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平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但李一同深深怀疑,他出这样大量的算学题,是想难一难那个叫杜锦宁的考生。

算学这东西,世家子弟与平民子弟,大地方来的学子与小地方的学子,互相之间的水平相差很大。世家子弟和大地方的学子,因为家学渊源或是书院先生水平高,比另两种人水平要高出许多。

杜锦宁既是寒门学子,又只在漓水县呆过,而且从他写的履历来看,他还是一个农家子。算学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个弱项。周东平这题目一出,他的第一名恐怕就保不住了。

周东平说自己对往事已放下,说自己不会处事不公,可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意让那个杜锦宁做府案首吧?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让人抓不住他的把柄,又能把杜锦宁府案首的名头给拿下来,戴到别人头上。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偏他还有那么正大光明的借口,叫人没法挑理。

这一刻,李一同对那个叫杜锦宁的考生表示深切地同情。

第313章 又坐一起了

杜家小院里,鲁小北与汪福来仍跟前几日一样,轮流守夜,鲁小北依然是熬了一夜未睡。

离卯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杜锦宁被叫起床,洗漱后吃了早饭,便领着鲁小北和汪福来一起去了考场。

这一次,府学门前相比起前几天那种盛况来就差得太远了,毕竟此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只有三百人。即便算上来送考的,也不过是五六百人。

这次依然是在大槐树下集合。黄澄明是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次不挤,所以并没有提前太多到。杜锦宁到的时候,他们也刚刚到达此处。

杜锦宁看了看,问黄澄明道:“咱们县除了咱们书院的,还有多少人参加第二场?”

黄澄明这两天也做过统计,叹息道:“只有十一个,有四个名次靠后,估计比较悬。”

杜锦宁默然。

漓水县通过县试的一共五十人,博阅书院七个,也就是说,其他私塾的考生有四十三人。

四十三人才有十一个通过第一场考试,通过率四分之一,一下子就淘汰了三十二人。如果这十一个人中最后又有四人被淘汰,拿到童生资格的就剩下七人了。而这七人如果今年参加院试的话,不知能有多少个能获得秀才功名。

想到这里,杜锦宁十分庆幸自己能进博阅书院,也更加感激关乐和。

博阅书院的先生们至少是举人,像关乐和、袁修竹这些人还是进士,自然不是外面那些办私塾的落弟秀才能比的。他们与朝堂联系紧密,消息十分灵通,对形式的分析与题型的把握都比较精准。更不用说还有藏书阁的诸多藏书了。

这些对杜锦宁来说都很重要。要是没有关乐和与袁修竹这些人,她绝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梁先宽自打走水之事发生后,就一直住在县馆里,今早是跟黄澄明等人一块儿来的。此时见杜锦宁已向几位先生问过安了,便凑到她身边跟她闲聊。

“黄先生,刘先生…早安。”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

不用看,杜锦宁就知道,是方少华那个逗比来了。

还没等她转过头去,一个身影就窜到了她的面前,方少华那张圆脸凑了过来:“杜锦宁,我请教你一个算学题。”说着将一张纸伸到了杜锦宁面前。

梁先宽跟方少华就是个欢喜冤家,此时一看他这架式,顿时嘲笑道:“这临时抱佛脚的姿势还挺新颖,跑到考场前来请教来了。”

方少华用力瞪他一眼:“要你管。”

“梁先宽,别胡闹。”黄澄明管束着梁先宽。

方少华出身官宦人家,要是因为梁先宽的胡闹而影响他讨教问题,从而影响到考试,梁先宽怕是要得罪人呢。

梁先宽不过是跟方少华熟了,这才开个玩笑,并不是有意阻拦。此时见自家先生误会了,他扬了一下眉毛,不说话了。

杜锦宁看了方少华这题目一眼,便找了根树枝,在泥地里给他讲解起来。

梁先宽和博阅书院的学子们都围了过来。其他那十一位考生犹豫片刻,有三四个也同样伸长了脖子站在外围朝里张望。

剩下的那六七个人,有愤世嫉俗不愿意与博阅书院的学子走得太近的,有自觉自己算学基础太差怕听不懂的,还有的则觉得临时抱佛脚影响心境,都没有上去凑热闹。

“杜锦宁你的算学跟谁学的?怎么这么厉害?这样的题目你想都不用想,看了一眼就会了。”方少华佩服不已。

“自己胡乱学的。”在算学上杜锦宁可找不到一个厉害的老师出来背锅,只好归功于自己的聪明绝顶上,“而且这种题我做过,所以才不用想。”

“杜师弟的算学一向很厉害。”李从扬道。

自打杜锦宁到了甲班之后,在梁先宽的推崇和带领下,甲班学子就兴起了向她请教算学的习惯。他们觉得杜锦宁讲起题来特别容易懂,比先生们那云里雾里的说法可强多了。

而教算学的先生不光没为此生恼,反而鼓励学子们向杜锦宁请教。为此甲班学子在这一年里,算学水平都比以前提高了一大截。

“行了,准备了,时辰要到了。”黄澄明生怕方少华再拿一题出来让杜锦宁动脑子,影响他考试,连忙提醒道。

大家转头看去,果然看到差役们都从府学出来了,等他们各就各位,锣声响起,请作保的廩膳生先行进入。三位先生连忙上前验明证身,进了府学。差役们这才一个县一个县地叫着让考生们入场。

只有三百人考试,自然不可能再按原先的座号安排考场,每个考生入场时新拿到了自己的座号。杜锦宁一看自己的座号,却是甲等子字号。

她转头问梁先宽:“你是甲等丑字号?”

“对。”梁先宽点头。

这是按第一场的名次排的座号,是府试的老规矩了。

杜锦宁不光是案首,还是头场的第一名,差役们对她越发的客气,草草地随意检查一下就放了行。

杜锦宁熟门熟路地领着梁先宽和方少华进了正厅,就见先入场的吴语谋坐在靠边的位置上。她数了数,估计吴语谋第一场是取了第六名,正好排在方少华之后。

见得三人进来,吴语谋赶紧低下头去,装着十分繁忙的样子,检查着自己的文房四宝,不愿意跟三人说话。先前狂妄,现在名次这么低,他觉得实在丢面子。

方少华看到吴语谋的位置,顿时一乐,张嘴就想跟吴语谋打招呼。

杜锦宁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行了,别闹。换你你也不想梁先宽这时候叫你吧?”

方少华脸色一僵,瞪了梁先宽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考号。

梁先宽“哈哈”地轻笑两声,踌躇满志地进了丑字号。

“杜兄,咱们又排在一起了。”寅字号的考生出声道。

杜锦宁一看,这不是周致吗?看来周致考了第三名啊。

“幸会幸会。”她抬手见礼道。

“你挺厉害啊,第一名。”周致笑道。

第314章 两难

其他人都朝这边看来。

第一排考号坐着的,大多数仍是各县的案首。第一场考试杜锦宁入场和交卷时大家都见过他,当时不少人还暗暗下决心要把他踩在脚下。此时看到他竟然拿了第一名,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自己这么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不过也就这么发句牢骚,大多数人还是能想得开的。毕竟有志不在年高,考场中可见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未成年的稚子。祖子孙三代同考的情况也时有可见。真不是年纪大才学就高的。

考生人数少,入场快,不一会儿就听云板响了起来,各处的差役高喊的“开考了”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周东平便带着一众人等进了正厅。

上次因漓水县不大,杜锦宁的位置是第一排的边上。这一次则坐在了第一排考号的正中间。周东平坐下来时,正好与杜锦宁面面相对。

不管是什么原因,周东平能取她为第一名,就算有知遇之恩,算是座师,杜锦宁觉得自己得讲礼貌,不好对他置之不理。她两手一拱、头微垂,算是行了个半礼——考号狭窄,横板放下后她就站不起来了。而且站起来行大礼有谄媚讨好之嫌,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周东平像是没看到一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吩咐胥吏道:“举牌吧。”

李一同坐在周东平右后方,心中替杜锦宁微叹了一口气。

很快,两个差役便举着写了题目的牌子在考场里走动起来。

第一场只有两题,故而只写在一块牌子上;这一场题量比较大,便分成了两块牌子写。一块牌子写着试帖诗的题,一块写着算学题。

杜锦宁是榜首,又正对着主考官,两个差役举着牌子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这才左右分开,往两边去,在考场上转上一圈再到杜锦宁这处交汇,循环在考场中游走。

杜锦宁先不管算学题,第一时间内把试帖诗的题目给记了下来,写在了草稿纸上。

“差爷,您能不能放过来一些,我看不见。”这时,第二排一个考号里传出了声音。因为此时考场里异常安静,所以这不大的声音就显得特别突兀。

周东平朝那边看了过去。李一同还站起了身来,朝第二排走去。不过应该没什么事,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杜锦宁摇摇头,为近视眼们默哀三秒钟。

这时代字虽然大,但因晚上灯光不亮,只要晚上不放弃用功的,便不乏近视眼。这时代又没有眼镜,写算学题的那块牌子因题量大,字写得未免小了一些,那些近视眼隔远一些就看不见了。

估计那位仁兄就是个近视眼。

她摈弃杂念,专心看试题。

待看清楚这两首题的题目是什么时,杜锦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第一题的题目是:“阴阴夏木啭黄鹂”;第二题的题目是:“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

除了这两句,再没有任何提示。

想明白了这两题题目是个什么意思,杜锦宁在心里直接把一句mmp送给了周东平。

八股文作为时代的产物会出现,杜锦宁心里有准备,对此也不反感。周东平身为一个寒门出生的子弟,极力想要往上爬,讨好皇权执有者,因而倡导八股文,她完全能理解。但做得太过份就很不应该了。经义题写写八股文完全可以有,但试帖诗也以八股文的形式来写,这就让她十分地想骂娘了。

杜锦宁私下里十分赞同诗词是“独抒性灵”这种说法,写诗词就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格律可以有,但格律的作用也仅仅为了朗读起来有节奏与韵律的美感,而不可以成为诗词写作的束缚。现代诗那种自由奔放的写法,她是十分欣赏的。

作为一个穿越者,能纵观古今,她已经很有包容性了,但对于八股文诗这种狗屁东西,她还是完全不能忍。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束缚发展、禁锢思想的产物。

而且,周东平这是为难考生吧?在这种连八股文是什么都还有些考生搞不懂的时代,有几个考生读得懂这题目、并且能按要求写出好诗来?

思及此,杜锦宁决定再把一句mmp送给周东平。

送了两份四川特产后,杜锦宁开始思考起自己如何做这两道题来。以她的水平,写两首八股文诗并不在话下。但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不写八股诗,别的考生如果写了,估计周东平很乐意把她的第一名拿下,送给其他人;写的话,又有拍马逢迎之嫌。

到时候周东平定然会笑话她师尊:“看,这就是关乐和收的弟子,没有一点风骨,某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把八股诗写得这样好,想来没少研究某的文章吧?如此的话,那这到底是我的学生,还是关乐和的学生呢?我看还是叫他改换门庭,拜倒在我的门下吧。”

本来杜锦宁对府案首并不在意的,这会子直接写两首扣题的诗扔到周东平脸上,也是可以的。毕竟大多数考生不会写八股诗,即便她不写,周东平也不敢让她直接不过府试。

但知道了关乐和与周东平的恩怨,她就不愿意就这么把府案首丢了。

当初关乐和处处比周东平强,周东平再嫉恨老师,也得把这口气憋着。现在关乐和罢了官,回到漓水县那个小地方做了一个书院山长,而周东平却做了知府,两人的地位一下子就倒了个个儿。周东平站在高处,意气风发;相比起来,关乐和就显得十分黯然失意。

如果这时候她这个弟子连个府案首都拿不到,周东平还不定怎样在心里笑话嘲讽自家老师呢;可反之,她能拿出本事来,让周东平即便不愿意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把府案首给她,那才叫爽哩,她也能帮自家老师证明——我虽然做了闲云野鹤,但只要我愿意,照样可以让我的弟子在朝堂上搞风搞雨,谁敢小瞧于我?

因此,她得想个法子,既要让周东平把府案首的名头给她,又能显示她品行高洁,不对权贵折腰。

可怎么做呢?…

第315章 目瞪口呆

周东平看下面的考生一个个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便是第一名的杜锦宁也一样皱眉不已,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别的地方本官插不上手,但在本官这一亩三分地里,八股文和八股诗就是考试的主题。写得出来,你就能高高取中;写不出来,那就斟酌给分。

这一刻,周东平竟然生出“此处我就是主宰”的心理来。

周东平这题目出得匆忙,李一同当时的注意力全放在两种题型的数量上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两首试帖诗的题目。

他暗暗蹙了蹙眉。

他作为周东平的师爷,自然是推崇在科考时以八股文为考试形式的。但过犹不及,在八股文还没得到绝大多数人认同的时候,八股诗这种更有争议的东西,是不能这样拿出来做考题的。

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出这场府试之后,朝庭因此而产生的争议。

周东平这些年仕途走得太顺,似乎有些自大了啊。

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去种田了?

正在此时,李一同看到杜锦宁眉头一松,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表情变得轻松起来。紧接着,她便提笔在稿纸上写起字来。

李一同很是好奇,想知道杜锦宁写的是什么诗。这种时候,作为师爷的他是可以在考场里任意走动的,但想到周东平似乎对杜锦宁十分不待见,自己这样走过去,引起周东平对杜锦宁的注意,从而引发不满,那就害了这孩子了。

他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可下一刻,他发现周东平站了起来,背着手走了下去。

李一同犹豫了一瞬,旋即也站起身来,跟在了周东平的身后。

周东平并没有直直地往杜锦宁那个考号去,而是先去了周致那头,看了看他在做什么,这才一路往那边看下去,之后绕到了第二排。

他的巡考,让这些考生都十分紧张,有些脸色发白,字都写不下去了;有的直接把墨汁滴在了纸上。幸而所有的考生都是先打草稿,再誊抄到卷子的,否则周东平这一走动,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前程。

这情形,看得李一同摇头不已。

现在才是府试,这些人就这样了;以后要是参加殿试,面对着生杀予夺的皇帝的时候,不知道会怕成什么样子,恐怕连笔都握不稳。

不过,这里绝大多数人不一定能有机会参加殿试就是了。

李一同跟在周东平身边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最后周东平停在了杜锦宁面前。

杜锦宁聚精会神地写着诗呢,此时只觉眼前一黑,有人影挡住了光,她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周东平和李一同一眼,旋即低下头去又继续写她的诗。

尽管倒着看,但杜锦宁的字够大,周东平和李一同还是看清楚了她写的第一行诗句:“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

李一同一惊,这写的是八股诗?“阴阴夏木啭黄鹂”这句诗是出自王维的,杜锦宁写的这句诗,正好是王维那句诗的破题。

他接着往下看:“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看到最后一句时,李一同差点出声叫起“好”来。

八股诗除要求对仗工稳外,最难以掌握的便是用典,又叫做用事,就是要求所用之辞要有出处,或是历史典故,或为前人用过的辞句。

而杜锦宁这首诗对仗工整自不必说,他在在这首诗里的用典,比如“百啭”用了唐朝贾至里的“百啭流鹰绕建章”这一句,“双襟”则出自佛经的“衲謱别双襟同缺”,“风翦翦”用了韩径的诗句“侧侧轻寒翦翦风”…这让李一同十分心惊。

杜锦宁才多大?十二岁而已。即便他打六岁起念书,也不过才六年而已。这六年,除了识字启蒙那两年,余下的四年里,他能读上多少本书?如果不是读了大量的书,且把这些知识记在脑海里,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熟练地把这些诗句典故运用到诗里,且整首诗在意境营造与韵律上浑然天成,丝毫不见牵强与雕琢痕迹?

不说十二岁的孩子,即便李一同读了三十多年书,跟在周东平身边辗转全国各地,又是个嗜书之人,听到哪里有藏书就会厚着脸皮借书看,这三十多年看过的书不计其数,他都不敢说自己能在写八股诗中用出这样的典来。

如果这首诗真是他做的,那眼前这孩子,真真是太厉害了。

李一同倒十分想怀疑这诗不是杜锦宁做的,但题目是周东平半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写出来的。王维的这首诗虽不偏僻,但往前数百年那么多的诗人写了那么多的诗,从里面随意挑一句出来做题目,还能让杜锦宁碰上,而且这句诗还正好紧扣他师长写过的八股诗,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会信。

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凑巧的事。如果有,那只能说,这孩子是老天爷的私子生。

感慨唏嘘之余,李一同转脸去看周东平的脸色,便见他这位东家满脸的目瞪口呆,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诗是这孩子写出来的。

他莫名的就想笑。

周东平出这样的题,想来难免没有为难杜锦宁的意思。如果杜锦宁写不出这样的八股诗,而是写一首其他诗。周东平虽不敢不让他过府试,但案首的名头绝对不会给他。

他大概是没想到杜锦宁会写出一首八股诗来吧?而且还如此精彩,精彩得连周东平自己都得望其项背。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想到这里,李一同莫名地感觉暗爽。他望着杜锦宁,希望杜锦宁当着他们的面把下一首诗给写出来。

他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在这么短时间内写出这样一首精彩的诗来,想来下一首也不在话下。

诗是早在下笔之前就想好的,此时不过是写出来,而且是写在草稿上,不必紧张,因此杜锦宁在写诗之余,还有精力去注意周东平脸上的表情。

此时看到他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又涨得通红,继而红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笑,杜锦宁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

她心中一哂,换了一张纸,写起另一题的试帖诗来。

第316章 北风吹,能几时?

李一同见状,十分期待。

第二题的题目,出自西汉时期刘安里的句子:“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

这一题的题意十分明确,比起上一题要好写许多。上一题杜锦宁就能写出那样精彩的八股诗来,想来这一题也能信手拈来,更为精彩。

只见杜锦宁将笔递到砚台上蘸了蘸,提笔写道:“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

咦,这怎么…这写的是什么?

李一同十分疑惑。这不像是八股诗啊。

他的目光从桌面移到杜锦宁脸上,只见杜锦宁略带稚嫩的小脸一派从容,就仿佛她此时不是在考场,而是在自家花园里信手做诗一般,姿态随意,举止闲适。这完全不像是做不出八股诗,从而退而求其次,拿一首别的诗来凑合的模样,倒像是她早已打算好要这么写一般。

李一同的目光又移到了杜锦宁笔下。

只见她继续写道:“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

这是…扣题了。

原题的意思是:得道之人的心,就像山丘一般坚定,岿然不动。而杜锦宁这诗,写的是北风中的柏树,无论风吹雨打,冰雪相凌,却依然“心不移”,道心坚定。

李一同微微颔首。

虽说扣题了,写得也还不错,但直到这时,还没有令他特别惊艳。

不过他没有立刻下定论。毕竟杜锦宁用她第一场那令人拍案叫绝的两篇八股文和刚才的八股诗证明了她的能力,折服了李一同,所以李一同对她接下来的诗句仍抱着很大的期待。

只见杜锦宁蘸了蘸墨,继续往下写:“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枝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

看到这句,李一同惊了一下。见到杜锦宁把笔放下,看样子这首诗已经写完了。他便立刻将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生怕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又将诗从头到尾读了两遍。

读完之后,李一同心中如同被狂风掀起的波涛骇浪,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这是、她这是…要跟周东平叫板么?

这首诗开始看的时候,他以为是赞扬柏树的坚强,这样的寓意虽然扣题,但没有什么可称赞的,太一般了。可看完整首诗,他才明白,杜锦宁这是以北风中的柏树来比拟她坚贞的节操,无论处在怎样的逆境中,都不折不挠,始终自持节操。而且,最后那一句“北风吹,能几时”,简直太霸气了,这是明明白白向周东平叫板啊!

要是杜锦宁前面那首诗不是写八股诗,而且没有写得那么精彩,那么李一同还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可她先写了一首精彩的八股诗,紧接当着他们的面写了这一首,那意思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这是要表明:八股诗,她不光会写,还写得很好,非常好!但她现在不写了,不想写了,因为她的品行节操如同那北风中的柏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折腰。就算你是知府,你是主考官,能左右我的前程,但那又如何?“北风吹,能几时”?你周东平没准哪天就被罢了官,不罢官三年任满也要被调离,总之你气数长不了。即便你今年手段卑劣地不让我过府试,待你离开此地,我照样能出头。我今年才十二岁,我怕谁?

这孩子厉害啊!李一同活到四十多岁,跟在周东平身边也见识过无数的人物,可他从来没有这一刻那样对一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不光要有才,很有才,还要有胆!那种舍我其谁,丝毫不怕你给我小鞋穿的架式,令他深深地为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折服。

这一刻,一向好奇心不强的他,对周东平与杜锦宁的老师之间的恩怨好奇到了极点。他十分想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能让周东平想尽各种办法压制杜锦宁取得府案首,又让杜锦宁在这么重要的考试里气势十足的怒怼回击,这么面对面地跟周东平叫板。

而周东平那脸色,已不止用气极败坏来形容了。那涨得通红的脸,快要根根竖起的胡子,快要目眦尽裂的眼睛,无不预示着他正处于即将暴走的边沿。

“东翁,冷静,冷静,这里是考场。”李一同连忙把他推离了杜锦宁的考号,拉着他回到主考官的座位上坐下,小声地劝说,“你出题,他写诗,他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如果你在此咆哮,带来的是什么后果,想来你也清楚…”

周东平是知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一手遮天了。每到府试时,朝庭便会派下一个学政官,掌管着邻近三个省份的科考情况,监督着知府们的行为。一旦周东平无故咆哮考场的事情传出,他这知府也就做到头了,虽不至于罢官回家,降一个两级官品还是很有可能的。

即便周东平上头有人护着,这么明显的披露和错误,他也难逃其咎。

被李一同这么一说,周东平终于冷静了不少。

他也知道不该,他也知道情绪失控后的后果。

正是因为知道,他觉得杜锦宁绝对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想让他在考场上出丑。思及此,他的情绪依然很难平静。

他双目微红地盯着杜锦宁,心里狠狠地道:“为了自己的前程,本官不会不给你过府试;但要想拿府案首,做梦吧你!”

李一同看着径自在专心磨墨,似乎对这一切丝毫没有查觉的杜锦宁,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争一时之气,把好好一个府案首舍弃掉,值得么?到底周东平跟她那老师有什么样的恩怨,使得她宁愿冒着毁掉自己前程的风险,也要这样往死里得罪周东平?

“东翁。”他想起一事,提醒道,“如果他算学题做得很好,答案全对,这个府案首你是不能不给他的。”

第317章 有难度的算学题

生怕周东平不听劝,他细细地分析道:“他第一首诗写得太过漂亮,考生无人能及;第二首诗如果撇开八股诗的因素,水平也是很高的。这两首诗拿出去让人评判,评价绝不会低。如果他的算学再得高分,整张试卷就太漂亮了。你想遮也遮不住。要知道府案首前三名的试卷是要全部张贴出去的,到时候他只要一看案首不如自己,那是一定要闹事的。”

“学政赵大人第一场府试是在湘省,第二场取道粤省,第三场到咱们这里,到时候正是府案首张榜之时。他这么一闹,必然会引起赵大人的注意,要知道他可是第一场的第一名,足够引起重视。到时候赵大人把卷宗一查,一顶执判不公的帽子你是跑不掉的…”

“别说了。”周东平不想再听下去了,这种忠言,让他听起来格外刺耳。

“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的。”他冷笑一声,“他一个农家子,念书不过几年,漓水县也没有几个像样的先生,他的算学水平能高到哪里去?五题算学题,做出前面两题已很了不起了。”

“可要是所有的考生都做不出,他也不比谁差呀。”李一同道。

“放心,那个吴语谋,老师在京中以算学而闻名。这些题别人做不出,不意味着他做不出。”周东平胸有成竹地道,“另外,第二名的梁先宽,是梁家人,他们家有两三人都在户部呆过,最重算学。他家学渊源,必然比那小子强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