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啊……我又没有拦着你。”

“你这样我怎么做事?还要捞虾、摘荷兰豆。”

阮唯不依不饶,舍不得松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七叔,你行行好,让我多抱一下,多感受感受电影女主角才有的浪漫。”

眼看就要成功,可惜陆慎有杀手锏,“那不吃饭了?”

她思来想去,经历严酷思想斗争,最终放弃,“那还是吃饭吧,吃饭比较重要。”之后还不舍得走,要站在厨房门口看他低着头,专心致志料理各类食材。晾她在一旁,与新鲜嫩绿的荷兰豆及金黄酥脆的炸虾卷谈恋爱。

“七叔……”

“嗯?”他正将打碎的五花肉与鲜冬菇酿进荷兰豆,因此没时间抬头与她对视。

阮唯靠着门框,双手抱胸,忽而问:“这一次……大哥会认罪入狱吗?”

他捏着小勺的手略微停顿,坦言道:“依继良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认罪,即便律师团给建议,江老也不会同意。”

她怅然,“是啊,外公怎么能忍受家里明明白白出现这样的事?宁可让大哥多坐几年牢,都不愿意事先认罪。”等一等,又听见她说:“那七叔呢?外公也一定问过你意见,你怎么说?”

陆慎道:“我认为应当先一致对外,等官司结束,我们再谈家里的事。”

“外公听完一定很满意。”

他将酿荷兰豆两面煎熟,再擦干净双手到阮唯身边来,扶住她双肩,看着她的眼睛问:“又生气了?”

她偏过头否认,“我没那么无聊。”

于是他更加确信,“看来真是生气了。”长叹一声,才继续,“其实这些是,我一点也不想你插手,我只想你开开心心做陆太太。但我向你保证,如果确确实实是继良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如果不是呢?”

“那就把真凶找出来。”

“没线索的事情怎么找?”

“雁过必留痕,没有任何一个计划□□无缝,总有他算不准的人和事。”

她皱眉,心底疑窦丛生,“为什么突然间这么执着?”

陆慎却面不改色地说:“你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再说,我一贯执着,还被江老骂过蠢起来像老黄牛。”

阮唯噗嗤一下笑出声,对于外公的形容表示同意,“说起来还真是挺像的。”

“哪里像?”

“老……黄牛。”重音在“老”字,又一次在年龄上开他玩笑。

这回陆慎懒得理她,他选择转过身,继续和他最爱的食物做无声交流,因此错过阮唯意味深远的眼神,也同样令她错过他那一刻的低眉隐忍。

不明白隔着一层纱的两个人要如何相恋,互相都将面前的刺拔得精光,给彼此留一片可供相拥的空间,却忘记背后,双双都是血肉模糊。

餐桌上,阮唯问:“大哥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应该是在新年假期结束之后。”

“到时候我就可以见到佳琪了吗?”

陆慎望她一眼,给出肯定答复,“她是关键人物,开庭就一定会出现。”

阮唯心中黯然,“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要去法庭才能见得到她。七叔,你说人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阮认为呢?”

“或许有的人,连自己都骗,真真假假都是一样。”

陆慎笑,“这话听得倒像是大彻大悟了。”

阮唯讲得无比认真,认真到可爱,“经历这么多,就算是白痴也该醒悟了吧……”

“我倒希望你当一辈子小白痴。”

“你再说,小心我真的解雇你。”

“好的阮总,我这就闭嘴,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还要捏一捏她面颊,仿佛在逗邻居家的小胖妞。

十六日,开庭。

身世风波以报社大篇幅道歉信为最终结局,已告一段落。陆慎继续为长海鞠躬尽瘁,又为避嫌,更不可能出现在庭审现场。

只有阮唯——作为一个已失忆的,不能提供任何有效证词的被害人坐在旁听席等法官踩点现身。

准点,法官宣布开庭。

江继良被带到被告席,垂头丧气,不复往日风采。坐下之后更像木头人,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只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发愣。

法庭审理依顺序进行。检察官问询负责查办此案的杨姓警官,据杨警官陈述,案件侦办伊始,并未将江继良列为嫌疑人,但调查过程当中罗家俊突然供述,背后指示是江继良,并通过一家注册地为英属维京群岛的皮包公司向他支付酬金,这才将调查重点转向被告人。

接下来再向陪审团展示警方在江继良住所内搜出的英属维京群岛公司注册文件、瑞士银行户头证明。

等到检察官就此问询江继良本人时,所有证据都遭到他全盘否认,“我根本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也从来不认识那个肇事司机,我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妹妹?我疯了吗?”

检察官进一步逼问:“这些都是在你家中保险箱内搜出来,江先生,你不要和我说你连自己保险箱装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江继良几乎泄气,“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要紧,有人知道。”

检察官申请传讯污点证人。

稍等片刻,阮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廖佳琪。

她似乎瘦了许多,两颊凹陷,双眼突出,显然这些天都在煎熬当中度过。她刚一出现,就得到江继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一句“贱人”,半点风度都不顾,可见已经恨她恨到了骨子里。

然而她根本不在乎,稳稳当当坐在证人席上,等双方发问。

检察官问:“廖佳琪小姐,据你所说,是你在婚礼前夕,也就是六月十九日第一次联系罗家俊,要求他在婚礼当天十一点二十五分准时出现在事发路口,是还是不是?”

“是。”廖佳琪双眼直视前方,答得干干脆脆。

检察官继续,“你当时承诺事后向罗家俊支付十五万美金作为报酬,并且在事发三天后将酬金通过英属维金群岛公司账户汇到罗家俊继母梁秋菊户头,这是不是事实?”

“是。”

“六月二十日,你以替王静妍父亲偿还赌债为条件,同样要求王静妍在婚礼当天配合你们拖延时间,确保婚车在当天十一点二十五分经过事发路口,这是不是事实?”

“是。”

“这是你的个人行为,还是受人指使?”

“是受人指使。”

“那个人现在在不在庭上?”

“在。”廖佳琪在这一刻抬起眼,望向被告席上满脸愤怒的江继良,毫不犹豫地说:“就是他,江继良。从头至尾都是他指使我做这些——”

“贱人!贱人!贱人!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江继良像是疯了,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捶打桌面,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向证人席。

“肃静,肃静。”法官敲着法槌,“警告被告人,如果再有不恰当举动,本庭将撤销你的保释。”

江继良这才被律师按住,听检察官乘胜追击,“据被告所述,他于受害人是表兄妹关系,不存在作案动机。”

“遗产,少一个人就少分一分。更重要的是,阮唯手里有江继良父子共同行贿的证据,一旦曝光,他不但做不了长海执行董事,更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廖佳琪说完最后一个字,不经意间瞥见旁听席上的阮唯,依然面不改色。

检察官志得意满,“法官大人,我的问题问完了。”

第57章 辩论

第五十六章辩论

轮到辩方律师发问。

金牌大状气势不凡,但其中百分之八十由定制西装及高级皮鞋衬托出来。这位吴律师风度翩翩,走到证人席附近,面带微笑,暗藏刀锋,“廖佳琪小姐,据我所知,你与我的当事人江继良先生不仅限于上司与下属关系,是吗?”

廖佳琪稍顿,之后说:“这是私人问题,我想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吴律师坚持,“法官大人,这段所谓私人关系对案件事实有重要影响,我要求廖佳琪小姐对此做正面回答。”

不意外,他获得法官首肯,“请证人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

廖佳琪只得承认,“是的,我和江继良之间不仅限于工作关系。”

吴律师继续,步步为营,“也就是说,你与我的当事人之间长期保持着情人关系,因此你完全有可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出入我当事人住所,打开我当事人存放重要文件的保险箱,是,或是不是?”

廖佳琪争辩道:“保险箱密码只有他知道,他那么谨慎,怎么可能让我碰他的保险箱。”

“那也就是承认,你与我当事人存在情人关系,并且能够无障碍出入我当事人居所。”笑面虎,笑里藏刀,一句话切入重点,刀拿在手上还能对猎物保持微笑,“廖小姐,你从两年前暑假开始在长海实习,毕业后顺利成为我当事人特别助理,这些年,作为秘密情人,是不是很难熬?记不记得和我当事人提过多少次结婚?记不记得得到多少次否定答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检察官站出来,“反对,我反对辩方律师询问与本案无关问题。”

未等法官裁决,吴律师当即说:“有没有可能是廖小姐因爱生恨,故意设陷阱,污蔑我当事人?”再回头,“法官大人,我的问题问完了。”

没人等待答案,廖佳琪却忽然间侧过脸,看着被告席上的江继良把答案描述完整,“我从来没想过能够取代郑媛,做江太太。我和他之间身份地位差的太远,我又不是十八岁,还做这种梦,我只是努力地想要讨他喜欢,因此什么事都肯替他做,连最好的朋友都可以出卖,只求能够在他身边多待两年。”

一番剖白几乎扭转局势,陪审团用世俗眼光推算,她字字句句都符合逻辑,不是人人都做灰姑娘美梦,大多数人清醒地看得见人与人之间残酷差距,不敢去梦。

而她在说话时目睹江继良嘴唇开合,无声地说着:“骗子,无耻卑劣的骗子。”

这让她忽然间想笑,恍然间,他似乎变成真心赤忱的爱人,在她的谎言中遍体鳞伤,但却忘了,是谁许过诺言,又是谁把相信诺言的女人当成无知又无畏的傻瓜大肆嘲笑。

因果循环,都是命。

接下来,检方申请廉政公署相关办案人员出庭,在庭上证实江继良父子与前政务司司长许仕仁之间涉嫌权钱交易,案件正在侦办过程当中,确有匿名人士寄来关键证据,否则亦不会重启调查。

检方稳扎稳打,辩方同样不好对付,因此一来一往之间,两方几乎是势均力敌,但仍有不可逆因素需慎重考虑——陪审团成员大多数对城中富豪没有好印象,江继良早年间又曾经在股灾当中对中小股民落井下石,实在是从负分起步,前途堪忧。

因案情复杂,本案等待二次开庭。

各类人等悉悉索索散去,江继良在律师陪同下经过阮唯身边时说:“无论你怎么想,这件事我绝对没有做过。”

阮唯当时低着头,似乎是在皮包里找钥匙,假装忙碌。等江继良与律师团都离场,才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向空荡荡的证人席多看一眼,才转身走出法庭。

她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也不必说任何话。

沉默是最完美的应对。

韩流来袭,气温骤降。

阮唯在车内呆坐许久才发动引擎,驾车穿梭在拥挤热闹的街道,看着十字路口汹涌人潮才渐渐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回到家,陆慎今日意外休假,照旧闷在家里研究食谱。见她来,头也不抬,直到她走到厨房主动提要求,“我饿了,要吃饭。”

陆慎这才回过神,放下西厨刀,“我定的头抽今天刚到,给你做一碗猪油捞饭,五分钟就好。”

米饭现有,猪油仍有库存,于是洗净小葱,却只取“头二度”,烧热猪油,淋上米饭,再佐头抽与葱白,扮出一整间厨房的馋涎欲滴。

阮唯独自坐在桌前,看厨房的他继续忙碌。

小勺舀一口最简单也最温柔的猪油捞饭,嚼出华灯初上风雪夜归的暖意,放下小勺说:“这是我人生头一次吃猪油捞饭。”

陆慎向上推一推眼镜,一时间陷入回忆,“小时候实在穷,没东西吃,每次妈妈做猪油捞饭我都当山珍海味来吃,现在想起来还要流口水。”

“那我分你一半。”

“噢?原来我还有可能在陆太太口里抢食。”

“什么嘛,我又不是母老虎。”说话间已经端起碗走到他身边,舀一勺热腾腾猪油捞饭送到他嘴边,半路又停下,“小心烫。”继而笨拙地往饭上吹气,差不多了才继续往他嘴边送,“好了,吃吧。”

却没发觉他已经注视她许久,狭长的眼里藏一片深情不移,倒映眼前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好画面。以至于,在她的再三示意下才他才记得张开嘴吃完阮大小姐亲手送来的午餐。

“好吃吗?”她问,仿佛这一晚人间绝味是她亲自完成。

“好吃。”他在默然间渐渐意识到,他想要的已经完完整整抓在手里,不是长海,不是钱财,亦不是洗刷过去重获新生,而是她,只是她。

忽然间他紧紧抱住她,什么话也不说,仅仅埋首在她颈间,嗅闻那一缕熟悉的令他安心的余香。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措手不及,一手端着猪油捞饭,一手捏着小勺,为了躲他,两只手都举得高高的,蠢蠢的样子像在挂白旗投降。

“阿阮……”

“怎……怎么了?”

“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变好不好?”

紧靠他肩膀的阮唯在沉默中变了脸色,明亮的灯光下,她眼底沉沉如深海,平静海面下暗涌激流阴云满布。

最终,她迟疑地说:“七叔……我迟早要老的,总有一天要长鱼尾纹,腰也胖腿也粗,变成丑丑的老太婆,你要认清现实。”

陆慎被她逗笑,接过她手里的碗和勺,“是啊,我以为我的小阿阮永远不会老。”

“那你最好和充气娃娃结婚。”

“不如把你冻起来,好了,张嘴——”原来他当起大家长,今天突然换花样,决定一勺一勺喂她吃,一边享受还要一边催促,“不能吃太长时间,猪油凉了会腻。”

“噢,那你替我吃两口。”

一碗饭两人分,吃出小家庭所有温暖滋味。

吃完饭一个办公一个画画,闲时聊两句,正一起书写岁月静好。

“今天庭审怎么样?”陆慎问。

阮唯停下笔,算不上开心,“我认为,大哥能够翻盘的几率很低。而且我见到佳琪,她瘦好多,脸都小一圈。”

陆慎靠在椅背上休息,懒懒问:“还这么关心她?”

她喃喃,“佳琪是我朋友,不管她怎么想,我永远都当她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总是那么傻。”

又听她咕哝,“本来想替她请律师,但她好像已经请好,我打听过,哪位李律师业内评价很高,不知道是谁替她出资。”

当然是逼廖佳琪去做污点证人的陆慎,要她出力,就要力保她能够逃脱实刑,利益交换,大家都满意。

但他不能说,因此讲:“什么人都帮,真怕你把钱都送光。”

谁知她眨眨眼,耍无赖,“不是有你嘛,你替我赚啊。”

陆慎反问,“我比你大那么多,哪能照顾你一辈子?要学会自立。”

“之前不是说要我永远当个小白痴?怎么说变就变的。”她拿起笔,继续照着电脑前,落地窗后的最佳男主角勾勒轮廓,“再说,如果你真的死在我前面,那我第二天就去跳海——”

“胡说八道!”他一皱眉,凶起来实在吓人,把阮唯都唬得一愣,委委屈屈望着他,小声说:“又凶我,真是越来越像教导主任,要不要拿教鞭打手心啊?”

“唉……”他长叹一声,“以后这种要生要死的话不要随便说。”

“知道了。”她答应得很快,暗地里却想,果然是老了,只有人到暮年才有诸多忌讳,谁听过十七八岁青少年求神拜佛?都因活得越长在乎的越多,才处处掣肘,处处设限。

未过多久,陆慎电话响起,康榕在电话另一端说:“陆生,方不方便说话?”

他看对面的阮唯一眼,她正认真低头画画,“你说——”

“施终南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