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倒是未见得,不过……”梁樨登突然一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云少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云寄桑凝视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也是,毕竟是崇山公的弟子么,何况这鬼神之说原也缥缈得紧。只是……”梁樨登显得有些犹豫。

“梁兄有话不妨直言。”

“梁某有一好友曾去滇边买茶,那里本是山夷所居之地,山水险恶,族类繁杂,民风彪悍,稍有不和,便拔刀相向,是朝廷历来的心腹之患。这些山夷土人往往行迹诡异,风俗古怪,其中有一族据说祖先是女子受鬼孕而生,是以其族人都是半人半鬼,最擅招魂之术,因之被当地土人称为毕摩。”梁樨登的声音低沉而幽然,不带一丝色彩,似乎在诉说一个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毕摩?”

“不错。那毕摩最擅以法铃和鬼板驱鬼。那驱鬼之法,是以鬼板画鬼,再以草绳缠之抛弃,便可除去缠身的鬼魅。而当地人死后,必须由毕摩指路进入阴府天国,否则必定会化为厉鬼害人。而这毕摩为鬼魂指路之法,便是在死者腕上悬一鬼脸铜铃,鬼魂闻之,便可循音而去,直到阴府天国。”

“鬼缠铃?”云寄桑脱口道。

“不错,正是鬼缠铃。”梁樨登的声音更加地空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我那好友本来不信这些乱力怪神之事,于是便当众斥为笑谈。当晚,下了一夜的暴雨,有下人在雨中却恍惚听得有铃声穿房而过。第二天下人去唤我那好友时,却发现他人已经死的透了,其死状极为可怖。”

云寄桑沉思道:“可是与长明兄一样?”

“一模一样。”梁樨登一字一顿地道。

※※※

从梁樨登处出来,云寄桑边走边思忖:这梁樨登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魏府中如何来的半人半鬼的毕摩?他们又为何害人?若是假的,他又为何撒这弥天大谎?

心烦意乱之下,又向老师的书房走去,他想问一下魏省曾,这些年来朱长明究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乃至遭人杀害。

到了苦味斋,却发现魏省曾并不在房中,只有年迈的魏安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收拾着屋子。

“魏安……”云寄桑笑道。

“云少爷,你过来了,快坐,我这就去叫老爷去。”老魏安忙不迭地道。

“不用了,我随便来坐坐,你忙你的吧。”说着,像数年前一样,云寄桑从书橱上随意抽一本书翻翻,摇摇头,又扔在桌子上。

“云少爷还是老样子,到处乱扔书,小心别让老爷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骂。”魏安笑吟吟地道。

云寄桑微微一笑:“骂倒是不怕,就怕老师又将那把看家的铁尺拿出来,我现在只有一只手,打肿了可吃不了饭了。”说着,又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诗稿,仔细一看,却是朱长明的大作。他心中顿时一惊,将诗稿展开仔细读了起来,谁知一读之下,却大失所望,诗稿中并没有任何线索,无非是些风光花鸟之作,词藻虽然依然华丽,显得才气纵横,内容却无甚可取之处。云寄桑摇了摇头,心想:我乱扔书没什么,可长明拿这些稿子给老师看,依老师的脾气,才真的会被一顿臭骂。正待放下,目光却突然停在了一篇小诗上:

〖夜悲

爱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烛。

夭促难长燃,亡之命矣乎!〗

诗中语气悲怆,却是魏省曾的手笔。云寄桑心中一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温良恭谨的少年身影。魏省曾的独子魏继儒,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当年众学子意气风发,棱角峥嵘之际,唯有他总是在一边微微地笑着,从不与任何人争论。但云寄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却对世事看得极为透彻,对于自己心中的理念,更是异乎寻常地坚定。可惜,这个足以成为国家栋梁的年轻人,就这样早早离开了人世。这样想着,突然道:“魏安,继儒兄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魏安正在拾起一本掉落在地上的书籍,闻言手中轻轻一颤,那本书又重新掉落地上。

“少爷……少爷他得了急病,短短几天的光景,就去啦,从那后,府里就冷清下来啦,唉……”魏安摇了摇头,将书在案头摆好。

云寄桑心中歉然,暗悔自己不该提及老人心中的旧痛,正想不问,却心中一动:鬼缠铃是三年前出现的,而魏继儒却恰恰是死于三年前,这其中莫非……便又问:“继儒兄去世之际,有哪些人在?”

“哪些人么……让我想想……”魏安抬头想了想道,“当时府里的人都在,那时是阿启和明哥儿把生了病的少爷送回来的,所以他们俩都在的,唐先生来老爷家做客,也在,还有么,对了王捕头当时也在……”

“王延思?他来府里做什么?”

“这个么,好像是当年府里刚刚死了人,他是来查案的。”

“什么?府里还有人死去?是谁?”云寄桑大惊问道。

“唉,不就是王老爷子的孙女小梅么,惨啊,好端端的闺女,就那么被糟蹋啦……”魏安摇头,低声地叹息着。

“被糟蹋?难道……”

“不错,小梅是被人糟蹋后才遇害的。那个杀千刀的混蛋,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魏安继续摇着头。

云寄桑心乱如麻,又问:“凶手可曾抓到了?”

“抓到?这么多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抓到,王捕头说,可能是采花大盗李寻芳,谁知道呢?唉,不得好死啊……”魏安终于停止摇头。

云寄桑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那小梅当时怎么会在府里?”

魏安又继续摇起头来:“那丫头本来就常和她爷爷来府上玩耍,老爷和夫人都很喜欢她,大少爷待她也好。渐渐地她也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那时大少爷不是生病么,她来府里探望,天晚了,便留宿在府里,谁曾想便出了事,唉,杀千刀的混蛋,不得好死啊……”

“那……这小梅和继儒兄之间,可有情爱之事么?”

“那倒没有,少爷待她就好像亲妹子一样,不过当年少爷游学回来时,倒是好像说过,有了意中人了。”

“有了意中人?是谁?”云寄桑急问道。

老魏安想了想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当时他是和陈少爷还有朱少爷一起出游的,也许他们知道吧。”

※※※

屋子里一片沉寂。

陈启略显呆滞的目光盯在案上的宋姜铸娓金龟纹炉上,缕缕的青烟从七星炉孔中袅袅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孔遮掩在一片迷雾之中。

“子通兄?”云寄桑试探着问道。

陈启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答道:“我……不清楚……”

“可是……”

“寄桑兄,我这些年一直在想……”陈启打断了他的话,低头望着膝上的莲座钱纹手炉,“如果当年我像你一样去投军,也许会更好……纵然战死沙场,至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云寄桑望着眼前的同窗,紫色的绣袄配着红色的比甲,妖异中又透着几分鬼气,最让他在意的,便是袖口处竟然缀了一圈的铃铛,陈启每一个动作,都夹杂着细碎的铃音。

“子通,你这是……”

陈启摇了摇手,似乎要从身边挥去什么,然后又茫然道:“我怎么了,我不是很好么,我很好……”

“子通,当年你们不是一同出游的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寄桑继续问。

“当时我们正在洛阳书院游学,正好是九月,秋高气爽,继儒便提议我们几个一起出去赏秋。长明开始不太乐意,想留在老师家里温书,可架不住继儒一意坚持,终于还是和我们一起上路了。”陈启呆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回忆气息,又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们几个一路上都很开心,继儒一路上连作了三首诗。只是朱长明的兴致却不是很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我们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可真美,一身的白衣,根本不像这世上的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继儒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我看得非常地清楚。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对一个女人这样……继儒过去邀她和我们同座,她竟然答应了。她的才学非常出众,我们天天一起吟诗,作画,饮酒,一连过了半个月,玩得很开心,后来,长明突然有一天对我们说,那个女人身上有鬼,劝我们避开她,继儒却不信……再后来,继儒就病倒了……”陈启喃喃地道。

“那个女人是谁?”云寄桑忙问。

陈启古怪地一笑:“你昨天不是刚刚还喝了她沏的茶么?怎么就忘了?”

“鱼辰机?”云寄桑大吃一惊。

“那女人是个巫女,谁遇到她就会被鬼缠住……”说着,陈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力气大得令人吃惊,“寄桑,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谁也逃不了!”陈启低声笑起来,越笑越响,直至疯狂。

※※※

云寄桑怀着疑虑,又向鱼辰机的住处走去。

天气依然寒冷,只是阳光却好,照得庭院银灿灿的,晶莹剔透的树挂给老树披上了堂皇的白袍,朱门与棂窗也一改本色,换了身雕栏玉砌的仙装。云寄桑扬起头,松枝上是蓬蓬白雪,压低了的身姿显得沉甸甸的,宛如献殷勤的宫女。脚步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宛如踩着名贵的波斯毛毯。走在这样的庭院里,真好似身临奇异的雪之宫殿。

只是,这样的宫殿却是太过静谧了,没有一丝的生机。呼啸而过的北风更不时卷起片片雪雾,给它平添了几分鬼气。

远远地,有隐约的争吵声传来。云寄桑停下脚步,向那边望去。一座小小的亭子里,两个人正激烈地说着些什么。

他正想看清时,一阵风刮下了树上的积雪,险些迷了他的双眼。

再睁眼时,亭内却只剩下了一个人,正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云少侠,你怎么来这里了?”竟然是王延思,只是那人却是谁?云寄桑抬眼望去,却只见远远的,一个身形一闪,颇为高大。

“原来是王捕头,我是想去鱼真人那里,问些事情。”他坦然道。

“哦?倒是巧了,我也有些事情想问鱼真人,不如我们同去如何?”王延思目光一闪道。

“再好不过。”

※※※

鱼辰机的住处是魏府内的一处小道观,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甚至有一个静室,专供鱼辰机修行。

两人在这座小小的静室内见到了这美丽的女羽士。

“二位居士请。”将两盏香茶在二人面前摆好,鱼辰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延思端起茶盏,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赞道:“好茶,清冽至极。”

鱼辰机婉然一笑:“王捕头说得正是,这茶用的乃是溪里之冰所煮的水。田艺蘅有云:冰,坚水也,穷谷阴气所聚。不泄则结,而为伏阴也。在地英明者唯水,而冰则精而且冷,是固清寒之极也。只是这茶固然清冽了,在雪天里饮得多了却伤身,所以贫道也只略备了些。”

“如此佳茗,饮得一次,已经是三生有幸,何敢再做奢求?”云寄桑随口道,心中却寻思着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