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一个镶金边的午后。

陆慎带她去二楼露台,推开玻璃门,露台上多出一只画架,一整套颜料及画笔。

他牵着她坐到画架前,背对着云后的光解释说:“你受阮先生影响,从前一直很喜欢画画,但江老并不欣赏艺术家。”

阮唯伸手摸了摸平整的画纸,对于眼前的一切仍然充满陌生感,“我大学念的什么专业?”

“国际金融。”能容国际的万金油。

“噢,我选的,还是有人替我选?”

陆慎背靠藤椅,与她一齐回顾往事,姿态轻松,“你像考中央美院,但江老不同意。由于阮先生给他留下的印象差强人意,还有江女士的死,令江老无法释怀。”

“我妈的死?”她回过头看他,眼神懵懂。

陆慎在认真观察她眼神与动作,“原本你不记得最好。”

“七叔什么时候开始支支吾吾?不像你风格。”

陆慎笑,坦然道:“江女士在十年前的今天跳楼自杀。”

阮唯一惊,眼皮都在跳,“怎么可能?我……她……”一时语塞,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稍顿,陆慎握住她手背安慰说:“已经过去很多年,连江老也不愿意再提,但我认为你有权知道。”

“可是……可是……”无奈她的记忆模糊,衔接障碍,“可是她拥有那么多,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原因连陆慎都想不透。

美貌、金钱、才华,深受赞誉,她生活得毫无缺憾,没原因会从二十四层私人会所打开窗向下跳。

多年来只能做自我安慰,也许她已经厌倦人生,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生活的实质都是平庸及无趣。

阮唯仍在敏思苦想当中,陆慎深深看她一眼,将话题绕回绘画上。“你从前最喜欢画chris。”

“是啊……我喜欢猫。”她惶惶然发愣,思维停留在上一秒。

陆慎却问,“阿阮还有没有兴趣念美院?”

“还要读书?外公不是同意我做这一行?”

他提醒她,“阮小姐,你忘了?你已经嫁给我,是陆夫人。”

“你在暗示外公再也没权利管我?”

“我希望可以为你提供多一种选择。”

“七叔,你讲话真是好多官方词汇。”她已接受事实,不再纠结于过去,“你应该进外交部才对。”

陆慎笑得开怀,捏一捏她手背说:“想进修的话跟我说,我替你安排。”

“可是我都老了,二十二岁,比一年级的小朋友大那么多。”

“那我们去改年龄。”

“拜托,你不要鼓动我做犯法的事好不好?”她转动身体坐正,拿起画笔在手指间慢慢找感觉,“到底是头脑的记忆重要,还是身体的?”

陆慎答:“我认为是身体,身体永不说谎。”

阮唯反问,“七叔的大脑常常说谎?”

他推一推眼镜,看向雪白画纸,“大脑常常发出警告,警告我不可以再进一步,但身体却停止不了,尤其是心。”

她没听懂,“原来你也有矛盾和烦恼的时候。”

“当然有,我也只是普通人。”他伸手捏一捏她后颈,像逗弄一只猫,“不吵你,我去书房做事。”

阮唯说:“我需要有人陪。”

陆慎停在玻璃门边,“我叫苏南上来。”

她轻轻嗯一声,注意力全落在画具上。

就像陆慎说的,身体的记忆比大脑牢靠。画笔和颜料令手和眼都复苏,她画原处海面与斜阳,一直到天色模糊不清,陆慎在玻璃门前敲门框,“到点吃饭。”

她这才放下笔,扭了扭僵化的脖子,伸展手臂,“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喜欢这个,投入到连吃放都顾不上。”

苏楠已经不在了,把空间让给他们两个。

陆慎走到她身边来,准备看画。但阮唯上前一步遮住画板,“你别看,实在太丑,羞于见人。”

她横在花架与陆慎之间,身体紧贴着她,脸上带着晚霞最后一抹光,又在笑,笑得人心中柔软。

于是他低下头,吻住她。尝她唇上一滴新鲜,一抹娇艳。

她在慌乱当中想要攀住他,却不小心碰到他后颈的伤——是她昨晚留下的血淋淋的抓痕。

陆慎笑着说:“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阮唯却一本正经,“人生很多事本来就很难预料,还有很多人无法控制。”

“你说的很对。”

晚上,陆慎难得没有回书房,反而陪着她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

大屏幕蓝光幽暗,阮唯与他原本各坐一边,中途他看她一眼,拍一拍右腿,示意她靠过来。

完全是对宠物的训练。

但她听话,她已经在三番两次的“震撼教育”当中学会服从。

她靠近他,侧身躺在他腿上。

电影放到男女主角在多年后终于重聚,暴雨中狂吻,来不及走到房间就已经拖得精光。

阮唯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咕哝说:“男主角好多肌肉。”

陆慎说:“也只有一身肌肉。”

“有的人只要肉*体。”

“比如?”

“比如我。”她转过脸从下往上看他,“我以为我会更偏爱猛男,毕竟我那么肤浅。”开玩笑也懂得把握好尺度,她经历增多,和他相处也渐渐显得游刃有余。

“幸好有人替你选。”陆慎拿手指拨弄她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带来微微的痒。

“难道我没有反对吗?毕竟已经是现在这个年代,个人意识觉醒,谁都不想受人摆布。”

“我以为江老的决定正中你意。”

“你好自信啊七叔。”她怪腔怪调地讲话,可爱得很。

陆慎笑,“马马虎虎,比不上阿阮。”

“那不一定……”她被他的手指撩得昏昏沉沉,电影也看不下去,眼看就要睡。

沙发上,陆慎的手机震动,嗡嗡嗡把半梦半醒的人叫醒。

他接起电话,左手盖在阮唯眼皮上,为她遮光。

来电的是康榕,十万火急才敢在深夜打扰。

陆慎只有短短两个字,“你说。”

阮唯却拿下他手掌,嘀咕说:“又是深夜致电啊,需不需要我回避?”

陆慎当即打开手机公放,让她一起听。

康榕在电话中说:“陆生,吴振邦律师要求见你。”

“他有话说?”

“可能是听到风声,毕竟他做律师二十几年。跟我说他可能知道车祸内情。”

“还有吗?”

“吴振邦太谨慎,说不见你之前一个字也不会说。”

“我的行程表你最清楚,安排好时间地点再通知我。”

“没问题。”

电话断了,阮唯的瞌睡也醒了。

她坐起身,愣愣地看着陆慎,“我记得你和我提过一个吴律师。”

陆慎抬手梳顺她乱糟糟的头发,“不错,吴振邦就是江女士的私人律师。”

“他知道车祸内情?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不清楚,拿信息换酬劳的人太多,得见了面才知道。”

“你会去吗?”

“你已经听见了。”他拍拍她后脑,预备起身,“到时间睡觉,需要我抱你去卧室?”

阮唯随即低头,自己穿鞋上楼。

这一夜安安稳稳,却又同床异梦,似天下无数平常夫妻。

第20章 内情

第二十章内情

第二天陆慎依旧早起,他穿戴整齐,她还在床边发呆,头发毛躁,人也无力,完完全全是个小可怜。

陆慎走到她身边来,却并不凑近,因为换了外衣就要与床单保持距离——此乃铁律。他只碰一碰她柔软面颊,手指向上,又去挑她的长睫毛,“不想起就再睡一会儿。”

她懒洋洋拂开他的手,喉咙里咕哝地发出几个音节,整个人看上去依然处于混沌未醒的状态。

软乎乎的,就像浑身白色软毛的蓝眼睛Chris。

心口迎来温柔一击,他居然有一些舍不得,谁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工作狂也想要留时间享受人间私情。

陆慎弯下腰亲吻她额头,又摸摸她脑袋,“你乖乖的,我尽早回来。”

她含糊地哼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康榕一早就在码头上吹冷风,早餐也没来得及吃,肚子里空空,脑袋也空空,但等老板,等到山崩地裂都心甘情愿。

一个不留神,大老板已经出现在视野,相较上一次见面更加有型——

昨晚降温,陆慎在黑色西装外加一件长风衣,细边框眼镜衬狭长深邃的眼,显得越发挺拔斯文。

康榕哆哆嗦嗦抽着烟,远远看陆慎走来,心里嘀咕如果他是女人,一定爱他老板爱得不能自拔。

陆慎越过他登上甲板,一个眼神都不赏给他,康榕扔掉烟头,连忙尾随在后,边走边说,“和吴振邦约在朗光中心顶楼咖啡厅,十点半。”

陆慎进入船舱,坐下才问:“什么价?”

康榕用手向他比了个数。

陆慎冷笑一声,“律师倒是比谁都贪,不过肯收钱就好,省时省力。”

康榕尤其赞同,“最怕当彪子又要立牌坊,说一套做一套,实在恶心。”

陆慎从风软的软件许可协议中转移注意,瞥他一眼,他立刻闭嘴,老老实实低头做事。

吴正邦比陆慎到得更早,他严守律师职业习惯,衬衫领带西装穿的一丝不苟。年迈孱弱的头发也都向后梳,在发胶的作用下,一根根硬得像吃过炜哥。

见陆慎来,快五十的人先起身、弯腰、伸手,“陆先生,幸会幸会。”

陆慎与他握手,当然又得和他客套,“难得吴律师有时间肯见我,结果又让你等,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是我早到,陆先生一贯准时,大家都有共识。”

“是您过誉。”陆慎先请,“我听说这里越南咖啡最特别。”

“是吗?那一定要试一试。”

吴振邦与陆慎各自一杯咖啡,康榕却点一份草莓松饼配芒果奶冰,简直像是黑暗丛林中头顶光环的小公主。

当然,小公主只负责吃,明枪暗箭都由两位黑衣骑士完成。

但相比吴振邦的讳莫如深,另一个更加老谋深算,且他出钱,他就要做主导。一定是吴振邦先开口,“陆先生,讲实话,这件事有关我职业声誉,实在是……实在是非常为难,所以请陆先生务必保持谨慎。”

越南咖啡带酸,陆慎并不喜欢。但他专心致志品咖啡,仍然一个字不应,要等对方慢慢磨完耐心,内心急躁才发声,这次简简单单三个字,“你放心。”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即便给出承诺,又像是空白支票,虚无缥缈。

但吴振邦看在钱的份上,乐意铤而走险。心一横,即刻说,“正如康特助所说,江碧云有一保险箱存在中汇银行,她生前曾向我透露,保险箱内有她大哥江至信违规做事的证据,我曾应邀查阅保险箱内文书与影像资料,全是敏感信息,足够让江至信坐十年。”

“所以呢?”

吴振邦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继续说:“江碧云死后遗物继承,当时已在中汇银行变更保险箱租用人,现在的正式租用人是阮小姐,图章和签名都属于她。”

“江至信知不知道?”

“这个我不清楚。”吴振邦犹豫一番才回答,“但我听江碧云提到过,那段时间她与江至信经常争吵。”

“具体是什么时候?”

“就在她死前。”

“保险箱转到阮唯名下,江至信有没有可能听到消息?”

“银行业务都受严格保密,但你猜也猜得到,不是给阮小姐,就是给江老,表面上看倒是江老的可能性更大。”

陆慎进一步问,“为什么会给阮唯?”

吴振邦答,“保险箱继承完全依照江碧云特殊遗嘱办理,这一份只在律师和继承人之间公开。”

陆慎微微颔首,不再多说。

康榕的草莓松饼已经吃完,因此看陆慎脸色,顺势说:“陆生,下午还有会议,中午又约中萃投资的梁先生吃饭。”

吴振邦当即说:“那不耽误陆先生公事。”

陆慎站起身,“吴律师的意见非常重要,我会谨慎考虑。”

“略尽绵力而已。”

“酬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支付完毕。”

吴振邦笑逐颜开,“陆先生做事就是干脆利落,好,如果陆先生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打电话给我。”

“当然,那我先走一步。”

“您慢走。”

太阳升高,气温再度攀升,陆慎已经脱掉长风衣。

上车后他问康榕,“你猜他是不是仍然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