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干活来往的下人见了周东平,都停下来恭敬地行礼。

看到一个在内院干活的丫鬟,周东平脚步一顿,想问问夫人情绪如何,但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来。

王家虽不是特别显赫,但富裕程度还是比周东平这种寒门出身的官儿强上许多的。王氏在京中也有一处宅子,好几处铺面,在城外还有几百亩田地,也算是嫁妆丰厚。她还算会理财,每到一地都会让陪房们做些买卖,因此即便周东平的俸禄不高,他们的生活依然不错。

也因此,尽管周家只有她跟周东平两个主子,王氏为显身份,还是买了个四进的院落。反正到时候周东平离任,她把这宅子卖出去,也亏不了什么钱。

周东平穿过前厅,又进了两进院落,这才到了他跟王氏居住的内院。

早有路上遇见的丫鬟绕近路提前去禀报王氏了。待周东平进了内院,就见夫人王氏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强力壮、手拿烧火棍的仆妇。

“夫人…”一看她这架式,周东平就感觉头疼。借着监考回避了几天的问题,还得去面对。

“你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去找你那位顾小姐?周东平啊周东平,我嫁给你十几年,跟着你离开京城,东奔西跑,供你吃供你穿,没想到你根本就不是诚心跟我过日子,一心想着别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

王氏说着说着,顿时气得不行,从身后的仆妇手上拿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就朝周东平扫了过来。

“我说你发什么疯,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没有,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你知道你这样闹有什么后果么?那日我迟到,被赵大人喝斥了一顿,还不知会不会被他弹劾呢,你还在这里闹!”周东平也越说越来气,一把抓住了棍子的一头。

“闲言碎语?”王氏冷笑一声,“这次考试你是不是为难一个县案首了?”

周东平顿时一滞,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除了李一同,还有当事人杜锦宁有可能知道以外,可没人知晓。

夫妻多年,王氏一看周东平这表情,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她冷笑一声:“你也别管我打哪儿知道,你只管说你有没有。”

“没有。”周东平自然知道这种事不能承认,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他软下声音道:“夫人,咱们能不能进去坐下说?你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要是别的事,王氏还能容忍。可这件事,她却是忍不了。否则也不会那日明知丈夫要去主持科考,她还不管不顾地闹了一场。

她宁可周东平不当这个官,也不能容忍自己一直被丈夫当作备胎的事实。她一个有钱有势的世家小姐,下嫁给周东平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举人,已是够看得起他了。除了没生个儿子,自己哪里对不起他配不上他?他凭什么十几二十年了,还心心念念想着别人?

这绝逼不能忍!

第326章 欺软怕硬

“说什么说?有什么可说的?”王氏抽出棍子就往周东平身上抽,“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打死你…”

周东平也不敢还手,只东躲右避,抱头鼠窜。

他倒不是怕王氏本人,而是怕王氏身后的家族。王氏这个人性子刚烈,要是不让她出这口恶气,她能闹着和离。和离倒没什么,对于这么个姿色平庸性子彪悍的妻子,周东平早烦了。想想顾翰林如今的风光,再看看王家半点给不了他助力,他就对王氏各种不耐烦。

但王家没办法给他助力,坏他的事却是没问题的。王家枝繁叶茂,又在京中盘桓多年,人脉还是有的。真想整治他,也不需费什么周章,在吏部找个熟人,让他考评连年不能得优等,他就能一辈子坐死在这个位置上。要是再使使力,关键时刻歪歪嘴,他连现在这个位置都保不住,必会被调到更加穷困偏远的地方去。

他还指望着在外任升一升官品,以后再想办法调回京中养老呢。这一切,都还得请舅兄们帮忙,他又怎敢跟王氏对着干?

“别打了,真别打了,你看我几日没合眼,再打我就受不了了。”周东平多精明一个人,早就摸透了王氏性子里的弱点。

她这人性子烈,却容易心软。每次夫妻起冲突,他只要装装可怜,王氏就会偃旗息鼓。

可这一回他低估了王氏的愤怒。

要是只知道周东平在婚前跟人有一腿,婚后再没来往,她嚷嚷几句也就罢了。可这明显不是!十几年了,他竟然还为了那女人去为难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掂记那女人,有多后悔当初没娶到那女人。这怎么叫她忍受得了?

不过王氏人到中年,身体略显丰腴,追着周东平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

她用烧火棍撑着身子喘气,指着周东平道:“和离,我要跟你和离。”说着,将棍子一扔,转身进了门。

周东平傻了眼。

不管他有多后悔当初没能劝回顾小姐,从而错失一桩良缘;也不管他对王家有多不满,对王氏没能给他生儿子又不许他纳妾的做法有多深的怨念,他都不能和离。

和离了,他这官就做到头了。

“夫人,夫人,你听我说。”他追了过去,正要解释,却听“呯”地一声,王氏将他关在了门外。

周东平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揉了揉眉心,决定先去书房歇息,等王氏气消了再哄哄。

和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相信王氏也只是嚷嚷而已。等她气消了,这事也就过了。

他去了书院,对自己的长随道:“把钟安给叫来。”

这周府里,大部分下人都是王氏当初的陪房。即便有新买的下人,因为是王氏当家,也只听王氏的。唯一府里的管家钟安,是周东平中了举人后买的书僮,他成亲时就把钟安提拔成了管家,算是在府里安放了一点自己的势力。如此,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能知晓,想要人办什么事也不必去看王氏的脸色。

钟安很快就来了:“老爷。”

周东平半躺在软榻上,闭着眼睛,脑子虽晕得难受,但神经却紧绷着,让他根本无法入眠。

听到钟安的声音,他也没有睁眼,问道:“这么几天时间了,你该知道那日夫人为何突然吵闹起来吧?”

“是。”钟安能在管家的位置上呆上十几年,也是有手段的。

他道:“是吴嬷嬷那日探望儿子回来后关在门里跟夫人说了什么,夫人这才闹起来的。”

“吴嬷嬷?”周东平睁开眼,眉头皱了起来。

吴嬷嬷是王氏的奶娘,因对王氏十分尽心,王氏待她如母亲一般。前两年还放了她儿子一家的身契,让奶兄在外面做管事帮她打理生意。

如果是她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消息,王氏闹起来自然就不奇怪了。

奇怪的是吴嬷嬷从哪里知道他在考场上为难杜锦宁的?这事除了他和李一同,外加当事人杜锦宁之外,没人知道吧?

最重要的是知道他为难杜锦宁就算了,毕竟杜锦宁也不是死人,他在考场上感受到自己的敌意,回去跟他的老师、同窗一说,这件事传出去也是有的。但为什么会牵扯出顾小姐的事来?

莫非关乐和知道了?

也唯有这个解释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涉及此事的关家人、顾家人和他,别人都早已忘记当年的事了。

这是关乐和对他为难杜锦宁的回击?

想到这里,周东平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恨意。

当年,就是因为关乐和,他跟顾小姐的姻缘才未成。关乐和毁的可不光是他的姻缘,还有前程。否则,他现在靠着顾大人,不知早升到什么官职上去了,哪里还需要在这种偏远贫困的地方熬着?

现在,他不过是为难了一下关乐和的弟子,最后还不是取了他为府案首?关乐和竟然还有脸跑来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回击他?简直是太卑鄙无耻了!

不行,他不能让关乐和得意,他必须让关乐和知道,他现在是堂堂四品知府,是这块地方的主宰;关乐和早已成为一个没用的废人,敢对他下手,关乐和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你去,查查那个叫杜锦宁的,看看他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漓水县去。”他吩咐道。

他恨归恨,怒归怒,但还没失去理智。

他虽靠着自己的能力,外加一点点王家的助力,升到了四品官,但四品的外官,比之京中五品都不如。尤其是那种世家大族,盘根错杂,人脉极广,可不是他能惹的。他根基实在太浅,还撼不动关家这棵大树,不好对关家下手。要知道关家比起王氏来还强上不少。他连王氏都忍让良多,自然不会没头没脑地去招惹关家。

这也是他在这里任知府两年半,即便心里恨着关乐和,也没有向他伸手报复的原因所在。

但关家和关乐和他招惹不起,杜锦宁他还招惹不起吗?科考资料上可是把履历写得清清楚楚,杜锦宁往上数三代都是农家人,即便他亲爹是个秀才,也早在他出世时就死了。

他要让关乐和知道,他既能把杜锦宁取中为府案首,成全于他;那他也能把杜锦宁给毁掉。

毁掉一个人不难,只需要毁掉他的名声就够了。正好学政赵大人还在此呢。

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感觉一直让他不舒服的头脑都松快了许多。

第327章 命运就在一念间

“是。”钟安答应一声,又劝道,“老爷,您身体要紧,还是先睡一觉吧。家里有我看着,出不了大事。夫人她,也不过是闹一闹,闹过了就算了。”

“嗯。”周东平点点头,复又闭上了眼睛。

钟安取来一张毛毯,亲自给他盖上。

“如果那杜锦宁明日就要回县里,你须得查到就即刻来报,不要拖,免得误了我的大事。”周东平闭着眼睛吩咐道。

“是,老爷。”钟安又去把窗子关上,这才轻轻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钟安回到自己的屋子,便让周东平的小厮阿砚去府衙查杜锦宁的住处——所有的考生住在哪里,在报前考试前都要进行登记的,以便被取中前十名时,差役们能敲锣打鼓地上门报喜。阿砚无须去翻案宗,只需问问去报喜的差役就行了。

阿砚临出门前,又被钟安叫住。

钟安道:“你去找差役打听的时候,也跟他们聊聊天,从他们那里打听一下案首的情况。他们如果问起原因,你便说大人担心学政大人会问这个问题,所以了解了解。”

想了想,他又道:“你带着阿涛一起去。那小子最会套话。有他在旁边,估计那些差役就能多说点。”

“行。”阿砚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没多久,阿砚就回来了,从差役那里获得地址外,还禀报道:“差役说,那杜锦宁考完试后,为了凑齐放头牌的人数,还在门庭处用话本练记忆力和练字,十分刻苦。不过他拿来练字的那册,差役过后还特意去书铺问过,书铺出售的话本离那个情节还离得远,也不知那杜锦宁从哪儿提前看到的话本。从这个情况来看,估计他跟写的人很熟,而且他住的小院离卖的书铺很近。”

“哦?”钟安心念一动,“你去找衙门的孙书办,让他查查杜锦宁住的小院和书铺是谁的产业。”

阿砚领命而去。

钟安又叫了几个男仆,分头去杜锦宁的小院和县馆,打听杜锦宁回乡的消息。

他这一调动人手,杜锦宁收买的周府的眼线就得到了消息,飞快地把消息传给了姚书棋留下的线人。那边钟安还没查到杜锦宁何时反乡的消息,杜锦宁这里已知道周东平的动静了。

“呵,他这是要杮子捡软的捏,不敢动关家,就想来欺负我,想毁了我的前程?”杜锦宁听到姚书棋的禀报,微微一笑,笑容却没到眼底。

姚书棋点了点头:“如果咱们放出少爷明日回乡的消息,估计今晚就会有考生来约少爷喝酒,明日少爷逛花楼丑态百出的消息就会传遍府城,传到学政大人耳里。”

他这两年呆在府城,茶馆又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每一年府试和院试考生们发生的事,他都能知晓一二。他听说前几年有一个考生在院试里中了秀才,高兴之余去外面喝酒,喝醉了调戏良家妇女,被当时的学政一气之下取消了他的秀才功名。

至于那考生是真的衣冠禽兽,还是被人所陷害,就不得而知了。

招不在鲜,有用就行。周东平想毁去杜锦宁的前程,以这样的手段来陷害杜锦宁,既然迅速又有效,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如果他不那么过份,完全可以对杜锦宁名下的茶馆、书铺下手。这也是杜锦宁在考场里写话本、给周东平留下一条线索的原因。周东平只要在胥吏那里查一查就知道这些产业挂的都是她的名字。杜锦宁不愿意做千日防贼的事。周东平要从这方面动手最好现在就动,免得她老担着一颗心。

两条路,端看周东平如何选择。

杜锦宁点点头:“我本来想着,他在考场上为难于我,我搅和搅和他们夫妻关系,这一来一往的,我跟他之前的恩怨也算扯平了。可现在看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

“那我现在就叫人去通知莲娘?”姚书棋问道。

杜锦宁摇摇头:“先等等,这步棋一走,周东平这人就算是毁了。我想让他先出手,看看他是不是真如此丧良心。”

她不过是关乐和的弟子,关乐和在当年那事件里还算得无辜。她跟周东平无怨无仇的,周东平要是真能下得了狠手要毁她前途,她自然就不留手;如果周东平关键时刻心存不忍,就此罢手,或是放过她本人,朝她名下的产业下手,那她自然也放周东平一马,在别的途径里较量一回。

如果她真要走仕途,往后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混,厚黑学肯定是要学的。但她并不想让自己没有底线。她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必狠狠还击。

听得杜锦宁的话,姚书棋微微颔首。

跟一个有良知有底线的主子,总比跟一个没底线手段狠辣的主子好。他这主子算是跟对了:有手段,也有道德底线,这样很好。

“鲁小北起身,跟我去一趟县馆。”杜锦宁站起身来。

两人议事,并没有避着鲁小北,鲁小北就坐在旁边。听得杜锦宁召唤,他亦跟着站了起来。

“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再来禀报,或是叫人唤鲁小北过去传话。”杜锦宁对姚书棋道。

姚书棋点了点头,却没有即刻动身,而是等杜锦宁离开了好一会儿,这才离开小院,回了书铺。

杜锦宁去县馆将自己买的东西托黄澄明带回去,又到同窗和漓水县那些考生的房里走了一圈。待她离开县馆不久,她明日一早要跟着黄澄明一道返乡的消息,就传到了钟安耳里。

钟安不敢耽搁,连忙叫醒了沉睡中的周东平:“老爷,那杜锦宁明日跟他老师、同窗一起回漓水县。”

周东平这几日累狠了,被钟安半途叫醒,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良久,他才问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消息?”

“小人叫人去查了府学门口那处书铺,还有杜锦宁住的院子,结果发现不光是书铺,还有其他几处书铺和好几个讲话本的茶馆,以及他现在所住的小院子,都是杜锦宁的产业。”

第328章 传唤

周东平一怔,放在额头上的手也放了下来,看向钟安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产业?他不是个寒门子弟吗?”

钟安摇摇头:“时间太短,小人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如果老爷要查这些,小人会派人去县里查探一番。”

周东平摆摆手:“行了,我就这么一问,这些事都不相干,不必在它上面花功夫。”

“是,老爷。”

周东平想了想:“我记得这两日有一个考生,在第二场上失了意,从名录上被刷了下来,怨天怨地的,在客栈里胡乱骂人,估计私底下他没少骂我。想来他还没走,你找个人跟他接触一下,叫他去唤杜锦宁到酒馆里喝酒。”

“是。”钟安答应一声,犹豫片刻,道,“可要是那杜锦宁不答应呢?”

周东平斜眼看他:“你跟了我这么久,怎的还问这样的话?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呢?他即便不答应,今晚也必然会出现在青楼里,到得明日一早,必然得闹出丑闻来。咱们要的,不过是个引子。”

主仆几十年,周东平的性子,钟安再清楚不过了:自以为是,刚愎自用;表面上公正正直,刚正不阿,私底下并不乏手段。只是他遮掩得好,又懂得经营自己的官声,所以名声才极好。

“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小人这就去办。”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这些事,钟安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办,还得使唤人。他这么一使唤,消息就泄露了出去,传到了姚书棋和杜锦宁的耳里。

杜锦宁叹息一声:“去叫莲娘吧。”

放榜的时间是在下午,周东平在家里睡了大半个时辰后被钟安叫醒,安排完这事后他继续睡了小半个时辰,就又被阿砚叫醒了。

他睁开眼时,很有些起床气,愠怒地盯着阿砚问道:“什么事?”

“老爷,学政大人派了人来,叫您过去。”阿砚道。

周东平一愣,缓缓地坐了起来,思索着赵大人叫他过去做什么。

按理说,学政来巡考,是最清楚主考官的辛苦的。他下午才把榜放出去,这会儿赵大人那里没有大事,是不会来打扰他补眠的。这会儿派人来唤他,会有什么事?除非…赵大人要离开此地。

“什么时辰了?”他揉了揉脸,从榻上下来。

“申时过两刻。”阿砚说着,手上却不慢,先绞了布巾给周东平洗了把脸,这才拿了干净的官服来伺候周东平穿上。

以前曾发生过周东平和丫鬟有染的事,王氏便再也不往周东平面前放丫鬟。在外院伺候的就只有这小厮和男仆。

穿戴整齐,周东平也不唤人跟王氏说一声,直接出了门,往赵大人的住处去。

“来了,坐吧。”赵大人名唤赵良,见了周东平,他态度还算温和,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又让人上了茶,“这几日你辛苦了。”

周东平见状,心里顿时安定下来,笑着拱手道:“赵大人车马劳顿,才是辛苦。”

赵良笑了笑,没有再接这话茬,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有人告你为了私怨为难考生,可有此事?”

周东平心里一惊,看向赵良,问道:“大人此话怎讲?”

赵良只抬眼静静地看着周东平,没有说话。

周东平被他看得心里越发慌乱。

他收回视线,看向别处,摇摇头,一副义正严辞的样子:“我周东平做官十几载,堂堂正正,从不循私。即便在考场上考校考生,那也是爱才心起,想知道考生的真实水平如何,完全谈不上为难,更谈不上有什么私怨。”

他看向赵良,这一次他的目光清正,没有一丝躲闪:“想来赵大人也知道我是京郊人士,自打中了进士后,这十几年来,碾转在各地做官,这桂省我也是两年前才到这里的,人生地不熟,平日跟当地乡绅也不多来往,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不存在我对谁存有私怨。要有的话,也是因判案时秉公执法,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对我的怨恨还是有的。”

赵良笑了笑,不置可否,伸手点了点桌上的试卷:“我问你,你既不是为难考生,你这第二场考试出的题目为何这么难?”

被问到这个问题,周东平并没有慌乱。早在出题的时候,他就想好搪塞的理由了:“户部的大人们…”他把曾对李一同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道,“下官也是出于选拔人才的考虑,所以加大了算学题的难度。而且考题都是一样的,考生们做的都是一套题,谈不上为难谁不为难谁。”

因那两首试帖诗没有要求一定要写八股诗,赵良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所以他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二十年前,在京中,你跟顾家和关家的恩怨我也有所耳闻。”

赵良这话语调平缓,声音也不大,但听在周东平耳里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平复住心里的波动,平静地道:“这事要是赵大人不提起,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不知赵大人提及此事是个什么意思,又跟这次的府试有什么关系?”

“杜锦宁是关乐和的弟子,我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周东平心里又是一慌,不过面上却是半点未显,点头道:“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下官的因私怨而为难学生的事就更加无从谈起了。要是下官真为私怨,就不会取杜锦宁为府案首了。”

赵良凝视着他,笑了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往下问,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莲娘你认不认识?”

周东平一怔,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曾经发生的事,他即便否认也没用,赵良找个莲娘的邻居问一问就能知道。

“认识。”他直认不讳,“但这是下官的家事和私事,跟这次府试无关。”

学政,只是管考试事宜,无权干涉地方官其他的政务,更不用说家事和私事了。所以即便被问起莲娘的事,周东平也没有太过慌张。

“半个时辰前,一个叫莲娘的女子求见本官,告你在考场上因为私怨为难考生。”赵良静静地看着周东平,“否则为何你夫人会在家里大闹,导致你第三场考试姗姗来迟?”

第329章 借力打力

见周东平张嘴欲要反驳,赵良伸手制止了他,继续道:“莲娘走后,本官传唤了几个考生,均已从他们口中得知,莲娘所说句句属实。”

“科举考试,是为国家挑选人材。本官来时,陛下一再吩咐我等要严格监督,一旦发现地方官员有丝毫舞弊不公之举,均要上报,不得循私。你之行为,我自会秉公上奏朝庭,只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误,为难我今天传唤的考生及那个叫莲娘的姑娘。”

在周东平来之前,他就已把头两次考试的情况查清楚了。之所以将周东平叫来,一则是再次确定此事,二来也是为了敲打周东平,免得他离开此地后,周东平对几位考生进行报复。

周东平彻底懵了。

“不是,大人…”他站起身来,诚惶诚恐,“下官…”

赵良摆摆手:“你不用再说了。等朝庭派人下来调查时,你再对他们说吧。”

杜锦宁作为当事人,当然是被赵良传讯的对象之一。周东平从周府出来的时候,她已回到了小院。

“少爷,你说赵大人会不会放周东平一马?毕竟官官相护,只要周东平多说好话,甚至许些好处,赵大人难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再追究周东平的责任了。”姚书棋担忧地道。

事情走到这一步,如果周东平没有被贬官贬职,估计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杜锦宁神态淡定:“放心,不会的。你只知道官官相护,却不知道党争之厉害。不同阵营的官,都十分乐意看到对方被贬官,甚至不惜落井下石,好为自己阵营腾出位置来。周东平身为一省四品知府,有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位置呢。他总抱怨王家没助他飞黄腾达,可没有王家,他在这个位置上根本坐不下去。因他所属是的以文名而被人称赞的清流,这种人最重名声。科场不公这种罪名,他那位老师与他断绝关系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出手相帮?而如今王氏被伤了心,赵大人又很愿意刨出一个坑来,让自己阵营的人过来填坑。他被贬官调离,已成定局。”

齐伯昆的回乡,严家与关家的明争暗斗,或许在别人眼里只是官场升迁,人生百态,但看在杜锦宁眼里却是政治博弈,她透过这个小小的缩影能看清现在京中的政局。现如今老皇帝垂垂老矣,行之将木,皇子之间的斗争越发激烈,甚至用你死我活来形容都不为过,很有点清朝九子夺嫡的情景。什么考生被为难,监考迟到,这两点于赵良而言不过是刨坑的一个支点,决定周东平命运的主要原因还是党争。

而她杜锦宁,仅仅是看清楚局势,利用了局势而已。

她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透过层层晚霞,看向了北方。

她对争权夺利不感兴趣,但这不防碍她利用这些政治斗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姚书棋和鲁小北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单薄的身影,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敬畏。

杜锦宁知道的道理,在官场沉浮了十几年的周东平自然也十分清楚。他自觉哀求赵良没有用处,从赵良处出来,他就匆匆回了家,直奔内院:“夫人,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氏正坐在亭子里喂鱼,听见周东平的叫声,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置若罔闻地继续往湖里撒食料。

“夫人,不知怎的咱们吵架时说的话被莲娘知道了,告到了赵大人处,现在赵大人要上折子弹劾我。”周东平也不管她理不理会,径直说道,“夫人,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咱们夫妻一体,我要被贬官降职,你也过不上好日子不是?待你回京,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又要受多少冷眼呢。所以夫人,你得帮帮我。”

“莲娘?”听到这两个字,王氏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

她望着周东平,嘲讽地一笑:“你害死了她姐姐,她来向你索命,不是应该的么?现在仅仅是贬官降职而已,又不是索命,你怕什么?”

这个莲娘有个姐姐叫兰娘,长得十分美貌,被刚到这里来上任的周东平看上了。周东平刚刚做上知府,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胆子也肥了起来,以为可以不把王家和王氏放在眼里了,便想直接先斩后奏,把兰娘收做外室,等怀孕了生了孩子再搬回府里抬作姨娘。但兰娘原就订了亲,跟未婚夫情投意合,且婚期已近了,哪里肯给周东平做外室?

于是周东平便授意钟安设了一个局,把兰娘的未婚夫以杀人的罪名给抓到了牢里,以此相逼。兰娘没奈何,求到周东平面前,住到了周东平让钟安买的一处小宅子里。

可没曾想,兰娘的未婚夫在牢里染了病,被放出来不久就病逝了。兰娘知道后,直接在小宅子里上吊自杀。

莲娘与兰娘父母双亡,全靠着姐姐做绣活养大了她。见得姐姐和未来姐夫相继去世,姐夫的母亲不久后也病逝了,她便一心想着寻仇。

无奈周东平是知府,是这地界最大的官儿,莲娘求告无门,便一直等候机会。为担心周东平把她灭口,她还自卖自身,卖到了一个家中有人在京中做官的世家里做了丫鬟。

因事情闹得有些大,一下子去了两三条人命,王氏得知后又在家里闹了一场,王家还在周东平上任第一年的考评里给他了一个下马威,周东平后来便没敢再出妖娥子。

这件事让王氏对他颇为寒心。

此时听说莲娘把周东平给告了,她不光没有着急,心里反而有一种隐隐的痛快。

“夫人,你就别再说风凉话了,救为夫要紧。”周东平无奈道。

“朝庭对科举甚是着紧,你又不是不知道?宁可冒着被贬官的风险也要为难那个关山长的弟子,可见那位顾小姐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既如此,你自求她去呀?她爹不是御前的红人吗?你把顾小姐劝下了山,娶了她,还怕没人帮你吗?”

王氏说着,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沿着回廊回了自己屋里,还吩咐几个强壮婆子:“看好了门。要是谁放老爷进来,看我不提脚将她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