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一行的都善于察言观色,她试探着问:“要搬回来吗?”

周熠想了下,“算了,先这样吧。”

***

再说何唯,这份工作真正做起来,比她想得要平静许多。

没人为难,也没人围观,前辈小姐姐悉心指点,中午徐经理约她吃饭,聊些格子间里的趣事,或不着痕迹地点拨,气氛轻松而融洽,让她想起皮皮佳。

何唯很想这位闺蜜,虽然几乎每天都收到“实时汇报”,各种照片小视频。何唯不知道想念的是好友,还是自己过去的生活。

工作中当然遇到过难题,比如,她会Photoshop、 Maya、Zbrush,但对人人都懂的Excel却不熟,苦大仇深地整理来访者信息时,被告知一招公式就可搞定,她觉得自己像来自石器时代。又比如某天接个电话,对方口音浓重,语速还快,她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英语,前任及时解围,三言两语,把电话转接到海外市场部,然后眨眼说,印度人讲英语。

何唯也笑一笑,心里琢磨,要不要再报个商务英语班?

可现在课时已经满了,睡眠都不够。

对于她的“随遇而安”,张董非常不满,言辞激烈。

“你中计了!他就是不想让你在这,故意激你,知道你清高,做不了这种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工作。”

她说:“我能做。”

张董皱眉:“做个前台有什么用?跟咱们的计划大相径庭。你还想曲线救国?等你绕完这一大圈,公司都被人卖了几轮了。”

何唯不说话。

张董曾跟何唯的爷爷一起打江山,眼里只认何天奎整个正宗传人,或者说有一点古人的愚忠精神,对周熠这个乱臣贼子非常不齿,对何唯带了点“接受托孤”的意思。本来是想通过培训生几个月的轮岗实习,让她熟悉一下环境,顺理成章进入管理层。还有更直接的途径,签一份授权书,代为履行其父的董事职务,出席董事会参与重大决策的表决。

何唯“自讨苦吃”地选了前者,又被“出人意表”地发配去前台。

这孩子看似有灵气,但也有点轴,都是学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业给害的,满脑子的理想主义。张董颇恨铁不成钢道:“这才第一回合,你就败在他手里了。”

何唯却想到别的,心说,指不定是谁“败”在谁手里呢。

这一念头让她脸颊泛红,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一些。

在张董看来,这是羞愧的表现,他的说教起了作用,能意识到错误是好的开始,他缓和了语气:“你也别急,万事开头难,年轻学东西快,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谅他也不敢太嚣张。”

周熠何止是不嚣张,简直风平浪静。虽然也不断有些动作,比如否决了何天奎之前批准的几个项目,但相比之前的大动干戈、杀气腾腾,都跟蚊子咬一样,小打小闹,可忽略不计。

此外,春节将至,神州大地一片喜气祥和,瑞和从上至下也都不能免俗,人人心里长了草,上班摸鱼,下班早退,有人总结出中国人的“四字魔咒”,其中一个就是“大过年的”,仿佛这就是一张护身符,免死金牌。

何唯可不敢这么乐观,某人最大特点是什么?无耻,流氓,能装。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她心中也有轻重缓急。何天奎最新的脑部扫描,淤血面积小了些,正在被一点点吸收,这是好消息。

她现在换了一种思维模式,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病情稳定,就是稳中向好。

除夕之夜,何唯给兢兢业业了多日的保镖封了红包、放了假,把病房布置了一番,买了颜色喜庆、面料舒适的新衣,让护工给爸爸换上,衬得人气色也好了很多,躺在床上不像病人,而是在睡觉。

她拿起手机,在床边自拍,起初是强颜欢笑,渐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

青姨送来年夜饭,刚吃了一个饺子,何唯的手机响了。

是专属铃声,沉寂了许久的。

何唯走出房间才按接听,但没出声,还把手机拿开一些。

那边稍等片刻,带了些小心地问:“小唯?你在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1.26

第34章 擦枪走火

何唯眼窝一热,喉咙间也迅速聚集起涩意。数日来堆积的情绪,洪水一般即将冲破堤岸,被她极力克制住。如果说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对她有什么正向作用的话,那就是学会了控制情绪。

田云岚轻声说:“对不起。”

“妈妈这样做,是不得已。”

何唯没办法说没关系,只是问:“您现在在哪?”

没得到答案,似乎又并不意外,何唯在心里冷笑一下,平静地说:“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得已,能让您抛下昏迷不醒的丈夫和毫不知情的女儿一走了之,就不怕那个人对我爸下手?”

田云岚解释:“周熠保证过,不会为难你们。”

“以他现在的身份,也要有所顾忌。”

何唯再次冷笑,还要怎样为难?在他的字典里恐怕没有顾忌这个词,但他却知道别人顾忌什么,料定了她会吞下这个哑巴亏……

这样一来,难免迁怒,何唯咽下那些有力却也伤人的话,尽量冷静道:“知道您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和爸爸都很好。”

她还是率先挂了电话。

收了手机,看向窗外,今年春节禁放烟花爆竹,但遥远的天边还是不时亮起,绽放一簇簇小小的花火,应该是来自郊区或附近县城。

上一次看烟花,是她生日。

那时她拥有亲情友情和即将开始的爱情,拥有整个世界。

几个月而已。

身后有人唤她名字,比通过电磁波传来的那句还要亲切、有温度。

她转过身,晃晃手机,“我妈电话。”

“她挺好的,问我们好。”

她笑笑,“这样也算是一家人团聚了吧。”

青姨打量着她的脸色,说:“你妈妈一定是有苦衷,你别怪她。”

何唯低声说:“是啊,苦衷。”

回到桌前,继续吃年夜饭。青姨欲言又止,想安慰又怕说错话起反效果。

何唯埋头吃菜,虽然比往年数量少,但用心不减,有红烧的鲫鱼和鲤鱼,取意“大吉大利”,还有她爱吃的煎带鱼,好吃到了新高度,她夹起一块,问:“知道这叫什么吗?”青姨不解,何唯自答:“一带一路。”

她还说,以后要给青姨出本美食书,答谢这些年的喂养和养胃之恩。

青姨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做法还是小茜教我的。”

“小茜?”

青姨迟疑了下说:“就是小周的妈妈。”

何唯也是一愣,某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这都能绕到他身上,她想了想说:“她应该挺漂亮的吧。”

“她姓虞,厂里的人都叫她虞美人……”青姨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简直看呆了,当时就想,这就是仙女下凡了吧。”

何唯也笑了。

“后来啊,遇见的美人多了几个,你妈妈,还有你。”

何唯说:“我可差远了。”

“别谦虚啦,你们都很美,又各有特点,你妈是大家闺秀的含蓄美,你是那种有性格、有灵气的美……”青姨有点词穷,她顿了顿说:“小茜是那种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美,性格也好,大家都喜欢她,但是,”她叹一口气,“真应了那句红颜薄命。”

何唯垂着眼,用筷子戳着鱼肉,不动声色,其实提起一颗心。

有点矛盾,即想了解当年秘辛,又不确定要不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

隐约有种感觉,了解越多,越容易心软。

没想到青姨话题一转,“你妈妈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别人都夸她年轻,觉得是有钱人会保养,其实还有运动和饮食。她以前喜欢甜食,后来就几乎不吃了,我也是听她说才知道甜食吃多了不仅长肉,还会加速氧化,让人衰老得快,我就也很少吃啦。”

“前几年,瑞和要上市那会儿,你爸经常住在公司,你妈回来也很晚,给她做夜宵,总是要清淡的。也有一天,她回来跟我说‘青姐,我想吃牛肉面,多放肉,越多越好,要牛腩。’等我做好了,你猜怎么着?”

何唯有些失神,随口接道:“又不想吃那么多牛腩了?”

“不,她趴餐桌上睡着了。”

“……然后呢?”

“醒来后,吃了大半碗面条和大部分肉。”

青姨感慨,“你爸妈是我见过的最要强、最自律的人,你说他们这样拼是为了什么?”

何唯接:“为了我吗?不全是,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青姨叹气,“是啊,我也经常琢磨,觉得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他们是少数的那一类人,有更高的追求,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要求更高……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都难免犯错,他们俩是我见过的人里犯错最少的了。”

何唯忽然明白了青姨的用意。

青姨继续:“你也很坚强,像你爸妈。”

何唯轻声笑。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苦了你了,青姨别的帮不上忙,想吃什么尽管说,吃得好了,人就会有力气,能快乐些。”

何唯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筷子,坐到青姨身边,把头埋在她怀里。青姨怔了怔,伸手轻轻拍她后背。

公司最忙的那几年,适逢青姨丈夫去世,何天奎夫妇商量后把她请了回来,十几岁的小姑娘,被宠得娇滴滴,青姨没儿女,但有母性,就这样安慰她,哄她。

许久后,何唯闷闷地出声:“我不想坚强。”

“我也不想长大。”

***

千里之外的杭州。

田云岚自那一通电话后,就坐在沙发上,凝眉垂眸,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

其实她在看手机,具体说是看一个命名为“宝贝”的相册。

视线久久停留在一张上。

明明只是随意抓拍,效果却不输那些出自专业摄影棚的艺术写真。既有背影,又有正脸,穿着白裙的少女,站在半明半暗中,似真似幻。如果人生也有黄金分割点,这时候的她正处于女性最美的年华,稚气尚未褪尽,女人味还未凸显。

这种美不单指外表颜值,而是内心的纯真。

作为过来人,她深知这个状态可能很短,转瞬即逝。

身为母亲,希望将这一状态延长,却也知道那不过是奢望。

“构图不错,光影完美。”

一杯红酒递到眼前,伴随着一句点评。

田云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黑屏幕,然后接过酒杯,浅抿一口。

男人在一旁坐下,手里握着自己那一杯,不慌不忙地问:“你女儿?”

“嗯。”

“有二十了吧?”

田云岚淡淡道:“刚满二十。”

男人交叠起长腿,“没想到……你从不主动提起她。”

田云岚放下手机:“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在一起时,除了时间短暂,争分夺秒享受二人世界,也会刻意忽略一些事情,比如她的家庭,丈夫,女儿。不说就可以当作那只是个符号,舞台上没台词没表情的路人甲乙丙。即便是不受道德困扰的人,也会嫌人多了太拥挤。

偶尔有一次,他的手划过她平坦紧实的腹部时,感慨说真不像生育过,随口问一句:“你女儿像你吗?”

她说:“不太像,像她爸。”

他就撇撇嘴,“那还是算了吧。”

对面人家门口悬挂一排灯笼,窗上贴大幅剪纸窗花,望过去红彤彤一片。

喜庆气氛并没沾染到这一方天地。

主人生性放荡不羁,或者说超凡脱俗,比起普天同庆,他更信奉及时行乐,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室内装饰亦具有强烈个人风格,张扬大胆,大鸣大放,中国风皮影隔断旁边是一幅抽象派油画,下方一束娇艳红梅,插~在惨白兽骨雕成的镂空花瓶里。至于卧室,king size大床面对一幅字画: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字体狂放霸气,仿佛在冷眼看着对面上演的七情六欲、男痴女怨。

许是室内太沉默,邻居电视声音乘虚而入,一派欢腾,以及大型晚会主持人特有的慷慨激昂又煽情的腔调。

男人皱了下眉,手指轻叩酒杯,问:“想女儿了?”

“那就回去看看吧。买不到票,我开车送你。”

田云岚摇头。

他放下酒杯,伸臂环住她的肩头,她柔顺地靠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觉出胸口有点湿,手臂不由紧了紧。

田云岚这一晚倒是做了个梦。

回到少女时期,父母健在,弟弟顽皮,又闯了祸求她打掩护,她放下小说、拨开一颗巧克力送入嘴里,凝眉想辙……这样的梦境让人不愿醒来,但她还是醒了,因为听到手机的提示音。

身边人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去卫生间。

是一张照片。

一人平躺阖目,穿着喜庆的睡衣,另一人依偎在床边,穿得同样鲜亮,表情搞怪,右手在另一位脑后竖起两指,像是V,也像是两只犄角。

画面里看不到医院和病床的痕迹,仿佛只是日常一幕,一个即兴的恶作剧。床上人气色也还不错,但瘦了许多。

配文字:我们俩。

田云岚很喜欢杨绛的《我们仨》,何唯小学时写过同名作文,还声称“一个家里三个人刚刚好,因为三角形最稳定”……据说同桌小男生为此还哭了一鼻子,因为他有个姐姐,父母的爱被分走一半,姐姐还总欺负他。同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他,无疑是最不幸的。

想到往事,她掩住嘴,坐在浴缸沿压抑地哭了许久。

***

同一个夜晚,另一处千里之外。

周熠的除夕之夜,在雪山上度过。

人长大了的好处,就是可以独立,经济独立的好处,是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日子,哪怕这种全国人都必须一团和气,享受太平或粉饰太平的时候,他非要直面大自然的真实与凛冽。

他还特地拉了个小伙伴,目的地是四川境内的海拔六千多米的山峰,四姑娘山。小伙伴很有好奇精神,问:“怎么没有五姑娘山?”

周熠反问:“那还用出门爬?”

小伙伴恍然大悟:“可不是,天天爬。”

周熠对各种极限运动都有着天然的热情,受过专业训练,这种难度对他来说没有太大难度。宁小宇一路哼哧跟在他身后,终于登顶后,摆了个征服者的造型,然后就趴地不起了。

周熠用鞋尖踢他,“自个儿照完就行了?”

“你不是不爱照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