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就转身离去,那两个高大的家丁“嗙”地一声把门带上,我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这房子本来有个窗户,却也已经被外头留下来的人关着封起来了,我这下是彻底和外头失了联络

我鞋子一踢,把头捂在被子里,一双眼眶是热的,却没有留下眼泪。

我知道自己没骨气,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

如果我的狐狸还在呢

如果我的狐狸没有骗我呢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呢那么,该多好啊

每天我都只能凭着三餐送饭的次数来判断时间,送饭的人应该是司马祈派来的,我认得他。

小秦儿。

“小姐,不多不少也吃点儿吧,您这样下去,身子是熬不住的”小秦儿把上一顿的饭菜收起来放进篮子,又把刚拿出来的热饭菜往我前面推了推。

今时今日也还只有他肯对我称一声“您”,喊一句“小姐”了,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多为难。对他点点头,我道:“我只是吃不下太多,但是我也有吃的,你放心。”

“小姐”

摆摆手,我抬起筷子挑了一颗青菜放到米饭上面,“你走吧,你现在是当总管的了,府上要你做的事多得很,你别在我这耽搁了。”

小秦儿急得跺脚,“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这一出门,你连这口饭也未必肯咽下去!你这几天已经饿得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了,世子交待过我,绝对不能让你饿着冷着伤着,您这样不就是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做么!”

我筷子剔了剔那些玉白色的米粒,舔了下有些干涸的唇,没有抬头,“你家世子还能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啊。”

小秦子一下住了嘴,一脸难色地也知道他说错话了。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别解释了。司马祈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给个天大的胆子他,他也不会这么对我的。咱两是什么关系啊,从小到大打了多少场架,他能难为我么还有,我只是胃口不大好,不是故意绝食什么的,这天天不出去,又不动,脾胃消化不了多少东西,吃多了反而会不舒坦。”

听了我这般说辞,小秦儿才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告退了,小姐您记得多吃两口饭啊”又殷殷切切叮嘱了好一番话,这才离开。

我胃口确实不好,也没有说谎,这么一个屋子里憋着,除了上茅房,天天走动的时间还没有五分钟,东西吃多了放在胃里也不好消化,加上心里头堵,也吃不大下,连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比上回又瘦了一大圈,衣物上身都有种松垮垮的感觉了。

没吃几口,刚想放下筷子,又听见了木门开锁的声响。

门开了之后,我看见之前那两个高大的家丁抬了个大箱子进来。

我下意识地警惕,然后筷子一丢,站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怒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凶神恶煞的脸上到无别的表情,只是步步向我逼近。

我觉得情形不对,只能试着从侧面往外冲,想跑到外头叫人,但是还没冲几步就被拦了下来,紧接着就是脖子一阵剧痛,然后便陷入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发软,手脚还被绑了起来,整个人被放到了大大的木箱里面。

我就知道那两个人不对劲,但是他们抓我来干什么?而且,还下了药我这酸软的手脚甚至想动动手指也没力气

木箱子半开着,我能勉强看见外面的状况,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我渐渐看清了外面的景物。

然而这一眼就让我目呲欲裂,胸口一片惊恐又茫然失措。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目之所及都是人,全部穿着白色囚衣跪着在地上,背上插着木牌子。

前面并排站着十来个侩子手,一行一行的人往前,木牌子被丢下,手起刀落就是满目血红

我开始抖,浑身无法自已地抖,不要

不要看

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就好端端的就斩首了呢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贾家的人的上面一直按着没有动静,不可能就这么短的日子就下了命令下来的

行令前,会有一个宣判管,把死囚的名字大声的念出来,然后再按着名牌一个个跪好。

当我听见“贾常玉”三字的时候,觉得胸口一阵闷痛,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脚猛然僵住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外面。

不会的

嘴巴里被扎着布条,我说不出话来,但是这时候已经仿佛已经忘记了语言的发音,张开嘴巴,被扎住了舌头,甚至连喊声而不能成调。

我终于看见了贾常玉,离家后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面。

他还是那样,只是那一身白衣有些凌乱,如玉般的面容平静安详。他慢慢走向邢台,跪下,姿态从容,那脸上竟然还微微带着一丝微笑。

那侩子手把他身后的木牌儿一抽

我眼睛瞪大地已经发痛,滚烫的泪水湿了一脸,浑身又僵硬却又禁不住地一直抖动,随着那侩子手的大刀抬高,我终于喊出了那一声不成调又破碎零星的嘶吼:“啊——————啊——————————————!”

有一块玉佩随着主人的倒地被甩了起来,我不住嘶吼着,看着那白色的玉上溅满了红,血红血红的,摔了下来,然后,碎了一地

不会有了。

不会有人把我抱在怀里,看着那漫天的栀子花说,“小卿儿,你看你看,这是你娘最爱的花,好看么?你娘说啊,我们的小卿儿长得水灵清秀,不羡那牡丹的富贵艳俗,我们小卿儿只需要乖乖地,想那株栀子花一样,被爹爹护在家里,就好了,是么?呵呵”

不会再看见了。

不会再看见那个秋夜腿疾发作,疼得谁不找的温和男人偷偷溜到我的院子里来,把深夜不睡的我逮住,也不责骂,就是满脸委屈地说:“我的小卿儿,爹腿疼”

不会碰见了。

不会再碰见一个待我如斯好的爹了,宠我,爱我,任我为所欲为,只是摇着头满脸疼惜地拍拍闯了祸的我的头,叮咛一声:“小卿儿,你看你,又把手擦破了。下回要注意哪,不然爹看着心疼”

看不见了

再也没有了

我扯着整个咽喉在嘶喊,发出的声音却是微弱的,加上刑场吵杂,连离不远的人都仿若未闻般。

流泪留得胸口开始抽搐,浑身好像力气都抽空了,然后心脏被一只尖锐的爪子紧紧捏着般,灼热的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了。

很想吐,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想吐。那些人,那些血,我死死盯着那滩深红,觉得自己留下的也是血泪。

我张着嘴能不能自己的抽搐痉挛,因为用力,那布条勒得舌头发麻生痛,但是明知道疼痛,我却止不住自己一直嘶喊的动作

这时候,木箱子忽然被打开了,外面的阳光一下照了进来,我眼睛几乎不能直视,僵硬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那刑场。

布条被扯开,整张脸被紧紧捂紧那阵有熟悉香气的怀里。

“对不起小卿,我还是来晚了。”

渭水之上(1)

洛阳三月,牡丹倾城,莺啼柳绿,花满枝头。

“姑娘,热腾腾的馒头!刚出炉的!买几个吧!咱家馒头是出了名的香滑啊!”小摊前的小哥横竖不过十四五,嗷喝的声音清亮,满脸的神色都是飞扬的。

我笑了笑,看了眼那白白胖胖的馒头,又抬头看了看这小档主的满脸笑意,“那就来五个吧。”

“好嘞!姑娘,天下大赦,你是要赶路回家乡吧?”小哥随口问道。

我抬眼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城门,明黄色的皇榜又大又亮眼。

“这仗啊,打了七年,现在终于完了。我看大家都好像高兴坏了的往家乡赶,这几天都走了好多人了哎哟,爹,你怎么又敲我啊!”

小伙子身后站着个中年男人,满脸的风霜,看着自家孩子的眼神倒是慈爱,嘴巴却道,“傻孩子,说什么呢。高兴坏了?这仗一打就打了七年,多少人没了家,没了亲人,怎么高兴?小孩子不懂事,姑娘,别见怪!”

我接过馒头,把五个铜板递过去,摇头一笑,“不碍事。本来这就是好事,天下安宁,大家心里都高兴。”

那男人点点头,接过钱,“呵呵,姑娘,一路顺风。”

提着馒头慢慢悠悠的出了城,此时是清晨,官道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行色匆匆,或三五结队,或独自赶路。正如那孩子说的,人们都回家了。

回家了。

那我的家在哪里?

我抬头看着天,七年战乱,多少人成了尸骨,血怕是把这片土地都染红了。然而这晴天如洗碧,干干净净的,一如从未变过般澄彻。

但是总是有些东西变了的,从前开始,我的家就在洛阳。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一派繁华喧嚣在铅华尽洗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昔才特地绕到贾府旧址,七年不见,朱红的大门斑驳了,封条上布满灰尘,从前漆金的贾府牌匾早已不知所踪。

七年里,洛阳三起三落,被攻占过,被夺回来过,被烧过,被抢过,然而天下今定,却成了王都。

然而一切战火仿佛从未与我有关,我就在那个小院里,安安静静的守了七年。

只因为司马祈的一句,若你死了,便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葬在哪了,你为人子女,可忍心?

死了便是死了,本应该看开。

但是我虽心死,贾常玉却像心头的一根刺,已经埋进心脏,稍稍一拨,边发炎红肿得钻心彻骨的痛。

司马祈说,等仗打完了,就给我自由。

为了这点最后的想望,我守着那一方天地,看着月升月落,听着喊杀声,看着烽火鸣,一晃便七年了。

七年里,小院没有一个人来伺候,只早晚三餐都由固定的人把饭菜送到门口。

我闲来无事,便练起字来。

以前浮躁,觉得毛笔又软又不听使唤,总是不愿意好好的去学,写了几个便觉得烦闷,于是便扔下笔去调皮捣蛋去了。

然而那时,却很耐得下性子去写。

竹简子很方便,写了便洗掉,擦一擦便能重新写了。一个砚,一卷竹简,陪着我度过了不知几日,直到有一天竹简子已经被一趟趟的墨迹弄得斑驳了,怎么洗都洗不掉日积月累的印迹了,我便出了那院子。

对着豁然开朗的天空,我在贾常玉坟前大醉了一场。

醒来却又回到了王府。

然而这时候的王府只剩下寥寥几个仆人,是啊,新王登基,人都调到宫里去帮忙了。

于是,我提着放在床头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包袱,不用看也知道里面一定有足够的盘缠,可能足够到我能到另一方水土去买上一间好宅子,还有三五仆人,过上滋润的日子。

不拿白不拿,死水般的七年把我熬清醒了。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贾常玉不想我死,所以我便绝对不会去死。

爹,女儿听话了。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渭水清清,盛产虾鱼,养活了方圆十几里的人,是正正宗宗的鱼米之乡。

一路前行,不知怎的就来到了渭水边,看到了渭水之上那景象,丈夫打渔晒网,妻子织布养桑,老人家在午后会搬个小藤椅在院子里看着喇叭花晒太阳,三两小童露着光秃秃的小屁股蹲在墙角玩斗蟋蟀。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平淡也是一种幸福。

但是众生芸芸能不能看透这富贵不中留,得看命。

几日后,隔壁空置的房子也住了人家。一位公子,两个仆人,仆人是对年轻夫妇。妻子活泼可爱,丈夫体贴的总是用宠溺的眼光看着她。

小妻子很喜欢往我这边跑,总是腻歪着不肯走,要帮我的忙,却总是帮倒忙。织布机的丝线被绕得杂乱,喂蚕的桑叶被拿去大太阳底下晒成叶干儿。丈夫总是满脸抱歉的给我送很多吃的,说是补偿自己妻子的冒失。

“宋小姐,我来帮你提篮子吧!”

手中篮子被一把夺走,我微微一笑,也不和那小娘子过多争执,她总是热心得过分。这篮子只是放了些要带去市集卖的丝帕,一点重量都没有。她既然热心,我便也不好驳她美意了。

今天十五,大市集开摊,甚为热闹,人来人往的,什么小东西都有人买卖。

寻了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我把篮子放在地上,然后就直接坐到了地上。

那小娘子本来想给我一条大丝帕垫上,却没来得及铺到地上便见我坐了下来,故咬了咬牙,跺脚着急的样子看得我噗嗤一笑。

见我笑了,她愣了愣,立刻眯着眼睛满脸的高兴,“宋小姐,你要多笑笑。我、我好久都没”

“哎呀!这丝帕手工虽平平,然后这图案倒是有趣!”

小娘子的话被打断,有些不高兴,抬头盯着那位年轻姑娘便道,“是不是要买啊?!10两银子一条”

“一两一条,姑娘你看可有合心的?”我笑了笑,抬头问那姑娘。

那姑娘立刻笑开,伸出三根指头,道:“我家中姐妹多,恰好五个,我买五条你收三两。怎样?”

我笑了笑,点点头,“好。”

姑娘脸上乐开了花,然而旁边的小娘子一听便急了,“诶诶,这可是上等的”

我回头拍了拍小娘子的肩膀,“做生意图个开心而已,姑娘不必过于在意。”

那小娘子巴巴的看了我一眼,把满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好。”

小姑娘买了丝帕,眉开眼笑地走了,那小娘子却又忍不住瞧着人家背影开声,“宋小姐,你这是亏本生意啊。这些丝帕都是你自己一针一线绣的,而且都是上好的金丝线,这么一两银子太亏了。”

我抹了把有点坐皱的裙角,看着那篮子里丝帕上那对肥肥的鸳鸯,“我祖上就是做丝绸生意起家的。”

我一开口,那小娘子便立即噤声,聚精会神的看着我,眼神有几分紧张。

“听说啊,我祖父的祖父就是这样挑这个小篓子,到市集上卖我祖母所绣的小丝帕。我祖母手艺精巧,丝帕又卖的便宜,总是被抢购一空。于是慢慢的,知道的人多了,丝帕便越发的珍贵起来了。我祖父就请了绣娘来帮忙,这样一个接着一个请,就有了个好大的秀坊。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宋家绣房。当时可是名震江南一带的大绣房。”

那小娘子呆了下,“宋家绣房?”

我笑着点点头,“嗯,宋家绣房。我祖父的爹是个本事的,把家业又做大了,知道我祖父那一辈,宋家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了。但是,士农工商,商人再有钱,也是最低等的。于是联姻就成了商人进入氏族入士的一个法子。我祖父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的女儿,带着万顷家产就这么入赘了。为了所谓家族的地位,连姓氏都不要了。你说啊,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我我不知道”那小娘子见我问她,有些为难的看着我。

我们挑的地方是个树荫底下,虽然是盛夏,但是太阳晒不到,树荫底下还有几丝风,倒还清凉舒坦。

“按我说啊,还是不值得的。因为呢,我祖父虽然入赘,然而我爹却没有如他所愿入士当官,依旧是做他生意。因为我爹说啊,当官,不好。喝的是百姓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官场呆久了,就不把人当人了。我爹活了短短那么三四十年,做了很多善事,善良得连蚂蚁也舍不得杀死一只,却走得那么早。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佛,那一定是我爹善事做够了,所以要度他上天做神仙去了。哈哈”

我自得其乐,然而一回头,便看到那小娘子红着一双眼扭头偷偷抹眼泪,伸手在篮子里拿了条丝帕递给她,“诶,姑娘。是眼睛进沙子了吗?”

那小娘子点点头,连忙接过帕子往眼睛底下擦了擦,又揉了揉鼻子,支支吾吾的开口,“宋姑娘你你别伤心。过去的都过去了,要珍惜现在的,宋老爷在天之灵看到你活得开心,他便也欣慰了”

我点点头,道:“我现在活的很好,有吃的有穿的,想去哪就去哪。很好了,他一定也很开心。”

“但是,宋小姐,你、你开心吗?”那小娘子小心翼翼的开口。

我含笑,拍拍她的头,“开心。活着,就很开心了。”

“哟,我怎么不知道这市集上还能有年轻女人摆摊呀?啧啧,还长得不错啊,年纪大是大了点,不过年纪大点,有经验,玩起来才爽啊!啊哈哈!”

“少爷!没错,就是这样的!年纪大,玩的才爽!啊哈哈!不过,这里还有个看起来嫩点的!”

我抬头,只见来人身穿时下世家公子都爱穿的绔袍,胸口学文人不羁那样敞得开开的,一副骄横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附近那些大些的镇子上的一些家里有几个钱的所谓公子。

小娘子一听他们出言不逊,立马跳脚,“喂!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啊!?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玩不玩的!我呸!你两主仆的脸去玩泥巴还差不多!”

那仆人满脸凶相,一听小娘子的话便更加猥琐了几分,“呀!公子,这个好辣啊!公子,这性子的,我喜欢啊”

“去去去!你喜欢那你这个就给你!嘿嘿,喂喂,小美人,跟我回府怎样,保准你吃香喝辣不用在这里卖什么丝帕哦!我看你没束发,是不是还没有许人家啊?家里穷?没关系,爷家里还差一房妻妾就到六个了,凑个六六大顺,跟爷回去,啊!怎样?”

“诶诶诶,你干什么你!”

小娘子那边一声急叫,我连忙起身一把拉开那家仆的手,“请你放尊重点,这位姑娘可是别人家的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