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把霍莹送进你侯府的主意,”霍文卿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开了口,很是突兀地道:“其实也有我的份。”

许双婉脸上的浅笑没了。

霍文卿看着眼前的桌子,脸上的笑也没了:“当初我也是想不择手段想为霍家拉拢你的夫君,就跟现在一样…”

她看着向了许双婉,嘴角一勾,笑得无比悲凉,“就跟现在的不择手段没什么两样,都是走投无路,也是山穷水尽。”

霍太子妃的示弱,让许双婉叹了口气。

叹气了就好,霍文卿接着苦笑了一声:“你呢?听了我说的这些,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是恨我阴险毒辣,还是觉得我这是罪有应得?”

“都没有想。”许双婉开了口,她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个把场面把控得牢牢的前太子妃,再次感觉到了霍家人骨子里的那种强硬,还有独断专行。

他们可能在上位太久了,久到骨子里的骄傲再怎么掩饰,也还是会不自觉地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带出来。

无论是霍大夫人,还是霍四夫人,还是霍五少夫人,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霍六少夫人,这些人打从骨子里,就把她们放在了高人一等的地方,不知道她们对着与她们真正同等地位的人如何,但面对许双婉的时候,她们就根本没有放低过,连求人,都是求的高高在上——那种骨子里的蔑视,可能她们早已习以为常了,习惯到她们自己根本就发现不了。

“就如我从来没想过您不是太子妃了一样,”许双婉接着温和地道,“我向来不会任意猜忌别人。”

她的回答,让霍文卿轻笑了一声,她这时再次看向了许双婉,眼中有了泪,“那就是说,你不恨我?就是恨,也不是恨得那么彻底了?”

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像是不耻于自己的脆弱一样,她的眼泪一掉下来,她就别过了头,飞快地把脸上的泪擦干了,又转过头来与许双婉道:“是罢?”

她不等许双婉回答,自嘲一笑,无奈地嘘叹了一声:“啊…”

这样的前太子妃,让人嘘唏,也让人心痛。

许双婉看着她梨花带泪,让就是身为女子的她也感觉出几丝不舍的容颜,她一直没有明显变化的脸孔首次有了动容的神情。

霍文卿这时也是苦笑了一声,“是啊,是罪有应得,也是报应。”

说着,她支起了头,越发痛苦地闭上了眼道:“可是,就是报应,我宁可老天报应我少活几十年,报应我不得好死,报应我身边的这一个个男人不是想背叛我,就是想把我关在笼子里,我也不愿意老天爷帮着他们抢走我的孩子。”

她说到这,揪着心口,看着许双婉悲泣道:“宣少夫人,我求你,我求你帮帮我,你也是母亲,你难道不明白一个母亲被夺走孩子的心情?你也是女子,你也知道我们同为女子的悲哀无奈,那些男人,明明把这世最丑恶,最肮脏的事情都干尽了,干绝了也没事,可为什么最后受惩罚的人却是我们?当初送霍莹进你府,你以为我没拦太子吗?我拦了!我真的拦了!可我拦了有什么用?我一拦,那天太子就没进我的屋!许二姑娘,别人我不知道,可你是再知道不过那些男人要挟我们的手段的是吗?你父亲,不是也这样对你母亲干过吗?但凡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了,一点不听他的话了,他就用宠幸别人,冷落我们来报复我们!让我们这些个原配一个个不像原配,不像妻子,不像是为他们生儿育女的另一半,而是像一条必须巴着他们,讨好他们的狗!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

她看着许双婉的嘴紧紧抿了起来,人也绷得紧紧的,霍文卿知道她的话起用了,她当下一闭眼,更是泪如雨下,“我爱太子啊,可爱有什么用?我爱他,我的心悦为我带不来的他真心相待,我就是霍家千娇百宠的女儿又如何?我还不是为了他的一点点宠爱,就得放弃自尊去求他,任由他贱踏我的真心,我的骄傲,我甚至,甚至不如一个恩客无数的女伎,连个供人玩乐的肮脏之人还不如啊,许二姑娘!”

许双婉红着眼,看着声泪俱下的霍太子妃…

她要收回她刚才的看法,就是骨子里高高在上,霍太子妃还是有的是让人感同身受的法子…

她不愧为是前太子已经打进冷宫,她却还能住在东宫的前太子妃。

面对着在她眼前的这个前太子妃,有几个人能不动容呢?

她说的话,一环扣着一环循环渐进,许双婉听着,无法不去感慨。

是啊,做错事的明明是男人,可为什么承担后果的却是女人?

她的母亲在她面前丑态百出,可没有她的父亲在她后面死死逼着,想来,她也愿意当一个宠爱女儿,受女儿真心爱戴的母亲吧?

如果不是她的父亲那么吝啬给予母亲想要的感情与体面,母亲也就不会任由父亲那样予取予求,只为换来一丝温存与自尊吧?

太子妃的话,太直指人心了,至少,她的话说到了许双婉的心里。

“是啊。”她黯然道。

是啊,女人啊,多可怜,再会当家,再会委屈求全,末了,还是要仰人鼻息而活,男人再千错万错,先错的却定是她们。

何其不公。

“你也懂的,是吗?”见她伤心地叹气,又落下了一串泪,哭着笑道:“你懂的,我知道你懂的,你这般聪明灵慧的姑娘,怎么不懂?”

她含着泪,长长地、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悲凉万分地道:“这皇宫外面的人,夸我赞我羡我妒我诋毁我,万般种种,我都能忍,都能当作没听到,哪怕这宫里尽是空虚寒冷,我也扮着他们最想让我扮的样子,做他们想让我做的人,直到…”

直到,霍文卿抬起头来,忍着眼里的泪,“直到有人抱走我的小福儿,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我不行了,我忍不下去了,我再也不想过这种任他们予求予取,随意索要,随意糟蹋的日子了…”

“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霍文卿忍着眼里的泪,看向了许双婉,“许二姑娘,帮帮我,我想要回我的孩子。”

“我能帮你什么呢?”许双婉看着她轻轻地道。

“你这是答应我了?”霍文卿当下破涕为笑,随即探出半边身越过了桌子,抓住了许双婉的胳膊。

“您先说,我能帮您什么呢?”许双婉坐着没动,也没挣脱她的手,她眼睛有一点红,但人镇定至极。

“不用帮别的,真的,不用你多帮别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我的小福儿现在过的好不好…”霍文卿马上收回了手,擦着眼泪,一脸劫后获生的庆幸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求求你家长公子,让他以后进太极殿,偶尔帮我送几件衣裳,告诉我我的小福儿在里头过的好不好。”

她又一脸的喜极而泣,“我知道他的难处,你的难处,你们家的难处,我让他帮的就是这一点点而已…”

说到这,她忽又顿了下来,在沉默过一会后,她叹气道:“至于要回孩子的事,我会再另想办法,不会把你们拖到这件事里去,许二姑娘,你帮我,我不会恩将仇报,也许我还有点更过份的要求,但顶多,顶多,我只是想跟你们家长公子再打听点事情,只是一点,我绝不越雷池,且他要是不想回答的,我绝不为难他,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可以现在就跟你发誓…”

霍文卿马上举起了手:“我跟你发誓,我霍文卿…”

此时,许双婉朝她摇了头,打断了她,“您不必如此。”

“啊?”霍文卿停下了手,“这,你这是信得过我?”

“不是,”许双婉又朝她摇了头,平静地看着她,“我不信您,自打我在您面前坐下,我就打定了主意,您所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信。”

霍文卿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许双婉朝她点了下头。

是的,不信。

或许这里头的一些道理是真的,或许情到深处,这位前太子妃的眼泪感悟也是真的,可这些,许双婉在她的母亲身上早已见过很多次。

至于发誓,她更是知道,平民百姓或许还怕鬼神,但立在朝廷上的这些人却是没有几个是真的信的。

要是有天打雷劈,他们早死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连她家长公子都说,如果老天真有眼,早一个大雷,把大韦金銮殿当中站着、连带坐着的都劈死了,就是他都逃不了。

“不信?”霍文卿轻笑了一声,她说了这么多她还不信?她再次不敢置信地道了一句,随即,她朝许双婉很是不可思议地道:“你不信?你到底有没有长着心啊?”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看着许双婉不断摇头,“不,不,我不信,许婉姬,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样的人…”

“我是不是…”霍文卿抹着脸上不断在流的泪水,“太为难你了?好,好,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提这种要求,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你当我没说过…”

许双婉又点了点头。

她没出声,但点了头,霍文卿的心,一下子就冷到了极点,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眼睛抬起,重新打量这个她看来还没有彻底了如指掌的许家女。

她料错了她?

还是说,她真的强硬到了软硬不吃,无懈可击了?

霍文卿是霍家长房长女,她身份尊贵,容貌出色,从小被家族当成了家族的传承人养育,她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从小跟家中的弟弟们一样听先生传道解惑,跟在祖父与父亲身边学习如何为家族尽力,一直以来,她跟她的弟弟们一样,很信奉一个先生教他们的话,那就是没有人身上没有软肋,没有弱点,如果你没找到,那不是对方藏的太深,那就是你提的条件还不够让人动心。

“真的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吗?只是帮我送几件衣物也不行?”霍文卿看清楚了许双婉眼里的冷静,再次出言。

“但您也知道,您要求的不会是衣物…”

“如果只是衣物呢!”霍文卿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

“那,”许双婉看着她,微笑道:“那等我回去了,我见到我家夫君,我让他请示圣上一番,到时候…”

到时候再来回复您。

“啪”地一声,水杯猛落地的声音砸断了许双婉的话。

“许婉姬,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但你没有与你的才华美貌相匹配的脾性,在我眼前的你,身上没有一点血性,甚至连一点骨气都见不到…”紧接着茶杯被猛砸在地的声音,霍文卿冷冷地开了口,“明明有机会让这个世道的女子过的更好一点,明明有机会让像你母亲一样的女人过得不那么憋屈,你却为着讨好一个男人,不想让他厌弃,就选择放弃了。”

霍文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双婉,“许婉姬,帮我,我最后请求你一次,帮我,帮我得回孩子,帮我站在这个朝廷,凭什么这个世道都是女人不如男人?凭什么他们负尽天下所有女人,却得不得他们应有的惩罚?帮我,只要你帮我一次,给我一次机会,我就会让你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韦,完全不一样的天下!”

“到时候,”她走到许双婉面前,低下腰,双手紧紧地抓住许双婉的肩,眼睛犀利地看着她:“我许你斩尽你丈夫所有女人的权力,许你上朝施展才华的能力,别告诉我,你对这个世道没有想法,我看的出来,你有,你太有了,我知道,这个慈心庵里好几个受尽婆家虐待的尼姑就是你帮着她们,以一人之力把她们送了进来,逃过死劫才活下来的,婉姬,你帮了她们!婉姬!婉姬,你何不如用一点巴结你丈夫,讨好你丈夫的力气,来帮帮我,来帮帮这个世道里所有受尽不公的女人?婉姬,为她们,为我,为你的母亲,为你自己,做点什么罢!”

许双婉听着霍贵女极富煽动人心的话,她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激动得连脸都红了的霍贵女,缓缓地开了口:“可,我不信你。”

前太子妃忘了,她说过,她不信她。

怎么还是这句话?霍文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住了牙,这才没伸手狠狠扇死这个许氏女…

什么东西!

难怪被自己娘家的人人厌弃,一脚踢了出去,也真是活该,一点也不冤。

“你要怎么样才信我?”霍文卿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道。

“您确定,您要听我说吗?”

“说!”霍文卿预感不好,但她死死地硬是从嘴里逼出了这个字来。

“何不如,从您搬出东宫开始?何不如,从您不心里一套,嘴里一套开始?何不如,从…”从松开死死掐住她肩膀的手开始。

但许双婉这句话没有说下去,因着前太子妃已经松开了握住她肩的手,并扬了起来,在这位前太子妃的手扬起来要落下的那一刻,许双婉飞快地闪到了一边。

霍文卿挥了个空,她因这时太过于震怒,这段时日也是因忧虑过度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此时她虚弱至极,身子因着这个挥空一个失衡,一头往前栽了过去。

第78章

她倒在了地上。

许双婉站在一边,看着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动。

就她看来,霍贵女这个人的功利心,远胜过她想得回自己的儿子的心。

圣上为何不让她见皇太孙?她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她这样的人,肯定想的明白,她知道圣上现在在做什么打算,知道圣上为何忌讳她以及她背后的霍家。

她要是只要儿子,还想以后能见到儿子,她退出东宫,不去争,不代霍家去争,在圣上还在的时候暂避锋芒先老老实实地偏居一隅,用得了几年?她现在才什么年纪?就算三五年见不到他,难道三五十年都见不到?圣上还能狠到那时候去?

她就是挣不脱,舍不得。

且也没那个魄力。

不过,也许是她背后的霍家没那个魄力。京城世家林立,风骚各家每年领个几年,就是领头,明白人的心里都有点数,凡事也会留着一线,好日后相见,但一直独占鳌头的,也就霍家这一族了,一直风光无两。

这世家倒下容易,倒下再站起来就难了,霍家站了多少年,他们背后就站了多少被他们打压过的、欺凌过的人,他们是不倒则矣,一倒众人推,雪上加霜,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不知繁几,霍家一家就全塌了,也是倒不得。

许双婉明白前太子妃的处境,也就因为明白,霍贵女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连舍都不会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颗代天下女人讨一个公道的心?

这个公道,有那么容易好讨吗?

她也没听说过,这位太子妃曾为女子做过什么,帮过什么人,怎么突然就有了那颗帮人的心了?

霍贵女说的那些话,许双婉是字字都听进了耳里,听到最后,发现这些话都是这位贵女说给她听的。

这位前太子妃来找她之前,看来是把她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了才来找她的。

好大的一番功夫!

此时,许双婉静静地看着那倒下的人,霍文卿头倒在桃花树下的土地里,先是没动,过了一会,她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后,深吸了口气,朝许双婉漠然地看了过来,她道:“是我失态了,见谅。”

说罢,她拍打起身上的尘土来。

许双婉看她拉起了裙子,露出了里头洁白的衬裤,那膝盖处似是有一点血渍…

非礼勿视,许双婉只瞥了一眼,就背过了身,道:“如若没什么事了,妾身就告辞了。”

“等等,”霍文卿没再像之前那样悲恸不能自持,此时的她,冷漠到了近乎冷酷,连声音也如是,“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您说。”

“好了,你可以转身了。”

许双婉转过了身,发现前太子妃已经把她头上的那几根固发的金钗拔了下来,长长的黑发披在她的身后,被春风吹起,让这个华贵的女子多了几分清雅。

她很好看。

也,风情万种。

是她姐姐以前最为憧憬,最想当的那种贵女。

“我想问你,你凭什么不信我?”霍文卿看向她:“还是说,你就是沽名钓誉之辈,你本来一开始就不想帮我,你恨我,一直恨我们霍家给你丈夫送妾,一直要等着踩我脸面的这天,你帮的那几个庵里的尼姑,不过是你想在众人之间得个好名声…”

说着,她冷冷地翘起了嘴,“也好以后嫁个好人家,不过,看来,你是得逞了,当真是好心计,好心术。”

她看着脸色还是平静的许双婉,“你是成功了,婉姬,你今天是把脚踩到了我的脸上,我也等着你一飞冲天的那天,看看你是如何的志得意满,趾高气昂。”

说罢,她拂起了袖子上的尘,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你走时,还是跟这庵堂里的几个尼姑说清楚的好,她们可是把你当大好人,大菩萨供着呢。”

说到最后一句,她冷冷地朝许双婉看了过去。

许双婉听她几句话,就把她说成了另一个模样,算是明白了她家长公子为何担心她不会是这个前太子妃的对手了。

这一盆盆脏水泼的,洗都不好洗。

在前太子妃冷如寒剑的眼神当中,许双婉轻轻地颔了下首,算是示意她听到了,就朝她福了个身,转过了身。

“你要知道,你这一走,”霍文卿在她身后冷冷地道:“以后咱们俩可是真正的仇敌了。”

是仇敌不假,这也是侯府现在想要的。

许双婉步伐未停。

“许双婉,你以后最好别落到我手里来。”前太子妃又开了口。

许双婉已快走到了小园子的门口,伸手要拉门的时候,又听身后有离得很近的声音道:“不知道,你家长公子知不知道你这个假模假式的样子?”

许双婉回头,朝她微笑,“他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娶的她。

她拉开了门,走了出去,把前太子妃抛在了身后。

不远处,侯府的下人在等着她,还有此前不见了的住持师太。

师太年纪不是太大,四旬而已,她是前一代老主持的弟子。

许双婉小时得老主持喜欢,老主持夸她是个有慧根的人,许双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慧根,但她受过老主持不少教诲,也依老主持所言,人生在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人在有余力的时候就使点力,没有余力的时候就好好滋养自己,等那春暖花开又一春。

许双婉一直都是这般做的。

她确实也花过银钱,买了几条命,安置在了这个小庵堂里,每一个月从自己的月钱里扣出一点来,送到庵堂,给她们添点柴火粮食,这就是她在许府里所有的余力。后来入了侯府,她人没来过,但还是差采荷送了些钱和针线衣物来,给婆母找绣楼寄放她的绣品时,也一道给庵堂找了些针线活。

她们靠着这些,靠着自己,是能活下去的。

所以,等她走近主持师太清心时,看着清心师太低着不看她的脸,她也是好一会都没说话。

“姑娘,回去了。”采荷率先打破了这段短暂的安静。

“收了银子吗?”许双婉看了看天色,朝清心师太张了口,语气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