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只好掏出手机,低头给导师发短信:“我不讲课。”

很快收到导师的回复:“知道。我打电话给成。”

离离收了手机,别过头看车窗外的风景。两人静默。

没一会儿,安敏手机响了。

“成院长啊。……是啊,是是,……不……不麻烦,应该的。……当然当然……再见,有空来画廊玩。”

安敏挂了电话,长长的出一口气,“行啊,离离。”

“不会叫你为难的。”

安敏语气里带着羡慕:“导师对你,不是一般的厚爱。”

“自然。”离离依然看着车窗外,树木大海从眼前划过。他对她,不是厚爱,是溺爱。

在东都大学看过了画室,已经是中午,成院长临时饭局,安敏和离离就去学校的咖啡厅坐等。

东都人向来有午休的习惯,每到中午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困意。大学已经放假,没有学生走动,四处更是显得安静。服务员趴在前台昏昏欲睡。

离离和安敏一人一块提拉米苏垫肚子,她们邻着落地玻璃坐,隔着一块小花园,能看见东都大学的办公楼。如果成院长来了,车子会停那里。

“离离,”安敏吃完了蛋糕,开口说话,“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离离心里一颤,她以为她离开的够久,没有人还认得她。

“十年前的国家美院来提前招生,我也参加了。”安敏说,“我记得你。你是东都一中的。”

“是么……”

“你不记得我也正常。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安敏抿一口咖啡,倚在靠背上,说道,“看来,你不知道你很出名呢。穆离离,东都一中老大高和的女人。呵呵,那时候中学里的男生是都有英雄情结的,以为自己是黑社会。我常听我们学校的男生说起高和,也会提到你。”

“年纪小,瞎闹。”离离莞尔。

“那天,你不开心,你是哭着来考试的,当时没有刻意要去记住你,只是奇怪个子那么高,那么漂亮的女孩在哭什么。你很高啊,离离。”

“我妹妹更高,是个模特儿。”

“叫我羡慕,我就特别想再高点,让我多长5分,胖个五十斤我都愿意。”安敏撇撇嘴,接着刚才的说,“后来,成绩发榜,录取名单里你高高在上。但是很奇怪的是,离离,你只有一门速写分数,速写99分,其他都是零分。素描啊,色彩啊,都是零分。可是你被录取了,破格。”

离离沉默。她只考了一门。如果你爸爸死,你也考不下去的。离离在心里说。

“是他,”安敏指的是导师,“他特招的你吗?”

“是。”

“就凭速写?你别介意,你知道,我当时没有考上国家美院,心里是想不通,至今虽然已经释怀,可还是很想知道,考上的你,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怀疑你的才华,我也承认,离离你是天才……”安敏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只是好奇。”

“我明白。”

十八岁那年,她考美术,边哭,边画。

他在巡考,一下就注意到了她,走到她后面盯着她的画站了很久。离离急着离开,她提前画完,他却又给了她另一张纸,叫她用线,只用线,不用明暗调子画……于是她画,画完了,他又问,你的色彩画什么?

离离说水彩,老师我赶时间。

他说,不急,我要看你用笔。你线条很好,抓型也很准,我要看你颜色……

离离把画板扔到他身上,骂,画什么画,你他妈有完没完哪!老娘不想画!

他当时被吓到了,站在那里半天没动,目送离离出考场。剩下的几门考试,离离没有参加。那时候离离根本不想上身么狗屁大学,她只想着怎么让高和杀了唐启孝,杀了陈惠萍,杀了她称之为婊 子的妈妈……

“后来,我上大学后,他有再考过我。”离离对安敏说,“其他几门,他重新考过我。”

离离不想多解释,自是有她的为难之处,安敏识趣不再过问。

“你呢,”离离转移话题,“你是二中的?”

“是啊。”

“二中是外国语教学,很棒啊。”

“英语好是真的,”安敏笑,“那时候充满梦想嘛,喜欢上了漫画,执意要做漫画家。后来考国家美院没考上,你知道,我是三脚猫功夫,只学了半年。后来就磨家里人给送去了日本学漫画。发现,真学起来也没想的那么好玩,毕竟画画天赋是很重要的。我认了,我没那天赋。在那边呆了一年就回来了,日语也没学好。后来做生意,也不喜欢。再后来,就做画廊经纪。嗯,这下喜欢了,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综合性的人。”

安敏放下咖啡杯,眯着眼睛想事情:“有时候就想,人,都是有归宿的。从出生起,寻找属于你的人,你的事,你的路,有的人找的了,死去就如同回归,安心。找不到的人,死的时候大约是不能瞑目的。”

她看一眼离离,笑自己:“呀。说深了,开始探究生死了。”

“嗯,”离离说,“我想到之前看的一个电影,叫做《回归》,阿莫多瓦的片子,讲的也是生死。”

“嗯,回头我找来看看,哪国的?”

“西班牙的。”

安敏掏出记事本,认真的记下了,边记边说:“多看电影好,长见识又打发时间。以后有好的电影推荐给我啊。”

“好。”离离答应。

离离与安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等人回来。至于在东都大学见到唐启孝,并不在她计划之中。

快两点的时候,学校里开进来两辆车。安敏说,应该是成院长回来了。

两辆车在办公楼前停下,唐启孝和另一个男人先后下了车。

“咦,那个是……”安敏透过落地玻璃向学校办公楼前望去,“唐启孝?”

“你认识他?”离离问。

“不认识他,认识他老婆而已。”

8柒

安敏站起来:“成院长,这是离离,穆离离。”

成院长与离离握手,然后向他们介绍唐启孝:“东唐的老总,唐启孝。”

安敏先与唐启孝打招呼。

唐启孝没有戴眼镜,他笑着点头,便伸手给离离,“真巧啊,离离。”

离离看看他修长的手,也伸手握住说:“是啊,很巧。”

离离将手收回,发觉,她的手从身前重新垂落在身侧的那么一瞬间,唐启孝的手也借势跟了上来。他上前一步,他若有若无的托着,几乎是将她的手送到了她的身侧。然后他走过她,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离离眼睛一闪,随即回头。唐启孝已经坐稳,微笑着侧身与成院长交谈。他眼睛不经意扫过她,嘴角带一丝笑意。

下午的阳光铺洒在咖啡厅的落地玻璃上,折射出暧昧的人影。

“放心,我已经交代好了,F楼顶楼的画室正好空出来,光线很好,你可以用。”成院长说。

“我们看过了,觉得很好。”安敏说,离离也点头表示赞同。

“是是是,你们等了这么久,应该是看过了。”

“真对不起,”唐启孝开口,“是我硬拉着他去吃午饭的,早知道离离你在等,就早点送他回来了。”

“也没有多久啦,”安敏笑笑说,“我们麻烦院长,等,是应该的。”

成院长哈哈笑,说:“那要看谁的面子,我怎么敢不给。”他看离离一眼,然后又问安敏,“对了,画展怎么样了?”

“很顺利,如期进行,到时候您要赏光。”

安敏与院长交谈,唐启孝倚在沙发后背上,看上去是在侧耳听他俩说话,离离能感觉他的余光在看着自己。

离离少话,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失陪,我去上个洗手间。”

去洗手间,要绕过花园去大楼里。

等离离出来的时候,唐启孝已经在花园里站着,倚在门口抽烟。他远远的看见离离,冲她微笑。好像在外面相见,是两个人暗地里计划好的一般。

看着离离走进,他把烟扔到地上,低下头,双手相握在前面,用脚踩灭火星。再抬起头来时,离离已经在他眼前。

“陪我在外面呆一会儿。”他说

“你不怕失礼么?”离离指院长。

“不会,”他说,“他欠我钱。”

离离笑。

“你是画什么的?”

“工笔。”

“那是什么?”

“国画的一种。”

“有印象。”他点头。

“等一下,你能不能带那个院长快点离开?”离离想,如果回家给奥特曼做晚饭,估摸以现在的时间坐公车回去,还算来的及。

“怎么?”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厌倦了。早散了,随便去做点什么都好。”

他听了这么直爽的话,笑起来:“好。不过……”

“怎样?”

“我想呆一会儿,你陪我。”他眼睛微微眯起,询问道,“五分钟就好,可以吗?”

“可以。”

离离回答。

于是他低头看表,说:“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

三点四十五。

咖啡店外,两人静默,沐浴午后温暖阳光。

三点四十六。

离离闭上眼。

听见玻璃门内一男一女笑语声声,听见草丛里蛐蛐细小鸣叫,听见风吹云彩如棉絮撕裂。

三点四十七。

离离手背贴着灰色砖墙,他的食指轻轻碰触她外翻的掌心,窸窸窣窣,摩擦然后牵住。

三点四十八。

她听见男人的鼻息拂过脸庞,汗毛被拨动如稻浪层层;听见双唇相遇,他上下咬合,在她嘴角悄悄发出啵的一声。

三点四十九。

她睁开双眼,极近的距离内,只看见他嘴角细细的法令纹,他鬓角整齐的短发,他弓下的瘦长的背。

“为什么我之前,没有遇到过你?离离。”

他离开她的脸颊,低头问。

十年前,你遇到过。

离离垂下头:“几点了?”她抬起他牵着的手,翻看腕上的时间,“哦,三点五十。”

他翻下她的手,紧紧牵住了,俯首在她耳边私语:“我开车出去,把车停在校门外西边,你来找我。”

两人先后回到咖啡厅,安敏和院长聊的正欢,并没有对二人出去的时间过长表示疑问。

没多久,唐启孝起身,借口向成院长告辞。

于是大家散了。

安敏开车载离离到学校门口,离离说渚海湾太远,何况与画廊不同路。现下没事,她可以做公车慢慢回去。安敏不强求,遂在门口放下离离,开车往北国画廊去。

四点半,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下班时间快到。

离离从学校门口向西走,走了几步就看见马路对面唐启孝的车。离离在公车站牌前面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车。

他早已看见她,他等她过去。

她扎着松垮的马尾,长长的灰布裙子,白色工装上衣,双手掏在上衣的口袋里。时间分分钟过去,她就那样看着他,一动不动,像是静止的画像。

他摇下车窗,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企图读懂她的眼神。

公车到站,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打开车门下来,想到马路对面去把她牵过来。

公车离开,她也已经不见。

他站在马路中央,才明白那眼神是拒绝。

庞大笨重的公车行驶在人流之中,逐渐被淹没。

9捌

上午九点。导师准时在线。

“画室解决?”

“解决。”

“画展顺利?”

“顺利,下月开展。”

“新画作有进展?”

“有。主题定为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