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封印,并且将一切秘密都予以告知,就只有一个可能——羽张决定在此将两千年的因缘全部斩断,就此了结。

这是决战。

意识完全回归,礼子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头晕目眩恶心得反胃,直接向后一软,幸亏被尊一把勾住腰,没有倒下去。

她的意识模模糊糊,视线动摇,听觉也像是在水里听人说话一样含混,礼子感觉到脸被稍微用力的拍了拍,接着就被抱了起来,飞快地向外走去。

真奇怪,明明听什么都听不清,但是尊心脏跳动的声音却那么清晰。

扑嗵扑嗵扑嗵,有力稳定,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她下意识的环紧了对方,然后感觉到自己被用力朝胸口的方向压了压。

她忽然觉得又困又累,就靠在尊的胸口,慢慢失去了意识。

礼子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十一日的傍晚。

尊坐在她床边,看她醒过来,就叫了医生进来,医生略微检查了一下,确定她没什么事,就拔掉了她手上的输液管,尊去给她端了食物过来,很清淡的菜粥,她不要靠在床头,非要靠在尊的怀里,结果就是尊坐在床尾,她倒过来,靠在尊身上,津津有味的喝粥。

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勾着床脚,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从上往下的看着把自己当靠背的少女。

等她吃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礼子才知道,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已经是十号凌晨五点,接着她就一直睡到现在。

古实和朗子也倒下了,但是醒得都比她早,礼子无聊的扳着尊的手指,慢慢把自己在梦里看到的讲给他听,尊在听的时候异常专心,直到她说完,尊才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的问题非常刁钻,他说,古实在以前也是你的妹妹,就是天宇姬对吧?

礼子点头,尊若有所思的也点点头,他向前略弯了弯身,把下颌搁在礼子的头顶。

“那为什么你的记忆里关于她的事情这么少?”

……说得对。

为何天宇姬的记忆这么少?

第一百零二章

为何天宇姬的记忆这么少?

礼子簇起了秀丽的眉头,她轻轻捏着尊的指尖,对方很舒服的在她头顶咕哝了一声。

天宇姬在神话里是这么一位女神,她又叫天钿女,第一次出场是在天石岩户神话里,她在天石岩户前站在倒扣的桶上狂舞,吸引了天照出来。

礼子记得,自己在之前的记忆碎片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是当时看不清少女的脸,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天宇姬在天石岩户前的舞蹈。

但是,她所看到的前世记忆里却没有这一幕。

她记得,她看到这个记忆碎片的时候,是当时握住了古实的手,那么,这很有可能是古实的记忆,而不是她的记忆,只是那一个瞬间,她和古实的记忆共振了而已。

假设说是真的一场被神话所记下的盛大典礼,她却没有记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神话诞生的时候,多纪理已经死了。

多纪理的记忆中,自己的长妹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被夹在备受期待,力量也最强大的长女、个性乖巧,极受宠爱的幺女之间的次女,似乎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提不起劲,但是如果有什么指派给她,她却又会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程度要求自己。

她的这个妹妹像是在被一只名为孤独的异兽所追赶,她希望有谁靠近她,但是却在对方靠近的时候露出獠牙。

渴望被爱,却又对爱毫不信任。

——就和现在一样。

礼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靠在丈夫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

礼子病房的隔壁,是古实的病房。

她醒来的比礼子早,醒过来之后,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静静的躺在床上。

古实在黄泉之雾里看到的,是一个关于自己的过去。

那是一个在多纪理死后展开的,异常简单,毫不起伏的故事。

记忆中的自己,是个和现在没什么不同,从小就很难亲近的孩子。

天照曾把这归咎为自己对她疏于照管,面对着把自己拥入怀中,满心歉疚的母亲,她的眼中映照出的是一片血红的光。

跟现在一样,天宇姬拥有一双可以洞察所有真实的眼睛。

母亲是一片血红色的光,父亲是血红色的风,姐姐是身披战甲青色的巨龙,妹妹是不苟言笑的黑狼——

她生活在一个异形的世界。她每天要和腐烂的尸体共处一室,被血一样红的光抚摸头发,轻轻碰触巨龙尖锐的爪——在天宇姬的世界,没有神和人,只有异兽和鬼,她自己则是一道苍白幽灵。

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这个特殊能力,天宇姬竭尽全力的掩饰,装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神灵。

不与任何人接近,不予任何人接触,就这样孤独着吧,直至死去。

她不言不动,把自己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将面孔埋入抱着膝盖的臂间,只用那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凝视此世。

最开始,母亲姐姐和妹妹还靠近她,和她说说话,她完全不理,长了,便只有羽张一个人还肯和她说话。时不时来她的领域看看她。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联系她和诸神最后的纽带,那就是羽张了。

在她的眼里,羽张是一株支撑天地,参天古木。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情况,这株古树都绿意盎然,繁花烁烁。

她喜欢羽张,虽然他依旧不是人形,却又温暖又温柔。

她们三姐妹,其实都是被羽张养大的,只是对于天宇姬而言,羽张比父母姐妹都要来得亲近。

她知道羽张最宠爱的始终是多纪理,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构成多纪理身体的本来就是羽张剑身的一部分,但是除此之外,她们都是一样的,羽张都深爱着她们。

于是,在多纪理赴死之前,她和羽张一起拜托天宇姬,把海国和天孙都拜托给天宇姬照管,看着姐姐和羽张,她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她主持了多纪理的葬礼,在封印了黄泉津的天之真名井上献祭舞蹈。

她带领着天孙从高天原以降,抵达常世,开始统治——然后她就遇到了猿田毘古。

那是一个自知容貌怪异,因而隐遁的强大神明,在天孙降临之际,与她相遇。

鼻长七尺,背高七尺,面如赤酸浆,双目灼灼,这么一个丑怪的让护送天孙的诸神都倒退一步的神灵,却让天宇姬楞了一楞。

她看到的,是正直的少年。

原来——神是这样的姿态啊,又英俊又正直,还有好看的笑容。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她与猿田毘古相恋,进而成为夫妻,然后在某一个冬天,她失去了她的丈夫。

猿田毘古是一名海中的神灵,每日都要去海中巡视,她虽然也是海神,却很讨厌潮湿,所以他们所住的御殿建筑在海边的高山山巅。

那天她窝着不肯起来,非要喝海贝汤,猿田毘古摸摸她的头,去给她捞海贝,然后,一去不回。

——她的丈夫被海贝夹住脚趾,死在了海中。

你看,如果她不提出要求,是不是她的爱人就不会死?

前世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站在海边,她对羽张说,羽张,他死了,我的爱人死了。

“……”睁开眼睛,古实苦涩地笑了笑。

她房间里只有她一个,身旁的小几上放着她的手机,她想了想,把手机拿过来,深深呼吸,略顿了顿,拨出了八田的号码。

她现在只想听听八田的声音。

结果,手机里是正在通话的信号音,她有点怅然若失,放下了手机,打算一会儿再拨。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要拨打八田手机的时候,远在东京的橘发少年接到了一个电话,里面传来了惶急的古实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八田来救我,我在出云!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三十五章

十一月十二日,找回记忆之后的第一顿早餐,是在极其沉默的气氛中进行的。

因为不受石板约束,礼子可以把自己所知告诉尊,朗子因为和石板有过深的牵扯,不能直述,则是使用了秘法,让社和自己共享了记忆,结果就是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太难以接受,朗子坐到了离社最远的地方,整顿饭看都不看他。社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看她,连带膝盖上的小猫都好似泄了气一样蔫蔫的。

周防夫妇倒是一贯旁若无人的甜蜜,赤发狮子没睡醒一样,直接把妻子抱在怀里,头搭在对方肩上,眼睛都不睁,礼子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给他吃,他还时不时的在少女颈窝上蹭蹭脸。

古实窝在角落,飞快地吃完饭,就一言不发的缩起来。

吃完饭,略休息了一下,六人就重新来到了神社下方的天之真名井前,羽张让古实站在扣在井口的木桶之上,青王的指尖凝起了一抹青光,点上她的额心。

古实轻飘飘地慢慢浮起,就像是重力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一般,她慢慢向上,向上——

笼罩在她身上的青光越来越浓,羽张的脸色越来越也凝重。

最后青光慢慢淡去,古实落下地面,她有点不知所谓的四下看看,再看看自己看看羽张,漂亮的眼睛有一点迷茫的意味。

礼子轻轻皱起了眉头。

勾玉是融入了朗子的灵魂,所以朗子的血就可以打开黄泉之路,礼子的剑随时可以召唤,也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如何找到入口。

能看到那个入口的,只有古实,或者说,在她被授予了天照之镜的时候,“入口”就被她所保管了。

但是,除了古实,没有人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方式保管入口的。

大概是为了彻底的躲避黄泉津知道入口的秘密,在古实还是天宇姬的时候,她就自行把关于出口的所有事情都抹去了——这样就算她的记忆被黄泉获得,也没有人知道“入口”到底是什么,以何种形式存在于何处。

就连羽张,也只知道如何让“入口”浮现的方式而已。

用“爱”或“恨”。

这就是目睹着丈夫死去的女神,流着眼泪,告诉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关于“入口”的最后的讯息。

天宇姬再不开口,女神就这样慢慢在丈夫的尸体旁坐下,她与她的丈夫,一起化为了飞灰。

那么,就试着给她足够的爱。

这一次转世,找到她,用尽可能多的爱包裹她,温暖她,但是,“入口”却没有丝毫浮现的迹象。

古实就像一个封住口的罐子,固执地封闭自己,不接受一切的关怀。

没有办法,羽张只能强行用灵力探测她的身体,但是很遗憾,空空如也。

她把“入口”藏得很好。

这场试探没有任何成果,一行人鱼贯离开,就在各自回房间的时候,礼子猛的转头,跟在她身后的尊看她充满警惕的样子,也四下张望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现的男人疑惑看她,少女皱了皱眉。

“……刚才似乎听到了笑声。”

“我没听到。”

礼子顿了顿,她仔细的想了想,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她和尊的房间。

回到房间,古实把自己朝茵褥上一摔,她也不睡,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她手机响了起来,她也不接,就任手机响着,过了好半天,对方坚持不懈,最后古实被吵烦了,拿过手机,发现是菊理打来的,之前已经打了好多通,她懒洋洋地接过手机,对面是菊理很有活力的声音,“古实酱~~”

自从上次在体育馆一起遇难,菊理对于古实就更加亲近,古实虽然一直无可无不可,但是对于菊理,也还是能聊聊天的。

人其实有一种防卫心理,很多真心的话,不愿意对特别亲近的人说,反而对陌生的人就可以顺畅的说出来,比如神父告解和心理医师咨询,都属于这个范畴,所以古实偶尔还是和菊理说一些事情。

——再怎么样,人都是需要一个感情宣泄的渠道的。

这次她们到出云,对外的理由是这边有亲戚有神事,需要帮忙,菊理就元气满满地在电话里跟古实说,要她带出云的特产回来。

要是往常,古实大概敷衍几句,就挂断电话,但是这几天她真是身心俱疲,只是隔着电话,听到菊理这么元气十足的声音,她也觉得自己好上几分,就多和菊理说了几句话,聊着聊着,菊理忽然说,今天有个染着橘色头发的矮个少年跑来学习院这里找她,因为保安不让进去,他就守在校门口,看到有出来的一年级女生就问你认识伏见古实么。

在听到这一句话的一瞬间,古实心里重重一跳,她猛的从床上弹起来,抓着手机一连声的问,怎么了?

菊理好像有点被她吓到,呆呆地说,就是来找你啊……

古实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摇了摇头,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想了想,说,你没见到他对吧?

菊理说是啊,只是听到别人这么说。

古实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她慢慢地,对电话那端的友人说,你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随着菊理的讲述,那个被她放在心头的少年形象,便一点点清晰起来。

暴躁易怒,但是也善良正直,笑起来的样子非常清爽,在照顾人方面和他性格不符,异常的耐心。

她有次在酒吧里待着,受寒发烧,八田就守在她身边,病中任性,那时候心底又惶惶不安,她就一声声固执的叫八田的名字,橘发的少年就温柔的答应,说,我在这里古实,在这里啊。

她那么伤害八田,他现在还想着她。

手中捏着手机,古实慢慢蜷起来,把头埋下去。

她已经走不回去了。

她背离八田,背离他们彼此的信任与感情,已经太远太远了。

所有都是她一厢情愿,她从未问过八田的感受和八田的想法。

一厢情愿的靠近,一厢情愿的喜欢,一厢情愿的认定自己不重要,一厢情愿的走开,然后一厢情愿的伤害自己伤害八田。

古实握着手机,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古实握着手机,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已不是初遇那样晴好的天了。

她无声地哭着,听到手机里菊理焦急的声音,她关机,扔在一旁,就这么抱着膝盖,大哭了一场。

她从自己想到八田,最后哭得头疼,思维也跟着飘散,她又想到八田那么崇拜喜欢的尊、又想到了一直很照顾她的出云,想到礼子,最后,她想到了羽张。

羽张一直温柔的看护着她,包容着她,当她哭泣难过的时候,那个男人总会出现,伸展双手,庇护着她。

羽张对于礼子,远比对她要严厉得多。

古实清楚的记得,礼子第一次去找尊的时候,是被羽张以怎样严厉的态度捉了回来——

等等——

短发少女还留着泪的眸子猛的睁大,她浑身开始颤抖,用力咬住牙齿,还是颤抖得格格作响。

是的,羽张从来没有对训斥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