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一个这般的女儿亦是不易,不在家中延请塾师,特地送到宜阳书院来,可见家中对她们期望之高,这样的女儿,说难听点颜家也是奇货可居,将来必定要嫁给他们在仕途上最为看好的对象。萧禹虽然家中富裕,也是名门出身,但年纪幼小,未听说学问上有什么造诣,且又是皇后外戚家出身,只怕颜钦若看得中,颜家却绝不会中意。

嗯……难道赵元贞就是因为一开始便拿稳了颜家不能答应婚事,所以才这么热衷于撮合,想要给颜家添些乱子?

宋竹也觉得自己是将赵元贞往坏处想了,只是她素日里总觉得赵元贞心思细密,处处是谋定后动,给人以颇有城府的感觉,忽然间这么热情地帮着颜钦若奔走传话,她自然觉得赵元贞未必只是好心而已。

再想想,她以宰相孙女的身份,亲事嫁妆都让人艳羡,在学堂内人缘居然不错,也未有人说过她的酸话,可见她实在很会做人。且她都定了亲事,家中还肯送来书院,可见在家中亦是十分得宠,如此娇惯还有如此手腕,宋竹益发觉得赵元贞不简单,有时看着颜钦若,都颇为她担忧。只是碍于颜钦若的性子,赵元贞和她越好,她便越不能多说什么,免得颜钦若转头和赵元贞提起,自己倒是多结了个仇家。

不觉一月学业将尽,转眼便是清明,学中安排了小考,考完后按例有数日是给近郊学生们回乡祭祖的,若是孤身在此求学的学子,则可以继续在书院中苦读,如是外地教授愿讲课也可,不愿讲课,带了学生们春游踏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并无不可。

虽然清明祭祖是男丁的事,但女学不也是男教授么,因此跟着就放了假,横竖这些居住在洛阳的姑娘家,泰半都是要随着兄长一道回去探亲的。颜钦若死活要请宋竹和她一道回家玩几日,带着她出门走走,宋竹却是有些无奈,她自知自己就是想去,家里人也绝不会答应的:若是换了二姐,只怕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想去就去玩便是了,不过她学问粗疏天资有限,孤身一人走去洛阳,何异于光身入虎穴?只怕走一趟回来,宋家姑娘的名声就要全数坍台,连累得大姐、二姐的盛名,都会受到怀疑。

读书上的天分,虽说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宋竹只不忿气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愚钝,用尽心思,也只能吃力地在学堂小考中挣个第二名——按发还回来的卷子看,二姐不说,肯定追不上的,只怕就连四妹在几个月后都要追上来了。

她一怒之下,满心都是要勤能补拙,只待着日后去洛阳时,能在什么诗会、文会中大放异彩,因此也不羡慕洛阳繁华,自是婉言谢绝了颜钦若的邀请。

颜钦若力邀不成,只得罢了,她怏怏地道,“本来这几日,我家自有聚会,还能让爹娘相相……那人,偏偏元贞是不好登我们家门的,我想若你也在,多少也能帮我相看相看。”

明知赵家和颜家的仇怨,还和赵元贞这般掏心挖肺地好,这让人该怎么说她?宋竹好一番无奈,不过她始终还以为萧家是为萧禹提宋苡,听了颜钦若的说话,也是心中一动,便略微打破心里立下的规矩,接腔道,“还以为你都放下此事了呢,怎么,连家里都说得好了?”

颜钦若面上浮起一层殷红,她生得还算不错,此时一羞涩,看来倒真有几分妩媚,她垂下头嗫嚅道,“元贞说你太道学,听不得这些事,我也没和你说起。她为我问了她哥哥,你知道,其实我们家、她们家和萧家都是有结亲的,说来都算是亲戚。她哥哥也因着这一层,过去认了亲,按她哥哥说,他是望海侯家的幼子……”

宋竹再是告诫自己要谨慎小心,此时也是惊愕得冲口而出,“你竟直言托赵衙内,去问他定亲没有?”

“那倒不是。”颜钦若慌忙摇了摇头,“只是望海侯家和我们家有亲戚么,我原是知道的,他们家七八个儿子,现在说定亲事的才只到第三个,他是老小那自然还没定亲,这不必问也是清楚的。”

“按说是如此,可也难说有特例。”宋竹想到家里那封信,顿了顿便道,“那么你爹娘听了,也中意?连嫡庶似乎都尚且还不知道呢。”

颜钦若微微一笑,倒是自然而然地道,“倒是了,你原也不会知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说亲倒也不大分嫡庶,只看个前程。萧正言肯把他带在身边,又送入书院,可见他自然是萧家看好的人才,前程自然似锦。不过我也未和家里说起这个,只是和哥哥提了,问了问他日常在男学那边的表现……”

她面上一红,很有些幸福地说,“是哥哥邀他一道回洛阳过节的。”

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家啊?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个个要求着和我们宋家结亲?宋竹再好的脾气都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想要塞她几句,见颜钦若毫无机心的笑脸,却又是把话哽在了喉间:看来,颜衙内倒是颇为看重萧禹,居然也有意为妹妹和他撮合一番婚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为二姐担忧,连颜衙内都看得上萧禹,可见萧禹人品不差,这门亲事眼看有被颜家抢走的可能,她是应该为二姐担忧的。可只要一想到萧禹那可恶的行径,她又觉得其实若是颜家和他能说成亲事也好,不但以后她不会多了一个讨人厌的姐夫,而且想也知道,颜钦若这性子,少不得日后得让萧禹焦头烂额,就算她看不到,想想也是开心的。

可……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什么了,正好瞧见宋苡出了屋门,便忙拉了拉颜钦若,颜钦若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则声——只是即使如此,宋苡见了,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蹙眉吐舌这样的怪相,本来就是儒家所不喜的‘无仪’,宋竹那日对萧禹扮完了鬼脸,一路都惴惴不安心虚不已,便是因为此故。

有宋苡在,颜钦若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便散了开来,等下午上了课,众女学生纷纷道了节后再见,宋氏姐妹独自坐在书堂读书写字时,宋竹便是借着苏娘去净房的机会,若无其事地问宋苡,“二姐,你可想过,将来的夫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宋苡性子孤高,真是不假,她虽没疾言厉色,但也有些真恼了,眉立道,“在学堂里说这样的事,你对至圣先师难道都没有余下一点崇敬之情么?”

哎,儒门规矩多礼数重,真是不假,虽说她从小在规矩中长大,但一不留神还是容易越线。宋竹摸摸鼻子,只能硬吃了宋苡的训斥,连舌头也不敢吐,埋下头规规矩矩地背起经典来。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苏娘回来,来回看看两个姐姐,虽是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拉了拉宋竹的衣角,宋竹忙冲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让四妹不必担心。

在二姐这里吃排头,对宋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她不埋怨宋苡一句话生生冷冷,让她几乎没法下台,倒是暗自有些愧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冒失,问得太直接了点。宋竹只着急一点:眼下清明在即,有些事也耽搁不得,而按宋苡性子,这几日内自己再提起亲事,只怕都免不得被她数落。可若是没问准二姐的意思就去和母亲说,却又有些不大上算——小姑娘心里算盘拨得可响亮了,自己和颜钦若攀谈亲事,颜钦若做事又还是那么不周密,这些话一旦告诉母亲,肯定免不得又要挨骂,没准又得打手心,若是二姐对萧禹这样的人有意,那也没什么了,若是无意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她心里想,宋苡傲骨天生,只怕压根就看不上萧禹,自己只要问过二姐,知道她于这门亲事无意,也就可以把此事放下,不做耽搁颜钦若婚事的坏人。只是眼下不好问,没得个准话,宋竹心里便实是牵挂,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定,想道:“算了,颜姐姐她们多数是明早就回洛阳,萧禹自然是和她们一起回去了。就是和娘说了,难道娘还能在今晚就把萧禹撮弄来不成?横竖若是萧家真说的二姐,二姐又真看得上他,那么也就是回一封信的事,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倒不怕颜姐姐抢在了头里。——只是,到底萧家是不是为萧禹说亲?”

她有这个疑惑,当晚吃过饭,也就不着急回房,而是跑到厨下和她乳母以及帮厨的老家人们一道说话:宋先生不喜多蓄奴仆,虽说家中人口众多,洒扫庭除少不得有人帮忙,但也并未大肆采买人口,白日里是请族中较贫寒的亲眷前来帮手,虽无个雇佣的契约在,但平时送钱送物,自然绝不会亏待人家。到了晚上,帮忙人口各自归家,一些零碎的活计这才归给忠心耿耿,服侍几代的老家人们来做。

宋竹的乳母便是在宋家服务了三四代以上,说是奴仆,其实和半个亲人也差不多,尤其她几个孩子都是年少夭折,看着宋竹,犹如亲生儿女一般,本来在收拾厨房,一见她来,顿时给她端了一碗酪乳出来。

宋竹笑道,“妈妈,今日她们也送过来,我喝了一碗的。”

乳母哪管那些,迫她喝了以后,又搂着宋竹问长问短,又担心她在学堂里读书太辛苦,很是心疼了一番,又少不得唧咕些家中琐事,宋竹细听一番,还未听到萧家亲事的细节,忍不住就问道,“上回不是说,萧家写信来提亲么,这说的到底是他们家哪位少爷呀?”

乳母眯着眼笑道,“哎呀,这哪里知道,大夫人没说,老夫人没说,还有谁能知道?”

她在宋家服务了这些年,也是自小读书识字——这读过书的人呢,便是明理而有智慧,又活了这三四十年,见到宋竹神色,心中不由一动,当下也不说什么,便是逗着宋竹又说了几句话,倒也没打听出宋竹问这个的缘由。

这一日已经晚了,第二日小张氏忙着打发宋先生等人上坟的事,乳母也不去打扰,等到第三日早上,她这才找了个机会,和小张氏漫不经心地嘀咕了几句,小张氏听说,也是若有所思,暗自有些感慨——不问可知,这个担忧三女儿亲事的母亲,恐怕又是有所误会了。

宋竹对于这些事,倒是一概不晓得,她已经决心等风头过去以后,再好好地从二姐口中哄出真心话来,这几日便安心在家用力读书,满心要在下次小考中和宋艾拉开距离。这一日早起问过祖母好,便又回了自己屋里,乘着天光打算读一下《春秋》,谁知不过一炷香功夫,外头便有人来传话,“有客来,夫人让二娘、三娘出去。”

家中几姐妹,宋苓是出嫁了的不说,宋苡和宋竹单独住个小院子,宋艾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便在祖母屋里由她老人家养着,宋荇年纪还小,住在父母院子里,因此单独只来请的宋苡和宋竹——这也是惯了的事,宋先生是一代文宗,家中三不五时总有访客,有些亲近的友朋,是通家之好,那么宋竹等人也得出去拜见一番。

宋苡一早就央三哥宋栗陪着,出门挑绣线去了,宋竹也是因为发奋要读书,所以才未跟去,她忙把这话告诉了传话的女使,自己收拾收拾,先行走到祖母屋里去。

天气热了,两边帘子都是高高挑起,堂内景色是一望即知,宋竹才进院子,还在阶下呢,便是吃了一大惊——屋里那人,虽然没见正脸,但两人相遇几次她有了印象,也绝不会认错——

这不是萧禹吗?他不在洛阳给颜家相看,怎么反而跑到她们家来了?

第14章入室

萧禹又怎么可能在洛阳给颜家相看呢?

他在宜阳书院的日子,倒是要比预想中的好过些,虽说出身富贵,从兄又是本地父母官,没进书院之前还闹出了那么一桩轶事,十分有纨绔子弟的势头。但他好就好在是本人入住书院,一言一行都在师兄弟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又没什么娇骄之气,虽说书院条件艰苦了些,也不曾抱怨什么,兼且十分聪慧,在经义上进益极快,武学底子又好,不出一个月,几个年高德长的师兄,已是对他十分亲切赞许,之前的些须小事,如今便是无伤大雅,也不曾被人惦记着不放。之前来认亲过的同学,也都纷纷和他亲近起来——这就是亲戚血脉的力量了,虽然以前从未见过面,但总要比旁人都多了几分亲切感,只要资质过得去,都是乐于结交的。

也是因此,颜衙内约他一道回洛阳时,萧禹也不疑有他,他本来就想借着这几日的假回洛阳探望一下姨母,也好让家人放心些。从这里去洛阳路虽然不远,但能和亲戚结伴,自然也更方便些。不料颜衙内却干脆就约了他住在颜家,萧禹当时一听,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一则他不愿随意跑到人家家里做客,二来自认平日和颜衙内也没那么亲近,因此难免有些疑惑。

萧传中正式就职以后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乡治下头跑,萧禹自进了书院以后,就没见过从兄,就是要问问家里和颜家的交情都无从问起,不过他本也是聪明人,细细一想,忽然想到颜衙内似乎也就是从某一日起对他特别亲近留意,还时常问些他在家中的事。——再联想到那日宋粤娘的说法,萧禹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疑心。

若说是二十七哥带信来为他说亲,他自是不信的——不必猜测什么,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只是若是那日误入女学时,被谁家姑娘看上了,托了家人相看说亲,也不是什么奇事。而宋粤娘知道此事,那就更不出奇了,毕竟当日是她来辨认他的身份,那姑娘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得问她?

也不能说他不聪明,真相居然是被萧禹猜了个七七八八出来,这几日和宋檗一道闲谈的时候,借着当日的糗事问了问女学的情况,知道的确有位颜家姑娘在女学读书,论年纪也和他差不多,且又知道了女学里的姑娘多数都是还没定亲的……萧禹这如何敢去和颜衙内一道带了颜娘子去洛阳?若是一次洛阳回下来,换了一封写往东京的提亲信,只怕回京后他不知要被训斥多久了!

虽说心里对于被看上这回事,也有些淡淡的得意,但萧禹可没有因此就对颜娘子生出好奇什么的,他的亲事绝非他本人能够做主,这一点他自小就很清楚,这颜娘子若是见了没什么感觉罢了,要是一见就心生欢喜,那还不如不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着兄长们乔装打扮,往瓦肆里去取乐的时候,他也见了不少白生生的女子身体,也见了不少美人,还有许多男欢女爱的戏码,可萧禹心里却是从未有过什么欢喜的感觉,只觉得看了好玩而已,因此想来即使见了颜娘子,也是一般,原本淡淡的好奇,这么一想也就消失了不少,他自然越发避之惟恐不及了。

长日在东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混,萧禹倒也还有些手腕,他没有直言回绝颜衙内,只是放假回到县衙以后,再派胡三叔私下去颜家屋舍找颜衙内告了罪,只说自己在小考中未得第一,兄长很是不快,令他在夺得魁首之前都不能离开宜阳,免得回到洛阳繁盛之地,又更乱了读书的心思。

读书是正事,且又是长辈的吩咐,颜衙内还能怎么说?只好约了下次回去时一起,这边萧传中也是一无所知,还当萧禹是被雷劈着,才会改变主意老实呆在宜阳读书——他倒是很了解萧禹,知道他绝不是懂事上进了,话里话外盘问过几次,都被萧禹给堵了回去:开玩笑,此事终究是他的猜测,若是猜错了,可不是自作多情?就不说这个,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会有如此的猜想?这么顺藤摸瓜地盘问下去,他戏弄宋粤娘的事可瞒不过兄长。

萧传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暂且罢了,恰好,这几日他的妻小将至宜阳县,萧禹可不就帮着哥哥一道安顿嫂子?萧传中颇为忙碌,里里外外的事,萧禹掺和掺和,也显得殷勤些。

也是巧,萧夫人明氏就是清明正日到的宜阳,安顿休息了一天,还来不及多领略宜阳风光,就催请丈夫带她来拜见恩师之母,同时也是族中远亲明老安人,而萧传中也觉得这一阵子太过忙碌,和恩师的走动有些少了,第二日便索性带了全家老小,来宋家拜会。

萧禹忝为‘老小’中的小,自然也没被拉下,他是早有预期会见到宋粤娘的,更隐隐对见面有些期待,也很好奇宋家家中的布置。宜阳书院和东京几间出名的书院比,简直是朴实无华到了极致,就不知道宋家是否也承袭一样的风格——倒不是说萧禹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对于众师兄弟崇敬仰慕得几乎不像是真人一般的宋先生一家,自然而然有着颇为浓烈的好奇心。

论起占地,宋宅可说是不大不小,当然赶不上东京城内的豪宅,但在宜阳县也还算是中等靠上,一条小巷子里就这么一家,也无非就是门楼外加几进院子,几人因为是拖家带口来的,仆妇直接就带进了后院一道拜见明老安人,萧禹一路走来,只见院中花木扶疏,虽无名贵花草,但屋舍整洁植株茂盛,家宅中生机勃勃,又十分雅致高洁。

到了明老安人屋内,他先也不敢四处乱看,问过好行过礼,看了座才用眼角余光四处瞟瞟——和他常常拜访的后堂不同,老安人屋内果然没有什么名贵摆设,金银二色都很少见到,更没有当今流行的金石古物,屋内陈设古拙,亦乏多宝格这样的家具陈设,可说是十分简朴。

然而,简朴却不代表寒酸,单单是屋内悬挂的几个条幅斗方,已让人目眩神迷,单单是萧禹认出来的,便有数十年前几位文坛巨擎的字迹,还有隔了一重门扉可以隐约看到,做书房陈设的西间内,更是有几幅画挂着,想来其价值比堂内的墨宝也是只高不低……

不愧是宋家,若非同道中人,进了这间屋子,只怕还要怜惜他们家寒素呢。萧禹对宋家人更是多添了几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尊敬吧,可又觉得这也太清高了:感觉你这人要是脑子不够,没有知识,那都没法欣赏宋家的奢侈……

连明老安人乃至张夫人、季夫人,也都是如同这屋子一般——均都穿着朴素,直接就是布衣银钗出来见客,神色居然还安之若素,丝毫不觉寒酸。可一开口,一个个竟都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书香女子,这家中若没有闲钱,能让女儿受到这么好的教育?

更别说,萧禹心里清楚,明氏、张氏、季氏还有在外的二夫人刘氏,无一不是出身诗礼大族,且按胡三叔和他闲谈时所说,宋家并非赤贫无钱,在洛阳周边的县城里其实都有田地。所以说,女眷们也不是没钱打扮,就是好这个调调罢了……

哎,这家风,和东京城内的那些大家族,又真是完全不同了。到底是哪种好,萧禹也想不清,不过宋家简朴的作风,虽然也有些失之矫情,但总是比开封那些挖空了心思享受的大家大族要更为……更为硬朗些。萧禹到底还是更喜欢宋家这般的清苦,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他觉得,这外在环境越简单,人的心就越容易静下来,也越容易学得进东西。

咦,难道这就是宋家刻意朴素的原因?不愿子孙们被繁华外物迷了眼,是以才在吃穿用度上这么刻意的自我约束……

今次萧传中一家来访,宋家也一家出面接待,直接令萧传中一家进后院来拜见女眷,实际上是一种很亲密的姿态,这是把萧传中一家当作亲戚,作为‘通家之好’来看待了,主角那当然是萧传中夫妇,萧禹只需在下首端坐做聆听状就可以了,几位夫人虽然不时也和他搭搭话,但明显是做小辈看待,大概也就和萧传中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一个待遇。

他闲坐也是无聊,一面听着萧传中、萧明氏和老安人拉家常,说着上回去明氏族中探亲的事情,一面也心不在焉地惦记着宋栗几兄弟,一时宋家两个小姑娘都出来和客人见了礼,也都互通了姓名,萧传中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年纪比他们还小的小师姑顿时发生兴趣,只是宋艾、宋荇虽然年小,可举止稳重有度,显然是少年老成,已经不是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阶段了。对比起来,萧家两个小哥儿,不像是比她们大,倒像是比她们要小上几岁。

“男孩儿就是长得慢些。”明老安人倒是颇为喜爱两个小哥儿,叫来摸了摸头,抓了些果子给他们,又让宋艾和宋荇,“带哥哥们出去玩会儿吧。”

两个小哥儿早觉得憋闷,一听此言顿时就上前拉了小师姑们,跑出了院子,萧禹心里也颇有些羡慕他们自在,但面上却是依然保持微笑,一眼也不瞥过去。

他的稳重显然令宋大夫人十分赞赏,她含笑对萧禹道,“你老师捉狭,把你放到了书院里住,我听说时,还怕你吃不得那份苦,不料回来听三哥、四哥说起,你倒是如鱼得水,学业上也是突飞猛进的,看来不出几年,就和你从兄一样,又是一名进士啦。”

萧禹从未想过自己要去考进士,闻言不由微微一怔,正要答话时,院中脚步轻响,明老安人笑道,“哦,三姐来了,怎么没见二姐?”

众人都转头看去,萧禹自然也不例外,有明老安人一句话,他倒自然知道来的人是宋粤娘,因此见了她也不吃惊,只是在心中想道,“好像几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分朴素。”

他本来不大留意女子装束,只是宋粤娘几乎每次出来都穿着布衣,不是浅色便是深青,和他见惯的那些大家娘子比,自然容易留下印象。刚从东京到宜阳时,他还觉得宋粤娘打扮得太过朴素,有明珠投暗之嫌,如今在宜阳读了一个月的书,倒觉得如此简单的青衣双辫,倒更是显得她眉宇清朗、气质纯润,又远超绫罗绸缎那一等俗流。

两人目光相对,萧禹见宋粤娘面上隐隐有些讶色,心中忽然也是一动,他发觉今次来访,其实对他颇有好处。

——从今日起,萧家萧传中这一房和他萧禹,都算是宋家的通家之好了。

今日原本只是一次很简单的拜访,萧传中拖家带口来见老师,顺便拜见一下妻子的远方族亲,但宋家的回应一下就拉近了两家的关系:既然不是宋先生出面带男客,明老安人把女眷接入内堂,而是一体请入内堂相见,连子女辈都唤出来通名道姓,那么从日后起,萧传中乃至萧禹对于这些宋家内眷来说就不算是外人了,已成为十分接近于亲戚的存在,反之亦是如此。以后宋先生和萧传中就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两家日常走动来往便更像是亲戚世交,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一般来说,学生家的红白喜事是不给先生发帖子的,先生也去不完,而先生家遇有红白事,虽不下帖但学生们也必须有所表示。从今日以后,萧家有什么事情,那就得给宋家发帖子了,若是不给,才是不知礼仪。

这对于萧传中而言是难得的殊荣,也体现了宋先生对他的欣赏和看重,对萧禹来说意义却不在此,他年纪还小,不像是萧传中已经是登堂入室的大弟子了,目前就只是个搭伴的而已,宋先生也没要从他身上和望海侯攀关系——但儒门重礼仪,只要他今日进了这内堂,以后对于宋家内眷而言就不算是什么外人了,大家也要正经通名道姓,认下这一层关系,日后若是遇到宋家女眷在外有什么难处,萧禹都是可以用自己人的身份正当出头的。

宋粤娘自然先不会搭理他,也不可能对他露出厌色,她先和长辈们行了礼,在老安人示意下笑语晏晏殷勤得体地给萧传中行了礼,又和初次见面的萧明氏通了姓名,“三娘宋竹见过嫂子。”

萧明氏打从她一进门就亮了眼神,如今更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喜欢得不得了,“真是玉人一般!姨祖母、表姨夫、表姨母真乃好福气,日日有这般花一样的宝珠儿伴在身侧,真是光看着都开心。”

虽说她言语有些夸张,其实不大符合儒门稳重雅致的规范,不过好话人人爱听,现在也没谁会出来破坏气氛,不过宋粤娘表现倒是稳重,虽然得了如此盛赞,却也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喜形于色。

她如此稳重,萧明氏见了更是喜爱,又问道,“家里可都如何唤你的?”

宋粤娘笑道,“父亲给起了小字为猗,不过家人多数都唤乳名粤娘。”

别看她一人有好几个名称,名为竹、字为猗,还有个乳名,这在当时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如宋家大姐,除了这三件套以外,还有流传在外的笔名青葱子,萧明氏也不例外,反而笑道,“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真乃好字。”

她这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倒是很给萧传中挣面子,几位女眷面上也多了些嘉许亲近之意,萧明氏又和宋竹亲热了几句,方才放开她,宋竹便走到萧禹身边行了礼,唤道,“三十四哥好。”

萧禹神清气爽,哈哈一笑,大声道,“粤娘妹妹好!”

——是了,成了通家之好,便是半个亲戚了,现在的萧禹,已有资格唤宋竹的乳名。

宋竹显然深知他的得意,她面上闪过一阵气恼,但终究未曾多说什么,而是深深看了萧禹一眼,大有‘你给我记住’的意思,旋又回身笑道,“哎呀,哥哥姐姐们来了。”

言罢,便回归原位,站到了她母亲身侧,只是一双妙目却还若有若无地绕着萧禹打转,面上有些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禹本就是敏感聪慧人物,如何感觉不到她的眼神?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如今宋家可是宋竹的地头,她想要找回场子,确实方便。只是难道她就真这么大胆,半点都不怕闹出事情来引人责罚?

没有人喜欢丢人现眼,萧禹当然更不喜欢在宋先生跟前丢人现眼,他一心思索着宋竹的可能动向,倒是差点忘了围观知名才女宋二姐,直到她和萧传中见礼通名时,才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第15章春游

萧禹想得不错,他故意在粤娘两个字上重重发音,又怎能瞒过宋竹?小姑娘心里那个不高兴呀,要不是长辈们都在堂前,她几乎都要一个大白眼丢过去了——不就是沾着萧师兄的光进了内堂吗?难道还真把他当自己人了?叫什么叫,讨人厌!

才是想完,宋竹心中就是一动,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萧家实际上是在为三十二哥说宋苡,是以便是一路想歪,自己暗忖道,“我们家门禁何等森严?若是换了平时,就是本来打算把萧师兄也接进内堂来说话的,听闻带了第二个男客,也都会再等时机,或是只让他们来见祖母和娘亲等人。今日与其说是萧禹沾了师兄的光,倒不如说是师兄沾了萧禹的光也未必。只怕……是让他和二姐来互相相一相的。”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九成肯定萧家提的便是萧禹了,自然是牵肠挂肚,想要知道他和二姐究竟是否能彼此中意,自己会否多了一个轻浮无赖的二姐夫。小姑娘一双眼,可不是盯着萧禹不放了?

让她失望的是,萧禹就好像不知两人的亲事一样,只是好奇地看了宋苡两眼,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表示了,宋苡过去和他行礼相见时,他表现得温存有礼、举止得宜,丝毫也看不出对二姐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若说萧禹和宋苡一见面便彼此互有好感,那宋竹自然是不高兴的,可现在见萧禹毫无特别表示,宋竹又有些不高兴,在她心里,二姐生得颇为清秀,一手绣艺天下知名,萧禹对她就算不一见钟情,起码也得流露出相应的敬佩和欣赏才对嘛,这样平平淡淡的,不禁让她为二姐打抱不平起来,心中暗想,“还好没先告诉二姐……一会有机会,非得让你出个丑不可。”

她心里转着坏主意,面上却是含笑侍立在母亲身后,听明老安人和萧明氏、宋先生等说些家乡的事情。又过了一会,小张氏便笑对萧禹说,“你年纪还小,久坐无聊,且让兄弟姐妹们也陪你去外头走走,你们人多,天气又好,何妨去锦屏山踏青采杜鹃?”

清明上坟,本就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天气晴好草木萌发,才要去修整坟头。是以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是很常见的娱乐,往年宋先生也会带了合家老小到锦屏山散心,只是今年因为种种事务一直没有成行。宋竹听说能够出去,而且兄弟姐妹里明显包含了她,虽然是必须和萧禹一道行走,但心中也十分高兴,听到踏青两个字,她更是别有用心地看了看萧禹,掩着嘴微微一笑,见萧禹面上闪过恼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在嘲笑前事,心中便越发高兴了。

萧传中一行人过来得早,锦屏山又就在城边上,若只是在山脚走走,采些杜鹃,都赶得及回来吃午饭,萧传中两个儿子跑来一听,都是欢呼雀跃,一行人略作收拾,又带了几个伴当家人挎着吃食、青布等等,往城西而去。

当时风俗,女子并不禁外出,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便是坐车而行,一般人家的娘子带个女使也就出去了,顶多以盖头遮掩面孔。比如宋苡,遇到休假请兄弟伴护一下,就可以自己出门去买绣线,只要时间不太久,次数不太多,也没人会在乎。

如今正值清明,一街乌泱泱便都是出来踏青的男男女女,倒是把不宽的一条大街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宋家一行人也只好分开走,宋苡在前头牵了两个妹妹,宋栗、宋檗、宋枈则带着萧家两个小娃,还有些伴当在周围为他们稍微遮挡一下人潮——宋艾等人年纪还小,这般拥挤,怕不注意丢了,就有极大可能被拐子给拐走,因此非得极为小心才好。

这般处置当然得当,但无形间就把萧禹和宋竹落到了一处,宋竹见是机会,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着要该怎么戏弄他才好。

正思量着,萧禹忽然换了个位置,走到宋竹右手边,宋竹有些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问道,“三十四哥这是做什么?”

萧禹笑道,“粤娘猜我想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起来,瞧着倒也是风神如玉,是个十分俊俏的好少年,任谁看着都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轻浮浪荡的嫌疑,偏偏话说出来不知怎地便是气人,宋竹生怕萧禹是蓄谋要作弄她,也不敢往下问,只是转着眼珠子不断地打量萧禹,萧禹看了她一眼,“粤娘在看什么?”

宋竹又听到粤娘两字,不由得一阵咬牙切齿,只是撑着不肯露出来,“三十四哥你猜我在看什么?”

这般的对话,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是极限了,至于什么‘我猜你看我生得好看’这种话,属于非常严重的失礼无仪,萧禹敢说出口宋竹就敢去和三哥告状,胜算那必须是妥妥儿的,因为萧禹犯的错已经远超她的疏漏了。当然,她也不能明说‘不许叫我粤娘’,这亦是对兄长无礼,萧禹露点口风她都得被教育,所以这两人就像是两头打架以前的小野兽,只能耐心盘旋,等着对方犯错,却不可主动出击。

听得她这话,萧禹微微一笑,也并没中计应她。

宋家虽然不奢华,但也不至于穷得连车也没有,之所以一行人步行,就是因为今日街上人多,车行不便。这不是,几人走了一会,眼看到城门时,便有人从后头赶着马车上前,一路叫喊拥堵,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动静。——眼看马车到了近前,大家都驻足躲避,只是奈何人多,时不时也有人被马尾巴扫上一把,或是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给弄脏了裙裤,当然自是免不得一场口舌是非了。

宋竹这里,萧禹身量比她高,他微微挡了下,宋竹就只看到马的影子从萧禹肩膀外头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碰上,倒是萧禹,腰间被马尾巴扫了一下,落下了几星脏污,他用手帕拂拭了几下,方才笑道,“街上人多,你靠屋檐走着更安全些。”

原来他换到外侧,是为了给自己挡风遮雨……宋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此时亦知道自己应该道谢,只是这话对着萧禹无论如何也难出口,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甚是难堪。还好戴了盖头,隔着薄纱,旁人也看不清楚。

一时出了城,大家又走到一块,说说笑笑往锦屏山走去,此时山中踏青人多,走入山内没有多久,众人便见到了许多人家围坐在青布垫上,或是赏景或是吃食,俱都十分开心——只是他们却把近处的好地头都占了,让宋家人难寻落脚处。终究是宋栗人头熟,带他们走了十几步,便寻到了五六个未回家的学院士子,一群人总算有地儿落脚了。

能与山长的子女们一道赏春,同行的还有宋家名闻天下的才女,虽说带了盖头,而且彼此也不便过多交言,也足以让这些小年轻容光焕发了。不过宋苡一心照看宋艾和宋荇,还有那两位萧家小子,略坐了坐便跟随孩子们去到杜鹃花从旁,只有宋竹和不愿摘花的宋艾坐在一边,两人却也都没有高谈阔论。

宋竹心不在焉地听着兄长和同学们议论山水之美,却根本是充耳不闻,她时不时偷偷看看萧禹,心里还在纠结着呢:刚才的事,自己……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啊?

要说没欠,那她可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在出门前,她还拿女学的事笑话萧禹,若说欠的话,那……那不就服软了吗?而且,若……若他一直都是好人,那和他做对的自己,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坏姑娘了?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人了?也许他真的本性不坏,真是堪为二姐良配的佳公子,是她太刁蛮任性,惹得他忍无可忍了,才会那样作弄她……其实平日里他都是和气待人,再可亲不过的……

唔,这样看,他岂不是处处都好?出身富贵,却又温柔体贴,连细节都注意得到,而且脾气也好,被马儿拂脏了衣袖也不觉得什么,听三哥说他读书聪明,虽然基础差但是进益快,而且又吃得了苦,住了一个月书院,非但没有吃不了苦闹出事情,反而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的确生得也还不错……这样看,颜姐姐非但不是识人不清,反而是慧眼识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好来。

宋竹心里忽然跃起了一种很陌生也很难以言喻的滋味,有些酸涩而发苦,就像是刚吃了一口苦菜一样,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想到颜姐姐和萧禹在一起的情形,她就是觉得满嘴发苦,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别想太多了,”她暗暗训斥自己,“瞧着眼下情形,非但他没瞧上二姐,似乎二姐也没瞧上他,你犯不着为二姐护食儿。颜姐姐待你还算不错,她若能寻到个好夫婿,你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这件事,越寻思她越觉得不悦,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收回心神,听着兄弟们和几位同学一道大谈诗词歌赋。

众人已是谈得兴起,喝着仆役们奉上的茶水,你一言我一语,你说苏学士豪放,我说柳屯田婉约,又说了几句,萧禹便笑说,“是了,今次在山水间巧遇师兄们,大家煮茶谈天,亦是风雅盛事,何若我等个人联诗一首,记叙此时此景此事,以为将来留念?”

这是文人间极为正常的社交活动,以进士为目标的人是不可能不会作诗的,由典故、音韵敷衍出的游戏酒令不知有多么风行,即席赋诗更是普遍到书生出游会带上文房四宝的地步,众人闻言,都是欣然应是,当下自有仆役磨墨铺纸预备抄录,又有人翻书限韵,定了格律和题目。宋竹跪坐在一边,倒是微觉无聊,只是此时又不好拔脚走开,只好游目四顾,欣赏风景。

正是走神时,不想萧禹忽然对她款款一笑,道,“三娘,你是宋家才女、女学高弟,今日有幸见识你的笔墨,也是我们的荣幸,这前几句必定要由你作才好——千万别谦虚推辞了,来,快快地作几句出来罢。”

宋竹当即便傻了,她——作诗?她连十三经没读完,平时虽然也看点诗词集,但她——作诗?

她瞪着萧禹,见他面无异状,还正热诚微笑,仿佛是刚刚为她谋了个好处正在邀功,只有眼角闪烁着她十分熟悉的恶劣得意,是唯一的破绽,让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无心之举……根本就是他在坑她!

只怕……刚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铺垫,萧禹从刚才见到这几个同学开始,很可能就在酝酿着这一刻,为的就是一举把她给坑死。把她还没打响的才女名声,彻底地踩落入泥。

宋竹只觉得萧禹笑中的得意,在她的视野里慢慢放大,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让她的世界笼罩乌云,她忽然很是委屈:难道他就没想过么?若是没了这才女的名声,以她的家境,又该如何嫁得出去?她终究也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他凭什么就唯独这么欺负她!

第16章鲁莽

宋竹的要求,却是有些太高了,萧禹哪里想过她的婚嫁问题?在他看来,这一问顶多是略带戏谑而已。连他自己都不擅长诗词,想来宋三娘又不以才学闻名,小小年纪也不可能和兄长们一道联诗,此时想来只好自陈其短,也算是下下她的脸面,对刚才她笑话他的事情,来个小小的报复罢了——哎,说实话,两人现在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针锋相对了,反正已经形成习惯,有点机会就要互相为难一下,对萧禹来说已经是很正常的事。

可,宋竹投来的眼神,却是让他心里咯嘣一些,感觉到了不妙——若说上回自己用婚事戏弄她,她瞪来的眼神算是生气的话,那这回,这程度可要比生气更高了,隔着盖头都能看出来,她双眼水光莹莹,甚而是有些被他气得要哭了。可能,以前宋竹只是被他逗得不高兴而已,可这回,她是真的动感情了……

萧禹立刻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事了,可话已出口,又不知该如何挽回,他在心中猜测着宋竹如此介意此事的缘由,想来想去却也都没个头绪:如此看来,她不擅长诗词歌赋是可以肯定的事了,但是又何必如此介意呢?天下大家娘子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吟诗作赋的,不擅长直接说不就好了,干嘛这么委屈?哎,只是现在要推托只怕也难找借口……

他正苦思冥想地帮宋竹寻找出口时,她漂亮的面上忽然掠过一丝微笑,倒仿佛是被他说得跃跃欲试,只是还有些顾虑,犹豫了一下,又试探性冲三哥宋栗说道,“三哥,我也能一起么?”

宋栗微微皱了皱眉,“闺阁字句,不好流落出外,若是文章诗篇也罢了,今日联诗,你还是算了吧。”

毕竟是带了盖头,除非双目对视,不然要察觉到宋竹的异状也比较难,两兄妹一个双簧唱下来,倒是漂亮地把宋竹不参与的原因解释得很清楚:按理她也不该和这些男性发生太多互动,当然,现在年小,又是偶然间一起出游,说说话也没什么,但若要是一起联诗,把证据落实到纸面上,老成持重的兄长,便觉得有些不妥当了。

几位士子对于宋家家教一贯佩服,闻言纷纷盛赞宋栗知礼,更有一位李师兄——他家也是萧家亲戚——薄责萧禹道,“三十四哥毕竟年纪小,考虑有些欠妥了,即使是京中曾夫人,才名远扬天下,时常召开文会,邀请翰林文华与会,也不见她和外男联诗,此事颇有忌讳,日后还是要小心为上。”

只怕若是刚才粤娘答应了,你们现在就又是不同的说法,要改为盛赞宋家文英荟萃,十二岁的小姑娘也懂得作诗了吧?

萧禹不免也觉得宋家玩这一套实在是驾轻就熟,仿佛无论如何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永远都是世上最完美的表率——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服气,仿佛是又被宋竹给作弄了一次,可面上却是配合着做出后悔的表情,连连道歉,“是我想左了,三哥、三娘勿怪。”

宋栗又怎会怪他?宋竹亦是笑道,“这有什么好怪的?我知三十四哥聪慧才高、见猎心喜,又不好意思抢先,才推我到头里,不如我出个主意吧?这回联诗就由三十四哥开头如何?”

萧禹心中暗叫不妙,但他没有宋竹的包袱,稍微一挣扎,也就把脸面放在一边,举手告饶道,“师兄们都是知道我的,我才入学多久?以前学业荒疏,现在连经典也来不及学完,更别说什么作诗了,这回我且为师兄们抄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