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嘉桐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一个苦闷的人。”

董耘心里有很多嘉桐可能拿来形容他的词,但这个词——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邵嘉桐会如此形容他。

“很有意思,继续。”蒋医生笑起来的时候,那对细长的凤眼会让人不由地照他说的做。

“他是经历过挫折的人,他跌倒过,然后爬起来了,只不过…”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他心里的伤痛还在。”

“…”董耘愕然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呢,医生?”她没有看他,轻声问。

“我同意你的看法。”蒋柏烈仍然在微笑,但口吻是认真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嘉桐得出结论。

“没错。”

“喂喂喂,”董耘终于开口,“你们当我是不存在的吗?”

医生拍了拍冰箱,没再说话。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达了机场。临告别的时候,蒋柏烈推着他的小冰箱对董耘说:“尽管每个人都有无法割舍的东西,但有些时候,我们也不得不割舍。也许是无能为力,也许,是因为有对我们来说更重要、更值得去拥有的东西。”

董耘一知半解地挑了挑眉,医生终于微笑着挥手离开。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董耘对邵嘉桐说:“去喝杯东西吗,我好像有点渴了。”

尽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还是把车停到了车库。

两人在机场大厅的咖啡馆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两杯热可可。看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董耘翘起腿,说:“为什么说我苦闷?”

“一种直觉。”嘉桐回答得很坦率。

“我以为你做事不靠直觉。”

“做事的确不靠直觉,但是看人的时候需要。”

董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难道不觉得我的人生很完美吗?出生在夫妻关系很好的家庭里,老爸很会赚钱,老妈也不是刁钻刻薄的家庭主妇,人很聪明,名校最热门的专业毕业,无论外表还是品位都还不错…这样的我为什么要苦闷?”

“…”

“也许你会说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事故,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记忆总是会淡忘的。”

邵嘉桐看着他,表情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她抿了抿嘴,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完美,还需要在意我的看法吗。”

董耘苦笑了一下:“嘉桐,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质疑你的看法,我只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大多数时候,我觉得很苦闷,可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嘉桐眨了眨眼睛:“我刚才说过了啊——因为直觉。”

“…真是败给你。”

嘉桐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睛下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杯子,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还…爱着她吗?”

“谁?”董耘皱了皱眉头。

“在…车祸中去世的太太。”

他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最后以苦笑作为回答。

嘉桐看着他,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直觉得苦闷的原因吧。”

他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言不发。

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下午三点了,他把杯底最后一口热可可喝完,说:“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年夜饭了。”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有点沉闷,扬声器里时不时传来电台节目里的欢声笑语,但车内的两人却像是根本没在听似的。

车子开出机场五分钟后,打算转去环路高架时,车身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邵嘉桐连忙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里,刚熄火,引擎盖上就开始冒烟。

“啊…”两人跳下车,站得远远的。

“怎么回事?”董耘瞪大眼睛问,“会爆炸吗?”

“不知道…”嘉桐开始打电话,但得到的答复却是汽修店今天休息,处理紧急事务的工作人员被派去别的地方了。

“叫拖车来吧。”他无奈地摇头。

拖车公司答应在两小时内派人过来。冬日的午后,尽管风和日丽,但站在荒郊野外,还是让人不免觉得寒冷。

见引擎盖上冒的烟小了,董耘终于忍不住拖着嘉桐回到车上。

“你难道没有定期送车去检修的习惯吗?”他皱起眉头。

“没有。能开就说明没有坏。”

“…女人啊!”他苦笑着双手抱胸。

“我不是你的司机。”邵嘉桐似乎有点生气。

他瞪她,她也回瞪他。

忽然,“轰”的一声,整个引擎盖被热气掀翻了,车内的两人本能地抱在一起,闭上眼睛大叫:

“救、命、啊!”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斜阳照在公路旁的芦苇荡上,闪出一圈橘黄色的光晕,非常漂亮。但此时此刻,正在公路旁等待拖车的一男一女却完全没有欣赏这美丽景致的心情。

“还要等多久?”董耘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女式毛线围巾,那是他从邵嘉桐的后备箱里翻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他们答应说两小时以内到。”

两人都冷得缩起脖子,在原地跳脚。

“我不管你了,我打电话叫康桥来接我,你在这里慢慢等吧。”说完,董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也许是手被冻僵了的关系,他没拿稳,只见那支新买的手机呈抛物线掉在了两米开往的路上。董耘楞了楞,就要追过去捡,才迈开一步,一辆轿车从容地匀速从手机上碾过…

一时之间,董耘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回头看向嘉桐,她却一副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那个…”董耘硬着头皮开口,“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

“不行,”嘉桐一口回绝,就像在例会上否决新书方案那么轻快,“万一拖车公司的人打来怎么办。”

“…”尽管有点咬牙切齿,但也只好作罢。

抬头看了看即将暗下来的天空,董耘心生一计:“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

“话说一个人从乡下回城里,半路长途车坏了,这地方离城里大约还有15公里,而长途车一时半会儿根本修不好,他干脆下车朝家里走了。走着走着,他想看看那辆长途车有没有开过来,回过头,空荡荡的公路上只有一顶破草帽,它在风的推动下朝前滚着。又走出大约一公里,他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那顶草帽还在背后滚着。他觉得有些蹊跷,它竟然没有落入两旁的壕沟,一直沿着公路朝前滚!

“他继续走,走着走着,公路拐弯了。拐弯之后,他又回头看了看,那顶草帽竟然也拐弯了,还在后面跟着他!他有点害怕了,走回去把这顶破草帽捡起来,用一根干树枝插在田了田地里。心想这下好了,它再也不跟着他了。就在这个人走的双腿酸痛的时候,一辆马车颠颠地跑过来,他刚要跟瘦瘦的车夫搭讪,想搭乘他的马车,突然发现那顶破草帽就在马车上放着!在他愣神的时候,马车已经跑过去了。

“到了城郊,他感到饿了。走进一家小饭馆,正想要一碗面,眼睛却定在了前面一个农夫胖乎乎的背影上——他的头上戴着那顶破草帽!”

说到这里,他看了邵嘉桐一眼,后者双手抱胸,毫无反应。太阳快要落山了,公路两旁的路灯还没点亮,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照在他们脸上,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难道那个车夫把破草帽送给了这个农夫?”董耘继续绘声绘色地继续说,“他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开小饭馆,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回到温暖的家,他的心情好多了。还没等跟太太拥抱,一眼就看见那顶破草帽挂在他家的墙上!他抖了一下,问太太:‘那个破草帽是从哪儿来的?’太太说:‘我刚才下去买菜,卖菜的大姐送给我的。她知道我喜欢收藏旧物。’他走过去,摘下那顶草帽,打开窗子就扔了出去,说:‘不要沾这东西,不干净!’太太满脸不解。

“几天后,这个人跟两个最好的朋友喝酒,说出了一个秘密:原来,两个月前,他开车在公路上撞死了一个戴草帽的人…”董耘走近一步,想看清邵嘉桐脸上的表情,“第二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冻死在了路旁,他的头上端端正正地盖着一顶破草帽…”

说完,为了配合故事的效果,董耘故意发出阴冷的笑声,定定地看着邵嘉桐。后者依旧双手抱胸,然后,一束诡异的光从下到上照在她脸上,那表情,比花子还恐怖,再配上她那一贯从容镇定如僵尸般的语气:“就这样结束了?”

董耘楞了五秒,然后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最晚明天,还会有一章更新~~~

祝各位朋友——2011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九(下)

邵嘉桐用手电筒照董耘的脸,尽管光线比较昏暗,还是能看到他那板起来的面孔上,两条拧在一起的眉毛。

“走开…”他推开她的手电筒。

她又拍他的肩,被他孩子气地躲开:“别碰我。”

“我又不是故意吓你的。”邵嘉桐辩解道。

一想到刚才自己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董耘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灯也已经打开,公路上零星飞驰着往家赶的车子。邵嘉桐拿出手机找电话号码:“要不然我打电话给康桥或者孔令书,叫他们来接你。”

“不用了。”想了一秒钟,他说,“现在已经快到吃饭时间了,再说…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嘉桐原本已经打算拨电话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了看他,最后微微一笑。

他瞪了她一眼,用力捏着她的脸颊说:“你笑起来看上去很蠢,所以还是不要多笑比较好。”

“…”她吃痛地拍开他的手,蜷缩着身体,跳来跳去地驱赶寒意。

“别浪费体力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你车上还有吃的吗?”

“你刚才找到什么吃的了没有?”

“没有。”

“那就真的没有。”

董耘简直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我刚才又打过电话给拖车公司了,他们说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可能我们还要多等一会儿。”嘉桐总是有雪上加霜的本事。

董耘转身去看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引擎盖已经被弹开了,竟然还是冒着烟,看来想要回车上去的念头最好尽快打消。他开始怀念家里温暖的开了暖气的客厅,或是办公室里那张铺着羊毛坐垫的椅子,甚至是,刚才在机场喝的那杯热可可…但人常常就是这样,当他拥有的时候,从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失去的时候,即使是很微小的存在,也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邵嘉桐抓着外套领子,在寒风中踱来踱去,看得他很心烦。于是他撇了撇嘴,说:“喂,过来。”

“?”她看着他,脚步却没有动。

“我叫你过来!”他又瞪她。

她终于缓缓走到他面前,一脸被风吹得僵硬了的表情。

董耘叹了口气,伸出手臂,用自己那厚实的呢外套包裹住她。她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是最有效的取暖方式不是吗?”他心无芥蒂地说,“放心吧,我不介意你趁机吃我豆腐。”

“…”

“当然我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也绝不会吃你豆腐的。”

“…是吗,”邵嘉桐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阴冷,“那么你的左手在干什么?”

“哦,”董耘连忙挪了挪手的位置,“我想它只是无意间碰到了你的臀部…而已。”

“…”

“好了,别计较那些了,既然我们不得不在这该死的寒风里继续等待,干嘛不说点开心的事呢?那样也许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你想说什么?”她原本一直僵硬着的身体开始软化起来。

“嗯…”董耘想了想,“来说说孔令书干的蠢事怎么样?”

“…这好像有点困难,因为通常跟他对着干是没好结果的。”

“你们很小就认识了?”

“嗯,幼儿园的时候。”

“他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是这种…有趣的个性吗?”

“差不多吧。我记得有个女生一看到他就开始抹眼泪。”

“…可以想象。”

“我们的园长还因为他辞职了。”

“为什么?因为他能背出哈姆雷特的台词还是因为他能一字不差地数出一百零八将?”

“是那个已婚的园长在储藏室跟一个老师幽会的时候,被正在那里骑小木马的孔令书撞见,他用他自己做的录音机把他们的对话录下来在周一晨会的时候播…然后,园长就辞职了。”

“…”

“不过其实,他好像还救过我。”

“?”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差点在学校门口被一个人贩子拐走,那个大婶拿着一个香喷喷的面包说是她做的,要是我想吃更多面包,可以跟她回家拿。”

“然后呢?”

“然后孔令书认出那面包是路口面包店做的,而那个面包店昨晚才被新闻曝光说用过期很久的面粉做食材…于是我拒绝了大婶的邀请。一个礼拜之后电视新闻又曝光说,警方破获了一个人贩子团伙,并且登了罪犯的照片,那个大婶也在里面。”

“…看来孔令书除了很爱看书之外也很爱看电视。”

“他的个性是古怪了一点,但没有你们说的那么糟。”

“按照蒋柏烈的说法,他是一个执着的强迫症者。”

“…那么你呢?你得了什么症?”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病了,还是无病呻吟。”

“其实有时候…”

“?”

“你跟孔令书一样倔强。”

董耘皱了皱眉,低头看着邵嘉桐:“这会不会就是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的原因?”

“…也许吧。”她的眼神有点闪烁。

董耘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垂下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邵嘉桐那僵硬的脸颊上有可疑的红晕,于是忍不住调侃她:

“喂,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