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仆却不识好歹的仗着人势恶狠狠的说,“呸!别人家的娘子又怎么了!别人家的娘子就代表是被人玩过得了!不值钱了!看这摆摊的寒酸样就知道家里那口子就是个无用鬼!”

市集本来就是小市民摆摊的地方,大家都是抱着安生买卖的目的来的,见有人闹事便都往旁边挪,也不敢多吭声。地痞恶霸之流,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是普通百姓惹不起的。

我转头看着那男人,“人家成了亲的,劫了回去还不坏了公子你的名声?我看公子也是出身名门大家,自然也是有教养的人。这样吧,我跟公子你回去一趟,这姑娘你就让她回去吧。”

那纨绔子弟一听,定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对旁边的恶仆道,“放了这女人!人家结了婚的,你瞎搞什么?!你没听这姑娘说嘛!?坏了我们张家名声!好,姑娘,我不带走她,你跟我回去吧。”

“小姐!”那小娘子一厅,便急了,直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

我转头对那小娘子摇摇头,把她手拿开,“莫惹事端。你先回去。没事的。”

渭水之上(2)

隔壁住家那位公子急冲冲赶来时,我刚好把手中一盏茶喝完。

下人通报,夫人夫人,有人来找宋小姐。

凌素素手指一翘,黑子落盘,淡淡的问了句,“男的女的?”

“禀夫人,男的。”

秀眉一挑,眼角眉梢都带上数分兴味的看向我,凌素素笑得荡漾,“小姐,来的是哪只?”

我“啪嗒”一子白棋,收走盘中黑子七八颗,“哪只都不是。”

凌素素嘟了嘟嘴,捻起一子,放到嘴边稍一思索,“小碌,让那客人进来。然后就让他直接过来这。”

那叫小碌的家丁愣了好生一阵,有点结巴的点了点头,“是、是,夫人。”

看着那小家丁两脚都在抖的退开,我又一白子落盘,“不怕你家醋坛子大叔酸味满天飞?这可是夫人的闺房偏厅。”

凌素素嘿嘿一笑,信手回了颗黑子,“不怕不怕。他忙得没时间管我,那我便和小姐私会几个小年轻,这事儿多好啊。”

我摇摇头,再一白子。

世间万事逃不出一个巧,当日到这渭水之边,本想过着远离凡嚣的日子便罢了。殊不知观音诞的一次庙会,因自己的一时兴起,却重遇故人。

凌素素,首阳县县太爷的夫人。这一对儿在首阳可算是出了名的,县太爷不惑之年,县太爷夫人却比他硬生年轻了个十五岁。

本来老少配在古时候也不算什么大事,七老八十的老翁家中妻妾比自己孙子还小的遍地都是,但是这一双比较特殊的是,这凌素素是凌谦哥哥的养女。

也就是说,在那么个十把二十年前,她唤他,叔叔。

凌家当年落难,凌素素这种本就是收养的孩子,偏生还是女子,自然便是卖掉换口粮的最佳良品。这一卖一转,小姑娘就辗转到了洛阳,然后,不堪贩家奴的商人一直打骂虐待,凌素素这小硬骨头便寻了个月黑风高的时日逃了出来。

这一逃,被溜出去看花灯会的我碰到了,看着那抱着吉祥失手掉在地上的烧饼不撤手的小姑娘,忽闪忽闪的眼睛满是倔强的求生欲。

我两手一挥,直接就把她带走了。

那时候起,凌素素便有了另一个名儿,叫如意。

可是各人有各人造化,如意及笄那年,一名叫凌谦的男人找了上门,说是她的叔叔。我本来带如意回家就没有什么所谓卖身契,走还是留,就凭她自己一句而已。

刚开始死活不愿意的如意,后来不知为何还是跟凌谦走了。

走的那天哭得天昏地暗,让我这个比她生生小了几岁的踮着脚跟帮她擦眼泪,然后这一别,便是十多年过去了。

两人再遇,这天换了个天,际遇也大不同。

庙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是她这么个眼尖的隔了十几年还能一眼认出我来。初始我一概推说不认得她,到了后来,她直接连铺盖一起搬来我那小房子里挤,说不认她她就住着不走了。

故事的结局就是凌县太爷带着一伙儿捕头过来把自家造反的夫人捆了回家,而我则在凌县太爷的一番绵长中带着真情,真情中带着感谢,感谢中又无尽绵长的劝说下,实在熬不过自己倒塌的眼皮,认了帐。

心满意足的县太爷带着还意犹未尽要跟我话当年的县太爷夫人走了,也开始了我在首阳县也算半个“上头有人”的日子。

今早那小纨绔带我进城来的时候,我还想着想办法找人知会一声凌素素,殊不知走着走着居然进的就是凌府。

看着金漆牌匾上大大的凌字,我凉凉的看了眼那小纨绔。

原来这就是凌谦那闻名不如见面的侄子,凌羌。

过后的事,一来二去简单得紧。前脚进凌府,后脚凌素素带着家丁轰隆隆的杀进凌羌的院子,那打横走的架势还真有我当年的几分味道。

淡笑看着凌羌被这比自己当年唤作妹妹的婶子修理的嗷嗷叫,顿时连着五月天吹来的风也凉了几分。

时值酷暑,看着那位平日总喜欢一袭白衣装飘逸的公子满脸汗沥沥,我憋不住便是抿唇一笑。

我这一笑倒乐了两个人,凌素素的眼睛忽闪得更厉害了,扭头盯着那公子,恨不得把人家看穿个洞来。

那公子看见我笑却是先好一阵发愣,半响才也跟着浅浅一笑,道,“回去吧,他们都很担心你。”

凌素素一听,大腿一拍,哼哼了一声,“诶,我说这位公子啊。你是我家妹妹的什么人?一来连个称呼都不唤就让人回去,这可不对头呀!”

我白子再落,自动忽略凌素素称呼的逆转,她得兴,便随她玩儿去。

那白衣公子眼睛一眯,嘴角笑意愈浓,“凌夫人,小生只是宋小姐的邻居。平素总得宋小姐照顾,今日听家人说宋小姐遇上些麻烦事,便寻了来。殊不知原来是凌夫人约了宋小姐吃茶下棋,着实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悬着心?那么说来,你很关心我们家妹子咯?”凌素素瞟了眼棋盘,黑子随手一放。

“那是自然。”

“我们家妹子可是云英未嫁的好姑娘,虽然说年岁不是那种傻歪歪的小幼女,但是你这样关心过度会不会对她不大好呐?”

这话不知是正对某人心意或是如何,只见白衣公子眸子一转,拱手便道:“若蒙宋小姐不弃,在下愿意负”

我抬眸看了眼凌素素,白子一落,打断那公子的话,“凌夫人。您输了。”说罢开始收黑子。

看着自己剩下那么数颗零落的黑子,凌素素皱了皱鼻子,看了我几眼,只得开口道:“那好吧,棋我也输了,茶你也喝过了,人也找上门了。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得回去了,不过不是我说你,你在南大街置间铺子做买办多好啊?这跑到市集上又辛苦又危险,这抛头露面的多不安全”说着说着又瞟了那公子一眼,满脸的唯恐天下不乱。

这难道也是当年我教出来的?

造孽。

站起身来一躬身,“凌夫人,谢谢你的关心。买卖这事只是我闲着无事去市集寻个热闹而已,也不是认真想做。铺子一事,不急。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别了凌素素,提步走出这凌家宅子,中途不为意地看了几眼那对门的公子,之前沥沥的汗现在是一星半点儿都找不到,摇着扇子施然得紧。

城里街道建筑很简单,上位是官宦大家住的,下位是平民百姓的聚集地。但是因为地方不大,才走一阵,便出到县城里专门买卖的南大街,旁边商铺林立,虽然天气热,但是古时候的生活单调,不外出走走着实也没别的可做,所以行人外来还算热闹。

我不慌不忙地走着,碰上感兴趣的还会停下来逐一看看。那公子便跟在我身后,也不说话,扇子晃得欢,不时还有几丝风能扇到我身上来。

“吃芝麻烧饼么?”

“不吃。”

“哦。”

沉默。

半响后。

“吃煎果子么?”

“不吃。”

“哦。”

再沉默。

“吃荷叶糯米糕么?”

“不吃。”

“哦。”

还是沉默。

“吃红豆糕么?”

那白衣公子猛然一顿,看着我,表情有点奇怪,“吃、吃。”

我满脸平静,弹了弹袖子,“那走,我请你吃罢。”

打那红豆糕起,隔壁的公子便甚少说话了,只是带着一脸恍惚的笑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大街最边儿上有家书画店,今日外头挂着一幅雪狐,狭长的眼睛画得有神极了,狡黠灵动,好像下一刻便跃出纸来之感。

瞅了眼那张画,我红豆糕又往嘴巴里塞了一块。

这天气啊,真热,热得人心里总是淡定不下来。

渭水之上(3)

打那红豆糕之后,那白衣公子出现的更少了,偶尔碰见也仿佛是刚出远门回来,过了几日便又不见了人。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不过凌素素最近来得比平素又勤快了些,每每还寻个些借口到隔壁去瞅上两眼。碰上那公子不在,还满脸看不着热闹的落寞。

不过我一如素往的忙自己的琐事,很多时候也顾不上她。凌素素闲着,便爱扯上隔壁家的小娘子一起出门玩。只是经常两人玩得忘了时候,急坏了自家夫婿。

隔壁的小相公事情不多,倒好说,难为凌县太爷常常官袍子都还没来得及脱便满脸汗水的跑过来寻娘子。

不知多少次,都是两个男人一人手里拖着一个一起回的来。碰上好几次黄昏时段,我站在院子里收蚕架子,恰逢他们回来。夕阳的余辉照在这两对儿身上,吵吵嚷嚷倒也和美温馨,看得我心头直直就是一暖。

慢慢的,暑气淡了,夜里的风带上了几分凉意。叶子也开始一片片的往下掉,满眼都是金黄,看着偶尔成群飞过的鸟儿在空中一啸而过,我不得不叹时光的匆匆,就这样便又是一秋了。

那天夜里,刚歇下不久,还恍惚着,忽然外头一阵嘈杂声。

人睡着恍惚的时候总是有点分不清梦里还是现实,约莫听到了喊失火走水的声音的时候,只觉得手脚酸软,迷糊着一时间竟也就继续拉过被子蒙头不理。

事后想起来,怕也是住在那小院子里落下的后遗症,当年莫说小走水,真的防火烧府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从刚开始的拍门大喊满心惶恐,到后来的看着外头火光粼粼天都烧红了一片还能淡定的扭头回房睡大觉,现下回想起来,那些日子也不过是过往时光里的一阵须臾。

慢慢的,呼吸有些困难了,外头的声音也渐渐真切了起来,拍门声一直响个不停。

我揉着眼睛坐了起身,一下子便被烟呛得咳了两声。

微弱灯光下看到房间里头果真有阵淡淡的烟雾,我翻身下床,有些发愣。

真的烧起来了?

隐约听见了能听见隔壁家那对小夫妻的叫喊声,我眉头一皱,拉起件袍子披在身上,几步便推开房门。

这房门一开,扑面而来就是一阵热浪与浓烟,眯着眼睛看,这怎么回事?烧到我家后院来了?

火在那些木制的一人半高的木墙蔓延,很快的便连成了一片,四面院子都是着火的,屋子倒是还好,困在火圈里头,一时半会烧不到。

这时候前院的门传来一阵阵的撞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我走前了几步,看着那当时特地加固的木闸子,用袖子捂着鼻子刚想伸手去开门,却猛然听到隔壁家那公子的叫声。

“小卿,你开门。”

门一直被推搡得响个不停。

而本想开门的的手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捂着鼻子的手指微微发抖,浓烟熏得我满眼都是泪。

这个场景,是多么的熟悉。一如那七年前。

我们明明约好了,约好了一起走。

我亲手把灯油浇了满屋,那火一直烧,满眼都是烟,呛得无法呼吸我也坚持守在门边等着你来。

门被砸开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什么?

成群手中都提着桶子家丁,装满了水,仿佛一早便知道今晚会失火,要走水。司马祈的脸离我最近,然而我却看不清,我只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他身后垂头不语的你。

连一眼都没有看我,就这么站着。

明明是约好的。

明明。

你如果和我说,你走不了,你也有家,你姓马,你不能赔上全家族的命。

那么我便一句也不会多说,我能等,我会等。那时候的我,刚失去了所有,是你及时给了我一个希望,满心的期盼。

你能带着我逃离这个仿佛噩梦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知道我能等下去,等到你有能力带我走的那天。

不过,在后来平静下来的日子回想起来。也许,是我强求了。

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不但是强求了你,也是我一个心魔。

当时候猛然失去了所有,只是一心求离,不能死,便想走得远远的。却不想现实永远大于一切,我们只是一个人,在皇权底下,如同蝼蚁,更何况,天下动荡,如何自保。

然而,我却无法原谅你可能的善意。

因为那只会让我觉得你由始至终就不信我。

“小卿。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马文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让人觉得安静,就这么一句话,旁边的浓烟与火焰都仿佛与我隔了开来。

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余我和他。

我与他一门之隔,如此的近。

然而中间缺隔了七年。空晃晃的七年。

“我知道你怪我,这七年来,我给你暗中送的东西,你一样不落的都从墙根扔出来,我便知道你一直没有原谅我。”

“小卿,我答应了司马祈,他得到江山之日,便是我们自由之时。你在等,我也在等,等你我都能平安离开这乱世的一天。”

“事到如今,你信抑或不信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

说到此处,他声音有些颤抖。我看着那门闸子,手缓缓地伸到上面,正准备用力

“小卿。吉祥有孩子了,你不想看到她的孩子出生么?听话,乖,出来。只要你出来,我”

前院那放在边儿上连着院墙的织布机烧坏了,猛然塌了下来,轰隆一声。这一声刺激了外头的马文才,他声音蓦地拔高了起来。

“小卿!你没事吧?!小卿?!我的腿受过伤,那刀看到脚踝子上,治不好了。已经没办法像当年一样翻过墙到里面把你抱出来了你乖出来吧!你若嫌我碍眼,我走便是了。只要你出来,不强求了,我不强求你了。我始终图的就是你平安二字而已”

“小卿小卿”

忽然,村长的声音出现了,“哎呀!我的娘啊!你们还在这慢悠悠的嚷嚷,也不知道这宋小姐是不是被烟熏迷了人,让开让开!把门踹了!大牛!使恨劲儿踹!”

“好的哎!让开让开!我踹了啊!”

“三,二,一!”

“嗬咦——————!!”

“嗙————————!”

我门闸子拉到一半,半句“马狐狸”哽在嗓子口便被门板子直接敲晕了。

好吧,我知道了,悲春伤秋装矫情确实也得挑时间地点。

醒过来的时候,满眼都是吉祥的一张脸。

鼻涕还吊着,差点没垂到我脸上。

僵着表情,我推了推吉祥,“你去擦”

“呜哇小姐啊!!你吓死我了!!呜呜呜”吉祥把头一埋,直接在我胸口大哭了起来。

于是,脸不由自主的更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