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我便更觉得更是惊悚了,不单只是人来了,而且还有信!?那代表什么其实我这个自以为最成功的逃婚压根就是一场自我欺骗的戏码?各路人马都知道我在这里,只有我自己以为自己能逃开

微微叹了口气,我伸出手,道:“那信呢?给我吧”

吉祥愣了下,回头看了眼马狐狸和发财那方向,有些犹豫地道:“但是”

我摇摇头,道:“没事的。给我吧。”

她又看了眼马文才那处,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个被她压得皱巴巴的一个信封,我拆开信封的时候明显看见马文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轻咳一声,道:“是我爹”

他这才点点头,又把头扭了过去。

切,还说他大方,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面不放心得很。

不过这个认知却不知为何丝毫不让我觉得束缚,直觉的淡淡的有些高兴,果然啊,女人就是矛盾的动物,别人总是干涉你的时候你就觉得烦躁不耐,久而久之便心生厌烦,但是当别人仿佛都不闻不问随你而去的时候,却又会因为他偶尔表现出来的在乎而感到高兴。

应该说是一物降一物好呢还是说人性本贱?

我也不知道自己乐个什么,反正嘴角自然地勾了个笑便打开了信。

本来以为贾常玉会责怪我逃婚,或者要求我立刻回洛阳,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只字不提这个婚事,开头一大段就是问我身体怎样,有没有好好吃饭,之前的日子累不累,有没有遇到坏人,有没有被骗。然后让我在外头如果要玩的话不能玩得心太野,要注意安全,要吃干净的,要住好的,没钱就往贾家的分铺里去要。最后还说一场出来了,就别急着回家,他也要出门一头半个月不回家,让我如果回家最少也一个月之后再回去,他想让他先回家了我再回去,他想在家里等着我

这一番话平平淡淡,没有什么特殊的起伏,然而却从里面看出了浓浓的关心。

本来我对贾常玉是于心有愧的,看了他这封只挂心我身体健康的信却让我觉得自己为人女儿做的一点都不好,只让人挂心,贾常玉往日对我的好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眼眶就有点红了。

这时候身后一双手轻轻压在我的肩头,不知何时马狐狸已经到了我身后,吉祥和发财也不见了人,估计是发财这个极知情识趣的把吉祥给夹走了,打自知道了我是女人,他对我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每次看见我的古怪眼神现在都变成了尊敬,如果说所谓忠仆,那么发财必然就是一个值得表率的人物,百分百忠诚而且人也沉默机灵。

“既然如此,那么干脆在放季假的时候回去吧。你爹一定很挂念你了”马狐狸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每个季节也有假期,一放就是10天,马狐狸的意思是,最后念完这一个夏季便让我告别书院回洛阳的意思。

我点点头,现在这种情况,我本来打的小算盘压根就没了意思,但是既然贾常玉说让我月余后再回去,那么就遵循他的意思吧。

但是,我彻底没有想到,我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话过的女儿,在这一次良心发现难得听的一次话,成了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

从马文才的口中得知,马英明那处基本上靠我们说通是比较困难的了,虽然他说他爹答不答应其实问题都不大,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的,其实上次见到马英明的时候我已经能猜出个他这个人大概是什么人,官场的人我见得多,他们桌子底下有什么主意我自然不知道,但是脑子里打的小九九我还是明了的。

八成就是司马祈和他说过什么条件,让他那么直接了当的拒绝了我,要知道比起司马家,贾家正如日中天,也是香饽饽一个,而且自己家儿子能吃到嘴的,为何放过。

我不认为这时代,特别是当官的,有几个真的能那么大公无私地把利益放到一边,礼义廉耻都是用嘴说出来的,有几个能做到,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打的主意就是等我回家后,和贾常玉一起上京去见贾南风,让贾南风把司马家的婚事推了因为其实贾南风的人野心极大,司马家其余几王与她只是互相利用互相牵制,她其实定然不愿意贾家的人和司马家的人再凑做堆,无论于公于私,我和司马祈的婚事对她都完全没有好处,说不准还会带来很多麻烦,所以这才是我笃定了她一定会帮我的原因。届时,马英明自然也不得不答应了,我们的一万句话,比不过贾南风的一句轻哼,这就是官僚社会,这就是现实。

离之前那些纷扰已经过了一个月,放月假期间我一直留在山上,因为最后一段日子了,其余的地方我也着实没有什么兴趣,只在山中和小厄他们厮混,然后和马狐狸过过小日子,也过的甚是开心。

吉祥和发财的感情是日益的好,我看着他们老是相视而笑的样子也觉得这种幸福感染到自己。先前考量太多,所以这个月里自己也是想着最后一段日子能无忧无虑的过了,便也卯足了劲地玩,带着马狐狸抓鱼爬树打鸟什么都干,过后马狐狸就在我身后跟着收拾烂摊子,还背着我被一窝马蜂给追着跑了好几个山头。。

中间最让我感动的事情就是马狐狸有一天把一直通体雪白嘴有红缘的大概一个手臂长短的大鸟儿递到我面前,我看着那只鸟就觉得莫名其妙。看着我的表情,马狐狸眯着眼睛笑了笑,说,上回你还硬要我背你回去看它,现在就过了这么一点日子你却压根都不记得它了,你看你这人多没良心。

我愣了好久才惊呼一声这只美丽的鸟儿居然是上次我救的那窝小鸟里面的一只,想不到长的那么快

我抬头便问,那鸟儿的娘呢。

马狐狸神色很温柔,道,我第二日去寻它的时候,也只剩它一个奄奄一息了。

我看着那现在已经可以美丽的展现翅膀,随时能振翅高飞的鸟儿,心底却不由自主的想,当它现在遇见大蛇的时候,应该再也不畏惧,展开美丽的翅膀一飞冲天了,可不知午夜月色清冷之时,可否还会想起那个恐怖的月夜,记得它那挺身相护的母鸟,还有那些与它曾经一同争抢小虫儿的兄弟姐妹呢?心底可否也会有一丝落寞和寂寞呢

马狐狸问我,要不要把它养起来。

那鸟儿丝毫不怕生,我摸它的时候竟然把那颗小头颅送到我手心,我揉揉它的头,便用手背顺了顺那些美丽的白色羽毛,最后却是双手捧着它大力一抛。

它被抛弃,浑身羽毛一颤,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然后张开翅膀直扑长空,然而却在空中一个回旋,回头仿佛看了我一眼般,我笑着对它挥了挥手,它这才真的把翅膀猛力一扑,直往林子里飞去,再也不见踪影,天空中缓缓飘下一片雪白,我伸手一接,原是一根美丽的羽毛,捻着羽毛,我轻轻一笑。

有一种美丽,不是困在笼子里能看见的,能自由翱翔于天际于落日于朝霞,甚至于险境,那才能最好地展现它的美。

身后伸出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长辉落日,迤逦的长影拖在地上,两人迎风而立,仿佛那一刻的温暖能永存不散

但是,山间宁谧的日子让我压根没有想到暴风雨会来临得那么快

一切快得让我这个历史不好的人瞠目结舌之后仿佛心神俱烈

我伸出颤抖的手拉住前面一路唏嘘的两人,那两个人刚从山下回来,之前听说他们出去了曲阜大城,本应满心欢乐而归,然而现在却长嗟短叹政局变迁。

“你们刚说什么?”我另一只手死死按着狂跳的心脏,完全不能接受刚才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

两人中高个儿的那个叫王子书,是个八股读书人,往日对贾南风的干政已经不是一次发表过有些激动的言论,他扭头见了我,便叹了口气,道:“天下之福,那贾南风终于被诛,贾氏一门及朝中但凡是贾家派系的尽数入狱,定于秋后处斩,这天下,终于要干净了。”

刹那间,我觉得连空气都忽然凝固了,仿佛不会呼吸般胸臆憋得都是疼痛

贾氏一门尽数入狱那我是什么

贾常玉先前那封不合情理的信终于找到了最好的解释

爹你居然骗我

你骗得了谁

我走到门边,指尖触碰到木闸子时,微凉的触感让我仿如猛然惊醒般浑身一颤。垂眼看着那自昨天开始就一直冰凉的指尖,我轻叹了口气,回头最后看一眼吉祥。

小妮子睡得很沉,微微张开的嘴巴在微弱闪烁的烛光里还隐约可见水渍,最近越发白嫩的小脸一般埋在被子里,忽然咂嘴的动作惹得我嘴角掀起了一抹笑。

然而,笑着笑着,却鼻子一酸,我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用力地闭起来

过来好半响,我才把眼睛睁开来,对着熟睡的吉祥轻道:“吉祥,小姐走了,以后要继续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一辈子都好好的”

指尖用力,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我跨步而出,木门中透出的晕黄烛光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最终,连一丝光线也再看不见。

夜里长廊空荡荡的,山间夜风吹送,暑气渐散,暮夏以至,秋风渐起。山中的秋向来来得比寻常城里早,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一弯残月下是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落叶,落叶无根,自是飘零随风。

此情此景,让我喉间一哽,连忙扭头便沿着长廊往后山走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回廊很长,弯弯曲曲,仿佛下一个拐角便是出路,然而却一次次的发现不是,犹如前路一直漫漫。

檐上的灯笼晕出淡淡的光亮,冷月长风,一人一影,听不见风声,亦无雨声相伴,无笑无泪,不知用了多久,我却把整个书院的长廊走完了一遍。

就这么走着,我到了那片陪伴了我不少时日的竹林里,一张张长案安静地摆放着,我走到平日坐的位子上,轻轻坐下来,指尖抚上桌面上的一道道凹痕,这些都是我平日不认真听课的时候用指甲壳儿抠划着玩的,时日长了,痕迹也深了

这几个月,我仿佛当了个被时光遗忘的人,第一次在这个时空活得那么舒服自由,那朗朗读书声,那齐刷刷的摇头晃脑,那学子懒懒的长音丁程雍的胡子吹得很得趣,丁美人的琵琶越发的清越

但是,终究还是变了的,崔小厄走了,萧迢走了,就连赛潘安今日也在打点包袱了

时局的变迁,天下动荡,人人欢笑背后都有自己担负的东西,命运的丝线一直缠绕在我们身上,谁也逃脱不了他的操纵。

我起身,开始往回走

忽然,顶上一阵骨翼拍打的响动,才抬头,便发现几片羽毛渐渐飘落,仿若夜雪剔透,我下意识伸手一接,那片白毛落在手心,轻柔的瘙痒

我对着那鸟儿一笑,轻道:“是你啊你也来送我么。”

那鸟儿却仿佛能听懂我的话般,在竹上展翅一跃,一个回旋,便落到了我肩头上,我摸了摸它的小头颅,还能听见它低低地咕咕了几句。

我伸手把它抓下来捧在手里,只见它回头睁开那双圆眼睛对我眨了几下,红红的眼珠很是湿润,很美的眼睛,仿佛有无尽的泪水,却流不出来的晶莹。

“走吧,旷野长空,那才是你的家,如果有命,我会回来看你的。”

又是往上一抛的动作,每次把它放走的都是我,好像总是我逼着它远远高飞般,但是,有些东西,真的是该放手了。

那鸟儿长鸣一声,展开翅膀几个腾跃飞滑,便消失在竹林里,甚至没有回头。

比起上一次还一直盘旋在上空,这次,可不就是进步了么,不该留的,总要走的。

我摊开掌心,看见那一缕绒毛,月光之下莹白可爱,着实舍不得丢弃,于是便把它塞入腰间,权当纪念。

一路上,步履不紧不慢,挂上寻常笑容,遇到了数个酸溜溜地“对秋风、赏残月”的同学,还互相道好地打了招呼。直到走到祝英台所居的院落里,远远看见那房内有人影烛光,心下隐隐一动,但是也强自按耐心底的几分不安,慢慢地往屋子那边走过去。

还没进屋,便看见门被拉开了,梁山伯和马文才从里头一同从里头出来。

近些日子,大家心结仿佛慢慢解开了,马文才和祝英台的往来也多了些,因为很快到丁程雍的考核时间了,大家都互相帮助复习功课,可惜我没机会参加了。昨天,我们分组以“春、花、秋、月”四字个字为题,要分工合作完成一篇文章,然后交由丁程雍评分。我们四人恰好分到同一组,早前梁山伯便约我今晚过来一起讨论,所以估计马文才亦是被梁山伯拉过来的

见了我,他们两个都愣了愣,梁山伯笑着迎上来,道:“哎呀,贾卿,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们都讨论完了”说罢,还忽然打了个哈欠。

我看着揉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明显是困了,才笑了笑,对他道:“有事耽搁了下,你和马文才写的是春秋,我和英台写的是花月,本来也可以分开讨论的,我进去再问问英台一些细节,配合一下就行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说到这,我抬眼看着马狐狸,猛然出手敲了他胸膛一下,呲牙笑开,很是灿烂,道:“想不到你也赏脸回来讨论啊!?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那啥吧!?啊哈~”

前些日子,我再也没什么顾忌,便老拿他以前喜欢祝英台的事来打趣,但是他皮厚地很,任我调侃也不动泰山,只是随口一句,现在口味变差了,不过凑合吃着也不错,就把我嘴巴堵上了。

马文才听了我的话,伸手弹了弹我的鼻子,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的,笑着道:“就你爱胡说”

马狐狸的眼珠子很黑,不是那种很亮很耀眼的,却让人看了之后有种沉溺下去的感觉,我不敢多看,便别开了头,轻咳一声,伸手就是敲了敲门,然后一边对对身后的两人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人快去睡吧,我问问英台一些细节也走了”

说罢,我也夸张地打了一个打哈欠,祝英台早就应声而来,正准备走到门边了,适逢我敲门,她那边一拉开门,我便一步跨进了房内,祝英台便和梁山伯又说了一次晚安后,把门关上了。

听见门合上的嘎吱声时,我终究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门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盯着那抹水蓝色的袍脚,很想转开眼睛,目光却仿佛生了根似的一直黏在上面,直到最终,随着轻轻的啪一声,便再也在看不见了。

祝英台坐到我对面,斟了杯茶给我,道:“你要走了么”

我闻言,接茶的手一抖,轻轻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应答好。

她见我惊诧,便笑了笑,烛火摇曳明灭,她的面容被映衬地越发清丽,她抬眼看我,眼内波平如水,仿佛早就猜到般,只听她道:“贾家势大不是一日二日,我不知你的身份,但是却知道但凡长安洛阳等处的贾姓富家公子定然是少不了干系的。贾家出了事,你要回家,这也是个必然的了,不过我想不到你能沉得住气,等到今天是为了他么?”

我被她问得觉得口舌一阵发干,思绪有些缭乱地喝了口茶,道:“我何时回家怎生和他有关系呢”

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谁,但是祝英台并未理会我不想接话的意思,鲜有的执着地继续道:“你应该告诉他的。”

我放下杯子,抹了抹脸,深吸了一口气,道:“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单人之力能抗衡的,时不与我,是我们终究没有缘分。今夜我来,只求你一件事”

祝英台轻叹一口气,这时候却未再继续追问下去,只道:“你说罢。我会替你转告的。”

我感激地看着这名蕙质兰心的女子,聪慧无双,冰雪聪明,无怪乎能吸引那么多男人的喜爱,真是拥有者玲珑剔透的心思

“你告诉他,别来找我了,他那么聪明,会知道我这次回去想干什么,我们之间绝对再无可能。希望他能帮我照顾吉祥,吉祥虽然是我的丫鬟,但是十多年来,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般,从来没有饿过她一顿,打过她一下,让他好好照顾吉祥,将来有机会,我定然重酬”

说到这时,我已有些哽咽,但是却强忍着,吸了吸鼻子,对祝英台继续道:“你和梁山伯的事,尽管和他说明白便可了,他会帮你的。”

在祝英台处坐了好一阵,我才起身离去,祝英台送我到院子门口时,忽然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了句,保重。

我重重点头,对她也说了句,保重,我祝你和梁山伯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便各自转身往自己该走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会记得这个女子的,不是因为她叫祝英台,而是因为祝英台是她,干净利索,善解人意,最重要是,她,是那么的那么的勇敢,我是那么那么的羡慕她。

一直往后山老林里走去,慢慢地,那些平日被人踩得痕迹分明的小路再也看不见了,我停在一棵大榕树前,榕树很大,却不高,树前有块石碑,碑上的字已经不分明了,只知道是以前的一个路牌。

提起早就放在碑后的包袱,很轻巧,我就只带了几片金叶子出来,如今乱世,钱不比粮食有用,况且不额外花销,回到洛阳也只需要一片金叶子不到。但是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多带几片也总没错,但是衣物却是尽量轻巧。

看了眼月亮,虽然弯残,但是却很亮,前路还是看得很清楚,知道现在一时也不能耽搁了,我迈脚便大步往山下走。

这条路就是我当初乱闯上山的时候走过的,依稀还有印象,天亮前走出去应该不是问题。

然而却在走出不到一阵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我停在那棵大树前,看着前面的几丛杂草,居然经过一个春夏,还是和上回见的时候没变过半分。

我看向树根处,借着月光,有几朵小小的野花开得清素,当时,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马文才的。

那时候的他,一身白衣随风翻飞,眸子沉沉,一张平静恬淡的脸却张口却是逗弄的话,当时的恼怒今时想起却让心尖生出一股微痛。

我嘴角在笑,眉心却是酸的,甩了甩头,刚想继续赶路,却听得身后一句话传来,惊得我不知如何动弹。

“你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抛下我自己回洛阳?”

峰回路转?恩

我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冷冷地看着马文才,道:“你那么聪明,能猜到我会走,自然也知道我走的原因。”

马文才向前一步,本来笼罩在树影下的看不真切的面容此时全部展现在月光之下,我这才发现他居然就只着单衣而且头发全部披散,一看就知道是准备歇息了才急匆匆出来的。

我心内一紧,衣袖下的手握得死紧,仿佛借着指甲陷进肉里的的疼痛才能把自己想向他走过去的冲动止住。

“我知道,却没有料到。没料到你竟然用这种法子去救你家的人你以为你这样回洛阳能怎么样?求司马祈?你以为现在的司马祈还会是以前的司马祈么?你一个戴罪之身,别说他能救你们家,能不能保住你也是个问题!你这样去了又有何用?最重要的是”他说一句,往前一步,我却仿佛脚下生根般只能看着他慢慢地走近自己,“你为何不信我?”

他说这句的时候,已然走到了我身前,距离近得他轻轻呼气的鼻息,我都感觉到。

我为何不信你?

恐怕,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罢信你会跟着我回洛阳,信你肯为我出谋划策,信你肯不离不弃。

然而

我却不能冒这个险。

如果这是命,那么扰乱了时空、改变了你命运的人便是我,我定然不能去冒那个险,把你陷入一个未知的险境中。

我知道今日不同往日,但是司马祈已经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不管他会用什么态度对我,我却始终相信,相识十余年,即使不想爱,也未必会论到相忘的地步况且,倘若连司马祈都保我不住,那么,我便更加不能连累你了

我转生十数年,贾这个姓氏便跟了我十数年,带给我庇护,带给我欢乐,带给我无奈和心伤,但是在这麽多年过去后,它已经融入我的骨肉中。

我就是贾亦卿,贾亦卿就是我,我有一个好父亲,他姓贾,所以我也姓贾,是他给了我生命

这具身子两岁的时候一场高烧已成肺炎,连洛阳最出名的郎中都已经摇头放弃了,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的时候,是我的爹,一个平日看似温和甚至有些唠叨,缺乏男子气概的男人,在两日两夜没有休息的情况下,搂着高烧的我连夜发车赶到白马寺

那一夜,雪是那么的大呵

连车的轮子都陷进雪堆里推不动,贾常玉搂着已经烧得有些糊涂的我下车自己走,我被他捂在怀里,浑身发着抖,很多次都想睡了过去,他却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我娘,说他,说我出生的故事,说我不能死,说他只剩下我了

或许可以说是我命不该绝,或者又可以说是贾常玉在佛前跪一夜让佛祖真的怜惜我们这对“父女”,但是无论原因如何,在我自那夜奇迹般的慢慢自己退了烧后,便再也忘不掉自己被贾常玉的眼泪沾湿了半边的衣衫,还有那个我之前一直不情不愿称之为爹的人双膝冻成冰条似地抱着我在佛前跪了那一夜。

在他被困洛阳,不知有何遭遇的时候,我这个被他紧紧相护十多年的女儿倘若还顾着儿女情长、苟且偷生的话,我想连我自己也会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的。

想到此,我猛然抬头对上马文才的目光,往后倒退了一步,道:“你懂什么?就凭数个月的相处就能有什么至深的情谊么?我和司马祈十年纠缠,难道你能比我还清楚么?这普天之下,现在就是司马家当权!他都给不了我,你以为你给得了我什么!?以前是我傻,但是现在现实摆在眼前,你马文才,对我而言,毫无用处你爹区区一个杭州太守,摆到洛阳长安去,连只狗都不如的四品小官,你以为即便我信你,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绝对不能连累你,马文才,你走吧,帮我照顾吉祥

倘若我回洛阳能替贾常玉找到一线生机,那么也该是我还给司马祈的,我给不了他一颗真心,那么我就用一辈子的相守还给他。

倘若不行,那么也是我的命。

至于你

我的愿望不多,只愿你能活着便够了。

马文才听了我的话,却反而一笑,不知是怒极还是真的不介意,他伸手拂了拂我因为急促讲话而黏上唇边的一缕发,然后开口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么?”

我手一甩,大力拍开他的手,瞪着他道:“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即便是前些日子,就算我要和你在一起,也要靠的是我们贾氏一族!你?你能有什么用?除了给那几口薄田些许商铺,还有什么用?皇权之下,你就如一只蝼蚁般不堪一击。天下太平时,我逃婚出来,一时新鲜而喜欢你,但是现在天下动荡,是个女人都知道自己应该选谁,你问问自己,你和司马祈,凭什么我要选你?你不知道吧从我知道贾南风被诛杀的那刻起,我才知道我以前原来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你,你知道玩物么?就是新鲜时很喜欢,但是必要时候可以随手丢掉的物什,你,之于我就是玩物。”

走吧,走吧

别在站在我面前了,别逼我说出更多残忍的话

心很痛,我却要把腰脊挺直了,嘴角的那丝冷笑不知是笑给自己看,是笑给如此安排命运的上苍看的

马文才别开脸,侧脸的角度让他的下巴显得更尖削了,这短短几天,原来连他也消瘦了许多

终究还是烦恼三千,抹不掉,挥不去,即便是我和他都不提,我们两个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他叹了口气,忽然转头看着我,就这么笑了笑,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好看的唇开开合合,我耳中轰鸣,然而却听得很真切。

“那既然如此,我这个连狗也不如的四品小官的儿子,哦,不,只能当玩物的儿子,便先走一步了”

终于肯走了么

我嘴角那抹讽刺自嘲的笑意加深,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转身离去,长长的发在他转身时被月光折射出来的光晕出淡淡的光华,单衣雪白素洁,随着风轻轻拂动。

就这样,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眼中,这时候,我唇畔那笑已经止不住了,我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用冰冷的双手捂着生痛的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那笑才停了下来,我揉了揉笑得通红的眼睛,把肩头的包袱往上了啦,扭头继续往下赶路。

仿佛刚才那场痛彻心扉的对话不曾发生,仿佛那场得心尖生痛的大笑不曾有过,夜风很凉,背上却是汗湿的,然而我却没有流泪。

一滴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