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商议已定,拍马朝千树庄而去。

仗着地形熟,两人绕过庄院,将马拴在路边,翻墙而入,藏身树上。

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男人,冲进门,不由分说拿着棍子就是一顿乱砸。

哗啦,咣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门,窗,桌,椅,碗,碟,杯,盘……在转眼之间碎成齑粉!

院子里鸡飞狗跳,尖叫惊嚷声一片,周嫂,陈东家的,二牛媳妇都吓得抱做一团,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陈管事带着几个护院的庄丁回过神来,刚想与他们理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上门闹事?”

对方哪里讲理,仗着人多,不由分说就是一顿乱打。

没过几分钟,陈管事,大虎二牛,五个护院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地哀嚎。

舒沫听到动静,从内院里出来时,外院已被砸得稀巴烂。

大虎和二牛,还拿着门栓,跟人对打,想要阻拦他们进内院。

“住手,”她急急喝道:“都别拦,让他们砸就是。”

见她出来,那些人都停了手,目光都往一个中年男子脸上瞄去。

此人叫于军,原是于夫人娘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因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与人打起人,失手伤了性命,不得已连夜投奔了相府。

于氏便把他安在了田庄上,避避风头。

这次,倒刚好用得着这么个人。

舒沫心中有数,知道于军必是领头的。

看装扮,这些人都是街上的混混,可陈管事既不认识,想必不是月溪村附近一带的人。

相府夫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一群地痞,若说其中全无关联,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她上前,冷冷地看着于军:“我与诸位英雄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既得人钱财,自要替人办事,我不怪你。要砸东西,只管请便。若胆敢伤人,必定追究到底!”

她说这几句话,音调并不高,平平淡淡的,连起伏都少,语速也极缓,格外的森冷,一字一句,如一颗颗冰珠子般,寒意森森。

莫说那些乌合之众,就连藏在树上身经百战的巴图,也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你,你……”于军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触到舒沫清亮的瞳仁,猛然回神,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小的们,给老子砸!”

他见舒沫如此淡定从容,捉磨不透她的来历,领着人往内院冲去,到底没敢再打人。

舒沫不再理他们,径自招呼了几个婆子媳妇,把受了伤的护院们扶起来,都在聚在内院里。

陈东家的壮起胆子,到厨房打了桶热水出来,绞了帕子给几个护院清理伤痕。

乓乓乒乒声不绝于耳,许妈连声叹息,绿柳神色木然,立夏却是焦灼万分:“小姐,咱们报官吧?”

“还报什么官?”舒沫冷笑:“他们就是官!”“小姐,”立夏这时才回过神,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们……不,不会吧?”.

堂堂相国夫人,一品诰命,行事却象泼皮无赖,教她如何相信?

“哼,”舒沫冷冷地道:“没什么不可能。”

这个世界原就如此。

有多少富贵荣华,就有多少断壁残垣;名利疆场中,暗藏着刀光剑影无数。

所谓的名流贵族,说穿了,不过是群穿着华丽的流氓而已!

夏候宇原还担心舒沫见了这个阵仗会吓得花容失色,不料竟是出奇地冷静,不禁暗暗高兴。

转瞬之间,好好一幢庄院已被他们砸得面目全非。

于军带着人,抱着搜刮到的棱罗绸缎,头面首饰,屋中摆设,狞笑着呼啸而出:“走!”

“人可以走,东西留下!”舒沫忽然越众而出,挡在他身前。

“你说什么?”于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我说,”舒沫不疾不徐地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小姐~”立夏神情紧张,紧紧地拽着舒沫的袖子。

小姐莫不是糊涂了?

房子都给他们拆了,还心疼这几样东西做啥?保命要紧呀!

“干!”于军圆睁了双眼:“臭婊—子,不想活了是吧?”

“执械相斗,还可勉强解释为邻里不和,但若是聚众哄抢,便与强盗无异。”舒沫并不看他,清冷的目光,缓缓在一众混混的脸上掠过:“我言尽于此,几位若不想在京城里混了,大可拿着东西离开。”

那群人里,也有不少是相府家丁,穿了百姓的服饰,冒充混混的。

他们常年在相府里侍候,自然比那些真的混混要晓得律法的厉害。

何况,她除了二少爷,还有康亲王世子和睿王在背后撑腰,事情若真的闹大,夫人怕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若传到相爷的耳中,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纷纷露了胆怯之意,将手中东西胡乱抛在地上。

于军身上担着人命,其实也怕真闹到衙门里,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瞪着眼睛,呼呼出了一阵粗气,忽地一跺脚:“走!”

莫忘了,你也是女人[VIP]

那群人刚一走,舒沫脚一软,身子往下就栽.

“小姐!”立夏骇了一跳,和绿柳两个人一左一右扶了舒沫。

夏候宇撇了撇嘴:“还以为她真不怕,原来只是在死撑~”

巴图微微一笑,挟着他飞身下了树,仍从原路退了出去。

会撑,也是一种能力累。

陈东找了张缺了脚的椅子过来,小心地伺候着:“东家小姐,坐下来歇会~”

几个大男人竟然要个少女护着,真真没脸呀!

舒沫早两腿发软,脚下象踩了棉花,这时也顾不得院子里当风,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檬。

反正门窗都打得稀烂,四面透风,屋里屋外,一个样了。

刚才她全凭一股硬气撑着,赌的就是于夫人一时半会,上哪找这许多混混?多半,是相府里的家丁装的。

其实,她真怕赌错了,那些人若真的都是市井里的泼皮无赖,真要玩起命来,她可是全无办法的!

安顿好舒沫,立夏惦记着藏在床夹缝里的钱匣,掉头就往屋里跑。

那东西要没了,这一大家子的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小姐~”绿柳神情木然,望着满目苍夷的庭院,欲哭无泪:“大雪的天,连窗子都没了,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过不了,也得过~”舒沫咬了咬牙,轻声道:“先把细软收拾了,咱们几个,暂时只能到镇上的客栈住几天。”

“是~”几个仆妇婆子应了,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细软。

“摆设别管,也不值几个钱。”舒沫见她们乱无章法,只好又道:“先把衣服,被褥能用的拣几套带过去。绫罗绸缎什么的,又沉又占地方,都交给陈管事,放在仓库里就是。”

“哎~”绿柳应了一声,就去屋里整理舒沫的衣物。

进了门,只见笼翻柜倒,桌椅更是东倒西歪,全都砸得稀巴烂,没有一样是完整的。

便是那些好好地收在箱中成匹的料子,也被抖罗了开来,踩满了污黑的脚印。

那些簇新的衣裳,还没舍得上身,也被翻出来,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有的勾破了,还有的干脆被硬生生地撕成两半,被北风吹得满屋子乱飞。

褥子,棉被扔得到处都是,还淋上水……狼籍得没法看。

她噘着嘴,小声嘟囔:“还挑几套带过去用,我看哪,能不能凑齐一套都悬乎。”

若是当初春红不背后捅她一刀,哪用得着吃这苦?

周嫂在厨房里用半边瓦罐,烧了热水,拿只豁了嘴的碗端过来:“小姐,喝口热茶,压压惊。”

“陈管事,”舒沫抿了口热茶,暖了暖冻僵的手:“这几日要辛苦你,多找几个人,赶紧把门窗修好。眼瞅着就要到腊月了,可别在客栈里过年。”

“放心,”陈东满面通红:“我们爷三个,就算不吃不睡也要把庄子归成原样。”

“不吃不睡可不成,”舒沫叹口气:“我还指望着你们爷三帮我把庄里的事管起来。别心疼银子,多请几个人,最要紧是快。”

“是~”陈东忙点头,转身就出了门:“我这去找人。”

“这算什么事?”许妈心疼得直抹眼泪:“小姐辛苦了几个月,好容易才把庄子搞得似模象样!这下好,全白忙活了!”

“不过是一堆木头,值不了几个钱。”舒沫苦笑着安慰她:“好在玻璃花房没建起来,那要是给砸了,才是真心疼呢!”

“这种状况,居然还笑得出来~”立夏刚好捧着钱匣出来。

“不笑,难不成要哭?”舒沫把她叫过来,吩咐她开了钱匣,对几个受伤的护院道:“每人先拿五百钱,若不够的话,再来找我。”

那几个护院见舒沫不但没有怪责他们护卫不力,反而加以体恤,感动之余,纷纷帮示可以帮着修葺房屋。

稍顷,绿柳收拾了衣服出来,几个人便簇拥着舒沫到镇上的云来客栈去。

舒沫本就畏冷,面上虽装得无事人一样,强撑着在院子里吹了这许久的冷风,想着辛苦建立的家园被于氏毁于一旦,心中岂有不恨的?

外忧内患的,到了客栈便再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软倒在床上。

唬得绿柳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直嚷着:“小姐不行了……”

许妈到底年纪大些,处事稳重,喝住了她:“瞎嚷嚷什么?刚还活蹦乱跳的,哪里就不行了?”

挣扎着走过去探她的鼻息,手还未近,便觉一股灼热的气息烫手而来。

许妈松了口气:“不打紧,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又伸手到她衣里摸了一把,道:“这么烫手,想是吹久了风,着了凉。立夏,去要些热水来,帮小姐擦身子,换身轻便的衣服。绿柳,还不去请郎中?”

几个人便分头行事,请大夫的请大夫,要热水的要热水。

康亲王府

流水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站在窗子底下,冲高山招了招手,小心比划:“过来~”

高山不动如山:“有什么话就说,鬼鬼祟祟的做甚?”

夏候熠闻声抬起头,看他一眼,笑:“想是有什么秘密要瞒着我?”

流水被他说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是几句传言,有啥好瞒的?”

“你别整天跟内宅的三姑六婆混在一起,正经的事不干!”高山不满地瞪他一眼。

流水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三姑六婆在一起?明明就是张准说的……”

“哦,”夏候熠微感意外,随口问道:“说些什么,还不能给我听?”

“今日一大早,明公子的亲娘,领着一帮人杀气腾腾地去了月溪村,把千树庄砸了个稀巴烂!”

夏候熠一愣,笑容凝在脸上。

“你胡说!”高山喝道:“于夫人又没发疯,七小姐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又没碍着她什么事,凭什么带人去砸人家的房子?”

“这我哪知道?”流水鼓了嘴:“我又不是于夫人肚子里的蛔虫!有本事,你找她问去呀!”

“有没有伤着?”夏候熠突然出声。

“有,说是伤了好几个呢~”流水眉飞色舞地比划:“那些人也真好笑,只凭几个护院,也敢跟相府做对……”夏候熠抿着嘴一声不吭,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谁管那些护院,七小姐有没有伤着?”高山隐隐猜到一点端倪,忙喝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这个,”流水两手一摊:“张准没说,我不知道诶~”

夏候熠站起来,抄起搭在椅背的鹤氅,往身上一披,扭身往外就走。

“哎!”高山跺了一下脚,赶紧跟了出来:“要说八卦,至少也该听个全套,一问三不知的,算个什么事?”

“咦?”流水不解地摸着脑袋:“不是不爱听吗?好好的,又生什么气呀?”

夏候熠刚走出书房门,迎面正碰上沈素心。

下雪,天黑得早。

丫头雀儿提着灯笼照着路,沈素心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袅袅婷婷地站在门边,也不知立了多久。

夏候熠见了她,微微一怔,系着绸带的手停在颌下:“大雪的天,你怎么来了?”

“我给相公送点心,”沈素心将食盒晃了晃,视线凝在他俊挺的身上:“相公这是要出门?”

“嗯~”夏候熠轻应一声,略感不自在地垂下眼睫。

“宫中有急事?”沈素心柔声问。

“不是,”夏候熠迟疑片刻,缓缓地道:“朋友出了点事,去看看。”

“哦?”若是往日,沈素心便不会再过问了,今日却有些反常:“不知是哪位朋友,有这么大的面子,天都黑了,相公还要冒雪出门?”

“你没见过。”夏候熠声音平稳。

沈素心眼里闪过一丝厉芒,转瞬即逝,强撑着笑颜:“让妾身来猜上一猜,相公的这位朋友,可是姓舒?”

“你都听到了。”不是疑问,也不是指责,只是平铺直叙。

“相公,”沈素心忍住心酸,轻声劝:“她得罪的是相国夫人!相公与明公子情同手足,何苦为个女人,坏了多年的兄弟情谊?”

“素心,”夏候熠盯着她,语气极轻地道:“莫要忘了,你也是女人。”

沈素心十分委屈,含着泪低嚷:“可我,是你的妻子!”

天底下,有哪个做妻子的,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抛下自己,冒雪去探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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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候熠愣了,半晌,轻轻地道:“我,只是去看看~”.

别的,就算他想,恐怕也轮不上。

舒沫不稀罕。

他之所以冒雪跑这一趟,求的,其实只是心安。

沈素心哪里肯信,却也不想撕破了脸,坏了夫妻情谊,委婉地劝道:“外面大风大雪的,相公何必定要吃这个苦?不如,让高山替相公走一趟吧~累”

“这点风雪就出不了门,以后如何带兵打仗?”夏候熠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便有些不耐。

看着漫天飞舞,越下越密的大雪,还有越吹越紧的北风,越发焦躁了起来。

眼下的千树庄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檬?

突然间遭此飞来横祸,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如何应对!

别的不说,眼下天气奇寒,房子被砸得稀烂,一屋子妇儒的吃穿和安全保障就是大问题。

惟明是指望不上了,这会子不定被于夫人关在哪闭门思过呢!哪里还有余暇去照顾舒沫?

沈素心明眸闪烁不定,直直地瞅着眼前俊逸的男子,半晌,才语气极轻地问:“你,就这么放不下?”

自小青梅竹马,他一直是个斯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优雅,冷静,清俊,高贵,如丹青妙手精心绘制的水墨画。

成亲五年,两人从未红过脸,甚至不曾高声说过话,更不要说因为某件事而闹别扭,吵架。

不论她做任何决定,他都是温柔一笑:“你高兴就好。”

“按你喜欢的做就行。”

她曾经以为,他天生的情感淡薄。

所以,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人世,她喜极而泣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辛苦了。”

她也曾有过些微的失望,觉得两人的相处,更多的象亲情,少了些新婚燕尔的甜蜜。

当她偶尔撒娇抱怨时,他也只是放下手中书卷,淡笑着反问:“相儒以沫不好吗?”

久而久之,发现他对府里的几名侍妾也都淡淡的,未见有特别偏爱谁,怜惜谁。

慢慢的,她开始习惯他的清冷内敛。并且坚信,两人会相敬如宾到白头。

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原来,他的眼里,也会因为某个女人而闪烁起激烈的火花。

他也会担心,也会牵挂,也会犹豫不决,也会坐安难安。

夏候熠愣了许久,才艰难地辩解:“不是放不下,是……”

是什么,却连他自己都不说清楚。

于是,只好长久地沉默着的,不发一言。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他的沉默,向沈素心身上笼罩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躬起了身子,竖着耳朵倾听。

她希望他解释,哪怕是谎言,她也可以接受。

可,他却持续地沉默着,眼里浮现出淡淡地歉意。

穿堂的气氛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四周静得吓人,只有风雪肆虐的声音越来越响,折磨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雀儿提着灯笼的手已被北风冻得发僵,五指不听使唤,咚地一声,气死风灯跌到地面,绢制的灯笼被火一燎,猛地串起了数尺高的火焰。

“啊~”雀儿一声尖叫。

高山冲上去,几脚将火踩灭。

流水急匆匆地跑过来,将雀儿拉到一旁:“给我瞧瞧,有没有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