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天凉凉——喽,照屁股——喽!”一大早儿,和往常一样,明欢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云寄桑的房中来“闹床”了。

这几日云寄桑都睡得很晚,看了看窗外那融融的日光,云寄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明欢的拉扯声中开始起床洗漱。

才一出门,云寄桑就看到卓安婕正坐在阳光明媚的院子中,一边饶有兴致地举目四顾,一边悠哉游哉地举着酒葫芦浅酌,显然是在赏雪。

看到她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自己的这位师姐特立独行,总是做些我行我素的事情。即便行侠江湖,也往往行得与众不同。记得她当年为了惩治钱塘三霸龙时,就是在钱塘潮汛时将这三个天怒人怨的家伙倒吊在钱塘大堤前,一边饮酒,一边看着那三条龙鬼哭狼嚎地在钱塘大潮中挣扎。不过自己欣赏她的,不也正是这一点吗?这样想着,云寄桑的唇边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早啊……”看到他出来,卓安婕眯着眼和他打了个招呼。

云寄桑深深地吸了口冬日清晨那清澈冰寒的空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向卓安婕点了点头:“师姐早……”

“两天后就是魏老爷子的大寿了,你想好了送什么寿礼没有?”

云寄桑皱了皱眉,他从高丽来时本来已带了一株千年的高丽参作为寿礼,不过路上遇到一位北地赫赫有名的侠士遇袭,生命垂危,迫不得已下便将那株老参用掉了,这番却是空手而来。当下便摇了摇头。

“我已经问过明欢了,你也别急,我到时自有法子……”卓安婕安慰道。

云寄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小受这位师姐照顾也就罢了,怎地已经大丈夫了,还要劳烦她不成?当下摇头道:“不劳师姐费心,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想来老师也不会为了这区区寿礼生气。”

卓安婕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瞥之下,云寄桑便觉得自己的心思给她看了个通透,便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出去转转。”言罢也不敢多呆,匆匆出了院子。

待出了院子,云寄桑心中却又微微地懊恼,自己从小在师姐手中吃瘪出糗,想不到长大了还是如此。这样想着,嘴角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他沿着青石小路漫步而行。低头看去,小路显然已经由下人们打扫过了,昨夜的落雪都已被扫到了两边,堆起两垄白色的围墙。

晨间的风不大,只微微地刮着,远处的雪地上不时被卷起一两道淡淡的轻烟。

那烟也是白色的,缥缈地,有灵地旋转着,仿佛一个徘徊于时空的舞者,忧伤地展示着她千年的孤独。

远远地,一个婀娜的身影曳入了他的视线。雪光有些刺目,云寄桑眯起双眼,这才看清是谢清芳提着一只食盒,有些吃力地缓步穿过洁白的雪地,向一处小楼走去。

今日她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北风吹拂下,仿若在这白色的天地间燃烧着的一簇微弱的火苗。

那里不是朱长明的住处么,师母到那里做什么?是了,昨日老师吩咐过的,让她也为长明兄熬些药……看着谢清芳的背影,云寄桑皱眉想道。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谢清芳的身后,赫然跟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熟悉的,恐怖的身影,缓缓地传过头来。那张灰白的女子面孔,溢出丝丝的血迹,向他微微地一笑。

邪恶的笑容,隐藏了深深的诡秘……

云寄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迅速地闭紧了双眼,不断地警告自己:那是幻觉,幻觉,仅仅是幻觉……而已……

轻轻的敲击声传来,那是谢清芳正在叩门。

声音持续着,叩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云寄桑心中一动,睁开了双眼,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望去。

白茫茫的雪地随着他的目光向前延伸,上面只有两行足迹。一行淡淡的,深而大,应该是昨夜朱长明回房时留下的,一行小巧精致,却是谢清芳刚刚留下的。

可是,只有两行足迹的话,朱长明应该还在房中啊,怎地却不回话?云寄桑心中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他顾不得许多,腾身而起,在雪地上连点两下,便已经飞身来到小楼前。

谢清芳听到异动,转过身来,愕然道:“幼清?!”

云寄桑觉得那黑色的身影似乎仍旧停留在她的身后,便不敢看她,一掌震开了房门,顿时脸色一变,僵立在那里。

谢清芳也尖叫一声,食盒失手落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

屋内,朱长明的尸体仰面倒在地上,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舌头僵直地向下伸出,双目凸出,眼球上翻,露出了无生气的眼白。正和自己那天在雪地上看到的死尸一模一样。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云寄桑小心翼翼地进入房中,仔细地打量着四周。除了门闩被他刚刚劈开外,门窗都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房中的布置非常简单,所有的家什都摆放整齐,没有任何反常之处,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当一阵寒风涌入,书案上的纸张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向云寄桑飘来。

云寄桑抬手,将空中飘着的白纸抓在手中。凝目看去时,却是一首未完的七言: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

经卷难执荒唐戏,舞衫还看旧时颜;

凤台乘凫三山去,同作高唐……〗

诗没有题目,笔迹潦草,显然是朱长明自己随意写的,而且诗意晦涩,诗也没有写完。云寄桑看了几遍,看不出诗的含义,便将它揣入怀中。

云寄桑将纸放下,又仔细地在房内勘察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便低头单膝跪在了朱长明身边,朱长明的尸身早已僵硬,显然已经死去有些时辰了。

不出云寄桑所料,尸体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

难道又是吓死的?云寄桑默默地想。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望向窗户。

那里,阳光的阴影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正诡异地摆动着。

云寄桑缓步来到窗外,抬头望去,只见窗沿高处,一个红丝系着的鬼铃正在风中摇摆。

※※※

大厅中死一般的压抑,魏府内的众人一个个脸色阴沉,环厅而坐。

陈启呆呆地坐着,只是衣着出奇地简朴了许多,全身只有黑白二色,只是头上带了顶造型奇特的突孙帽。帽子很大,将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如何,只是他的嘴角微微地扭曲着,象哭,也象笑。

唐磐仍旧面沉如水,左手轻轻地敲击着桌子,那单调的节奏似乎隐藏了什么,让人琢磨不透。

也许是巧合,鱼辰机今日的穿着和陈启很象,也是黑白二色,她的脸色异常地平静,似乎无论这尘世间发生了什么,也无法沾染她那澄澈的道心。只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她却没有带着平时惯不离身的拂尘。

王振武的神情很激动,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只是声音模糊,让人听不清楚。而且他不时地向外张望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只有梁樨登一脸的市贾笑容,和平时毫无二致,还饶有兴致地品起了茶。

坐在云寄桑身边的明欢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对众人阴沉的脸色显然有些怕了起来,缩起小小的脑袋,向卓安婕怀里靠去。

云寄桑和卓安婕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随着轻微的咳嗽声,一身缟素的谢清芳扶着身着玄色直身的魏省曾缓步而入,二人一老一少,一黑一白,红颜白发,分外醒目。老人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了噩耗,此刻双目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了。

见他进来,众人都起身相迎。

“大家都坐吧。想不到老夫年近花甲,却遭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惨事,可怜长明他……”魏省曾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

梁樨登起身一躬,宽慰道:“魏翁切莫太过伤心,您大寿在即,虽然令徒遭鬼魅缠身……”

“什么鬼魅缠身!”魏省曾突然抓起案上的茶杯,向地上一摔,“分明是被奸人所害!查!幼清,你一定要给我查出来,看是谁害了长明!我魏省曾的弟子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老人的勃然大怒让人不禁想起他当年在金殿上直言犯君的雄浑气势,一时全部噤声。

云寄桑点头道:“老师放心,弟子一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毕,杨世贞躬身走了进来,低声报道:“老爷,官府来人了。”

魏省曾皱眉道:“请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捕头打扮的汉子已昂然而入,云寄桑微微一愣,认出那人正是那天遇到的捕头王延思。

魏省曾为他介绍了在座众人后,这位干练的捕头先是给众人抱拳施礼,便高声道:“各位,鄙人王延思,现任香河县捕头,久闻这平安镇鬼缠铃大名赫赫,此番前来,正是要会会这只扰乱民生的恶鬼。想不到王某人来得此地不过三日,就已有两人因此暴毙……”说着,他环顾众人,“在此王某人立誓,定要将那隐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魉揪出来,以慰那些屈死的生灵。”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听得众人都纷纷点头。

“王捕头说得没错,不过是些区区装神弄鬼的鼠辈,还能飞上了天去!”王振武更是手捋须髯附和道。

王延思的目光在众人中打了个转,在云寄桑处微微停了停,又转了开去:“既然如此,那王延思就得罪了。不知在座诸位中谁是最后一个看到朱长明的?”

“是老夫……”魏省曾红着双目叹了口气,“那孩子这几天每天晚上都要过来问安,今天也过来了。在这里喝了几杯茶后,和我探讨了些苏子瞻的诗词,就离开了,正好此刻老夫与唐兄有些事情要说,便和他一起离开,我们还一起走了片刻才分开,谁知竟成永别……”

“不知他离开是什么时辰?”王延思忙问道。

“这个么……”魏省曾想了想,“应该是戊时三刻吧?怎么?”

“忤作方才已经验过尸体了,死者是大约在昨夜子时身亡的。还请各位将昨夜的行踪一一报来。”王延思的目光凌厉地扫视着众人。

“子时?那时我已经睡下了,什么都没有看到。”梁樨登忙道。

“老夫昨夜倒是睡得晚了些,那是因为昨夜去魏老哥房里喝酒谈心去了,咱们两个聊得很高兴,离开时,怕子时都过了吧?”王振武犹豫道。

谢清芳却轻轻摇了摇头:“是老镖头记错了,您离开时,不过刚到亥时而已。我记得很清楚,您离开不过片刻,便响了亥时的更。”

王延思看了看有些赫然的王振武,向谢清芳道:“请问魏夫人那时又在做些什么?”

“我?我送王老镖头离开,就回来侍侯老爷睡下了。”谢清芳想了想道,“对了,当时唐先生又来拜访,我看老爷已经睡了,就让他明日再来。”说着,又向唐磐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