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实一掌打翻。

羽张微笑着,又为她倒了一杯。

……当羽张把第六杯茶放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古实的防线彻底崩塌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羽张迅?!”

啊,是的,这孩子从来都这么叫自己的。

不是礼子最开始的羽张哥哥到后来亲昵的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古实就这么叫他,没有敬称,连名带姓,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完全不是对别人的乖巧礼貌,而是像现在这样骄纵任性。

她曾为了这个被宗像夫人狠狠责骂,却从来不改。

但是,羽张很清楚,这孩子在整个宗像家,甚至于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最亲近的人其实就是自己,这点恐怕她本人都没有察觉。

——对不熟悉的人彬彬有礼,真正亲近的人獠牙毕露,仿佛觉得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少女,让他看着都心生怜爱。

她根本不懂怎么向重视的人表示“我需要你”这样的情感。

“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喝茶。”

“不喝。”

“哦……”羽张了解的点点头,温和地咨询她的意见,“那你想喝什么?”

少女忽然一下子完全安静了下来,她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蜷缩了起来,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白色罩衫就这么把她包起来,从立起的膝盖一直垂到脚面。

她不再看羽张,她默默的看着自己细巧贝壳一般的足趾。

上面还有深紫色,细腻的珠光甲油。

她所有气焰嚣张不见,像是个冷极了的孩子。

羽张为她倒了奶茶,坐到沙发扶手上,微微弯身,把茶递给了她。

“拿着吧,就算不喝也至少能暖一下手,好吗?”

“……”古实看着他,羽张对她温柔的微笑,最后,少女无声地伸出手,接过了杯子,紧紧的捧在掌心。

羽张含笑看她,伸手拍拍她的头,古实的眼神重新移回地面,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羽张迅,你一开始就知道吧?”

“什么?”

“我是能力者。”

第十三章

第五章

从懂事开始,伏见古实就知道,她和其它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在她一双漆黑色的眸子里,映照出来的,不是男男女女衣冠鲜亮,而是魑魅魍魉光怪陆离。

逐渐长大,她才慢慢明白,她是“能力者”而她的能力,是洞见“真实”。

某个集团的专务,是个内脏袒露在外的猴子;街边一脸慈爱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是个吐着颀长的舌头的女妖。

然后,是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每一天都会死去一些,尸斑更浓重一些的,早就是一具尸体的自己。

直到她被母亲牵着手,领入宗像家——

迈过古老的台阶,她抬头看去,看到了极其美丽的花与树。

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是一朵雪白凛然的花,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花苞,却已经能预料之后的盛大绽放。

站在花朵身边的青年,则是一棵苍翠碧绿,沉稳挺拔,参天的巨树。

而她,是慢慢腐烂而去的尸体。

又美丽,又坚强,与她截然不同。

随着长大,她慢慢可以控制自己的能力,“真实之眼”可以自由开合,但是那种从骨子里自闭疏离的倾向,却已经不可控制。

她习惯于用“真实之眼”洞见任何人的真正面目,然后关闭,让对方以正常人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却只记住对方丑陋的样子。

她看着小小的婴儿慢慢长大,飞快的变化,最终变成异常难看,非人的姿态。

然而,花依旧是花,树依旧是树。

不被污染,坚定纯粹。

简直耀目得令人憎恨。

只不过,比起花,更令她讨厌的是以一副庇护姿态,向四下伸展枝叶,温柔的树。

古实在这个令她讨厌到极点的男人面前,连乖巧都装不了。

就比如现在,她知道自己该乖乖巧巧的撒娇说对不起,但是她就是没法做到,就是要尖锐的面对他。

甚至于问出了自己最恐惧的问题。

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这个能力,任何人。

但是,现在她问羽张,你知道吗?

她看着自己的足趾,清楚的看到它正在细微的颤抖。

她像是一个赤身裸体走于雪原,冻坏了的孩子,羽张这么想着,过了很久,才给她一个答案,“……是的,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能力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礼子到现在也应该并不知道。”

“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可以当不知道这件事,在我眼里,古实,你一直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你和礼子在我眼里是一样的,都是很普通,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偏袒过你们中的谁吗?”

“我是否曾不公平的对待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是否将我的意志强加于你?”

就是因为都没有,所以格外的憎恨。

古实慢慢抬头,在灯光下显出一点青灰色的眼睛,几乎是怨毒的看着面前俊美的青年。

“我不会要求你对我说什么,我也不会问你,你想对我说的时候,你自然会说。”青年直视着她所有的情绪,依然温和平静,“我也不会约束你的行为,你只需要记住,你所做的一切,最后来承受的人,都是你。”

“……我以为你会骂我堕落。”古实勉强冷哼了一声,她环抱住自己,耸起的肩胛骨像是天使被砍掉的翅膀上,一段细巧的创面。

“……我可没资格说你堕落。”羽张这么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开心的话,就一直向下吧,一直一直向下,到连你自己都不能忍耐的程度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无论是回去,还是向前,还是继续向下,我都会陪着你的。”

这么说着,他拍拍古实的脑袋,“你该去睡觉了,就睡在这边的客房吧,明早穿礼子的备用制服,我明天送你们去上学。”

说完,他退开一点,古实瞥了他一眼,慢慢站起来,而羽张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你这是干嘛?羽张迅?”

“啊,总觉得,你渴望被谁牵着手向前走的感觉。”羽张回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一窒,脸上是悻悻的神色,却最终没有甩开他的手。

羽张的体温很凉,比她的体温还低,但是,很温暖。

不是温度的暖,而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温暖。

她一直渴望着有人可以牵她的手,现在,终于有人这么做了,可惜,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就像是察知了这一刻她的想法,身旁的男人伸出另外一手,揉了揉她的头。

古实不再说话,低着头,和他走进了房间。

第二天,礼子过来指挥馆,三个人一起吃了早餐,羽张亲自开车送她们去上学,坐在后排的姐妹两个一言不发,彼此看都不看一眼。

礼子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古实则是没有哪个余裕。

姐妹沉默的走入校门,在古实即将走到自己教室门口的时候,礼子有些生硬的对她说,“……我帮你请了病假,古实,你会来上课吧。”

“……”古实没有说话,她现在没法维持对姐姐表面上的恭敬,只瞥了礼子一眼,转头就走,却一把被礼子拖住了手腕。

少女固执地看她,古实也看她,最后硬是抽回自己的手,丢回她一句话,“不知道。”

这么说完,她走入自己的班级,再也不看礼子一眼。

接下来的二个礼拜,古实都老老实实的去上学,也没有再干出夜游的事,礼子对这一段绝口不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是某种不安却在礼子内心深处默默发酵。

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个至关重要的点崩溃了,某些东西再也不回去,就在这短短的数天之中。

现在的平静,宛如海面,但是在海底深渊的极处,涌动着地火。

第十四章

礼子开始频繁的做梦,但是几乎所有的梦都记不住,只是每一次醒来,都汗透衣衫,异常乏力。

她直觉的知道,那并不是让人觉得开心的梦。她试了很多种方法,最后奏效的,是把她从赤王身上得来的战利品,压在枕下。

其实按照一般的礼貌,她应该把项链在第二天就归还赤王,但是她没有。

发现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这件小事,她就偷偷藏起了这条金属的链子。

礼子很清楚,她和那个男人应该再无关系,这条项链,就是唯一的联系了。

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这点脆弱的联系也失去。

然后,困扰她的噩梦消失,那个项链仿佛一个钥匙,允许她继续进入尊的识海。

她徜徉在那座破败的赤色之城中。

她有的时候会遇到尊,有的时候不会,但是都无所谓,她知道,在这里,她无比安全,就算尊不在,赤王的力量依旧充盈于这片庞大的识海,强大无比,无可匹敌。

她被温暖的火焰所包围拱卫。

有一次,她在梦境中遇到了尊,男人安静的躺在城里一个破旧的颓倒的塔上抽烟,她不知怎的,就轻盈的到了他身边,对他说,这个城很美。

男人没有看她,只闭着眼,吐出的烟气袅袅生成一条白线。

她也不再说话,就这么坐在离尊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直到梦境结束。

她睁眼醒来,枕头下金属的链子,上面犹自有温暖的温度。

时序进入九月底,学校没有什么事,礼子卸下学生会长的职务,开始和古实准备着裳仪式。

宗像家的直系女性,年届十五岁,都会举办象征成年的着裳古礼,举办完着裳仪式,就意味着宗像家的女儿已经成年,通常会在第二年,也就是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出嫁。

因为宗像家的女性,通常很少会活过十八岁——这其中包括嫁入宗像家的女性,她们虽然大多年纪超过了十八岁,却都会在诞育了宗像血脉后迅速死去,近三百年来,活的最长的例子,便是生育后第三年死去的,礼子的曾祖母。

礼子的母亲,从古老的同盟伽具都家嫁入的宗像玄子,去世的时候,年仅十七岁。

这一次着裳,其实也是在为明年礼子与羽张的婚礼做一个铺垫。

其实认真说起来,礼子的着裳和古实没什么关系,但是父亲大人一锤定音,说就和你姐的一起办了吧,都是我们宗像家的女儿不是?

其实这全是一片为了不让古实觉得自己拖油瓶的好意,但是在乖僻的少女看来,这完全是躺枪……

古实的母亲为了着裳式特意来到东京,古实就每天状似乖巧,实则在每一个母亲看不到的时候,偷偷翻她的白眼。

最后,着裳的仪式定在十月中。

因为十月是又被称为神无月,并不是很吉利,便把着裳地点定在了出云的羽张家本家——唯独在出云,十月被称为神在月,因为据说日本诸神都在十月齐聚出云,才让其它地方无神镇守。

按照古礼,为少女结腰的,都会成为名义上的后援人,为礼子结腰的,是现在的王级能力者中活得最长,也是自七王缔约年代就一直存活到今天,唯一的初代王,黄金之王国常路大觉。

为古实结腰的,则是羽张家的当主,宗像礼子未来的丈夫,青王羽张迅。

而除了担任结腰的两位王之外,白银之王会列席仪式,而赤王周防尊也收到了邀请——从这里大抵就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着裳仪式。

如果只是两个少女的着裳,即便是名门一如宗像家,也不可能让黄金之王从七釡戸的御柱塔中走出。

而毫不意外的,在向赤王提出邀请的第三天,宗像家收到了吠舞罗那边传来,二当家草薙出云委婉的拒绝。

礼子当然也知道,她只是笑笑,说,也不意外。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微笑,表情无懈可击。

就在当晚,尊在踏入自己识海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礼子。

他站在离少女不远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礼子蹲在一个破败的城墙边缘,聚精会神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他没兴趣知道她在干吗,就站在原地抽烟,过了好一会儿,礼子转头看他,手里捧着什么,向他走来。

走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捧着一朵细细弱弱,雪白的花。

洁白无瑕,从根到叶,通体雪一般的植物,在叶片之间,是小巧羞怯的雪色花苞。

“……这是什么?”

“我在城墙边发现的。之前太小了,我不敢动它,今天结了花苞,我想把它移到不那么热的地方去。”

这是……在他的识海中开放的花吗?

啊,对了,他的识海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荒芜衰败。

最开始这里有绿树鲜花、有打盹的狗儿、偷鱼的猫,还有唧唧咋咋,飞来飞去的鸟。

然后,随着他使用力量,这里逐渐荒败,最后成了这个样子,只有热风与赤焰。

而现在,这片已然被赤焰席卷的荒墟里,徐徐开出了柔软的,雪色的花,在赤焰中,热风里,少女的掌心。

“……真漂亮。”他由衷赞叹。

“要小心照顾啊。”礼子这么嘱咐着,异常郑重的把小小的花放在他掌心,“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有一个地方可以种它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

在尊的梦中,礼子一直是赤足,身上是一袭长长的,云一样的白色长裙。

少女走在他前面,忽然就无端有花从她身上飘落,凝成雪色的衣衫。

一层一层,雪色凝落,然后颜色一点点深重,凝成的外裳,有雾气一样,菲薄的紫色。

尊停住了脚步。

少女回头,却已经不是平日素淡容颜。

她薄施粉黛,眼角一线妩媚的薄红,嘴唇上是鲜润的朱色,微微笑起来的时候,是一种近于惊心动魄的明丽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