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祁元道这样说,那些不认识杜锦宁的读书人看向他的眼神就怪怪的。

虽说杜锦宁现在已有一米六几,跟中等身材的男子无异,但她十四岁那满满都是胶原蛋白的脸上仍显稚嫩,再加上她刚才自报家门,说她仅仅只是一个秀才,这些人便认定了她是在捣乱——不要说秀才,便是一般的举人都没有资格进到这里来参加辩论呢。

此时听祁元道如此说,那主持此次讲学的一个老者就想站起来劝阻杜锦宁不要再说话了。

杜锦宁却笑道:“晚辈确实有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这不正向您请教吗?晚辈很想知道,您说太虚是无形无象的气,说‘运于无形之谓道,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却又说‘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那么我想知道,您所说的‘太虚之神’与‘有形之气’,究竟孰大孰小呢?此‘神’既无处不在,无所不容,它与佛道的神又有何区别呢?”

“…”祁元道张着嘴,却一时哑然。

刚才还有些吵杂的山腰渐渐安静下来。

那对祁元道的理论研究不深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祁元道,满脸莫名;可那些对祁元道的理论有研究的,却陷入了沉思。

确实如此。这位杜小秀才所说的那几句理论,正是出自祁元道的文章里。只不过这些理论并不出于一篇文章,而且这些话出现之前都会有大段的理论做依据,大家看了只觉得叹服,从未去深思这些理论的矛盾之处。

经杜锦宁这一问,大家才发现,祁元道的理论中,似乎把神与气对立起来了,过份夸大了太虚的神与有形之气二者的区别。他把所谓“神”讲得非常玄妙,真是神乎其神,致使他的气一元论跟佛道一样,也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一边反对佛道,一边又塑造出一个“神”,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杜锦宁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又问:“祁先生说,气之能变本性,此性通贯于太虚与万物之中,因而是永恒的。而祁先生却又认为这个性也就是人的本性,于是人的本性也是永恒的,从而得出了‘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的论断,认为人死以后还有不亡的本性存在,这与佛道,又有何区别?”

“…”

山腰处又是一片寂静。

如果说,杜锦宁前面那个问题提出来的时候,还有人小声议论,那么这句话一出,满场皆寂。

佛宣扬来世,认为人死了之后以灵魂而存在,最后投胎到下一世;道宣扬长生不老,认为只要人勤于修行,就能得道成仙。而如果祁元道的理论中,觉得人死了之后是不亡的存在,这与佛道的教义有何区别?

可刚才杜小秀才已把祁元道的理论说出来了,祁元道自己也承认,自己是反驳佛道的。他的理论里又有这样的观点,那他是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他那么老脸到底有多疼?

第510章 一口老血

祁元道坐在高台上,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有心想要反驳杜锦宁,想要把杜锦宁的问题狠狠地回击回去,但杜锦宁所提出的问题,正是气学理论本身的漏洞,祁元道自己身在局中,还不是这个理论的创建者,他怎么可能有能力对这些漏洞进行弥补呢?如果有,他早在自己的学说里就提出来了,不会等到现在由杜锦宁来提出。

读书人,虽也重资历,但更重本事。垂垂老矣的七十岁老童生,与十七岁的少年进士相比,谁更受尊敬,不言而喻。

如果说刚开始大家看杜锦宁年纪小,资历浅,看他还跟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可她这两个问题一提出来,大家看向她的目光就全然不同了。

所以此时杜锦宁继续再往下问,大家不光不觉得她在耽误时间,反而比开始时更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

“祁先生说:‘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受光有小大、昏明,其照纳不二也。’说‘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既然刚柔、缓急这些‘气质之性’都是天地之性,那祁先生为何要强调学习、养气、虚心与得礼呢?为何要通过变化气质使‘气质之性’反本于‘天地之性’,最后居性即善呢?”

祁元道张着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光额上冷汗潸潸,背上的衣襟里外都湿透了。

祁元道在学术上经营多年,他收的弟子无数,这些弟子跟祁元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祁元道风光,他的弟子自然是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一旦他被人从神坛上扯下来,他的弟子自然灰溜溜的没脸见人。

此时见祁元道被杜锦宁问得久久说不出话来,面上更是苍白如纸,便有个四十来岁留着八字胡的弟子起身,对杜锦宁冷声道:“这位小相公,你既问出这样的问题,想来对于这个问题有着深入的研究,不如你把你的想法跟大家说说。”

如果杜锦宁光知道提出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那不过是祁元道本身的理论,或者说是张载的理论出了点问题,只要祁元道承认自己的理论还不够完善,那么刚才的诘难便可以轻轻掀过去,祁元道还会落得一个敢于承认自己不足,善于反思自己理论的好名声——孔子、孟子等圣人的理论,也并不是完善得没有一丝缺陷的。所以,有不足不怕,端看如何去处理这场危机。

只要把杜锦宁问住,让她也不能再发难下去,祁元道说上几句自谦的话,再让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为祁元道开解开解,这场尴尬就能转化。

果然,这人的话一出,大家的目光就从祁元道身上移开,落到了杜锦宁身上。有人还窃窃私语起来。

陆九渊则为杜锦宁捏了一把冷汗。

找出别人理论的漏洞相对容易,提出自己的观点也相对容易。而要在找出别人理论漏洞的时候提出自己的观点,以填补这个漏洞,就不是一般的困难了。这就跟巩坝一般,发现堤坝有漏洞不难,新建一个堤坝也不难,但要去补一个正在漏水的堤坝,难度就骤然加大了许多。

陆九渊承认杜锦宁这个孩子的思维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总能非常敏锐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提出十分新颖的观点,他是一个天才。但他的年纪终是小了些,学识也还不够渊博,想要在找出漏洞时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论,陆九渊觉得杜锦宁是没办法做到的。

他正要出声为杜锦宁解围,就见杜锦宁微微一笑,道:“太虚之气无论是清是浊,因为不是人,所以不是人性。水无论如何,只要没凝结成冰,就不是冰之性。人之性,只能在气凝结之后才有,才可言。因此,我认为,‘天下无无性之物。盖有此物,则有此性;无此物,则无此性。’”

大家一听,都点了点头。

这位小秀才说得十分在理,确实如此。

那位弟子却不放过杜锦宁,逼问道:“小相公既有如此高见,那么对于‘气质之性’与‘天地之性’的关系,小相公也一定有自己的见解吧?”

杜锦宁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天地之性’是本然,‘气质之性’是实然,变化气质使实然的气质之性反本于天地之性,人性不是二元而是一元。道理如此来阐述,祁先生的学说才没有漏洞。”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气学的人性理论就是“二元论”,这位姓杜的小相公直接把人家的理论从根本上否定了,提出了“一元论”的观点。这是把祁元道的理伭从根本上直接铲除啊。

但不得不说,杜小相公说的确实有道理啊。

所以说,难道祁元道的学说不只是有漏洞,而是整个理论从根子上都是错误的?

大家看向端坐在台中的祁元道,对他的理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个学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读书人对它的认可与推崇,它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认可与推崇之上。一旦失去了这种认可,那么它就如同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不过一瞬就轰然倒塌。

此时,大家对于祁元道的信任、对这这些年来认可与推崇的气学的信任已摇摇欲坠了。祁元道要是不提出反驳意见,从理论上把杜锦宁的说法驳倒,那他的理论,他的一切声望与地位,就如同雪山崩塌,完全不可救药了。

他的弟子都脸色大变,对着祁元道唤道:“老师。”期望他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齐伯昆的政治斗争十分丰富。陆九渊几人,甚至于袁修竹,他们都是读书人,都沉浸在学术讨论的胜利中顾不得其他,齐伯昆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知道此时需要缓和气氛,而不宜再咄咄逼人,否则这时候祁元道被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杜锦宁虽在学术上赢了祁元道,但在为人处世上要被人诟病,觉得他太不尊重前辈与老者,得理不饶人。

他赶紧推了袁修竹一把,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袁修竹立刻朗声道:“宁哥儿,不得无礼。祁先生研究儒学几十年,又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质疑的?你还大言不惭,竟然还要把人家的二元论改成一元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还不赶紧向祁先生赔礼道歉?”

杜锦宁大松了一口气,她也十分担心祁元道会被气得吐血。其实她还有许多质疑没提出来呢,看到祁元道这样子,她都没敢再说下去了。这老家伙也太弱鸡了一点,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真没劲!

她赶紧拱手道:“对不住,祁先生,我不过是才读了几年书,才疏学浅,不知天高地厚,刚才言语过激了些。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祁先生看在我年幼的面上,不要跟我计较。”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正寻找退路的祁元道一下子被堵住了去路,竟然退无可退了。他“噗”地一声,一口老血从嘴里喷出。

而他这时候才吐血,大家对他与杜锦宁的感观就大不相同了。

大家都摇摇头,纷纷叹息道:“唉,这祁先生的心胸也太狭窄了些。他的理论有问题,难道还不让别人提出来吗?这些年,他太过顺风顺水,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倒是那位小相公,即便找出了理论漏洞还谦逊若此,真是少年出英才,了不得啊。”

第511章 建立学派吧

祁元道吐了血,他的弟子和祁思煜都手忙脚乱,顺气的顺气,安抚的安抚。赵昶吩咐管家:“叫人给祁先生看看。”

他是皇子,到这地方来,总得防几手,除了或明或暗地带了好些护卫之外,郎中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以防止在此受伤却离医馆遥远,救治不及丧了命。

那边厢,祁元道的弟子有心想责怪杜锦宁几句,或是用话语引起大家对杜锦宁的指责和不满,可思来想去,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要是杜锦宁那位长辈不出声喝斥她,她又没有态度诚恳的道歉,他们还可以说一说;可他们既做了这一步,他们再指责杜锦宁,怕是要让在场的众人对他们更加不满了。他们只得咽下这口气,关心起祁元道的身体来。

赵昶派去的郎中给祁元道拿了拿脉,开口道:“急火攻心,没有大碍,最近不要再动气就好。”

这更坐实了祁元道心胸狭窄的名声了。

开一个讲学辩论会,那就是要互相辩驳的。祁元道自己的名声,也是在问诘别的学者时慢慢建立起来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就不许别人质问呢?问他几句就吐血,这人完全不是一个大儒对于学问应有的态度,只在乎自己的名声而已。

这么一折腾,祁元道不光在学术上输了个彻底,便是在作人上也一败涂地。

与他相反的,这时候已有许多人到杜锦宁面前,夸赞她年少有为,再顺带自我介绍一下,等讲学结束后也能有借口去拜访杜锦宁。如果能与这位一看就前程可期的少年相交于微末之中,以后他中了举人、进士,他们至少能有个显摆的机会,没准还能沾一沾光。

祁思煜心系祖父安危,无暇顾及杜锦宁。直到赵昶所带的郎中说祖父无碍,他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正想用目光将杜锦宁给杀死,就看到她身边围了七八个人,大家都满脸笑容,态度极为热络。虽说这些人身份都不高,但这叫祁思煜也差点吐了口血。

那些人,以往都是围着自家祖父打转,对自家祖父满口奉承之辈,现在竟然全都跑到杜锦宁身边去了。

“师侄。”八字胡男子拍了拍祁思煜的肩膀,“师父说要回去了。”

祁思煜忙伏身去看祖父。

就见祖父满脸灰败地道:“煜哥儿,咱们回去吧。”

祁思煜也知道局面无法挽回,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就多丢一刻脸,当下命令道:“把轿子抬过来,把老太爷抬下山去。”

祁元道已六十多岁,平时又养尊处优的,来的时候就是乘轿的。这会子祁思煜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祁府的下人就抬了轿子来,把祁元道抬了下去。

虽说在辩论中败北,但面子还是要的,八字胡男子与两三个师兄便留在原地,向那些德高望重的学者致歉。那位主持此次讲学的老者又帮祁元道讲了一大堆挽回的话,给他找了找补,这场讲学就虎头蛇尾的草草结束了。

“几位兄台,大家都下山了,我们也下山吧。”齐慕远见还有人跟杜锦宁说话,知道她心里不耐烦也不好表现出来,赶紧出言帮她解围。

“是啊是啊,有什么话下山再说。”袁修竹也道。

大家这才一起下山。

下了山,大家本来是要分开走了,但赵昶却仍紧跟着他们,似乎要跟他们一起走。

齐伯昆不得不出声问道:“赵公子不回去歇息么?”

赵昶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齐伯昆略一思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赵昶是祁元道邀请来的,他现在住在祁府里。可祁元道经此一役,想来已没精力顾及赵昶了,赵昶对祁元道失去了敬仰之心,不大愿意再住在祁府,更想住到杜锦宁家里或是他们齐府

但此时弃祁元道而就杜锦宁,容易被人说闲话。

再者,有皇子住在自己家,虽是一份殊荣,却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要是出了什么安全问题,那就是满门抄宰的大罪。

齐伯昆到了这样的高位,倒也用不着去巴结讨好像五皇子这样手无实权的皇子了。他自己不乐意,也不想为杜锦宁招惹一个大麻烦。

所以即便想到了赵昶的心思,他也没有出言邀请,只装作没这回事,笑道:“一会儿回去,想来会有无数人要去杜家拜访锦宁。赵公子你想跟锦宁探讨学问,怕是没有机会。不如明日再来。”

赵昶也明白齐伯昆话里的意思。

刚才在山上,到杜锦宁面前套近乎的都是名声不显的举人,那些进士或是德高望重的学者,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做出讨好杜锦宁这么个小秀才的举动。但下了山,背地里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跟杜锦宁交好的,或是自己亲自上门来以示亲近,或是派家中子弟来跟杜锦宁交好。这时候如果他们看到他赵昶在杜锦宁家里呆着,这跟他搬离祁府而去杜家或齐府的行径一样,都会让人说闲话。

另外,杜锦宁忙于应酬,也没有时间跟他探讨儒学。

他不得不点了点头,对杜锦宁道:“明日我再上门向杜公子讨教讨教。”

“是我向赵公子讨教才是,赵公子在儒学上的见解有许多是我不及的,昨日我收获极大。”杜锦宁笑道。

这倒也是实话。毕竟教导赵昶的都是当世大儒,是比祁元道还要厉害的存在。赵昶又是个潜心学问的,对于儒学有自己的深刻理解。昨晚探讨的时候,杜锦宁也受益良多。

于是赵昶便与他们分别,带着明护暗护们去了祁家。

而杜锦宁回到家刚吃了一顿饭,就有客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了,一如齐伯昆预料的那样,可是有学者亲自造访,或是派其子弟前来拜访交好。一直到天黑,杜锦宁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两日,杜锦宁都没能去书院,除了应付时不时上门的客人,余下的时间就是跟赵昶探讨学问。齐慕远全程作陪。到最后陆九渊三人也加入了进来,大家越说越兴奋,越说收获越大。

末了赵昶道:“杜锦宁,我看你这理论十分完善,你不同自己建立一个学派,把你的理论推广出去。”

第512章 出事了

杜锦宁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不过是个小小秀才,对于儒学也不过是一点浅见,哪里谈得上建什么学派?怕不得惹人笑话。”

“谁敢笑你?”赵昶的皇子威严露了出来,“秀才怎么了?只要有真才实学,一样受人尊重。”

杜锦宁仍然摇头:“八月就乡试了,乡试之后再说吧。”

她这样,赵昶倒是佩服她的心性了。要是换了别人,有了这样的成就,恐怕早就飘起来了,哪里还像这般稳得住?

他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齐伯昆却在一旁插嘴道:“小宁儿,我建议你现在写上两篇文章。许多人都想看你的文章呢。”

杜锦宁跟他对视一眼,老小两只狐狸对彼此的心意都心照不宣。

杜锦宁犹豫了一下,最后在齐伯昆和赵昶的劝说下点了头:“那我就写两篇文章。”

齐伯昆转头问赵昶:“赵公子还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吧?”

赵昶摇摇头:“恐怕不行,我过几日就得离开。”

齐伯昆就对杜锦宁道:“既如此,你明后两日就不用过来了,专心写文章。也好让赵公子离开前能看到你的文章。”

有赵昶张目,即便杜锦宁仅仅是秀才,这名声也能宣扬开来,所以现在写上两篇文章以满意赵昶的渴求,还是很有必要的。再说,赵昶老是拖着杜锦宁谈儒学,齐伯昆担心谈多了,杜锦宁把肚子里的货倒没了,赵昶会对她失去兴趣。酒饮微醺,花看半开,谈兴最浓时戛然而止,那才是最让人掂记的。齐伯昆不想再让赵昶跟杜锦宁谈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赶杜锦宁去写文章。

杜锦宁就看了看赵昶,面露踌躇之色。

赵昶正尽管十分舍不得跟杜锦宁谈论儒学的机会,但又想看她系统地将她的观点写在文章里。待他回京时,也可拿这文章来细细品味。

他点了点头,同意了齐伯昆的提议:“行,你接下来两天就好好写文章吧。我对杜公子的文章翘首以盼。”

杜锦宁十分高兴。

被人缠着天天谈儒学,让十分腻味。现在终于可以因书院里躲清静了。

当天杜锦宁就回了书院,并且宣告,她要闭关写文章,请勿打扰。

闻讯而来想跟杜锦宁套近乎的山长立刻化身为守门人,把得知杜锦宁回书院上门请教的先生和学子都挡在了门外。

要是南麓书院出了个大儒,那他们书院可不比府学差了。不光不差,还更上一层楼——祁元道已垂垂老矣,如同天边的夕阳,很快就落山了;可杜锦宁还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南麓书院只凭她的名气,至少可以风光几十年。此消彼长,可以想见南麓书院压倒府学的日子。

齐慕远自然知道杜锦宁写文章就是个快枪手,而且那些理论学说就在她脑子里,不消半日功夫就能把两篇文章写出来。但他深知杜锦宁烦应酬,这几日陪着笑脸应付陌生人的吹捧,已让她到了快崩溃的边缘了。

因此他也不说破,只由得杜锦宁假装闭关,怕她关在屋里憋出病来,到了吃饭的时候还大声嚷嚷:“身体重要。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饭呢?科考的时候还按时吃饭呢。走走走,跟我一起去膳堂吃饭,也好走几步,别老坐着,对身体不好。”拉着杜锦宁去膳堂吃饭,也好让她走动走动。

山长听了这话,自然深以为然,也拿这话来劝杜锦宁,还告诫书院的师生:“杜锦宁没把文章写出来前,不许打扰他。”

于是杜锦宁算是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因为这日子太过清静了,两天过去之后,她干脆又躲了一日。

可到了第三天,守门的斋夫过来禀报,说杜家的下人来求见。

山长思忖片刻,当即叫了许成源来:“你岳母家的下来过来求见杜锦宁,你去看看是什么事。要是小事,别打扰他。其他事情,你能处理的就帮着处理了。处理不了,你先来跟我和齐慕远说。杜锦宁写的文章可是关乎他的前程的大事,万不可因家中小事就扰他清静。”

许成源当即去了,出门就看到江北站在书院门口,正眼巴巴地往里瞅着。

江北和江南的事,他自然也知道。像这种奴仆消籍成为自由身,是需要通知亲朋好友乃至邻里熟人的,以免这些人再打着杜家的名号做坏事。

他还没开口,江北就扑过来,焦急地道:“少爷怎么不出来?”

许成源把衣袖从他手里扯过来,冷着脸道:“江北,你已不是杜家下人了,不必这样称呼杜锦宁。”

江北心急如焚,不愿意在称呼上花精力,连忙改口道:“杜少爷怎么不出来?”

许成源一听这话更反感了,说话的语气越发蕴含火气:“为什么要出来?你是谁啊?还能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不是…”江北也知道杜家的亲朋好友可能都拿白眼狼来看待他们兄妹俩,心里既委曲又焦虑,“我妹妹丢了,我想请杜少爷帮我找找。”

“丢了?在哪里丢的?不是在杜家吧?”许成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不是…”江北目光闪烁。

许成源看他这样,心里越发生疑,不过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是你找杜少爷做什么?他又不是捕快。丢了人你为什么不去衙门报案,却来找杜少爷?”

江北哑然。

他跟着杜锦宁做了两年仆人,早已习惯了有事找少爷。而且少爷是那么聪明那么能干,不管什么事,到了他的手里,都没有做不到的。所以妹妹不见了,江北第一反应就是来找杜锦宁。

许成源想想妻子的叮嘱,看着江北,缓了缓语气道:“杜少爷现在在写两篇十分重要的文章,这关乎他的前程和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你没看许多人想来拜访他,都被婉拒回去了吗?我们山长亲自守在这里,不许人打扰。你把你妹妹丢了的情形告诉我,我去衙门里递个帖子,让捕快帮你找找。”

第513章 一波骚操作

这几日书院守门的斋夫帮杜锦宁挡过不少来访的人。所以对于来见求杜锦宁的江北,斋夫也把话说清楚了。江北倒也知道许成源的话不是托辞,而是实情。

于他而言,妹妹丢了是天大的事;可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来说,大概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吧。

他心中沮丧、焦急、悔恨、自责…等等情绪如同潮水一般,差点将他淹没。

待这些情绪退去之后,他心里就一片茫然。

他该怎么办?

许成源见他这样,冷道:“你要报案,我可以帮你去衙门递个帖子,不过你得跟人家捕快说实话。藏着掖着那还是算了,你自个儿找吧。”说着转身就要进书院去。

“姑爷…”江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担心许成源生气他又赶紧放开,改口道,“许相公。”

许成源没再要走,不过也没有说话,只冷眼看他。

江北知道自己不说实话,恐怕许成源是不会帮他找妹妹的,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许相公能跟我去我家坐坐么?”说着赶紧又补充一句,“我家离这儿不远。”

许成源并不想去。

他对江北没好感,更何况江北家还有个江南。以前在博阅书院的庄子上时,因为杜家就那么一个小院子,杜家的杂事又都是江南在做,所以他每次去杜家时也能碰上江南,知道这丫鬟容貌比较出众。

前些日子,他也从妻子的抱怨中知道江南想攀高枝,从而从杜家出来成了自由身。他十分怀疑今天这一遭是江北、江南兄妹俩做的圈套,等会儿他去了兄妹俩住的小院,没准江南就碰瓷赖上他。

虽说江南放弃杜锦宁和齐慕远这两个俊美又无妻子的小郎君,碰瓷他这个样样都不如两人的男人概率有点小,但许成源这个猜疑之心一起,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万一江南觉得杜方菲性子好,觉得自己有能力把杜方菲挤下去,成功上位为许家少奶奶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这种可能,他心里有了疑心,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许成源板着脸道:“你有话就在这儿说,没话就算了。”

江北也不知许成源是脑补太过,想多了,只以为他对自己弃主的行为不满,不愿意搭理他。

本来如果见不到杜锦宁,求见一下齐慕远是最好的弥补办法,但他不敢求见齐慕远。齐慕远的冷脸一向是他比较害怕的。而且许成源对他是这样的态度,齐慕远为人冷淡,想来更不愿意帮他了。此时拒绝许成源的帮助求见齐慕远,岂不是把唯一愿意伸手帮他的许成源也得罪了?

他无奈地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不远处的守门斋夫,倒也没什么行人。在这里说事,也未尝不可。

他恳求地看向许成源:“那咱们能不能去那边点说话?”他指了指不远处,担心许成源不答应,又补充一句,“实在是这事干系有点大,不宜让人听见。”

一听干系大,许成源就皱起了眉头。

杜锦宁毕竟是江南和江北的旧主,而且这两人离开杜家没几日,他们做什么事,很容易就牵扯到杜锦宁身上。如果他袖手不管,没准事情就越闹越大。

他便往江北指的那处走了走,离书院门口远了些,道:“好了,现在说话没人听见了。”

江北这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给说了。

听完他的话,许成源瞪大了眼睛,像是见鬼似的看向江北,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们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原来,江南前几年虽差点被卖到青楼,但有兄长护着,后来又进了杜家,倒也没吃什么苦,所以有些少女的天真。总觉得凭自己不俗的容貌,嫁个好人家还是容易的,至少比在杜家嫁给小厮,一辈子为奴为婢强。

等跟着哥哥离开杜家,自立门户了她才知道事情并不如她想像的那般简单。

小门小户的,想做到完全深居简出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邻居的婆子小媳妇见得小院有人住,自然要打听打听,等江北回来的时候,还要跟在后面往里探头探脑的。得知江南的存在后,时不时地敲门借着油盐窜个门子什么的,好从聊闲中知道这容貌出众的兄妹俩的来历,这让江南十分没有安全感。

江北江南容貌太出众了,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不由得别人对他们的来历不多想。没几日就有人说他们是从勾栏里逃出来的了。待江北一再和大家解释说他们是从前葫芦巷杜家的下人,一个丫鬟爬主子床、被主母赶出来的戏码又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总之,不过几日的功夫,关于他们两人的流言不下五六种,江北每日出出进进都被人指指点点;家里更是时不时就有人来敲门。江南不开门,那些人就在门口用各种污言晦语骂她,弄得兄妹俩生不如死。

想想就算搬家,这样的情形也是免不了的。而自由身是他们求来的,此时再回杜家去,一来没脸,二来江南也不甘心。

所以江南迫切地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给嫁了,好离开这种尴尬的境地。

思来想去,兄妹俩还是决定把目光放到了葫芦巷。

葫芦巷的人非贵即富,家中有什么情况,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江北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想要挑一两个最佳人选不难,总比其他地方不知底细的来得强。

把年貌相当的人筛选了半天,他们发现,当初杜家乔迁的时候到杜家贺喜的那位苏若虚就是一个最佳人选。

苏家的家境不比齐家差,苏若虚二十多岁就是个举人,长得也很不错,为人温文尔雅,最难得的是他成亲五六年,妻子并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又没有其他妾氏。

江北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自家妹妹去给人做小,但形势比人强,他这两日便请了假回葫芦巷打探消息,好摸清楚苏若虚的行踪,以便于制造个巧遇,让苏若虚跟江南来个一面之缘。

但苏若虚专心在家读书,很少出来走动。江北上次来找杜锦宁的时候就被赵昶的手下按住了,他去打探苏若虚的行踪的时候又被审问了一番。好不容易费了半天口舌回到家,他就不敢再去葫芦巷了。

为了给妹妹一个交待,他便把赵昶的情况说了,道:“不是哥哥不愿意去打听,是咱们不好老去那里走动。那人是京里来的,想来没多久就会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再去打听,你且耐烦几日。”

鲁小北现在今非昔比,除了置了大宅子,家里还买了许多下人,有些还是他从京中带回来的。京城的口音江北自然能分辨出来,由此知道赵昶一行人是京中来的。

打算把这事先放下,今天江北便去上工了。没想到回到家里,就发现妹妹不见了,门是锁着的,家里也不见凌乱,桌子上压的一张纸条,是江南写的,说她去葫芦巷了。

但江北跑到葫芦巷找了半天都没见着人。

“杜家问过了吗?苏若虚家里问过了吗?”许成源道。

“都问过了,说我妹妹没去那儿。”江北沮丧地道,“太太…杜太太说并没有见着我妹妹。”

许成源想了想,道:“我帮你打听打听,打听不了再报官。”

“多谢许相公。”江北喜出望外。

看许成源这态度,他以为不会管他们兄妹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