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不敢动她,习武之人都重英雄,这时候也不会糟蹋一位年迈的国公夫人,只是眼睁睁等着她咽气。

刘凌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拖着已经发软的双腿爬了过去,凑近了魏国公夫人的身前。

旁边留下来善后的侍卫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这好歹是个皇子,他们只是侍卫,管他要做什么?

刘凌到了魏国公夫人面前,看着她身下涌出的深红色鲜血,哆哆嗦嗦地向她开口:“老,老老夫人,我我是静安宫来的,窦太嫔还活的好好的,精神的很…”

魏国公夫人的肺上中了一刀,喉咙里发出像是拉风箱一般“赫赫”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死死地看着刘凌。

这样的眼神太过可怖,刘凌再早熟也只是个孩子,表情很是惶恐。

‘你连神仙都见过,不过是个要死的人,你怕什么!’

刘凌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竭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之心,趴下身在在她耳边大声又快速地说道:

“我见过窦太嫔呢,她是不是嘴角有个小痣,喜欢穿一身红衣?我有次上门找她,还被她用棍子打了出去!静安宫里的太妃都没有事,只是过的不太好,日子也无聊了点,没听说有哪个去了的…”

随着刘凌的话语,魏国公夫人肺中的杂音越来越重,她的眼睛上下扫了一眼刘凌的打扮,眼神中露出了然的表情,翕动了几下嘴唇。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刘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刻意来告诉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事。

也许是因为她只是一介女流却敢于行刺皇帝,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也许是她力斗数十侍卫却面不改色,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态度让他折服;也是是因为她年纪老迈,自己生出了不忍之心;

也许…也许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窦太嫔相像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

刘凌见魏国公夫人突然露出了一个抽搐着的微笑,吓得屁股往后挪了几寸。

满头银霜的老国公夫人,就这么抽搐着嘴角去了。

只有脸颊上划过的泪珠,能证明她刚刚还活着。

“她死了!去把郡公夫人请来,婆婆死了,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简直荒唐!”

“小殿下?小殿下?臣抱您回静安宫…吓住了?”

一个侍卫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刘凌的小脸。

“哎,是个好孩子,刚刚有胆子和死人说话,怎么还会吓傻?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她也曾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可惜落了这么个下场…”

“燕六,别乱说话!”

“有什么关系,都没有外人。”

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可惜她落了这么个下场…

…也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刘凌只觉得头脑突然炸了开来,侍卫的喃喃自语像是会回放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响,震的他无法动弹。

印象中,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提着他的双腋把他托了起来,将他抱在怀中,边温声安抚着,边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宫道、宽阔的广场,一路向着西宫而去。

而刘凌的眼底,却仍是血和泪的颜色。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死亡。

那滋味,依旧不好。

***

刘凌被人高马大的侍卫送回来时,宋娘子差点没有吓晕过去。

披头散发、脸上手上都是灰尘和擦伤、衣衫凌乱,衣角袖口上全都是鲜血的印记。

再加上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说抖得像筛糠一般想上来抱孩子的宋娘子,就连坐在门口的王宁都惊得站了起来,三两步跑上前。

“有劳这位将军送三殿下回来,敢问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宋娘子抖得太厉害,那叫燕六的侍卫不愿将小殿下递给他,便交给了面前长相还算忠厚的宦官。

“麟德殿前遇了一场刺杀,刺客已经伏诛,小殿下这是吓到了。”

他身为御前侍卫,能不多言就不多言,随手拍了拍刘凌身上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枚九连环来。

“殿下莫怕,过几天就忘光了。这是我买给家中弟弟的玩意儿,您这几天就玩玩这个,散散心吧。”

‘只听说三皇子不受重视,如今一看,这哪是不受重视,简直就是自生自灭的架势啊…’

燕六眼中难掩同情的看着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小皇子,再环顾四周看了看破败不堪的宫室,没敢再多呆,叹了口气就走了。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王宁看着刘凌煞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地问了几声。

宋娘子更是以为他被煞气冲撞中了邪,伸手就要掐他的人中。

谁料刘凌将脸埋入王宁怀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我没事,我就想睡一会,太累了。”

“刘赖子呢!不是刘赖子伺候你吗?人去哪儿了!”宋娘子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这个贼杀才,居然抛下主子自己跑了!”

刘赖子确实从父皇叫走他以后就不见了踪影,不过谁还关心这个呢,原本就不是什么忠仆。

刘凌浑浑噩噩地睁不开眼睛,宋娘子实在心疼,让王宁将他放在了榻上,连洗漱不曾做,就这么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

刘凌是被宋娘子的惊呼声吓醒的。

“什么?刘赖子死了?怎么死的?我就说他昨晚怎么没回来!”

‘谁又死了…’

刘凌腿肚子一抖,猛然惊醒。

他爬起来往窗外一看,外面站着的宦官穿着的是宫正司执事太监的服饰,身后跟着一班小宦官,显然是过来办事的。

“早上从湖里捞出来的,这冬天,掉下去都凉透了,是冻死的。若不是从他怀里搜出了这枚金螭,我们都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执事太监让小宦官递上几件东西。

“我就说,怎么各宫里没宫人认识,原来是贵妃娘娘派来静安宫的人。刘赖子的尸身我们已经处理了,这金螭和从水里飘起来的明珠丝履是三殿下的东西,贵妃娘娘叫我们给殿下送来。”

一双好好的丝履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那顶上镶着的硕大明珠不知道是被刘赖子摘了还是被这些打捞的宦官摘了,反正已经没有了踪影。

金螭倒是好生生在那,可从死人身上摸出来的东西那么晦气,肯定是不想留的。偏偏又是皇帝赐下的“压祟”,北面有内库的烙印,连托人炸了换成金块都不成。

宋娘子勉强定住心神,从执事太监手中取过刘赖子的东西,回答了执事太监的几个问题,便失魂落魄地捧着东西进了偏殿。

“刘赖子死了?”

“嗬!”

失神的宋娘子被吓了一跳!

她摸了摸心口,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殿下醒了啊,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

“在哪个湖里被发现的?”

刘凌接着追问。

宋娘子见刘凌不依不饶,只好把手中的东西先放下:

“麟德殿不远的升金湖。宫正司的人说他想吞了您的金螭和鞋上的明珠换钱,也许是做贼心虚慌不择路才掉湖里去了。”

“昨夜到处灯火通明,他怎么会掉水里都没人发现呢?也是奇怪…”好歹相处一场,宋娘子还是掉了几滴眼泪。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我昨天还骂他不跟着您,要是昨天去的是我就好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贵妃娘娘指的是他,你当然去不了。”

刘凌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头有些晕晕沉沉地坐起身。

“奶娘,给我穿衣,我要出门。”

“出门?”

宋娘子净了手,伺候刘凌洗漱穿戴,好奇地询问。

她善意地没问昨天发生的事,害怕他一回想就被吓到。她知道刘凌素来乖巧,只要缓上几天,自己就会说的。

刘凌没回答她,直直地看着宋娘子捧来的靴子,表情微微变了变。

他的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在御殿上穿小鞋的情景。

“不要这个,把我之前穿的旧鞋拿来吧。”

“咦?这个…”

“华服虽好,却不是我的东西。”

刘凌穿着袜子站在榻边,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

“今天我也不穿红衣了。奶娘,给我找件白的吧。”

是为了刘赖子吗?

宋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了刘凌几眼,心中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孩子才这么小,为什么想的就这么多呢…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素衣,穿着旧皮靴的刘凌随便地用了些早膳,披上厚重的披风就要独自出门。

“殿下是去薛太妃那吗?”

宋娘子有些担心地倚门相望。

“不是…”

刘凌摆了摆手。

“我去窦太嫔那。”

第25章 旁观?伸手?

刘凌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多时候是记一种画面感,所以他很少迷路。

没有径直去绿卿阁,也没有去飞霜殿,刘凌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按照记忆里的道路,找到了窦太嫔住的地方。

“怎么又是你?我家主子不会让你进来的!”

守着门口的老宫女伸出一个脑袋,对着他龇了龇牙。

“窦家的武艺不外传!”

“我不是来学艺的。”

刘凌的语气有些低落。

“我在宫宴时遇见了魏国公夫人,所以来找窦太嫔。”

“咦?”

老宫女错愕,看了刘凌好几眼才反应过来。

“你等着!”

她回身就跑,往泰光阁里跑去。

不一会儿,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主子让你进去!”

‘今日倒是进的轻松…’

刘凌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匾额,发愁地叹了口气。

‘可为什么我又不想进去了呢?’

***

窦太嫔火爆的脾气大概是和其母一脉相承,刘凌再见这位将门出身的太嫔,依旧感受到了她爽朗直接的气概。

“我娘怎么样?身子骨可还硬朗?家中兄弟孝顺吗?我爹有没有又纳一堆乱七八糟的妾回来?”

一见面,难以控制情绪的窦太嫔就窜到了刘凌面前,吐出了一大串话。

刘凌傻愣愣地看着面前满脸急色的中年妇人,有些不敢开口。

“你这孩子这么傻愣愣的!不会说话吗?”

窦太嫔柳眉倒竖,正准备吓唬他几句,突然想起还要等着他给消息,深吸几口气才换了颜色,温声哄他:

“你不是要学武吗?你告诉我,我每天教你几手!”

“我不是来要要挟您教我习习武的…”刘凌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在麟德殿门前遇见了魏国公夫人,她很想您,想求父皇见您一面,但是…”

“但是?陛下没同意是吗?”

窦太嫔满脸紧张。

“我娘是不是鲁莽了?”

窦太嫔显然对她母亲的性格很了解。

刘凌看着窦太嫔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魏国公夫人的面容。他捏紧了拳头,顿了顿后,说起了自己在麟德殿前的所见所闻。

“魏国公夫人求见父皇…”

窦太嫔刚听到刘凌说起母亲的消息时,目光里显现出的是无限的欢喜。

静安宫里的太妃们其实都有着温柔和可爱的一面,大概是没有经历过残酷的宫斗,天性里依旧有着纯良和天真的东西。

但随着刘凌慢慢的叙述,窦太嫔的嘴唇痉挛地紧锁着,神情惊恐,面色惨白,看起来似乎马上就会晕厥过去。

“…父皇的侍卫人多,她没斗上多久,就…就…倒在了地上。他们都走了以后,我爬了过去,将您的消息告诉了她…”

“是吗?她听到了吗?她知道,知道,我很好吗?”

窦太嫔结结巴巴地追问。

“我告诉她了。她去的时候,是笑着走的。”

抽搐着流泪,应该也是一种笑吧?

至少眼睛是合上了。

“是我不孝…不…是薛太妃的罪孽…不,是我不孝…”窦太嫔神情恍惚,有些错乱地喃喃自语:“阿爹去了哪里,阿爹为什么会让娘亲做这种事…”

“听贵妃娘娘和父皇的说法,您的父亲也已经去了,今年正好是去孝之年。”

刘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掩饰。

他自也在冷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知道这里面的人最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真实的消息。

“你走吧…”

像是支撑着的什么轰然倒塌,窦太嫔一下子软倒在凳子上。

“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窦太嫔,您请节哀,魏国公老夫人临死前都放不下您,您一定要为老夫人保重身体。”

刘凌对着窦太嫔躬了躬身子,抹了把眼泪,吸着鼻子往外走。

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看到窦太嫔颓唐的样子,刘凌的面前浮现的却一直是魏国公夫人的脸。

“等等,三殿下…”

窦太嫔突然叫住了往外走的刘凌。

“嗯?”

刘凌回过头。

窦太嫔含糊地说:

“谢谢。”

刘凌几乎是用逃窜一样的速度跑离泰光阁的。直到已经离得有些距离了,他依旧听得见泰光阁里发出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乌鸦会反哺,羔羊会跪乳,畜生尚且如此,人呢?

可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怀有万分孝心,又能往何处托付?

刘凌早早丧母,母亲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一道目光、一双柔软的手掌、一声声温柔的轻唤…

可刘凌却能肯定,自己愿意为了这些仅存的印象付出一切。

魏国公夫人为了窦太嫔愿意行刺皇帝;窦太嫔为了得到魏国公夫人的消息宁愿教他不外传的武艺…

就在他以为宫中已经没有什么亲情的时候,却又让他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幕。

多么讽刺啊!

冷宫外有人拥有亲人却不在乎,冷宫里有人想要求却求之不得。

“你怎么又皱着眉头?想太多担心掉头发。”

在竹林里和宫人采集竹笋的薛太妃见刘凌来了,连忙抛下手中的锄子,几步走过去,将梦游一般的刘凌拉了过来,用手指抻开他的额头。

刘凌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竹林里,才明白过来自己恍恍惚惚之下,竟习惯性地来了绿卿阁。

看着面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薛太妃,刘凌不知为何鼻腔一酸,撒娇地扑到薛太妃怀里,抽抽泣泣地不愿意再抬起头来了。

“怎么了?昨天出了什么事吗?你父皇还是袁贵妃吓到你了?”

薛太妃摸着刘凌柔软的头发,有些诧异地看着怀中的孩子:“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发生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薛太妃冷静的声音让刘凌渐渐安定下来,但大概是因为薛太妃的怀抱太温暖,亦或者这样的情况实在少见,刘凌竟有些眷恋的不愿起来,声音闷闷地解释着自己失态的原因:

“魏国公夫人死了。”

“谁?”

太久没接触到外面的事,薛太妃一时有些迷茫。

“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母亲。我刚刚从泰光阁回来。”

薛太妃这才明白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死了?死在宫里?”

“是…”

刘凌想到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委屈的情绪越来越重,已经渐渐收住的抽泣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呜呜呜,魏国公夫人死了,刘赖子也死了。皇后被废了,父皇抢了我的软轿给了贵妃娘娘,大哥被关进中宫了,二哥在观里,父皇说我‘成何体统’,还用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我…呜啊啊啊啊啊!”

刘凌心中的苦闷和委屈被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出来。

“慢慢说,慢慢说…”

薛太妃听得模模糊糊,把刘凌从怀中拉出来,牵着他的小手往绿卿阁里带去。

一个时辰后。

“…事情就是这样。”

刘凌红着鼻子扁着嘴,他从头到尾是边哭边说完的。

在麟德殿只顾着害怕和紧张,还要绷紧精神做戏,根本没时间想委屈不委屈,这时候心神一放松下来,立刻有了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薛太妃也算是放了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受到了这么多不堪的对待,若是刘凌还能一副乖巧冷静的样子,那他就不是有潜力的孩子,而是麻木不仁的怪物,又或者是已经快要疯掉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