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张对她从来都很温柔。

有着淡色头发的青王,对待她永远都是伸展手臂,温柔的将她拥入怀中。

他从不斥责她的愚蠢,羽张对她是永恒的包容与原谅。

某种阴霾,开始笼罩上她的思维。

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的茵褥,浑身伤寒一样颤抖,古实神经质的咬着牙,嘴里一股从牙根处泛起来的腥甜的血味。

她不敢去想,她已经隐隐约约想到,却完全不敢深想。

胸口涨得发疼,心脏的部位又疼又麻,呼吸变得很疼,她只能佝偻着背,每一口喘息都像是没有到肺里,到背部中段就噎住了一样难过。

她感觉到自己异常混乱,但是脑海里却像是有两个自己,在进行清醒冷酷的对话。

我不想想。

不,你必须想。

完全不受控制,脑海里一幕一幕的记忆流淌出来——

古实发出了无声的惨叫!

记忆中,有着淡色长发的男人对她温柔的微笑,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开心的话,就一直向下吧,一直一直向下,到连你自己都不能忍耐的程度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无论是回去,还是向前,还是继续向下,我都会陪着你的。

是的,羽张说会陪她一起堕落,但是,他从未阻止过她。

他只阻止礼子。

他不允许礼子去见周防。

他不曾管束她夜游。

他对礼子处处看好。

他告诉她,你尽可以随心所欲的堕落。

他不曾让礼子受过一点伤害。

他告诉她,她尽可以去受伤,他会永远守候在她身后。

——羽张迅对礼子从未有一丝放纵,对她是温柔包容之后的不闻不问——

放纵纵容,默许一切,那并不是爱。

古实抱着头惨叫,声音却只是在气管里冲突,她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静幽幽地对她说,古实,看清吧,他并不关心你。

不不,羽张很关心我,他处处担心我,他对我很好。

醒醒吧,嘘寒问暖多么简单,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做到,一万个我爱你廉价如纸,而接送上学,才是真的付出。

不是这样,他担心我,他爱我,他怕我难过,他在我哭的时候把我拥入怀中——

脑海中的声音厉声高喝,打断她微弱的申辩,是的,在你哭的时候,他会温柔的拥抱你,安慰你,但是,他从不曾让礼子有哭泣的机会!

一瞬间,古实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碎落成灰。

她轻轻眨眼,眼睛又涩又疼,少女茫茫然地从茵褥上爬起来,唇角有血,沿着雪白的颈子向下落,她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站起来,摇摇晃晃。

是啊,他从来没有制止过她。

羽张可以,羽张做得到,但是羽张没有。

他会在周防触碰礼子身上的结界之后,立刻赶到,而当她身上的领域被触发,羽张并未出现。

在你犯错之后温柔的回应你,告诉你,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都会接纳你,这样的感情看起来又伟大又仁慈,然而,这不是爱。

爱是不让你犯错,抓住你的手,打也好骂也好,绝不让你犯错,而不是告诉你去吧,尽可能的犯错,我爱你。

羽张严厉的对待礼子,却从不苛求与她。

并不是因为爱她,反而是因为不爱。

她并非因被爱而被纵容,而是不爱。

羽张用包容关切,伪装了自己的不爱与不珍惜。

被他所时刻关注,深切凝视着的,始终,只有礼子。

“……呵呵呵呵……”站立起来的少女四肢酸软,摇晃着,她眼中还有泪水,嘴角有酸苦的牙龈的血流下,古实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变得温和而善诱,它说,你看一看,为什么不看一看呢,古实,你看得到的啊,你的眼睛是能看到真实的,你看一看,到底什么是真相,

那个男人并不爱你,古实,他从未爱过你,你是一个道具啊。

如果他爱你,他为何不阻止你去堕落?

如果他爱你,他为什么不帮你得到八田,他默许和帮助了礼子获得周防啊。

那个声音开始在她脑海中环绕盘旋,渐渐变成了多个,一重一重,有的粗暴呵斥有的柔弱低诉,有的轻声哭泣,有的若慈母诉爱,古实的感官渐渐变得脆弱和模糊,她感觉到自己在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她只觉得四周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旁边时不时似乎有人经过,却像是谁都没有看到她一样,她就这么向外走去。

就在她赤足跨过最出羽张大宅的一瞬间,被封印的天之真名井内,有什么东西发出了魔物一样恐怖的讪笑。

“啊呀,脆弱的灵魂啊。”

“真是,爱是毫无用处的。”

“人类这种生物,爱怎么填得满她呢?”

“憎恨憎恨憎恨!”

“唯有憎恨——”

那是极其可怖,全无一点生气,只有对世间活物憎恶的声音——

礼子在自己房间待了一会儿,照顾尊睡着了,就悄声的走去羽张的房间。

羽张并没有在屋里,他靠在渡廊的板桥上,面前放着一瓶酒,浅碟里斟满了酒,放在一旁,上面有几片不知道庭院里什么花,细小的白色花瓣。

羽张以很少见的懒散姿态斜倚在廊柱上,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下,似乎正在发呆,礼子静静的在渡廊一头站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才慢慢走了过去。

“……”男人安静地回头,也没说话,也没什么表示。

第一百零五章

“……”男人安静地回头,也没说话,也没什么表示。

礼子在他对面落座,看了他一眼,羽张还是什么也没说,少女唇角一勾,徐徐伸手,取了另外一个浅碟,为自己斟了酒,慢悠悠地喝了下去。

她也不说话,就端正地坐着,很愉快的自斟自饮,看着廊外风景,十分悠然。

就这样过了很久,她听到羽张的声音响起。

“我的教育方式出问题了吗?”

“哦呀……”礼子优雅的端着浅碟,轻轻啜了一口,她慢慢抬头,慢条斯理的把头发拨到一边,“如果是说我的话,倒一直都很成功呢。”

羽张面孔上少见的露出了些微的苦笑,他仰头饮尽清酒,轻轻摇了摇头。

“古实啊……”他这么开了个头,又摇摇头,只是给自己又斟了杯酒。

“……怎么?”思忖了一下,礼子接了一句,羽张把斟满酒的浅碟放下,想了想,慢慢开口。

对于羽张而言,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错。

在神话时代,因为所有的荣光与关注都集中在天与地的头胎长女多纪理身上,作为最容易被忽视的第二个孩子,天宇姬其实并没有获得太多来自父母的关爱。

那个孩子阴郁、偏执、她躲在角落,就像是对人类失去信任的动物,用警惕的眼神看待这个世界。

那么,这一次,就给她足够的爱和父母就好了。

于是羽张从无数个适格者中找出古实,给她安排一个父母俱全,都对她全心关爱的家庭,让她在自己身边,对她温柔,关怀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她。

不阻止她做任何事,只让自己和她一起承担责任,这样的包容,最后却没有开出羽张想要的花。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古实确确实实地,在他的注视和保护下,飞快地崩坏。

哪里出差错,哪里出了问题?饶是已经经过两千年岁月的羽张,依旧无法了解。

听她说完,礼子若有所思的轻轻敲了敲膝盖,她说,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建议或者答案,我到此世,宛若赤子,人心之反复无常,比之黄泉尤甚。

她说,那是此世,唯一不可控之物。

人心至恶至善,不可推敲不可捉摸。

说完,她慢慢站起,居高临下的看着羽张,“羽张,你爱我们,你谁都不爱。”

“多纪理对你而言,是因为多纪理是从你而来,唯一的生命,多纪理是只会夺走生命的你,不惜折断自己牺牲自己才创造出来的,唯一的生命。而且,不会再有第二个。”

“你爱多纪理,不是爱她本身,而是爱她所象征的生命,你爱天宇姬,也不是爱她本身,而是她需要你的爱。”

“羽张,你比任何神都要更像一个神。”

神性就是神爱所有人,所以他其实谁都不爱。

这并不违背,也不冲突。

“神是永远不知道人类需要什么的。就正如人类在向神祈祷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祈祷是否真的是自己所要。”

“你的爱就是神的爱,你的爱不求回报且无私,但是这也就等于,没有人有办法,从你这里,用她的爱来交换你的爱。”

“神的爱,说穿了,就是什么都不爱。”

礼子这么说着,轻轻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她说,对我而言,爱是这样的,除了那个人,就是不行。我爱尊,我也爱父亲,但是,父亲的位置上就只能是父亲,是别人就不行,尊的位置上也只能是尊。

父亲和尊的位置绝不会混淆,爱也绝不会混淆

我不是因为尊是我的丈夫而爱他,而是因为我爱她,我让他成为我的丈夫。

但是羽张,对你而言,没有人是这样的。

你确实是爱多纪理逾过你爱的任何的其他,但是那并不是因为那是多纪理本人,不是你爱这个叫多纪理的人,而是你爱处在那个位置上,由你而生的那个生命,而那个人恰好是多纪理,仅此而已。

换成是天宇姬,你也会爱她逾过一切。

你并不在乎那是谁。你只在乎你施予爱的对象,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她在这个位置,就理所应当获得这个位置的爱。

你心目中确然有牺牲自己也要成全的爱,但是这爱意却非不可取代,羽张,你的爱是多么冷漠的东西啊……

她在走前,对羽张轻轻一笑,几乎有些怜悯的意味,“羽张,你的多纪理已经死了,我不是多纪理,我是宗像……啊,不,我是周防礼子。”

羽张抬头看她,对她的背影说了一句话,“是啊……你在上一次转世,彻底放弃神格,连神的力量都舍弃了,礼子,你只要记得你当时舍弃这一切所许下的愿望就可以了。”

礼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她飘然而去,羽张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然后低头笑了一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礼子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她进去的时候,就像是感受到她的气息一样,尊慢吞吞的爬起来,男人红色的头发睡得乱成一团,随意抓了抓,就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礼子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用力的抱住了他。

“怎么了?”脸孔埋在妻子胸腹之间,尊的声音闷闷的,礼子没说话,只是抚摸着他赤色的头发,尊也就不再说话,他稍微坐正一点,虚虚揽住她的腰肢,安静地等待她自己说话。

礼子长久地沉默,尊叹了口气,把她拉下来,抱在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胸口,他说,好啦,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是我在这里。

是的,他在这里,她亦在,不是神,而是人。

因为羽张最后一句话,她再度想起了之前三次转世的末路。

每一次,都是她将青星插入了爱人的心口。

这一次,绝不会如此了。

因为,她已经许下了心愿。

抱紧了丈夫,她正要说话,却猛地痉挛了一样浑身僵直——

就在同时,某种强大无比的力量,洞开了羽张宅八重的结界,像是一把利刃一样,轰然撕开两千年来,从未有过一线动摇的封印——

“入口”,张开了。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三十六章

古实觉得自己行于一场飘忽又恐怖的梦。

她自己的意识飘忽离散,身体越来越重,就像是一件穿在意识外面掺了铅的外套,身体的感官慢慢钝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j□j的足趾被荒草割破,血在草地上淌下来,却不疼,她漫漫地往前走,脑子很重,思维非常地迟钝,但是脑内有另外一个声音却异常地清晰。

现在是怎么了,她要去哪里?

她缓慢而费力的思考,脑海里那个声音禁锢着她的思维,充满恶意而伪善地对她说,你看看啊,古实,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所有真相的,快来看看。

不,她不要看。

你不是看得到所有真实么,你来看看,所谓的关于爱与爱,到底是怎样的!

古实能感觉到被禁锢的在身体内部发出了惨烈的哀嚎,而她自己,却像是被剖开了一般,另外一半意识,被那个声音诱导着,她展开了自己的力量——

比以前每一次都要巨大的,施展能力后的痛苦席卷而上!

——浑身上下都被拆开一般痛苦,她发出了不成调的惨叫,跪倒在地,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整个空间好似都颠倒分裂,她看到长满扭曲人面的树干从天空地面倒长而下,雷光从地面涌现,窗框沿着树梢流淌——

萦绕在脑海里的声音如蜜一样甜美,如毒一样冰冷。

那个声音像是扎入脑子里的毒草,沿着血管疯狂蔓生——

声音说,你看啊,你能看到的,那些真相,你只是不肯去看不肯去相信罢了。

一刹那间,古实似乎听到了空气破碎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然后,她听到自己在脑海里大喊。

——不要看,古实,不要看——

泪水从眼睛里淌了下来,世界在泪水中被折射、扭曲,古实在自己的泪水里看到天宇姬的丈夫在青灰色的晨光中,离开了山顶上自己的家,背着鱼篓带着鱼叉,佝偻着巨大的身躯,下海去捕鱼,在海水中被巨大的海贝夹住脚趾,活活溺死在海底。

——不要看,古实,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