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就那么站在他的赤焰中,花朵终于落定,最后一片花瓣也溶入她曳地的长摆,成为衣上一片静谧的云纹,那些花瓣,最终凝成了一袭异常华丽盛大,平安朝贵族女性最正式的礼服。

礼子静静看他,忽然笑起来,轻轻挥动广袖,从薄紫色的唐衣之下,深雪色的裳、薄雪色的表着、雪色打衣与袿一层一层铺陈开来,丝毫不乱,赤色引腰流淌其上,像是什么怒放的花上碎了的蕊。

她说,啊,这是我这次着裳的礼服,觉得很漂亮,你不来出云就看不到,但是我想给你看看,这么想着,就在识海里穿上了呢。

她这么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大概是因为不太熟练,或者是这里实在太过坑洼的关系,礼子的身形晃了一晃,向前扑倒——

她并没有接触地面,赤王沉默着伸手,把她揽入臂弯。

少女扶着他的手臂,有些为难的向下看去,不自觉的呢喃,“……木屐……”

尊也循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少女脚上的木屐断了。

他想了想,伸臂,把礼子抱了起来。

身穿十二单,被繁复华丽的礼服所包裹的少女,在他怀中轻盈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她被赤发的男人轻而小心的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男人握住她纤巧的足踝,小心翼翼的左右活动了一下,拿起了地上摔落的木屐,把它重新弄好,确认了每一根带子的牢固程度,为她穿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12点钟的辛迪蕾拉,又像是每走一步都伤痕累累,无法说话的小小人鱼。

尊开口,声音低沉性感,他问她,疼么?她用力摇头。

“……”尊沉默着伸手,揉了揉少女梳理整齐黑缎一样的长发。

“啊……你这个样子很漂亮。”他说。

然后他听到礼子清澈的声音回荡在炎与花之间,她说,尊,我喜欢你。

揉着少女发顶的手轻轻顿了一顿。

礼子从他的手掌下看他,“尊,我喜欢你。”

少女就这么说着,不知为何,刚才还那么平静,现在忽然就有了一点颤抖的意思,她看起来又难过又骄傲,几乎是稚气的三度重复,“尊,我喜欢你。”

啊,我知道。男人这么说着,面孔上的表情却出乎意料的温柔,他拍了拍礼子的头,“……你很适合做青王的妻子,你会是一个合适的S4室长的夫人。礼子,你是个好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温和的与她说话。

“……”礼子看着他,定定的看着,尊从她素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以为她会哭出来,但是她没有,她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说,嗯。

她就这么,在他面前消失。

她慢慢散成了雪白的花,到了最后,也在微笑。

她在这个世界里,留给尊的,是他掌中,花叶皆白,细弱小巧的一株未开的花。

尊控了一根烟出来,看着手里的花,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燃,然后赤王少见的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

麻烦的女人啊……他说。

不过,大概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礼子从梦中醒来,是凌晨时分,床头小巧的石英钟告诉她,现在四点三十分。

发了一会儿呆,礼子起身,换上家居服,走出房间。

后天就是着裳仪式,她现在已身在出云的羽张本家。

这是一座自花山天皇年间就存在,至今已有千年之久,严格按照寝殿造来营建的大宅,占地广阔,草木葱荣,格外森冷。

她被安排住在北对屋,古实住在北对屋的后殿,羽张把寝殿让出来给她们作仪式,自己则睡在西殿。

穿过渡殿,到了西殿,看着紧闭的门扉,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按照羽张的作息,他已经起来了,但是礼子还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羽张好听的声音传了出来,“礼子吗?”

随着话音,面前的妻户被拉开,身着和服的羽张站在门口,温和的看着她。

“你穿得有点少。”他这么说着,转身从屋里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礼子肩上,“要进来吗?”

“……啊,就在这里吧。”拉着衣服的领口,礼子低下头,低声说道。

羽张了解的点点头,他从屋里搬出了极厚的茵褥,上面垫了团座,被安置在渡廊不透风的地方,又拿了一个熏香用的火取,里面烧上炭火,放在礼子前面,就是个小小的取暖炉。

羽张自己则靠在扶栏上,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么早……你想对我说什么?”

礼子沉默着,她似乎在思考措辞。

羽张安抚的拍拍她的头,说我给你倒茶,便去端了茶给她,还附赠一碟草饼。

礼子捧起茶,小小的啜饮了几口,神色稍微舒缓,却还是不看他,羽张笑笑,“别着急,想说的时候你再说。”

放下茶杯,葱白色的十指从外套下露出一点点来,十分用力的绞紧,礼子低低唤了一声青王的名字:“……迅……”

“礼子。”

“嗯?”

“如果是很重要的话,最好看着我的眼睛说。”

“……”少女慢慢抬眼,映入眼中的是俊美青年温和的笑容。

真奇怪……为什么没有喜欢上他呢?

从自己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比父亲比继母比妹妹,比其它一切的人,都要更加亲近。

任何时候回头,都能看到他在自己身后安静微笑,默默支持。

这个男人明明完美无缺。

俊美、温柔、体贴、宽容、强大、从容、自信——几乎一切的美德与优秀都可以在羽张身上找到,可是,这样的人,自己仰慕他,但是,却不是女人喜欢男人的情感。

从自己懂事开始,大家就告诉她,她会成为羽张的妻子,而她也认同这是她的责任和义务。

她是宗像家的女儿,最高位的诗女,她应该成为青王的花,诞育出拥有羽张与宗像两大名门血脉的孩子,然后无惧的死去——在遇到尊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但是,她遇到了尊。

在青王掌中不能盛开的花,于赤焰中徐徐绽放。

那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尊的呢。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是没有答案。

并不是因为他和她是S级比翼者,她喜欢尊,和其它的东西无关。

他明明对她粗鲁又不在乎,对她不假辞色,但是,他的火焰温暖又安全。

虽然不理睬她,又对她说你是个麻烦的女人,却没有把她驱逐出自己的识海,他并不知道,他的火焰其实庇护了她那么多的夜晚不做噩梦。

礼子重新垂下眼,羽张温柔的笑了。

他说,礼子,你喜欢尊对么?

第十六章

第六章

什么都无法瞒过他。礼子盯着手里的杯子,无声的点了点头。

羽张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礼子抬头看他,少女露出了平静而沉稳的笑容.

她说,对不起,迅,我喜欢周防尊。

羽张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又摸摸礼子的头,柔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喜欢上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礼子眨眨眼,看着他,少女慢慢的笑开。

羽张俯下身去,把她半抱在了怀中,轻声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即像我的妹妹又像我的女儿,无论是什么身份,我站在什么位置,我都会一直看着你的。对我而言,礼子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事情哦,只要你幸福,我的话,怎么样都无所谓,嗯?

礼子紧紧的拥抱住了羽张,她没有说话,只是把面孔埋在他的胸口。

羽张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婚约的事情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处理,等着裳式过了之后再说,好吗?”

礼子用力的点头,羽张又轻轻拍拍她,和她慢慢的说话,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羽张拍拍礼子,说该吃早餐了,你先回去,我要换个衣服。

礼子乖巧点头,走回自己的房间。

当礼子的纤细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羽张若无其事的笑了一下,轻声说道,“站这么久会冷哦,出来吧,我泡茶给你喝,古实。”

随着他的这句话,从渡廊的另一个方向,古实慢慢的转了出来。

羽张温和的看她,少女并不靠近他,只是远远看着他,扯出了一个毫无温度,冰冷又戏谑的笑容。

“……真可怕啊,羽张大人。”她极轻地说着,“什么叫做‘礼子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事情’啊,会对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妻这么说的男人,是根本就不曾有过哪怕一秒,爱过对方吧?”古实没有理羽张放在地上,那杯应该是她的茶。

她尖锐的说着,双手交抱在胸前,靠着廊柱,秀丽面孔上的表情恶意满满。

“……”羽张温和的看她,慢慢给自己倒了杯茶,唇角在氤氲的茶气后轻轻弯起。

“你到底爱过谁呢?羽张迅?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秒?你爱过谁?”

“……我就很爱古实你哦。”羽张温柔的微笑,“为了古实的话,死也没有关系。”

“……那为了礼子呢?”

青年漂亮的眼睛看着装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一根刺都竖起来的少女,宽容而温柔,“啊……这个啊……当然是……死也没有关系啊。”

那一瞬间,古实毛骨悚然——

对方的态度依旧温柔平和,但是古实这这一刻,由衷的对面前的青年感觉到了畏惧。

这个男人,不要说别人了,恐怕连自己都不爱吧。

这一刻,他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中,只有虚无。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如果他眼中如此虚无,到底是什么支持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可能触及了一个可怕的点,咬着嘴唇,古实戒惧的看着羽张,她下意识的倒退,而察觉到了少女的慌乱,羽张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犹有余裕的对她微笑。

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古实根本连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落荒而逃——

羽张呵了一声,靠在板桥上,悠然的饮下了手中清茶。

他眯起眼睛看向天空,推测了一下,后天应该是个晴天。

真不错,他这么想。

此是着裳仪式上前两天发生之事。

接下来,礼子就是照例在羽张的大宅里彩排仪式,一遍一遍,务求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瑕,毫无瑕疵。

然后,在着裳仪式的前夜,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噩梦。

那是她之前在酒吧门前,拉住古实手腕的刹那所看到的景象。

这次依然,狂乱的音乐狂乱的舞蹈,然后是诡秘的石盘上,被火焰锁链吊缚着的少女。

礼子在梦中听到有人召唤她,那个声音异常的熟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名字。

灵魂深处,某种战栗缓缓的浮现,像是水面上荡漾开的波纹。

四周的嘈杂声中,礼子清楚的听到了自己心脏的鼓动。

她心脏嗵嗵的跳着,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不可抑制地走向石板。

——有数不清的陆离画面流水一样随着她的步伐流淌而过,礼子全部视而不见,只凝视着火焰中巨大的石板。

那是谁呢?那是什么?

她感觉到火焰缠绕上她的手腕,像是一只手,将她向前拖去。

腕子上传来极大的疼痛,但是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她走入火焰,向石板而去——

石板上的少女,慢慢抬起了脸——

“!”瞬间惊醒,礼子一下坐了起来。

睡衣彻底被汗水浸透,她浑身都在抖,不是那种恐惧的颤抖,而像是跋涉了几十公里那样,纯粹的肉体上的疲累。

“……”礼子好不容易喘匀气息,颤抖着,她看向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腕上,赫然有一个环状的,被火焰烧灼过的痕迹。

——那不是做梦,或者说,那不是一个单纯的梦。

礼子抹了把脸,她深吸一口气,掀被而起,发出声响的同时,分割卧室与内室的御帘后,有衣服的沙沙声,随即,年轻女性的声音恭敬的响起。

“……礼子小姐,您已经醒了吗?”

“啊,抱歉,我起晚了。”礼子拢了下头发,御帘随即被掀开,两名做平安朝侍女打扮,腰上围着围裙,额发上插着梳子的年轻女性把洗漱用具搬进房间,打开镜台,为她化妆。

——仪式是从凌晨开始,白银和黄金两位王已经驾临,现在被安置在别馆,要等黄昏时分宴饮的时候正式出席。

她需要在五点前就整装完毕,然后参加一系列的仪式,晚上入夜之后才举行正式的着裳式。

羽张家的女仆帮她化完妆换完衣服,向她行礼之后退下。

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接她去神社参拜,礼子想了想,她从枕下摸出尊的项链,用怀纸小心包好,插入怀中。

上面犹自有温暖的温度,像是那个人赤色的火焰,贴在心口,似乎就让那种包裹住心脏的寒冷,些微的减少。

第十七章

七点钟,礼子和古实在神社外汇合,因为古实并不具备宗像家血统的关系,她不需要入内参拜,便晚些起床,直接赶到神社外等待礼子。

两人都是外出的壶装束,上车的时候,把市女笠交给随从,古实关上车门,前座和后座之间,无声的升起了一道屏障。

那是防止窃听的装置,知道古实有话和自己说,礼子侧头,看着身边容颜秀丽的少女。

古实有些神经质的绞着手指,她的目光中有一种病态的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