上那人似乎是个官儿,一直东张西望,显得颇为审慎。

尚未给出命令之际,山顶却突然飞出一人,青衫微漾,足踏绵竹,端的绝世轻功,掠水无痕。一张鬼面具更是惊起一阵低呼。他将玉笛凑在唇边,幽幽之音顷刻四散,曲调妖异鬼魅。

我细细一听,笛音本身并无不妥,但其中夹杂强劲内力,直抵心肺,令人迈不出一个步子。然而真正令人不安的源头,还是一股隐隐的躁动,从四面八方涌来。稀稀簌簌。

来不及踌躇,我已然感觉脚上一疼,下意识轻轻一呼。“嘶——!”

低头看去,一条小青蛇在我的腿脖子上叮了一口,我抽出小刀将它砍死,弯腰猫在灌木丛里。

“谁?”马上那个官儿听到响动,凭空喊话。“给我出来!”

说着,便有两个步兵举起长戟朝着我这个方向摸索。

我速速点住腿上的穴道,借树干打力,攀上枝头。士兵在下面徘徊,我便在上面用芭蕉叶遮住脸面。

那些蛇通体翠绿,隐没在树林之中,肉眼极难发现。我虽看不出它们是何种类,但可以肯定的是,头呈三角,必然有毒。

果然,不消片刻,前方马队便遭到毒蛇袭击,马儿受了惊吓,疯狂嘶吼,一并抖落背上的人,三三两两的士兵逃到我这颗树下,嘴里嚷嚷着,“不如放火烧山,一了白了。”

这怎么行!

我的小伙计还在里头!

眼见这些散兵游勇并无下山的趋势,我一咬牙,先用刀在腿上割了个口子放血,再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急救药粉,将脸涂了个雪白,活脱脱一个重回阳间的恶鬼。

拨开树叶,腿上的伤口刷刷地滴血。滴到那两个喘息的士兵头上,慢慢滑落到脸颊。

两人一摸,“血?”彼此对视,双双抬头。

我鲜血直流,黑发狂乱,面如干尸,顺道吐出长长的舌头,翻个眼白。

“鬼啊————!!!”

两个小兵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的逃走。“救命啊!黑风寨有鬼——恶灵出没啊!!!”

我松了口气,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跳下大树。

血虽放的及时,但体内尚有余毒,我双腿无力,只能勉强支撑着四处查看,大凡有动物生灵出没的地方,周围必定有相生相克之物。万幸的是,最后真让我在一块岩石后头的夹缝里找到了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又名七叶莲。是治蛇毒最普通的一剂良药。

我扯开花叶,撕裂之后,粘贴在患处。红色果子咬碎了往喉咙里吞。

皮肤上顿时感到一阵清凉,伤口也由黑色变成了暗红色,有毒的余血汩汩往外冒。

用手帕擦干净之后,包起来打了个结,我一瘸一跛地跑去拍黑风寨的大门。

这一次,很快有人出来应门,仿佛一早就在恭候本阁主大驾似的。只是瞧见我这一身邪魅狷狂的造型,人人都免不了一番惊叹。

我从兜里掏出一万两,双手奉上,一边挺住打颤的脚对鬼面说道:“钱,钱在这里,还给你们。我要带小伙计回家。”

鬼面君笑得阴险,托着下巴刁难我。“祖爷爷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更何况小伙计还是一棵回头草。”

“老子不是兔子,就算是,那小伙计也不是窝边草,而是大灰狼,大灰狼!若他是回头草,那我也不是千里马,吃吃也没什么。若我是千里马,那小伙计便是伯乐,也就不是回头草。嘿嘿。”

我的这番绕口令竟没将他绕晕,他再继续与我过招。“这小伙计模样生得百般好,端得一个红颜祸水的胚子,你既将他狠狠泼出去了,岂有赎回来的道理?”

我耐着性子与他周旋,“本阁主又不是圣人,好色有什么关系,红颜祸水正和我意。再说,真正的圣人还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呢,尊驾可知道?”

“哦?”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子是女的,可以说话不算话。”

鬼面哈哈大笑,随即朝身后招了招手,不多时小伙计便从纱帘后头的暗影中踱步而出,不似往日淡泊优雅,反倒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枭意,一双眸色如天河倾倒,波光缭乱。我望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鬼面乐呵呵地数着银票:“真不知道这样的傻瓜你喜欢什么!当然,除了那里大一些…”

话还没说完,小伙计已一个健步冲过来挡在我身前,对鬼面君恐吓道:“眼珠子不要乱瞧,当心我抠出来。”

鬼面看着我们笑的意味深长,“如你所愿了。”

我看不见小伙计脸上的表情,但他侧脸的弧度一如往昔的柔和。转过身来,笑眯眯的轻轻拍掉我脸上的白粉,随后牵起我的手便要离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叮嘱鬼面。“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鬼面撇撇嘴:“啰嗦。他老娘几乎杀光我全家,你要我帮他,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小伙计皱眉:“不是要你帮他,而是要你别帮他的对手就行。况且,你有的选择吗?你有东西在人家手上。”

鬼面叹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真是!遇上你们两个合该我倒霉。”

咦?

这话怎么说,我可没招他惹他。

小伙计看出我的狐疑,解释道:“他没说你,他是遇到了两个变态,将他夹在中间,叫他难做。”

“哦?”我眨眨眼。

小伙计压低嗓门与我耳语道:“一个变态拿他家人威胁他,一个变态嚷嚷着要放火烧了他老巢。也难怪他上火。”

“呃…那要不帮帮他?”我提议。

小伙计摇头:“不需要,他自己能处理好。我们走吧。”

我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小伙计能知道鬼面这么多事,可见人家是拿他当心腹了,于是我笑嘻嘻好言好语的同鬼面打商量:“嘿嘿,那个…小伙计我带走了,尊驾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莫要与我计较了吧。况且你是男子汉,说话要算数的,不好再问我讨回去的。”

鬼面闻言一愣,跟着似乎是被冷到了一般,浑身抖了一抖,指着我说:“走走走,你们俩就是一对活宝,肉麻死我了。”最后对小伙计使了个眼色,“你!记得帮我照顾好我妹子。”

小伙计点点头,与鬼面君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拉着我的手往门外去。

沿路下山,走到一处峭壁,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将我晒得头重脚轻,只觉得眼前叠影重重,一不留神便被石头给绊倒了。

小伙计轻轻蹙了蹙眉,“怎么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没什么。”

他狐疑地望着我,“平时蹦的比兔子还快…”说着,趁我不留神一把掀开我的裙角。

脚脖子上那块白色绣帕如今已被鲜血染红…

小伙计大怒,冲我吼道:“你怎么不说!”

“我…”关键时刻,我总是词不达意,只能自顾自埋头顺着衣角。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将我揽到背上,耳根竟微微泛红。“你急什么,我又跑不了。”

我被揭穿心思,便一直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大气也不敢一喘,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以防万一嘛。”

其实,我就是怕他不肯跟我走。他在这里吃得好,住的好,人家待他也好。万一要是反悔了…

本一心急着想把他骗回去再说,如今他知道我受伤了,更不能丢下我…

也好。

他傲慢的昂起头,得意洋洋道:“还敢不敢卖小伙计了?”

“不卖了不卖了,打死我也不卖了。”我搂着他的脖子,又紧了几分。

趴在他背上,沿小阶下山,一步一踏,心安沉醉。船舱里,他抱我于膝上,手轻轻拨弄着我的头发。正午的太阳暖和,照的湖水泛白,小舟悠荡。恍恍惚惚,我便有些犯困,只是仍不忘嘀嘀咕咕:“为什么他的妹子要你来照顾?”

小伙计笑道:“他妹子你也认识。”

“啊?”

“司徒婉儿可是你闯的祸。”

“嘶…”我倒抽一口气,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因着是这十几日来,唯一的一次安睡,便懒得打破沙锅问到底,径自会周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水乡传奇——小伙计翻身

回到江汀阁,在葫芦架下搭起竹藤长椅,小伙计亲自替我洗伤口,撒了药粉的热水碰到伤口,我舒服的又睡过去,他气的笑了。“真是没心没肺,不疼吗?这样都能睡着!”

本阁主老脸一红,半梦半醒间回答:“你不在我睡不着么,睡不着就…就喝…喝多了…结果更睡不着…你一回来,我就犯困…”

他轻咳一声将我抱到屋里去洗澡,自己在门外给我把风,时不时喊上一句。“燕子汝,你没睡着吧?”

我‘嗳’了一声,顿觉十分心安。然而这层心安里又夹杂了一半躁动,一半欣喜,仿佛曾几何时有过一粒小种子埋进身体,正破土而出,慢慢发芽。而另一个打击人的事实就是小伙计眼下对我的尊称已经从老板变成了燕子汝,证明我的领导地位岌岌可危,本阁主为此甚彷徨,甚无措。只是明知小伙计犯上作乱,偏生我还舍不得将他拉出去给咔擦了,这是什么道理?!!!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纠结太久,屋子的门当下被‘砰’地一声踢开,小伙计冲进来看着□的我,迅速脱掉自己的外衣,将我像裹粽子般裹好,打横了一抱往外冲。

整个过程里我只‘啊’了一声,就眼看着身后的屋子熊熊燃烧了起来,连带着旁边的厨房也跟着一起倒霉。小伙计抱着我站在院子里,我不过是翻动了下眼皮子,瞬间的功夫,木门便吱呀倒地。回想这一天的心路历程,由低到高,再从高到低,好像足足翻了两座珞珈山。而眼下这场火烛,更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傻了。

小伙计打破我在院子里种荷花的水缸,拼命泼水,厨房和小屋子的火势去了大半。恰好又不起风,火头片刻之后便熄灭了。

他问我要不要紧,可有伤着?我摇了摇头,轻轻擦去他额头上沾染的烟灰。

小伙计却像突然入了魔,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某处。

我摸了摸他发烫的脸,“你怎么了?”

他重重吞了吞口水,“饿了。”

“饿了?”

“嗯,想吃桃子。”他特别加重了‘桃子’两个字。

我顺着他的目光追寻到自己的胸前,不知何时,他包住我的外衣如今已滑到腰际,眼前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好风景。山峦叠起,沟壑纵横。敞开胸襟,解放天性。

“啊——!”我下意识将一整天来的心酸寂寞,不安躁动,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迭起,惊险刺激的满腔情绪冲苍天,冲大地,冲小伙计一次宣泄个干净,毫无意识地便抬起膝盖对着他的重要部位猛烈一踢。

事后,我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和反省。虽然小伙计将我看光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同样也可以本着你来我往的精神,互不拖欠的原则将他给看光。只不过当时经历了一整天的波折,考虑得不够周全,乃至于对小伙计实施暴力,并且第三次武力袭击他的内丹精元。如此这般,不知道他猴年马月才能康复啊……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当夜我趁着月黑风高乌鸦呱呱呱地飞过,我摸进了他的卧房。

小伙计正躺在床上安枕无忧,呼吸绵延冗长,似乎睡得十分香甜。他的眉毛漆黑如墨,宽窄合宜,眉与眼窝的距离较常人稍近些,闭着眼的时候就会有稚童酣睡的天真之态,一旦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人流光溢彩,对比分明,就愈加显得深邃。我趴在他身边,将他的脸蛋摸了个遍,正预备起身去拿油灯过来,好将他扒光看个够本,岂料刚刚撑起手肘,小伙计却动了一下,像是梦见什么,一把将我勾住,口中念念有词道:“唔,枕头,软绵绵…”一边还在我腰上拧了一把。

我‘唉哟’一声,下意识想逃,却被他伸出的一只狼腿钳制住,跟着另一条狼腿又叠上来,末了两只手还一并狠狠按住我的背脊和脑袋往他胸口压,嘴里喊着:“…鬼压床了,鬼压床了…”

“鬼压床你妹!”我忍不住咆哮,“你才是鬼呢。”

明明是他强迫我压得,哪里是我主动压着他?!

太过分了!

果然,刚这样想着,下一刻,某人就一个翻身,将我狠狠压在下面,更要命的是,热热的呼吸从头顶上方有一下没一下的刮到脸上,有酥麻微痒的触感,仿佛连心也跟着热烘烘的痒起来。本阁主当下便十分没节操的全身都软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枕头,任人压啊任人咬。

同时左边肋骨上方那颗小红桃也掐准了时机故意闹革命,耍淘气,不肯听我这个主人的话,倒对贴着它的另一颗心乖乖契合。

一时间两颗心交叠跳动,时而有序,共同进退。时而错落,前后间歇,彼此追逐的律动,伴随着耳边温柔的呢喃,‘小汝,小汝’,一声一声,叫人意乱情迷。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斗室,他的面容白皙,琥珀色的眼珠像揉了春水,我霎那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稀里糊涂竟想起那日园子里醉酒的事。

彼时我因为偷听到薛煜琛和白雅问的谈话而伤情,喝的东倒西歪,缠着他絮絮叨叨,还逼迫他与我拉勾,发誓说会娶我。月亮遥遥悬在正中,明晃晃的,花与树都睡着了,静悄悄的,满天的星斗挂在幕垂,忽明忽灭的闪烁,四周有淡淡的蓝,柔柔的黄。我趴在他膝盖上,口齿不清的说:“我不认路,常肘(走)丢了。”

他拉着我的小指头晃了晃:“我认得呀,我牵着你。”

“牵着?”我磨牙道:“你当我是丧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