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下午,掌灯时分,总算是把年夜饭弄好了。

后院里烧起了一堆篝火,照得四处明晃晃,亮堂堂。

堂屋里摆了四桌,桌椅不够,就拆了门板,在走廊上架上长凳拼成长桌,摆开了流水席。

大家站的站,坐的坐,笑着闹着,伴着纷飞的瑞雪,不知不觉已近深夜。

冬夜的风,挟着雪花,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隐隐做痛。

一道修长的身影徘徊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远远地观望着。

新漆的大门,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光投射在地面,被风一吹,形成一道道变化的光影,似夜的精灵。

风中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更时时诱惑着他走入那扇门,加入那个热闹温馨的大家庭。

然而,理智时刻提醒着他,那样美好的世界,终归于他无缘。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发出一声谓叹,转身,悄然离去。

那行凌乱的蹄印,很快被纷飞的大雪掩盖,最终湮灭在一片银白的世界……

“相公还没回来?”沈素心端坐在炕上,精致的面宠上,凝着霜雪。

夏候楷,夏候楹已经玩得累了,蜷着身子缩在炕头睡得极熟。

灵儿不敢吭声,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去,再去探。”沈素心咬着牙,低低地吩咐:“我就不信,他能整晚不回来?”

雀儿小心翼翼地劝:“公子许是有重要的公事耽搁了,小姐还是先睡吧。”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事,大年三十还往外跑?”沈素心寒着脸,一字一句地问。

雀儿一窒,无措地搓着双手。

“公子回来了~”院子里,不知谁嚷了一句。

灵儿喜出望外,吱溜一下跑到门边,挑起了帘子:“姑爷,你可回来了~”

“小姐,千万要忍住,可不能跟姑爷闹呀!”雀儿心里一急,抢上去在她耳边低低嘱了一句。

眼瞅着要交子时,正是替旧迎新之时,此时争吵,一年都不得安稳。

再说了,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除夕夜夫妻俩要是真闹了起来,最终没脸的还是小姐。

“还没睡呢?”夏候熠步覆稳健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子风雪特有的清新。

沈素心忍了气,盈盈起身,替他把大氅接在手中:“相公迟迟不回,楷儿和楹儿等得倦了,已先睡了。”

夏候熠歉然地瞥一眼炕头并列的两个孩子:“何苦让他们等。”

“哪是妾身让他们等?”沈素心不无委屈,淡淡地刺了一句:“也不想想,相公有多少时间陪他们?”

夏候熠默然不语,弯下腰,摸了摸熟睡中的孩子。

奶娘小心翼翼地进来,局促地立在一旁:“小公子交给奴婢吧~”

“不用,”夏候熠摇了摇手,道:“今晚,就让他们睡在这里好了。”

“小公子睡觉很不安稳,怕是,扰了公子和三夫人休息。”奶娘惶恐地小声道。

“无妨~”夏候熠答了一句,便不再理她。

灵儿捧了热水进来,让他洗漱。

沈素心装着漫不经心地问:“相公,一晚上,这是去了哪里?”夏候熠没有吭声,把帕子扔进铜盆,转身到炕边,抖开被子躺了进去:“不早了,睡吧。”.

沈素心红着双目,盯着他宽阔的背影,紧紧地握着拳,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

为了早日住进新居,千树庄的庄户们只休了三天。

正月初三,窑厂里便冒起了青烟。针线房的姑娘媳妇们,也赶起了活计。

初四的晌午,立夏正在指导那些针线房的人做活计,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立夏姑娘,”陈东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外面来了位沈夫人,指名要见东家小姐。”

“沈夫人?”立夏惊疑不定地和绿柳对视一眼:“可打听清楚了,是什么来头?”

“说是步军九门提督沈大人的夫人。”陈东恭敬地禀道。

“怪了,”立夏百思不得其解:“咱们小姐与提督大人八杆子也打不着,她来做什么?”

“别问了,你赶紧去前头支应着,我去请小姐。”绿柳紧张地道。

“嗯~”两个人计议停当,分头行动。

立夏到了前院,见一乘极华丽的暖轿停在坪中。

轿旁站了两个穿着一式粉色褙子,葱绿小袄的俏丫头,并一个梳着圆髻,着青色比甲的妇人。轿后是一溜二十几个褐色服饰的家丁,个个威武粗壮,表情严肃。

“奴婢立夏,见过沈夫人。”立夏心里暗暗嘀咕,隔着轿帘,蹲了个礼。

“好大的架子!”出声喝叱的,是随轿的丫头碧痕:“我们夫人亲临,竟只派个丫头支应!”

“小姐不在庄院,已经派了人去请了。”立夏不卑不亢地解释:“请夫人入内奉茶,小姐马上就到。”

“呸!”碧痕满脸不屑地叱道:“这种粗陋的地方,也敢请我们夫人入内?也不怕脏了我们夫人的鞋!”

“既如此,”立夏深知来者不善,态度越发恭敬地道:“只好委屈夫人稍事等候。”

碧痕大喝一声:“夫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掌嘴!”

话落,上来二名家丁,不由分说按住了立夏。

关门,放狗![VIP]

二牛见势不好,扭头就跑,飞快地往后面报信去了.

那名着青色比甲的妇人,捋了袖子,抡圆了巴掌照着立夏的脸括下去。

“啪,啪”几声,又响又脆,立夏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住手!”清清脆脆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舒沫急匆匆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因走得急,额上已微微见了汗累。

比甲妇人,微微一愣,扬起的手停在空中。

“给我继续打!”轿子里,传出威严冷厉的女声。

“不准打!”舒沫脸一沉,快步到了轿前檬。

碧痕大喝一声:“夫人在此,还不下跪?”

舒沫淡淡地道:“请恕舒沫眼拙,不知轿中何人?”

“我家夫人乃步军九门提督沈大人的夫人。”碧痕一脸骄傲地道。

“哦,”舒沫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地道:“原来是沈夫人,失敬。”

碧痕见她嘴里说“失敬”,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半点敬畏,慌乱之态,很是不满,喝道:“大胆刁妇,见了夫人还不下跪?”

舒沫微微一笑:“舒沫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师尊,中间跪圣上。沈夫人,似还当不起我一跪!”

“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妇!”轿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贵妇,睨着舒沫,眼冒寒光:“舒元琛没有教过你,什么是长者为尊吗?”

她眯了眼睛,上下打量舒沫。

舒沫穿着浅蓝的裙子,粉色短袄,松绿的褙子,外罩大红的长毛斗篷。

圆长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家父不但教我长者为尊,还教我来者是客。”舒沫不急不慢地道:“不过,长者便该有个长者的样子,上门寻恤滋事的,自然也不是客了!”

沈夫人面沉如水:“京中传闻,舒家七小姐,不知廉耻,言词轻浮,行为孟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舒沫冷笑:“我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惩戒我的丫头,倒不知是哪里的规矩?”

“大胆!”碧痕一惊,厉声喝叱。

沈夫人望着舒沫阴冷一笑:“本夫人,今日就要代舒元琛,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着话,她将头一扬。

身后的上来两名家丁,就要去按舒沫的臂。

“谁敢动手?”大虎急了,把身上的短褂往地上一甩,猛地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挡在舒沫的身前。

沈夫人冷不丁见他老虎似地冲了过来,吃了一惊,生恐这个莽汉不知轻重,要出手打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不料农家地面不比提督府麻石铺就,又平又整。

本就是泥地,前几天又都是大雪,这二天出了太阳,雪遇热化开,滑不留脚,再加上坑洼,立足不稳。

她尖叫一声,往后就倒。

“夫人!”碧痕慌忙扑过去拉她。

不料,忙中出错,一把拽住她的袖口。

沈夫人又是个身材高壮结实的,轻薄的丝绸哪里承受得起她的重量,咝地一声响,半幅袖子应声到了碧痕的手中。

沈夫人扑通一声,仰面朝天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生生在雪地上砸出个人形的大坑!

碧痕慌得脸色惨白,忙和碧水合力去扶,哪里扶得动?

家丁们又不敢动手,个个大眼瞪小眼。

“沈夫人,没摔坏吧?”舒沫憋住笑,示意绿柳上前,帮着将人扶起来。

“贱人,滚开!”沈夫人羞怒交加,厉声喝叱。

“好吧,我滚!”舒沫撇撇嘴,果然松了手,退到一旁。

碧痕和碧水两人哪里扶得动?可怜沈夫人,扑通一声,又跌了回去。

积雪混着泥浆,溅到她白净胖大的脸上,再被阳光一照,说不出的滑稽!

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下子,仿如在沸油里倒了一瓢冷水。

“嘻嘻~”“哈哈~”“嘿嘿~”“呵呵~”

那些闻讯而来,躲在暗处偷看的,哗地笑了开来。

“大胆刁民!竟敢当众羞辱朝廷命妇!”沈夫人恼羞成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指着舒沫,厉声嘶吼:“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

“是!”那些家丁发一声吼,拨了腰间朴刀,就往前冲。

舒沫也是一声冷笑:“来人啊,把这群冒充朝骗子抓起来,送到步军衙门去见官!”

“是!”大虎二牛一声喊,几十个佃户拿着扁担,抄起锄头冲了出来。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你,”沈夫人没料到舒沫竟然敢反抗,胖脸白转红,红转青,青转紫:“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大胆!”舒沫冷笑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敢冒充提督府夫人?我好歹也是永安候府的小姐,堂堂一品大员的夫人,岂是你这般尊容?”

沈夫人被她一句话,呛得差点翻白。

碧痕骂道:“无知刁民,竟敢污蔑我家夫人?”

“好,”舒沫将眉一挑:“你非说是提督府的,可有凭据?”

“我家夫人就是凭据,还要什么证明?”碧痕一怔,强横地回。

“笑话,”二牛叉着腰,指着浑身脏污,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一直在打颤的沈夫人:“她要是提督府夫人,我家小姐就是王妃了!立夏姑娘,就是相府千金了!”

“哈哈哈,”从佃户笑得前仰后合,纷纷附和:“是,我还想当将军呢!”

“你,你们!”碧痕又急又羞,偏又拿不出证据,气得直发抖:“你们血口喷人!”

“下次再要行骗,可要装得象些!”大虎指着她们奚落。

舒沫将脸一沉,冷冷地道:“还不走,真等着见官不成?”

她料定了沈夫人如此狼狈,绝不肯同她一起见官,到时丢人现眼的可不是她!

“贱人,你等着!”沈夫人见舒沫扣死她骗子的身份,便知今日定然讨不了好,恨恨地一咬牙,返身上了轿:“我们走!”

“快滚!”

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沈夫人带着一众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陈东见事情闹大,心中惴惴,悄声问舒沫:“东家小姐,这可怎生是好?”

那些佃户心思单纯,当真以为她是打着提督夫人的名头行骗的,他却瞧着不对劲。骗子哪里来的这么足的气势?.

舒沫浅浅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堂堂正正,没作奸犯科!她上门挑衅,无理取闹在先;我眼拙误将她当了骗子在后,大不了,给她认个错,还能怎样?”

“这么简单?”陈东狐疑。

“事情本就简单,何必将它复杂化?”舒沫轻笑,并未放在心上。

然,掌灯时分,庄外忽然闹轰轰地吵了起来。

“小姐,不好了!”绿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慌什么?”舒沫不悦地入下手中书卷。

“林瑞家的,带着好些仆妇来了!气势汹汹的,直嚷着要小姐出去!”绿柳面色苍白:“肯定是沈夫人回去,在夫人面前告了状了!”

“只林瑞家的来了,还是连夫人也来了?”舒沫问。

若是李氏亲自出马,倒有些棘手,她是嫡母,总要给她几分薄面。

“这种乡下地方,夫人哪里会来?”绿柳道。

舒沫点头,随她一起出门。

林瑞家的带了二三十个仆妇,正跟陈东家的在外面推推搡搡。

舒沫刚一露面,林瑞家的立刻舍了陈东家的,冲过来揪了舒沫的衣服:“七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舒沫将脸一沉:“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瑞家的作威作福惯了,印象里这个七小姐一直是个软面团,任人搓扁捏圆的。

外面传得再厉害,她也只当是笑话,认定只要她一出马,立刻手到擒来。

因此,李氏一派人,她立刻自告奋勇来了。

想着,她跟那么多贵公子交好,来这锁人,定然可以大捞一把。

不料,舒沫竟半点情面也不给,几十年的老脸丢干净,当场恼羞成怒:“我尊你一声姑娘,别以为真的成了主子!来人,把没羞没臊的贱人绑了去见夫人!”

那些仆妇发一声喊,果然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舒沫按住。

舒沫也不挣扎,轻启朱唇:“关门,放狗!”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VIP]

没等林瑞家的反应过来,咣当一声,千树庄的大门竟真的关了起来.

接着,几十头半大不小的狗狂吠着,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一个个吡牙咧角,怒目圆睁,象出匣的猛虎一样往人堆里冲。

张开嘴,咬紧了衣物就不松口,嘴里发出吼吼地低吠。

这些仆妇哪见过这种场面,尖叫一声,撒腿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累。

舒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掠了掠被弄乱的发鬓。

眼见着无处逃生,身上的衣物被扒得七零八落,有机灵的总算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舒沫跟前,抱着她的双膝不撒手:“七姑娘救命!”

舒沫斜眼睨着林瑞家的:“林瑞家的,还要教训我吗?檬”

林瑞家的这些年养尊处优,加上年纪大了,哪里还跑得动?

一屁股坐在地上,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粗气。

数只狗围在她身边,吐着血红的舌头,撕咬着她的衣物。

她也瞧出来了,这些狗只咬衣服,不咬人。

看来,舒沫心中对李氏还是有些畏惧,不敢真的撕破脸。

听得舒沫发问,林瑞家的抖着牙关:“你,你敢这样对我,就不怕……”

舒沫一声冷笑,打断她:“你既不把我当主子,难不成我还要反过来,怕你这个奴才?”

林瑞家的被她拿话挤兑,脸上阵青阵白,半晌无词以对。

“回去转告夫人,”舒沫缓了语气,慢慢地道:“自父亲将我逐出舒府之日起,我的一切便与舒家再无半点瓜葛。是生是死,皆与舒家无关。请父亲和她,多多保重。”

眼下,她流言不断,绯闻缠身,那些个夫人才会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

这些女人,不论哪一个舒家都招惹不起。

她撇清双方的关系,明面上驳了李氏的面子,实际上却维护了舒府的安全。

李氏是个聪明人,掂出利害关系后,自然不会再以她的嫡母自居,强出头。

林瑞家的垂头丧气地回去,添油加醋地把千树庄之行说了一遍。

满心为李氏必定拍桌而起,为她讨回公道。

不料,李氏默然半晌,竟轻轻一句:“我已仁致义尽,是她自己不识好歹。罢了,且由得她自生自灭吧~”便再没了下文。

沈夫人铩羽而归,受了这窝囊气,偏还不敢声张,郁气于胸,竟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