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哑仆看似呆板的目光中透着股深深的敌意。云寄桑皱了皱眉,向府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竟再没有碰到一个人,他心中不由暗自奇怪:老师府里下人怎地如此之少?却也不再多想,和魏安打了个招呼,径自出了魏府。

镇上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在晦暗的夜色中是那样的孤独,静静燃着远方游子心中的伤感。

云寄桑紧了紧衣襟,在刺骨的北风和凄厉的铃声中向那家小店走去。

挑起厚厚的门帘,云寄桑躬身进了小店,他站在门口,先四下看了看,店中空无一人,他笑了笑,选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小店没有伙计,年迈的掌柜佝偻着身子,亲自给他端了一壶老酒和几个小菜。酒很浊,小菜也并不爽口,不过云寄桑原本就志不在此。啜了一口酒,他向老掌柜温言道:“我记得您老人家的酒店在这里开了好些年了吧?生意还好么?”

老掌柜憨厚地笑了笑:“是有些年头了,小买卖,比不过人家,勉强糊口而已。您老不是镇上的人吧?不知怎地,老朽却看着眼熟得很。”

云寄桑笑了笑:“您老也许不记得了,六年前,我在魏府中求学,那时常常偷偷跑出来和其他的同窗来您这里喝酒的。”

老掌柜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突然恍然大悟道:“您是云少爷!哎呀!您看我这记性,差点认不出来了,您这胳膊是……”

云寄桑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袖,淡淡一笑:“没什么,倒是您,一点儿都没见老呢。”

“哪里,老多啦,看东西都不清了,模模糊糊的,没个清楚影儿。云少爷,您这次回来是给魏老爷子祝寿的吧?”一边问,老掌柜一边颤巍巍地给云寄桑把酒满上。

“是啊,这次回来,这镇子上可是大变样了呢,到处挂了铃铛,害我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云寄桑若无其事地道。

老掌柜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您是不知道啊,唉……”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隐情么?”云寄桑好奇地问。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那些都是请鬼的铃铛啊!”

“请鬼的铃铛?”

“可不是!这事儿要从三年前说起了……”老掌柜叹息了一声道,“那年冬天,镇上打更的老王头有天突然说他半夜看到有个恶鬼披散着头发一边摇着铃铛,一边从镇子口走过。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可隔天那王老头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大家都说他撞了鬼了。收敛他的那天,我也跟着去看了眼,那尸身的模样真的像撞了鬼一样,手脚扭得不成样子,翻着眼睛,舌头伸得长长的,我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老掌柜心悸不已地道,似乎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云寄桑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日见到的那具尸体,“那后来呢?”他又问道。

“一个月后,镇东头老赵家的三小子不学好,晚上出去盗墓,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坟地里,死的模样和老王头一模一样。从打那以后,时不时地就有人在晚上听到镇子附近有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可没一个人敢去看一眼。赵老三死后大约半年吧,那个摇铃鬼没了什么动静。大家也渐渐地安心了,可不知怎地,一场大雪过后,那个鬼竟然又出现了,这一次它竟然走到镇子里来了。虽然没人看到那恶鬼的模样,不过很多人都听到了铃铛声。只有开豆腐店的老徐不听他婆娘的劝,隔着门缝偷偷瞧了一眼,也不清楚他看到没有。第二天他喝多了和别人胡吹,说他看到那鬼的模样。结果老徐当天晚上就死在回家路上了,还是那种死法,惨哪!后来大家报了官,官府里派了差人下来,也没见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一个月后,连镇上有名的刘大夫也被那鬼害死了。从那后,越来越多的人就搬到别处去了,这镇子上也冷清了不少。后来不知听谁说,那鬼是阎王第七殿的招魂鬼,没有耳朵,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铃声,要是听到铃声了,就知道那也是招魂鬼,就不会来害你。若听不到,就会取你性命。幸好这鬼的眼睛只能平着看东西,所以遇到那鬼时,若是没带铃铛,只需闭上双眼,马上趴在地上,那鬼就看不到你,这样就能逃上一命。”

“果真如此么?”云寄桑沉吟道。

“确是如此,从那儿以后,就没有人再死了,镇上也没了那摇铃鬼的踪迹,虽说有偶尔在荒郊野外遇上那摇铃鬼的,只要听到铃声,马上闭上眼睛,原地趴下,都逃过了一劫。”老掌柜庆幸道。

“这样……”云寄桑若有所思地道,沉吟了片刻,岔开话题道:“老掌柜,怎么这么晚了,你这小店还不关门呢?”

“不关,有的客人还就喜欢在晚上来小老儿这里饮酒呢!”老掌柜得意地笑道。

又坐了一会儿,云寄桑告别了谈兴渐高的老掌柜,走出店门。

一出门,扑面便是北风急卷而来的雪花。

云寄桑抬起头,天地间便只余下这一片沉沉的白色。那种苍茫沉郁似乎昭示着什么,让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的压抑。环顾而视,狭窄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寥寥的几户人家仍旧亮着昏黄的灯光,在这茫茫的大雪中,却也是那样的悲怆。云寄桑深深地吸了口冰冽的空气,举步离开了小酒馆。

才走了几步,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便在风雪中迎面而来,险些将他撞着。

云寄桑侧身避开,那人却一转身,进了那家小酒馆。

云寄桑摇了摇头,迈步走开,心中却不知怎地,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事物,缓缓举到眼前。

那正是一枚小小的铃铛,只是这铃铛竟然是银制的,分外精巧,只是这铃铛上却没有那只鬼脸。

云寄桑将那铃铛轻轻拨动了一下。

“叮——”声音清脆悦耳,格外动听,只是不知怎地,云寄桑总觉得这铃声中竟然透着几分悲切与绝望……

想了想,云寄桑将那铃铛揣入怀中,又回身向那家小酒馆看了看,才抬步向魏府走去。

第四章 迷案

回到魏府,云寄桑沿着那条贯穿了魏府的小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时,听见明欢和卓安婕传出的笑闹声,他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想了想,却漫步而去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和房中那欢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实在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温馨一刻。

没走几步,耳畔便传来一阵缥缈的琴声。

云寄桑不禁放缓了脚步,循着这琴声漫步而行。

这琴声婉转幽然,却又咽而不断,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宛如被那疾风吹着的一株小草,无奈却顽强地摇曳着。

不多时却来到铿然居门前,那琴声却是从那里传出的。云寄桑知道老师魏省曾的琴声向来宽宏大气,那么此刻操琴的必定便是谢清芳了,于是便站在房门口,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雪花已经盖满了全身。

忽然间琴声一滞,停了下来,里面传来谢清芳那动人的声音:“谁在外面?”

云寄桑忙道:“是学生云寄桑,无意中闻得师母雅奏,倒是打搅师母清兴了。”

“是幼清啊,进来坐吧。”谢清芳和声道。

云寄桑正了正衣冠,推门而入。出乎他的意料,房中只有谢清芳一个人。这美丽的女子见他进来,笑道:“夫君和唐先生在书房夜谈,过一会儿就回来,幼清先坐吧。”

云寄桑独自对着这美丽的师母,感觉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不知师母方才所奏之曲是何人所谱?这般高明的琴曲,学生竟然从未听过。”

谢清芳淡淡一笑:“哪里高明了,那是我闲来无事,自己随手所谱,倒让幼清见笑了。”

云寄桑心中一惊,想不到这位师母竟然如此大才,忍不住赞道:“师母太过谦逊了,这琴曲清而不妖,微而不靡,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谢清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问道:“幼清,这几天可还住得惯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学生可是在老师家住了好几年的,怎会不惯?只是这平安镇倒是变了许多……”

谢清芳犹豫了一下,问道:“幼清可是说那鬼缠铃的传闻?”

云寄桑点了点头。

谢清芳垂下头去,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那琴便发出声声水滴般柔和的弦音。

就这样拨弄了一阵,突然,谢清芳将手一收,抬起头来,望着云寄桑道:“其实,那……”

“小谢!小谢!”门口突然传来魏省曾的声音,话音未落,他便已推门而入,见到云寄桑,微微一愣,笑道:“幼清也在啊,那是最好不过了。来,咱们一起喝上几杯!”魏省曾兴高采烈地道。

云寄桑连忙摇头:“学生还是免了吧,我不过是听到师母的妙曲才被引来的,这就回去了。老师也少饮些酒,免得师母到时又头痛。”说完一笑,转身离去。

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黑影踽踽地在林边移动着。云寄桑皱起眉头,心中奇怪:为何这么晚了,那哑仆还在外面?却也不便上前多问,突然眼角一扫,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正站在一间偏房的阴影中,冷冷的目光也正注视着那个哑仆,云寄桑凝目一看,却是魏府的管家杨世贞。

他在那儿做什么,云寄桑正想上前询问,杨世贞却似已察觉到他的注视,瞥了他一眼,身子一退,无声地消失在那片黑暗中……

云寄桑久久地望着那消瘦身形消失的地方,那里,正幽幽地挂着一个鬼脸铜铃,突然一阵寒风吹过,那屋檐下挂着的鬼铃轻轻地响了。

※※※

朱长明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提笔呆望着上面的那幅字,久久,他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此刻的他神情落寞,全不似白日里那般精明洒脱。

“陈启……鱼辰机……,老师……继儒兄……”朱长明低声念着,“是了,当年之事定是如此……只是,是谁做的?”突然一笑,“我又管得了那许多呢?我只需……”说完,笑着又提起笔来,准备继续写下去。

不知怎地,手中的笔突然有些凝滞。

窗纸被雪光映得煞白,北风急卷着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发出刷刷的轻响,显是雪越发地紧了。

朱长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落笔。

“咯……”

朱长明被奇异的声音惊醒,抬头望了望窗外,顿时惊呆了。

雪白的窗纸上,正映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黑影,那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妖异地飘舞着,仿佛无数缭绕的鬼魂。

“谁?什么人……”他吃力地道,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越来越快,似乎正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似的。

那黑影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举起手,朱长明清晰地看到,那手中正提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一瞬间,这四句诡异的谶诗变幻着字体,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它们时而闪着金色,时而闪着银色,它们华丽地交织在一起,水一般流淌着,形成一片金属般荡漾着的质感。而在那水银般的漩涡中,又缓缓浮起了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紧闭着双目。

“是你!你怎么……?不,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怕……不怕……不怕……”朱长明死死盯着黑影手中的铃铛,呼吸越发地急促,心跳也不断加快,每一声心跳都如鸣雷般在他耳边有节奏地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那黑影将手中的铃铛微微一摇。

漩涡中,那张苍白的面孔蓦地睁开了双眼,向他一笑。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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