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钧进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元槿百无聊赖的模样。他也不让外头人通禀,大跨着步子进了屋。当头就要见礼,被元槿让孟嬷嬷一把扶住了。

“旁人也就罢了,哥哥也要与我客气么?”元槿笑问道。

邹元钧了解元槿的脾气,见她如此说,又看屋里除了元槿外,只孟嬷嬷连带着往日元槿身边的三个丫鬟,邹元钧就没太过拘礼,在离元槿几尺外的地方坐下了。

邹元钧来了后,这边倒是无甚太多相熟之人。所幸的是贺重凌也在,两人就摆起了棋局,无事可做的时候权当打发时间。

元槿不愿和徐太后还有蔺君澜处在一处。杨可晴又是要时常跟着姚先生学习。元槿乐得跟哥哥还有贺重凌在一处待着。

两人一个棋路沉稳暗藏机锋,一个尖锐凌厉好不退缩,一来一回的,倒是不分上下,各有胜负。

初时元槿看得有趣,到了后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邹元钧说道:“若是身子乏了不若去歇一歇。”

元槿就笑,“邹大爷不说自己棋下的不好让看的人无趣,反倒要说我身子不好来了。”

元槿在家里的时候就惯爱“欺负”哥哥们。邹元钧都已经习惯了她这般样子。恰好一局结束,他索性站起身来将位置让出,“不若你玩一会儿吧。”他说着,朝贺重凌望过去,“想必贺大人不会介意的。”

邹元钧印象里元槿和贺重凌颇为熟稔。在太平镇的时候便是如此。

贺重凌淡淡一笑,并未多说,气定神闲的将棋子收好,将其中一盒给了元槿。

元槿知晓邹元钧是看出了她的无聊所以如此。也不推辞,接过盒子从中拈起一子放了上去。

棋子莹白坚硬,夹在纤细白皙的指尖,衬得手指更加娇嫩柔滑。

贺重凌目光盯着白字定定的看了会儿,待到它落到了棋盘上,方才挪开视线。

两人你来我往了好半晌,最终是个和局。

邹元钧看了看贺重凌,又看元槿,呵的一声轻笑,低声道:“贺大人就算是让人,也是让的极有风度。”乍看之下,竟然瞧不出哪里开始让的。

贺重凌笑道:“娘娘棋艺好。”

元槿连连摆手,“哥哥面前你就不用帮我说好话了。”她哂然笑道:“与他对战过好些回。我那点水平,哥哥一清二楚。”

贺重凌便淡淡的点了下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慢慢的将棋子收起。

几局下来,邹元钧看的有些发困。

任谁对着个四平八稳每次都和局的棋战都会提不起精神。

邹元钧索性拿了本经书到树下去看。

元槿扬声叫他,他也不肯再过来,晃了晃手中之物,说道:“这个更好。”

这明显是说她下棋还不如经文有意思。

元槿甚是受打击,脸色苦哈哈的很是颓丧。

贺重凌却笑,垂眸看着楠木棋盘,望着上面的纵横线,说道:“这不正好?娘娘若是有事问我,倒是方便了。”

元槿回身过来,朝他望了一眼。面上的沮丧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她就落了一子到棋盘上,又伸出手指朝着白字划拉了一下,圈了三个子出来。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旁人不会留意到。贺重凌却看见了。

他抬眸望了下,紧接着跟了个子落下。

元槿奇道:“你这没放对地方吧。”说着就要挪动他的黑子,“难道不知道?”

说那最后一句的时候,元槿正巧在往前伸手。她又快速划了一道线,将六个黑子给划拉了过去。

六,陆也。

元槿分明是问陆家知道不知道。

贺重凌眼含笑意,口气却很是严肃,“你觉得可能会不知道吗?”说着,他挪动了下自己先前搁着的黑子,放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样的话,才对。”

元槿心里发凉。

蔺松华早前已经被陆家接了去。这倒也是。一个孩子被人带走,家里大人怎么会不知道?

但是陆家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

这就是在帮三皇子遮掩了。

“落子无悔。贺大人你这可是算输了。”元槿抿了抿鬓发,望了眼枝叶不动的树木,说道:“天气这样热,我看不如明日就回去。若是过了暑气,可是不妙。”

贺重凌顺口接了几句,两人又将这一局对战完,就将棋盘收了起来。

元槿想要早点回去的提议很快就被徐太后接受了。

徐太后并非一下子就答应下来,而是元槿从旁相劝后才应允。

元槿用的理由也很简单——杨可晴明天就要走了。左右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不如一同离开,还能在路上做个伴。

蔺君澜喜好玩乐,在宫里拘的久了,有些不愿回去。被徐太后怒瞪了一眼,倒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谁知临行前还是出了点岔子。

翌日上午,天气稍微有些阴,漫天的灰色,看不到一丝亮光。

好在没有下雨的黑云。这样的天,倒是适合出行。最起码不会太晒。

徐太后也因了这天气欢喜了几分。她让元槿去歇着,她自己看着宫人们在收拾行装。

元槿就去寻了姚先生在说话。

杨可晴听闻要一起走,很是欢喜,拉着元槿的手问七问八。

元槿还没反应过来,姚先生倒是先听出了点道道,与杨可晴道:“你若是想寻你母亲,不妨和娘娘直说。”

杨可晴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元槿仿若没看到她的羞赧般,指了一处地方说道:“我先前过来时,她正在树下吃冰镇绿豆汤。如今不知用完了没。”

杨可晴笑嘻嘻的谢过了元槿,这便朝着那边欢欢喜喜的过去了。

元槿本想着这下子母女俩关系许是能缓和一些。谁料她还没和姚先生说完话,杨可晴就气鼓鼓的回来了。一张米分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并非欢喜的,而是给气的。

元槿细问缘由。

杨可晴心里有气也不会对她发,就将之前的事情大致讲与她听。

原来先前蔺君澜刚好喝完了绿豆汤,正漱口的时候,抬眼看见杨可晴。

当时两人的气氛还算和乐,来回说了几句都心平气和。

出现岔子的时候,是蔺君澜冷不防看到了杨可晴臂上的金镶珊瑚珠手钏。

她愣了下,奇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杨可晴一直想着东西是母亲送来的,故而欢喜。听了这句话,她脸色瞬息万变,最终沉静的说道:“不然应该在哪里?”

蔺君澜看她脸色不太对,迟疑着没敢开口。

杨可晴上前半步,逼问蔺君澜:“究竟是不是你送我的?”

蔺君澜没敢回答。

就算是本来打算送给杨可晴的,可那也是徐太后的意思、徐太后的东西。而后她自作主张将东西给了元槿…

她当时是觉得,既然徐太后准备和元槿打好关系了,索性她也往元槿那里去,试探着看看那小丫头是不是如徐太后说的那般好。

因为她觉得空手去不太好,索性就将那手钏给了元槿。毕竟元槿人年轻,又漂亮,戴着这样鲜艳色泽的饰物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哪知道东西辗转一番又到了杨可晴的手里?而且还说的是她送的…

此时此刻下,在杨可晴的逼问下,她倒是不好意思点这个头硬说是自己怂的。

杨可晴的眼圈儿瞬间红了。她一把撸下手钏,狠狠掷到地上。金属撞击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镶在上面的已经被撞碎掉了下来,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色。

杨可晴就这么跑了回来。

姚先生听闻,在旁叹了口气,拍了拍杨可晴的肩,说道:“送这东西来的嬷嬷说是你母亲送的。”

杨可晴绞着手说道:“不是她。肯定不是她。”说罢又恨恨的踢了下脚,把脚前的一颗石子踢出去丈多远,“若是她的话,她肯定就直接承认了。”

元槿有心相劝,也不知道从何开口。安慰了杨可晴几句后,就去寻了徐太后,让她来拿主意。

徐太后听了后并未和元槿多说什么。只将蔺君澜叫了去怒斥一通,而后让蔺君澜去寻杨可晴。

哪知道杨可晴和姚先生竟然是一声招呼都没打,已经凑着这会儿的功夫离开了山明寺。具体去往的方向,却并非是冀都那边。

徐太后这回可是恼了蔺君澜,连车子也不与她一起坐了,直接板着个脸一直到了冀都都没好转。

回来安顿好之后,单嬷嬷来寻孟嬷嬷诉苦:“大姑娘也是个心眼儿实的。这事儿承认下来就一句话的事,哪就那么复杂了?偏偏…”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孟嬷嬷心说蔺君澜那种性子也能说一句“心眼儿实在”?面上笑得温和,劝道:“您老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过上几日许是就好了。”

单嬷嬷也是急得不行了方才过来。孟嬷嬷说完后,她又有些懊悔,觉得自己不该走这一趟来与孟嬷嬷说,又暗自叹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后想了想还是与孟嬷嬷说道:“怕是难。以往小郡主即便恼了大姑娘,也没有这样连句话都没就走的情形。”迟疑了下,她问孟嬷嬷:“娘娘那边可能帮帮忙?”

孟嬷嬷苦笑着摊了摊手,“娘娘现在都还没弄清这整个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单嬷嬷想了下,确实,徐太后和元槿说起来的时候,只三两句带过去,并未点透。她只能叹息着摇了摇头回到静明宫。

因为之前蔺君澜和杨可晴的事情耽搁了会儿功夫,所以回到宫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之前单嬷嬷来寻孟嬷嬷,便是趁了徐太后用完膳的时候。而元槿觉得奔波一路后身子不舒爽,洗了个澡方才传膳。因此她就更晚了一点。

待到她梳洗完毕裹着衣裳出来,饭食已经摆放齐整,蔺君泓执卷而坐,在灯光下看书。

听到动静,蔺君泓将书搁到一旁,上前过来扶她。

秋实这便松开了元槿的手臂退了出去,从外将门给掩好了。

两人在桌前并肩坐下,元槿就说起了贺重凌讲的那件事。

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蔺君泓抬手止住。

“好好吃饭。”他将筷子塞到她的手里,开始不住的往她碗里夹菜,“这些事儿,我自有定论。”

看他如此,元槿心里安定了许多。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和蔺君泓提。

哪知道又是刚开了个头,就被他止了。

“吃饭。”蔺君泓将剔了骨的糖醋排骨塞到她的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传到口中,元槿也是饿了,当即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夹了米饭吃着。待到咽下,又有一块鱼肉到了她跟前。

几次三番下来,元槿终是发现了不对劲,搁下筷子责问道:“怎么只有荤菜没有蔬菜?”

蔺君泓笑道:“这两日吃素食还没吃够?”

出乎他的意料,元槿居然摇头说道:“那里的斋菜很好吃,我很喜欢。”

蔺君泓讶然,低笑着暗自思量,若将山明寺掌厨的大师们掳来宫中做御厨,到底有几分胜算。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细细考虑这事儿,第二日晌午,倒是迎来了一些惊喜。

徐太后让人给元槿送了两道素菜过来,做的竟是和山明寺那里的极像。虽然口感上不是百分百的相同,却也足够让元槿十分惊喜的了。

“这菜是怎么来的?”元槿笑着让人将送菜过来的单嬷嬷叫进屋,细问道:“看着不像是从寺里带回来的。”

若是昨日里让寺中僧人做好了再带来,这样的天气隔了一夜定然就发酸变质了。倘若用大块的冰镇着来保质,菜的色泽又不会那么新鲜。

瞧着像是新做出来的。

可是新做出来的,怎么可能?

单嬷嬷看了眼旁边的蔺君泓,笑说道:“太后看娘娘吃的高兴,特意让人去跟着学的。巧的是静明宫跟过去的一位公公早先在御膳房做过,他跟着大师们学了这两天,倒是掌握了点诀窍。今儿上午太后就让他在静明宫的小厨房里试着做了这两道出来。若娘娘觉得好,每日里都给娘娘送菜来。”

说是将菜送来,却没说将人调到永安宫来伺候、为元槿做饭。

元槿明白,这位公公怕是徐太后身边得用的,等闲离不开。

既是如此,肯让自己身边得力的人去学了那么久的菜式,回来后让他下厨来帮忙做饭,太后这番心意也是很不错了。

徐太后主动示好,元槿自然领情,笑着说了句“那我可是有口福了”,不过也叮嘱道:“不用天天做。偶尔吃上一次便好。”

单嬷嬷笑着说没事,太后说过,天天送也无妨。

元槿正要再开口,旁边蔺君泓凉凉的说道:“何必这么麻烦?让他教了御膳房的人,不就省了许多事?”

听了他这话,元槿也是无奈。

谁不知道还有旁的更简洁的行事之法?徐太后分明是想缓和下和她的关系,所以才这样绕圈子的来做。

偏偏蔺君泓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要说单嬷嬷也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听到年轻的帝王这样逼问,不急不躁的说道:“这是太后的主意。陛下若是有新的想法,不如去和太后商议。婢子是做不得准的。”

蔺君泓勾了勾唇角,未再多说什么。

方丈大师赠与元槿的两个坠子,缘由元槿转述给了蔺君泓听。

蔺君泓知晓后,竟是不让旁人动手,亲自学了打络子的办法,一点一点的做了两个大红色的,将两个坠子挂在上面,而后择了其中大一点的那个给元槿。

元槿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亲自动手。

蔺君泓满腹的心思没法和她言说,只能含糊答道:“我想着,心诚一些,效果应当更好。”

旁的不论,他这话倒是实打实的正确。

元槿思量着他或许是怕她生产的时候会遇到困难,所以求了这一个来保她平安。心中欢喜且温暖,她就日日将这坠子佩在身上。

有孕四个多月后开始,元槿的胃口已经一点点更加的好了起来。

说起来她之前三个月也没有太过于遭罪。虽然吃东西的时候感觉口味不对,但最起码,那种呕吐得天昏地暗的情形没有出现过。虽然偶尔有过吐出来的情形,倒是不多。

孟嬷嬷直道她是个有福的。

“一般有孕之人能够安安稳稳吃下东西就是难得了。能够不吐,那就是难得中的难得。”孟嬷嬷的语气里满是喜意,“可见小殿下是个知道疼娘亲的。”

“可不是。”葡萄也道:“就连太医也说,娘娘这一胎怀的极其安稳。”

说着话的功夫,静明宫里就来了人。

正是单嬷嬷。

自打从山明寺回来以后,单嬷嬷日日都要过来给元槿送吃的。

早先的时候,还只是从山明寺学回来的素食。渐渐的,就多了煲汤。如今元槿胃口好了后,连同甜点也一并做了送来。

看到单嬷嬷吩咐着身边的小太监将食盒放到桌上,樱桃忍不住掩口笑道:“哎呀,我可刚发现,这食盒可是一日比一日大呢。”她朝向单嬷嬷,问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初次嬷嬷拿吃的过来,是用了最小的那种食盒吧?”

最近单嬷嬷来得多,永安宫里的宫人们就和她熟识了许多。特别是元槿身边的几个,已经能够很自如的和她开玩笑了。

樱桃是个伶俐的。

她说“初次拿吃的过来”,便是说的从山明寺回来第二天那一次开始算。

她刻意忽略了之前引起不快的徐太后日日让人送来的那些汤,单嬷嬷也领情,就顺着她的话说道:“初次东西少,自然是放得下。如今却不成了。”

如今她用的食盒,是两人抬的那种大食盒。宽有两尺多,足足有六层高。每一层还都能放进去两个菜碟两个平盘。

元槿笑着让人给单嬷嬷拿了锦杌过来,又让宫女引了两个小太监去旁边茶水间喝茶,这才让人将东西一样样摆上去。

每个宫里的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的。若是少了哪一个,还需得再记上去。为免太后那边会麻烦,元槿每次都是让人将送来的吃食装到自己这边的碟子和盘子里,再将脏了的盘碟洗干净搁到食盒里。

她原本打算的是,让送菜来的单嬷嬷和小太监们先回去。这边收拾好了后,遣了人将东西送回静明宫就好。

哪知道太后吩咐一定要单嬷嬷她们自己带回去,免得麻烦了这边的人。

元槿就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让单嬷嬷他们暂等着。待到收拾妥当了,再由他们带回去。

因为蔺君泓白日里忙碌,每天的晚膳都是蔺君泓和元槿一起用的,所以徐太后就择了午膳的时候来送。

可巧的是,今儿蔺君泓将政事尽快处理好了,提前来了永安宫。而刚刚洗净的餐具还没有完全放好,单嬷嬷他们还没有离去,这便恰好遇到了。

蔺君泓初时没有看到单嬷嬷,当先抬眼看到了满桌的东西,疑惑道:“我记得还不到传膳的时候,特意早点来和你商量吃什么。怎的今儿那么早就摆上了?”

元槿笑着说道:“母后体谅我,多送了点东西过来。”

单嬷嬷就带了刚刚从茶水间过来的两个小太监给蔺君泓行礼。

蔺君泓看看他们,又看了看最大号的那个食盒,薄唇紧抿了半晌,最终一言不发,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他站在屋门口静立了半晌,微笑着和元槿说了会儿话后,终是坐不住了。说了句“你等我一会儿”,这便站了起来,大跨着步子往静明宫行去。

徐太后正在给屋里的花儿浇水。

听人来禀,说是陛下来了的时候,她的手晃了晃,水就洒了些出来,落到了花盆外面的花架子上。

徐太后拿了布巾擦拭着水渍,就听脚步声传来。

她头也不回,问道:“阿泓今儿怎么想起过来了?”

蔺君泓沉声道:“太后怎的如今送那么多东西给槿儿。”

之前单嬷嬷回来的时候,徐太后已经听说了蔺君泓脸色不善。如今看他过来质问,心里已经有了底,便道:“我疼自家儿媳,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