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日子已经过去月余。

在孟太医的“指点下”,刘凌身体虚弱,一直用着各种补气补血的补品,补的太医院许多人都怀疑是不是袁贵妃又有了什么新招,要活生生把这小孩子补出毛病来。

孟太医的药,当然不是为了刘凌准备的,托孟太医的福,前几年因为过的清苦而有些气血两亏的嫔妃们如今都红光满脸,有时候孟太医还会夹带一些“私货”进来,大多是药草的种子,张太妃得了这些种子,终于也可以种出不少药草来了。

将作监的人和钦天监已经定下了开工的日子,就在二月二之后。由于外三殿里住着刘凌,起围墙时不免吵杂吵到他读书,将作监的人甚至提早派了一批人来西宫,给他起了个小庐,暂作读书之地。

陆凡每日来教刘凌读书,只是在外人看来,陆凡这书教的实在是不怎么正常:

——人人都知道刘凌目不识丁,可陆凡每次到了含冰殿,径直就塞给刘凌几本书,叫他自己去看,每一本都是连大皇子都还没有习到的经典,有些更是深奥无比。

这些书什么类型都有,有的藏在国子监中,有的藏在皇家书库里,陆凡现在名义上教导皇子读书,自然都能行到方便提出来。

如果说给不识得几个字的皇子看对他来说过于深奥的书籍不能认为他是在刁难皇子,那他每本书交由刘凌看上一两天就要收回去换一本的行为,就绝对是故意为难了。

正因为陆凡“恶名”在外,又经常把书丢给刘凌就自己跑到冷宫外有太阳的地方晒太阳了,宫里渐渐就知道了这么个“不像话”的博士,也对三皇子刘凌的遭遇甚为同情。

刚刚还觉得皇帝允许他读书是苦尽甘来呢,就来了个这么个博士,想出头都难了哇!

殊不知这是陆凡故意麻痹宫中的眼线以及包藏祸心之人的计策。

从刘凌那里,陆凡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不但他,教他习字之人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当然是要尽量多带些书籍进来,一方面借助两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把书默下,下次再来教导这些书上的知识就不必带书,更加显得他散漫不伤心;二来在陆凡看来,刘凌的字还太差了,需要多多练字,让他把这些书抄下来默下来,既练了字,又加强了记忆,自然是大有裨益。

陆凡并不想把刘凌往“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上教导,他一直认为大皇子博得一干博士太傅们的欣赏,认为他文思敏捷是件很蠢的事。

会诗词歌赋并不算什么正经的学问,皇帝虽然喜欢文辞秀美的文人,但并不代表希望看到儿子也是这样的“文士”。

所以陆凡不但借着自己的身份尽量去找刘凌这个年纪该看的书,也选择性的让他去看一些为君者该看的书籍,哪怕这些书有些在外人看来都是“野史”、“杂书”。

陆凡先开始还以为他这么做,刘凌会心生反感。

毕竟他口口声声以“士”自比,却老是带杂书给他看,也不正经教他什么知识,只是让他抄书抄书,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没什么耐性,他甚至都做好了两人恐怕会引起一次矛盾的心理准备。

孰料刘凌完全不在意陆凡带来的是什么书,只要带来了他就接着,也细心抄写、默出,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焦躁,也从不认为他带来的“杂书”不是圣人之道,让陆凡啧啧称奇的同时,又自得着自己眼光精准,教导的这位皇子果然不是俗人,越发对刘凌尽心尽力。

不但是陆凡,国子监里那些和陆凡有莫逆之交的士人们,听到他言谈中偶尔透露出的三言两语,都对这位皇子产生了许多期待。

他们却不知,从小教导刘凌的太妃里有一位就是喜欢以野史印证正史、有时候说起话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女史官。

刘凌该听过的、不该听过的都听过了,又得到过过薛太妃“君王的当知天文地理水利土木之理”的教导,自然不认为陆凡是有意耽误他,反倒越发认为他有真材实料。

毕竟薛太妃是女中豪杰,这陆凡和她的观点不谋而合,又怎么会是庸人?

更何况陆凡带来的书籍里有不少是薛太妃开出的书单里有的书,刘凌对陆凡也就更加感激。薛家的书单只有嫡系知道一二,陆凡只凭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就已经列出不少,让刘凌笃定陆凡确实是真心想要教导他成王之道。

这月余,含冰殿就像是从寒冬终于走向了春日,前途洒满阳光,就连刘凌偶尔想起自己小时候缺衣少食、和奶娘相依为命的时光,都恍若已经隔世。

有了孟太医的保证,刘凌知道想要为奶娘解毒无非就是时间的问题,他夹带进来的草药种子里也有不少是解毒的药草,自然是让刘凌身上沉重的包袱松了一点,只要慢慢“生病”,药草总是集的齐全的。

然而就在刘凌已经渐渐忘掉袁贵妃这座头顶上的大山之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好了,袁贵妃病重不起,昨日里解了禁足,连陛下都去了蓬莱殿,守了一夜!”

从外面打探了消息来的王宁奔入了含冰殿中。

“怎么回事?”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瑶姬的“预言”。

即使他那般出手,四弟还是死了,可见凡人根本无法干涉“天道”的运行。四弟死后,该来的就是…

“据说这一个月来,袁贵妃思子成狂,日日在殿中招魂哭灵,已经亏了精血,昨日突然就晕了过去,急召了孟太医和几位太医过去问诊之后,陛下也去了蓬莱殿,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王宁如今在宫中也算小有名气,消息自是灵通。

“奴婢寻思着,贵妃大概是又重获君恩了。”

王宁的脸上满是焦急恐惧之色。

当初四皇子出事,他也在暖阁里,若不是有后来宗正寺出手,他恐怕是第一个被袁贵妃召去询问之人,毕竟明面上他是袁贵妃派去照顾刘凌之人。

现在袁贵妃又重新证明了她没有失宠,继续宠冠后宫就在眼前,那些旧账也会翻出来,王宁怎能不怕?

“殿下,怎么办?如果下次贵妃娘娘再来召您,您去还是不去?”

王宁不安地搓动着手指。

“只能见招拆招了!”

刘凌叹了口气,满脸担忧。

“三殿下在吗?有人在吗?”

就在刘凌叹息间,含冰殿外响起脆生生的声音,听声音正是孟太医身边随侍的其中一位药童。

刘凌莫名地推门出去,四下探望,没看到孟太医的踪影。

“我师傅这几天都要在蓬莱殿的配殿里候命,所以不能来给殿下诊脉了…”药童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殿下气血大亏,最近最好不要出门着风…”

刘凌有些明白,但还是不太了解药童的意思。

现在又没到授课的时间,陆博士没有入宫,他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在门口听着药童继续转述孟太医的话。

“孟太医还说,药汤不必吃了,最近可以改吃药丸…”

药童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掏出一枚药丸递给刘凌,刘凌正准备接过,谁料那药童一个没拿稳,药丸滚到了地上…

随之,药童态度极其恶劣的将药丸踩扁了,然后望了望天。

“哎呀,不小心踩坏了呢!师傅要骂我了,我得先回去领罪去!”

说罢,扭头就跑了,只留下风中凌乱的刘凌。

到底这是唱哪出啊!

刘凌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枚踩坏的药丸,发现地上是一枚蜡丸,以纯洁的蜂蜡制成,颜色原本应该很好看,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被踩扁,已经没法吃了。

被踩坏的蜡丸中隐隐露出藏着的东西,刘凌神态自然地把药丸收在掌中,摇摇头回了殿中,命王宁点起油灯,将蜡丸放在灯边熏烤,待蜡液融化,从中间抽出一片布头来。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袁贵妃思子成疾,欲求一皇子为嗣。”

看见上面写的字,刘凌惊得连油灯的火焰已经燎到了手指都没有发现,直到王宁惊呼,这才手忙脚乱地赶紧将手指拿开。

他手中的布头却飘到了火焰之上,就像是被火焰舔舐了一般,烧的只剩一片黑末,正如刘凌现在的脸色。

可恨!

他根本没有听见后来仙人说了些什么!

第51章 你上?我上?

“王宁,恭喜恭喜啊!日后出头了别忘了咱们几个…”

几个平日里混在“老窝”的宦官们见王宁来了,连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用比以前还要谄媚的态度跑前跑后。

自从王宁在冷宫外几间破屋子里开设了赌场和互通有无的场所,他的人缘一直很好是真的,可真要到让人迎奉的地步,那就有些微妙了。

孟太医传出来的消息,果然还是以各种渠道传了出来。

“哪里出头,你们又在胡说。我窝在这冷宫里,还能出头?”王宁不露声色地打探着他们的消息。

“您就别装啦…”一个和王宁私交还不错的宦官拐了下王宁的肩膀,“没听说吗?袁贵妃这辈子恐怕都没可能有孩子啦,陛下担心她终身没有着落,准备让她收养一个孩子为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生母,三皇子无母,年纪又小,肯定会选三皇子啊…”

他对王宁挤了挤眼。

“这下好了,您原本就是袁贵妃身边的人,回去后还不是一步登天?”

王宁探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脸上却装出强抑着高兴的表情,谦虚道:“哪里哪里,无非就是从冷宫里换了个地方,还是小奴婢,哪里有什么登天不登天,兄弟几个还常来,这地方我也不会丢…”

“好,就等您这句话!”旁边听到的宫人们都喜出望外:“我们还担心您把这地方关了,我们几个以后连消磨时间的地方都没有了!”

“哈哈,好说好说,肯定留下…”

王宁和一干宫人寒暄完,又陪几个侍卫赌了几把,输了点钱,这才挤出窝点,朝着含冰殿而回。

含冰殿里,刘凌正跟着陆凡学习左手字,他从未用过左手,拿起毛笔忍不住手腕直抖,陆博士却毫不留情,硬要他一直持笔到一刻钟后才放下。

王宁钻进了屋,往地上那么一跪,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殿下,奴婢四处闲逛,各宫里的宫人如今传的都是蓬莱殿的消息,都说…都说…”

刘凌拿着笔的手抖了抖。

“静心!”

陆博士低声指点。

“都说,袁贵妃要抱养的,是殿下您。”

王宁低着头将消息一口气说出。

“我知道了。”刘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你再到处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几位皇子那什么消息。”

“是!”

王宁弯下腰,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这消息一传,何止刘凌关心,就连被幽居在宫里的前皇后都起了关心,想方设法要见他一面。

王宁做着“三面内应”的活儿,如今已经滋润的绝非以前敢想象,也越发希望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可前皇后和袁贵妃还是像一把大剑悬在他的头上,让他无法真的放松,也不时的提醒着他,只要那两位还在,他就永远没办法过上惬意轻松的日子。

他想要和刘凌说一说皇后找他的事情,却因为陆凡在场,无法详尽地说明,只能语焉不详地又问了一句:“那边…是不是要也通报一声?”

王宁问的是薛太妃。

此时,刘凌终于已经可以稳稳地控制住自己的左手,听到王宁这般询问,终于抬起了头来,应了一声。

“嗯,你去那边说一说。”

王宁如临大赦,连忙站起了身子,跑了个没影。

陆凡知道还有另一帮厉害的人在帮刘凌谋划,连孟太医这样心黑手辣之人都在为刘凌做事,显然他背后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厉害,恐怕远超过陆凡的想象。

最近一段日子,他发现外界传闻是袁贵妃派来“监视”刘凌的宦官王宁似乎也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这就更让人讶异了。

到底是哪方的势力?

陆凡原本以为刘凌会对他知无不言,毕竟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谁料刘凌嘴巴极严,半点口风都没有透出,全靠他旁敲侧击的挖出一点点事实。

这样的情况让陆凡对刘凌的控制欲稍微收起了一点,这样性格的孩子,绝不会是几天之内养成的,必定从小有无数人潜移默化地培养,绝非他这个才来了月余的先生可以动摇。

他只能在心中打定主意要表现地更为“有用”、对刘凌更加“有利”,才能让刘凌和其幕后之人不会随随便便把他抛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凡对刘凌的态度从之前的“师徒”悄悄地转变,变成了类似于“主公”和“谋士”的氛围,只是这转变非常的微妙,连陆凡和刘凌自己都没有发觉。

在这一点上,从未登上过高位的陆凡远不是宫中对人心把握老辣的薛太妃对手,她只是寥寥几手,令刘凌保持住自己的“神秘感”,就已经让陆凡收起了大半自傲之心。

见刘凌左手不但不抖,而且还可以模模糊糊在纸上写出字来,陆凡扫了他的手腕几眼,似是无意地问道:“一般人没办法这么快的控制自己的身体,殿下似是学过武?”

刘凌笔下不停,点了点头。

“学过一些,聊以自保。”

陆凡心中更加惊诧了。

这深宫之中不准男人进入,就连他,若不是前三殿和后宫之间的通路已经被封闭,都不可能进到这里来,三皇子之前是跟谁学的武艺?

“殿下左手也颇为灵活,左手字不必练的太好,能写就行。”陆凡习惯性摸了摸胡茬,“掩人耳目足够即可。”

“是。”

“听刚刚那位宦官所言,袁贵妃似乎想要抱养一个儿子充作亲生?”

陆凡见刘凌放下了笔,开口提起了此事。

“是,而且外界传闻纷纷,都说我可能会被送去蓬莱殿。”

刘凌露出无奈地表情,望向陆凡。

“先生对此事怎么看?”

“依我看,殿下恐怕不会去蓬莱殿。”陆凡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观袁贵妃处事,向来简单粗暴,若是想要个孩子,恐怕早已经直接下手去抢了,如今却只是传出风声和消息,这倒像是陛下的作风…”

“你是说,是父皇想要将我们抱养到袁贵妃膝下为子?”刘凌有些不能理解:“可大哥和二哥都有母妃啊!”

听到刘凌的问话,陆凡露出了有些怜悯的神色。

刘凌瞬间就懂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宫的局面,有时候可以反映前朝。贵妃并无倚仗,能够独宠六宫,全是因为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受母族牵绊太重,陛下若想立储,对此不得不慎重万分。”陆凡摇了摇头,“陛下这是在向两位皇子表明自己的意思;若想要登上那个位子,就得舍弃掉自己的助力,走‘寡人’之道。就看两位殿下如何取舍了。”

刘凌政治上的敏感是天生的,听到陆凡这样分析,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仅仅这样并不能表明什么。血脉关系毕竟维系着,哪怕真被贵妃抚养,天性中对亲缘关系的依恋还在,宫外那些后戚也不会介意多等上几年,反倒会化明为暗,更难以抓到把柄。”

“理论上确实如此,但若是被抱养的殿下母亲不在了呢?如果这位殿下明知道自己这么选择母亲会有危险呢?如今两位殿下都是储位的人选,其中一位选择了‘孤君’之路,另一位不会趁机把他拉下来吗?要知道,有助力的人永远是最有胜算的…”

陆凡难以理解地叹了口气。

“陛下到底是在想什么啊?这简直是逼着两位殿下拼个你死我活。”

他见刘凌有些发愣,自言自语道:“我曾见过野兽将幼崽丢入险境以锻炼独自存活的能力的,却没见过哪位君王这么严酷。背负着这样选择的皇子,若不能真的登上那个位子,一定会更加疯狂。这简直就是随时会搅乱天下局势的危险一着,怎么看都不像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我反倒是唯一一个不会被选中的人选?”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就没倚仗,也无需抛弃什么,对我来说,这般选择最没有压力,也许要面对的仅仅是袁贵妃的令人生恶罢了…”

“正是如此。”

陆凡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多情绪地指引着刘凌继续习字。

“所以殿下不必为此太过烦神,这段时间好好呆在静安宫不要出去,等一切尘埃落定,您也算是安全了。”

刘凌明白陆凡的意思。

像这样由他父皇布局的大事,如他们这样年纪和能力的皇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父皇带他们玩,他们以后的路就走的顺遂一点;父皇不带他们玩,他们也无可奈何。

所有的助力只有在关键性的时刻能起到作用,像是“宠爱”和“父子亲情”这种东西,哪怕你有满朝文武为助,皇帝装疯卖傻你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他已经是皇宫里公认的小可怜。

想清楚了一切的刘凌,反倒彻底放松下来。横竖他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拼命的壮大自己,积蓄着全部的力量等待着关键性的时刻,被抛弃在冷宫里看似无情,何尝又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见刘凌明白了,陆凡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就怕刘凌心中对去蓬莱殿有什么想法,毕竟那条路是最好的“近圣”之路,袁贵妃只要不失宠,养在蓬莱殿里的皇子就是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

更别说“子贵母死”,向来是许多冷酷帝王防止后戚干政的选择之一。

后宫的争斗,虽不见血,却比前朝阴暗多了。

陆凡教导完刘凌的功课,又对他说了一些外界最近发生的大事、京中诸位权贵的来历云云,便如同之前无数次一般,悠然地离开了静安宫。

只是这一次,他刚刚走到祭天坛附近,便被一个侍卫像是不经意似得的了一下,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袁贵妃夸你做的不错…”

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丢下这句话,继续向着东边巡逻去了。

陆凡看了下手心,哑然失笑。

原来是鸽蛋那么大的一块金子。

这对于小气的袁贵妃来说,恐怕是一笔巨财了。可见袁贵妃无子后,忌惮几位皇子忌惮到什么地步。

“这哪里是养继承人。”

陆凡抬眼看向远处皇帝所在的巍峨宫殿,不禁长吁一口气来。

“明明是养蛊啊…”

***

甘露殿内,跪与地上的两个皇子面如死灰,脸上冷汗淋漓,似乎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

坐在御座上的刘未斜倚着扶手,静静等待着两个儿子的回答。

大皇子静静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二皇子却像是鼓足了勇气,拼死一搏般说道:“父皇为何不考虑冷宫中的三弟?三弟无母,岂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只是听到别人提到老三,刘未就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道:“若朕中意的是老三,你们还有跪在这里的机会?现在不必提他!”

言语中,似乎那个位子老三连想都不要想一下。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话,两位皇子自然是心中得意,可如今闭眼埋头的大皇子脸上,却露出一抹惨笑。

他从小接受大儒名士们的熏陶,自然不是真的只会舞文弄墨的蠢才,从他的父皇将他和二弟招到甘露殿里,问他们谁愿意去蓬莱殿为子时,他就知道这天,真正要变了。

他不怕真刀真枪,也不怕阴谋诡计,最怕的就是连父皇都想着这样一点点剪除自己的翅膀和助力,让他做一个只依靠父亲欢心而登上那个位子的皇子。

就算爬上了那个位子,他也只能仰人鼻息,又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刘祁的想法和刘恒差不多。不同的是,大皇子所倚仗的大多是前朝老臣和功勋之后,可他倚靠的,是京中的实权派官员,以及外曾祖父任吏部尚书时期为他选拔的年轻人才。

他在道观中时,因为有多方的布置,从未停止过一天的谋划。有那么多人眼巴巴看着他,有那么多人就等着他得势后顺势而上,一旦他抛弃了这些人,他自己第一个粉身碎骨。

他不可能放弃掉这些人,放弃掉母族为他细心谋划的一切,放弃掉道观中那么多失意后想要借他翻身的宗族之人。

那些明明有才却被刻意放到地方上磋磨、历练,最终等候着回到京城大展抱负的年轻人,那些他被送入道观后一直冒着危险为他掩饰的道人们…

刘祁想到这些,以首叩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儿臣不愿离开母亲,儿臣日后愿意就藩,做一贤王。”

只要羽翼尚在,日后总能一飞冲天。

可如今自剪羽翼,岂不是只能做雏鸡?

刘未见刘祁连“做一贤王”都说出来了,表情顿时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赞道:“你胆子很大,而且是个有决断的人。”

这像是夸奖,又像是谴责,让刘祁更加不敢抬起头来。

相比于一旁不发一言,不置可否的大皇子,二皇子刘祁确实是已经下了决断了。

他是情愿被皇帝厌弃、被送去藩地永不能归京,也不愿去博那一个可能的机会,似乎已经认命。

好在刘未没有再多说什么,免得当场吓死了这个儿子,只是微微侧首,又问自己的大儿子。

“恒儿,你是怎么想的?”

大皇子背后可用的势力其实已经不多了,这也是王皇后为何那么容易就被废的原因。老臣们一点点老去,致仕的致仕,被夺权的被夺权,就算有些说得上话的,也更多的是考虑家中子弟的未来,而不会贸然插手立储这种事情。

只有皇帝真正开始想要立储的时候,他们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压上自己的赌注,真正一搏。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旦点了这个头,就代表着他和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关系了。更甚者,也许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从他懂事起,后宫里袁贵妃就压着他母亲,让他早就对袁贵妃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如今让他昧着心认她为母,恭恭敬敬…

“你还是和你母妃一样,一遇到事情就缩成一团…”刘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随意摆了摆手。

“你们下去吧,老大,你明日给我答案,若不能决定,就你去蓬莱殿了。”

话一说完,刘未就站起身子,由岱山服侍着往后殿而去。

直到皇帝走到没有了影子,大皇子和二皇子才跌坐于地。

二皇子刘祁跪着叩首已经有些头晕眼花,此时一放松,顿时四仰八叉地仰倒在地上,懒洋洋地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冰冷的砖地将寒意传遍他的身体,也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

也许他刚才走了最糟糕的一步,但他也没的选择,事情来的太突然,他只能本能的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反观大哥…

他扭头看去,只见大皇子双眼呆滞地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出神。

他日,说不定他们就要成为仇人了,如果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人能坐的话。

想到这里,刘祁的喉头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

他和大哥也曾相爱相敬过,在那些皇后和母妃携手共进退的日子里。

这位大哥虽然性格有些婆妈,又爱干净到令人发指,但大概是从小学习经义的原因,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十分爱护的。

哪怕老三那个小可怜,在他能够伸手帮一把的时候,也不会装作视而不见,算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