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会丢脸,不过也不会让别人羡慕。”

“为什么非要让别人羡慕?”

“这个…”董耘像是被她的问题难住了,“这就是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主旨不是吗?如果不能让别人觉得羡慕,你巴巴地跑去干吗呢?”

“去见旧同学啊,”嘉桐套上针织衫,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看看他们有什么变化,在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这就是我去参加的目的。”

“…”董耘有点语塞,“但他们通常只会说好事,说自己事业有多成功,婚姻有多幸福,永远不会告诉你房贷还欠多少钱或是伴侣背叛自己的辛酸事。”

“那有什么关系,人活着就是要多听听好的事,才会觉得人生充满了爱和希望。”

嘉桐说完这句话之后,董耘有好一会儿都沉默着没再说话,直到她穿上毛皮背心从衣架后面走出来,他才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嘉桐哭笑不得,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喜欢这身打扮——这是不是说明,董耘至少也是有点了解她的?

“很好,”董耘满意地点头,打了个响指,接着说,“走吧,我送你去。”

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灯火通明的高架路上,车载喇叭里传出的是Paul Bron的《Love you found me》。

“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开车的是邵嘉桐。

“?”

“一个不开车的人怎么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

董耘不以为意地看了看窗外路过的车辆:“就像现在一样,你先载我去你要去的地方,然后再载我去我要去的地方。”

“…这叫‘你送我去’?”

“通常意义上——是的。”

“…”嘉桐唯一的回答就是挑眉。

“你们有多久没见了——我是说你和你的那些同学?”

“大概…八、九年吧,大学毕业之后几乎都没见过。”

董耘忽然转过头,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该不会又要上演老情人见面的戏码吧。”

“…”嘉桐撇了撇嘴,“嗯…真要说起来,的确有一个人,以前读书的时候跟我有点…”

每天跟书打交道的她,却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段关系。

“暧昧?”

她皱起眉想了半天:“‘感觉’吧,用‘感觉’这个词会好一点。”

“‘有感觉’?”董耘吃吃地笑,“听上去真的很…土!”

“…”嘉桐耸肩。

“后来呢,为什么分手?”

“我们没有分手,”她连忙纠正,“根本没在一起过,哪来的分手。”

“那么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嗯…”她想了想,“因为毕业了,各奔前程,大家都在忙着各种各样的事,也就淡忘了…”

“真扫兴。”董耘得出结论,“你身上就没发生过什么浪漫的事吗?”

嘉桐皱起眉想了半天,回答道:“好像没有。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这倒是。”

“…”

“你现在会不会有点期待?”

“不会,”她笑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感情什么的,还很懵懂。”

董耘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是生活在我认识的这个世界里,要知道我高二的时候就不是处男了。”

“…”应该是他不是生活在她认识的这个世界才对吧。

“好吧,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应对那些女同学的冷嘲热讽?”

“她们为什么要对我冷嘲热讽?”他说的话常常让她一头雾水。

“因为如果不这样她们就无法让自己产生优越感。”他又露出那种类似于加菲猫一样的表情。

“…这个世界在你看来就这么丑恶吗?”

“世界并不丑恶,丑恶的是人性。”

“…”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说完这话,董耘就沉默了,认真地看着窗外。嘉桐猜想他也许在看其他车上的美女,也许不是,不过总之,他要结束这个话题。

于是她伸手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大一些,伴着那深情而充满魅力的嗓音,踩下油门。

车子在餐厅门口停稳的时候,已经七点四十分了,邵嘉桐熄了火,心急火燎地去后座上捞她那大大的背包。

“用不着这么急着进去,”董耘说,“迟到二十分钟是最恰到好处的。”

嘉桐翻了个白眼:“你那些女朋友的拿乔的手段可不适合我。”

他好笑地看着她:“不要那么一板一眼,偶尔也该表现得可爱一点。”

“…”

“听我的,”他扣下她的背包,“在这里坐十分钟再进去。”

她看着他,最后无奈地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不远处走来一对男女,女人想去牵男人的手,却被甩开了。借着稍显昏暗的灯光,嘉桐发现那是两张她熟悉的面孔,不禁怔了怔。

“别这样,会被看到的。”隔着汽车玻璃,她隐约听到男人这样说。

“有什么关系,知道就知道。”女人撒娇似地说。

“要是被我老婆知道了怎么办!”男人像是真的有点火大。

“…那就跟她摊牌。”女人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男人瞪着她,骂道:“神经病!”

说完,他迅速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餐厅。被撇下的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也跟进去。

“怎么样,”安静的黑夜中,董耘忽然带着微笑说,“这就是人性的证明。”

“…”她无话可说。

“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心里会有些什么卑鄙、邪恶的想法,甚至于…”他顿了顿,“很多时候你不会知道自己心里有些什么卑鄙、邪恶的想法。”

“所以这个世界真的就跟项峰的小说一样,充满了贪婪和背叛?”

“没错。”他的微笑里面,似乎藏着些什么,“说到项峰,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擅长于洞悉人性的作者。”

“…”她没办法苟同他对于世界和人性的看法,但又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她只是忽然深刻地明白了一点,世界在变化着,人也一样。

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会是永恒的。

“好了,进去吧,”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说,“记住,要面带微笑,就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她微皱着眉,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拿起背包,打开车门,她跨了出去。

“喂,”在她关上车门之前,董耘说,“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走进餐厅。

八(下)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现在的幼儿园入学考试有多难!”一位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尖着嗓子说,“我老公是托了教育局的领导才能拿到试题,当然,我不是说我儿子考不进那个幼儿园,但是事先有准备总是好的…”

嘉桐喝了一口橙汁,尽管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真受不了…”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说,“不是孩子升学就是老公升职,再要不然就是去欧洲旅行,买名牌包、皮草或是钻石戒指,难道生活就这么无聊,就没有一点有趣的事情吗?”

嘉桐抿了抿嘴,不能说完全赞同,但确实也认为这一类的话题很没趣,于是低声回道:“她喜欢说总比沉默好,至少我们知道她现在活得不错。”

女同学冷笑了一声,用一种更低的声音说道:“真的活得幸福的人,是不会到处去说自己有多幸福的。”

“…”嘉桐苦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刚才餐厅门口的那一幕。此时此刻,女主角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太无聊了,真想出去抽根烟。”

关于幼儿园入学考试的高谈阔论,但在嘉桐看来,那已经成为了“背景音乐”,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同学,问:“那么,你…还好吗?”

大学时,她们住在相邻的寝食,算是邻居,关系也还不错。嘉桐记得那时的她们都很纯真,会因为买了一条廉价的毛线围巾高兴半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父母在做怎样的工作。她们会为了许多现在看来毫无疑义的事高兴或悲伤,她们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今天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由衷地期待明天的到来。

可是现在…她不着痕迹地看着端坐在长长的餐桌前的这些男女,也许在他们心中,世界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好,也不坏。”女同学这样回答她。

嘉桐依旧是苦笑,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说:“有男朋友吗?”

女同学的眼神黯淡下来,嘴角带着自嘲:“有或没有,也许根本没有差别。”

“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人经历得越多,就越觉得爱是一样奢侈的东西。”

“也许吧。”

“可是不管怎么说,爱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很需要它。”

女同学的眼神有些游移,不过似乎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从古至今,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婚姻和家庭,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自己是万能的,没有男人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败给了这条真理。”

“到头来,女人在这世上寻寻觅觅的也不过是一段真爱罢了。”嘉桐如是说。

身旁的女同学一下子转过头看着她,眼里带着惊艳:“实在太精辟了!毕业这么多年,还保留着以前那种才华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呃,不,”嘉桐轻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是我们公司最近将要出版的一本小说里的句子。我不过想到了就说出来而已。”

女同学笑了笑:“好吧,才华这一点有待商榷,但诚实和坦率是无庸置疑的。”

“…谢谢。”她耸了耸肩。

餐桌上关于孩子升学的话题暂时结束,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同学开始抱怨中美贸易逆差,于是又一场高谈阔论开始上演,同学会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可是…”嘉桐忽然侧过头,对身边的女同学说,“不管世界再怎么变,我们再怎么变,人总是要有一条底线的,我是说…道德的底线。”

“…”

她不敢看她的表情,而是一股脑地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完:“一旦越过了这条底线,什么真爱不真爱的,都是狗屁。”

说完这话以后,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交谈一句。嘉桐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再聚首的时候,说这番话是否合适,又或者她身旁的这个人根本不会认真听她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就是无法改变自己诚实和坦率的个性。

聚会结束的时候,她起身穿上衣服,打算趁此机会再说几句,但一转身,那女同学已经不见了,她甚至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离开的时候,那些高谈阔论的人走在最前面,像嘉桐这般惯于沉默的则跟在后面。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环顾四周,最后发现是靠在她那辆黑色越野车上的董耘。

白色路灯下的他,看上去很随意,也许是刚从车上下来的关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条纹衬衫,这衬衫一定不便宜,因为它的剪裁实在很好,勾勒出董耘硬朗而性感的身体曲线,至于他那张英俊的脸,此时此刻挂着非常温柔的微笑,眼神里透露出少有的专注和深情…总之,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这样的他,都会心动的…

那些高谈阔论着的女同学们都转过身,毫不掩饰地惊讶地看着她。事实上,有那么一瞬,嘉桐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有点心动,可是下一秒,她意识到,董耘只是…想卖个人情给她。

无奈地笑着撇了撇嘴,嘉桐双手插袋,镇定地走过去,任由董耘假装亲昵地揽着她的肩,把她送上驾驶座,然后自己绕到另一边的副驾驶位上。她启动车子,不出所料的,她这位迷人的老板降下了车窗,对那群行注目礼的旧同学们亲切地挥手告别,她在心底苦笑一声,踩下油门,车子倏地蹿了出去。

“怎么样?同学会还有趣吗?”行驶在灯火通明的高架路上,在黑色的越野车里,又只剩下董耘和邵嘉桐两个人。

“还行吧。”她回答得有点敷衍。她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她就是不肯说给他听,否则接下来该高谈阔论的就是他了。

“有没有遇到旧情人?”

“没有,他今天没来。”

“什么?!那太可惜了!要知道这件衬衫是最能突显我身材的…”他抱怨道。

嘉桐哭笑不得:“他来不来跟你的身材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希望你会看起来过得很好——至少在他们看来很好。”

“那么我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

“就是那些你花了整个晚上在讥讽的人,那些急于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成就,急于告诉别人自己过得非常好的人——如果你穿着那件最能突显你身材的衬衫站在路灯下对我笑就是想让那些人觉得羡慕妒嫉恨的话。”

“…”董耘想了想,答道,“没错,我就是这个目的。”

嘉桐觉得无奈,非常无奈:“我一定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吗,得不到那些所谓的羡慕嫉妒恨我就是失败的吗?”

“…”

“既然你自己都说那群人很无聊,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做同样的事?”

“…”

“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跟他们有点不同。”

董耘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我刚才的行为让你觉得反感,我道歉。”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第一次觉得,一向思路清晰的自己有点百口莫辩。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愤怒些什么,她好像只是…不喜欢那个站在路灯下对她笑的董耘。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也被她惹毛了。

“我…”嘉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我觉得你不必那么做。”

“?”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聚会上什么也不说,别人会认为我乏善可陈。”

董耘抿了抿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