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糊弄

除了不能见点点以外,徐循倒是很喜欢她在南内的生活。——她觉得,很多人的心事那真都是闲出来的。

也不知是马十的善心,还是太后的照拂,虽然没有人在身边服侍,但徐循还不至于要做些劈柴挑水的活计,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会有两个老婆子进来,为徐循把水缸添满。一般这个时候徐循也就起来了。她自己去隔邻小屋里洗漱,两个老婆子会给她把马桶倒了刷好,炉子里的炭灰倒了,填入新炭。

这大概也就是她们做的全部事情了,一般来说徐循和她们也不大说话——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在宫里做了一辈子的底层宫女,还是个杂役,这样的人和徐循会有什么话说?

虽然脏活、累活基本上已经被分担走了一大半,到了中午,她们还会进来帮徐循把灶灰给掏了,灶给烧热,徐循在取暖上要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添柴封灶而已,饭也有人送来,但这也不是说她就没有事做了。

每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两个老婆子来担水了,徐循就起来拨亮炉子,把一直温着的一壶水给烧开了,然后提着到隔邻的屋子里去洗漱。这间屋子虽然没住人,但因为也有炕,坑道都是连通的,所以其实相当暖和,被徐循开辟成了一个小净房,马十给她准备的浴桶就放在这儿。

洗漱完了以后梳妆一番,反正冷宫反省待罪,也不可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抹过面脂以后,把长发梳理成一窝丝,或者大辫子那就行了。不过徐循头发长啊,都到腰部了,每天仔细梳理都要耗上好一会儿功夫,吃过早饭洗完碗,换上厚棉服,她一般都会出门走走。

虽然说是在宜春宫里闭门思过,但宜春宫怎么说也不小,起码是有几进的院子不是?徐循早上一般是从她居住的小屋子,一路走到宜春宫取水用的井口,绕着井口走几圈再往回走,有时候还在正殿门口多待一会儿,看一下里面的布置什么的。这么溜达一圈,怎么也得小一刻钟时间,徐循慢慢地走,一般能走半个时辰,兴致来了,还会在后院里舞动一下拳脚,练习练习内书堂教的强身健体的五禽戏。

早上时日短啊,这会儿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回来后收拾一下内务,过了不久,老婆子们进来烧灶,灶火烧起来,徐循就忙起来了。她要拿着桶子,把灶上的大铁锅里装满水,免得灶火把铁锅给烧炸了什么的。

差不多来回装满了水,没多久午饭也送来了,徐循和送饭的宦官通常不说话,只偶尔传递一下自己的需求。——也都是些比较务实的需要,比如说要个蒸笼啊,要洗衣服用的大盆啊,晾衣绳什么的。这种要求得到满足的速度也很快,徐循现在拿了饭就直接放大灶上蒸热了,有时候站在灶边上暖融融地就吃了一顿。

吃过午饭,炕也热了。上去睡了午觉,下来她又开始忙活了,因为冬天天冷,洗洗涮涮的活计徐循都放在下午来做。而且她现在比以前动弹得多,汗也出得多了,反而觉得洗浴的需求比以前更强。大概五天左右她就要洗一次澡,一洗澡那当然就得忙一下午,从烧水开始,到洗完澡倒完水,地面给扫干净什么的。基本每天下午都有事做,不是在洗澡,就是在洗衣服,反正灶上火是不熄灭的,热水要用烧就是了。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吃过饭上炕看一会儿书,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感伤呢,因为第二天必须早起,每天又有很多不轻的体力劳动,徐循一般看一刻钟的书就会困。一眨眼入南内好多天了,一本厚厚的东坡文集她还没看完几页。

这连书都没心思看,还有什么心思瞎想呢?徐循的内心在这样的琐碎、重复的劳动里,反而是觉得特别的舒坦、平静,除了有时候偶然想想女儿以外,她觉得她的生活其实比前十年都要幸福和简单,在这宜春宫里,虽然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身边也没有人来服侍,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做,但她丝毫也未曾感到寂寞,在这方寸之地所能看到的天空,仿佛要比宫城内的景象更为辽阔而纯净。她的欲求退化为最为简单的饮食与休息,除此之外,竟是一念不生,很少有什么杂念萦绕心头。

比如说,到底什么时候出去的问题,徐循就从来没有细想过。迷迷糊糊、隐隐约约的,她知道宫里肯定有很多人在为了将她营救出南内而努力,这其中肯定包括太后,也许还包括了皇后、何仙仙和柳知恩他们,她知道她呆在南内,可以说是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但徐循现在什么也不愿去想,她觉得只有自己的手指能够触碰到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

每天都在增厚的井口霜冻、不知不觉间积下厚雪的院中草木,偶然横过天空的孤鸿,热气腾腾的锅子,大灶里跳跃的火花,屋角堆放着的柴禾……徐循有时候在想,就算是能够出去,能够复位,也许她都会继续保持这些生活习惯。她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要比在永安宫里要快乐很多。

最好的证据,就是徐循的身体越来越好,虽然没有说一个突飞猛进的改变,但以前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却是不药而愈,来了南内以后,每天好吃好睡精神健旺,脸色红润了,身体的线条,自己感觉也更窈窕了,比起从前那种精心养护的纤弱,现在身上多了一点肌肉——拎水、洗衣都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但线条却更为纤细、更有活力,连原来慢慢成为问题的落发,来到南内后也得到显着的改善。更别说她的月事了——从第一次落胎以后,徐循的月事就很不稳定,来的时候虽然不像是孙玉女那么痛苦,但也会有些腹痛酸软的问题。到南内后这一次月事,那叫一个健康,整个痛经的症状,比以前不知改善了多少倍。

如果能一直在南内这么住下去就好了,徐循有时候也会想,这个时候一般都发生在中午,刚吃过中饭,肚子饱饱的,躺在热热的炕上,望着高高的承尘,徐循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遐想着:身边有点点陪着,有三两个人能够串串门说说话,满足一下她对交流的需求,就这么一直住在南内,直到她老死为止。

她觉得能这样老死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只可惜即使在遐想里,点点的教育和婚事,甚至于说陪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该是谁,都依然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徐循明白自己毕竟不能永远住在南内,就像是一个人毕竟不能永远和红尘脱离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珍惜着在宜春宫每一个简单的日子。她觉得这段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太长的。

要说这变数是何时到来么,她有时候漫不经心地想想,也觉得也许应该是在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本来就是个充满了变数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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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这个年的确也过得很冷清。

徐庄妃的缺席,按常理来说,也只能是影响到永安宫正殿这一处区域的氛围,甚至于说后殿里住着的那三位嫔妾,心情都是不该受影响的,可这世上能按常理进行的事情竟是十分不多,庄妃这一倒台,宫里的气氛似乎立刻就肃杀了起来。别的不说,连今年的年事该由谁来管,都没个主意了。

孙贵妃不能管,她在‘坐月子’,皇后肯定不会管——病了一年多了,太后自从庄妃进了南内,虽然对庄妃是不闻不问,但心情显然也不大好,迟迟都没提起今年过年的章程。至于何惠妃,从来没管过事的,怎么也问不到她头上去。

清宁宫那里不着急,但二十四衙门里,有许多清水衙门都指着过年放赏钱裁新衣呢,这些压力层层叠叠,全都落到了干清宫的大太监们身上——既然是大太监,素日里有脸面,到了这时候也该出来为同侪们说话。

王瑾是皇帝的大伴,素来是最有脸面的,可这一次也是犯了难,推脱了几回,眼看都要进腊八——皇长子的弥月礼都是近在眼前了。腊八粥怎么熬怎么赏都还没个章程呢,不得已,他只好壮着胆子,和皇帝提起了这事儿。“老娘娘那怕是精神不爽,这一阵子,对宫务都未言语……”

皇帝何曾管过这样的琐事?闻言不禁有几分不快,却又不愿责怪大伴,想了想心不在焉道,“那就由伴伴处置吧——”

自从庄妃去了南内以后,皇帝还没有往清宁宫走动过,这份心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王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有了皇帝的这番表态,清宁宫那面怎会再多说一句话?结果,皇长子的弥月宴,外朝办得极为热闹,内宫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点庆祝的迹象都没有。

很难说该怪谁,在王瑾,能问个腊八已经很不错了,要再问弥月宴——他还不想这么早死,可在清宁宫,现在这样还要我主办弥月宴?未免欺人太甚。前朝的庆典虽然是庆祝皇长子满月,但他本人是不必过去的。结果皇帝想起来的时候事情就变成这样了,一群无关的外人在大吃二喝地庆祝他的长子满月了,而后宫里则静悄悄的,仿佛这个日子一点特殊的意义都没有。

要说不窝火那也是有点太高看他了,可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最近这段日子,皇帝是有意地让自己忙起来——不是忙政事,就是忙着斗蛐蛐儿,打马球……反正他就是不想管内宫的事,难道还有谁能逼着他管不成?这段日子,除了偶然召人侍寝以外,他根本都没进内宫一步。

眼看就快过年了,除夕的宴席上,按说一家人还要济济一堂侍奉太后吃年夜饭。今年这个样子,若是事情没个结果,只怕太后都不会愿意出面。

托徐循的福,太后不出来,宫里人多数都知道是为什么,孙贵妃要是还好端端地和他一起过年,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皇帝是了解她的,她肯定也不会傻到干这样的事。至于皇后,有十成可能也会称病不出,何惠妃出不出来还是两说的事,闹不好皇帝就得和一群嫔妾一起过年了……好容易才得了个儿子,正是喜庆的时候,家庭生活却闹成这样,要再不管,好像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再说,皇帝也实在有好些天没看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了……

“走,去长宁宫。”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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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也是孙贵妃出月子的时候,虽然无人筹办庆典,但她还是打扮得颇为体面,抱着装束一新,胖嘟嘟的皇长子,摆开了小小的宴席,皇帝进屋来的时候,她和皇长子生母正是吃着呢,见到皇帝进来,抹抹嘴赶快起身请安,却被皇帝给止住了。

“起来吧。”皇帝都没正眼看两个女人,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走上前抱起皇长子,先亲了两口,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冲众人笑道,“怪道说,这孩子是一天一个样,才几天没看见呢,感觉就大了一圈了。”

说着,漫不经意地扫了桌旁座次一眼,见罗氏就坐在孙氏下首,不由得暗暗点头。“你们这是自己给大哥儿过起满月了?”

“外头不是正为他大鸣大放的吗,咱们也跟着凑热闹。”孙玉女笑盈盈的,半点看不出异样,只是许久没见,对皇帝的态度要比平时更亲热和殷勤一些。“正好出了月子可以饮酒,就一道吃吃酒,贺大哥儿满月。”

见皇帝也有坐下的意思,孙玉女自然把首座让出,罗氏便不敢坐,意欲站着伺候。孙玉女却拉着她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坐吧,你站着,孩子吃奶都不香。”

皇帝看罗氏,此时也多了几分顺眼,心头更是有个念头:罗氏承宠次数也就一两次而已,居然顺畅怀孕,一举得男,说不定真是命中多子……

“坐吧。”他也点了点头,笑着说。

皇帝都发话了,罗氏还能怎么说?扎手扎脚地坐了下来,盯着眼前的杯盏,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倒是深刻表现了自己诚惶诚恐的心情。

皇帝和孙玉女也都不以为意:罗氏性格懦弱老实、寡言少语的,若是因为生了个儿子就忽然变了个人,那才怪了呢。孙玉女先敬了皇帝一杯酒,笑道,“大哥,咱们这孩子健康壮实,定能长命百岁、多子多孙,你道是不是!”

谁不喜欢听吉祥话儿啊?孙贵妃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底了,两人也是小别重逢,很有点胜新婚的感觉。吃了几杯酒,正好皇长子要吃奶,便屏退从人,两人坐在一处说私话儿。

废后再立的事,办成现在这样,皇帝本来觉得自己是够为孙贵妃争取的了,但见到她时,免不得又有些愧疚,这几天没进长宁宫也许就是因为这茬。别看平时处置国事,也能说得上是举重若轻杀伐果断,但在孙贵妃跟前,他却有丝吞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道,“上次进清宁宫,和娘谈过了,我已应承了娘,孩子的玉牒上写罗氏的名字,给罗氏封嫔。——不过,孩子我还打算放在你跟前养……这样,将来毕竟也才能名正言顺。”

这消息不能说不震撼了,孙贵妃的笑容也凝固在了唇角,她面上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情绪,复杂得令皇帝都无从遮掩。过了片刻,方直起身道,“这……不是说好的吗,若是哥儿,便……”

的确是说好的,皇帝等于是失信于她了,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太后的分析,却仍没有让步,“哥儿生母还在,记了你的名字,日后难免有人挑拨离间,倒显得你有什么不好的心思要隐瞒他似的。实在就是记生母的名字又如何?玉牒怎么写,难道还能传到外头去?将来立你为继后,给你养也是名正言顺,外间都以为这是你的亲生子,即使将来哥儿大了问起来,有玉牒和罗氏在,你也不会百口莫辩……再说,这宫中又有谁会兴风作浪、胡言乱语?”

非常典型的男人思维,只要结果似乎没有差别,那就可以了,孙贵妃这时候要和他理论的话,只有和他分析太后兴风作浪,告诉太子身世的可能。但这就又犯了大忌——和男人说他妈的坏话,那是非常不孝的表现。

她梗了半日,方才笑了一下,道,“也是,倒是我有点小气了,其实,有明德皇后前例在。就算玉牒写了罗氏,只要我待孩子好,孩子也还是和我亲——这孩子也就又是我的,又是罗氏的了。这样也好——也是该当的,怎么说,也不能亏待了罗氏这个功臣嘛。”

虽然话里还带了一丝勉强,但听得出来,倒是真心诚意。皇帝心头不禁就是一阵感动:孙氏虽然也不乏小脾气、小算计,但却是识得大体、善解人意。玉牒的事,对她打击应该是不小,也难为她一下就认清了其中的道理,把心态给调整了过来。

“就是这个意思了。”他点头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孩子由你养大,自然也是亲你。至于罗氏,好生奉养那也就是了。既然如此,一切便按旧议罢,开春后先立了太子,再来说别的事好了。”

所谓别的事,自然就是废后再立了。孙贵妃思忖了片刻,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这事,只怕太后娘娘未必许可吧。”她稍稍流露出了一点愁容,却仍道,“我虑着也就是为了此事,老人家心里是把我给想岔了……大哥你也先别说那事儿了——你要早告诉我玉牒的事,只怕我是早就出门去清宁宫向老人家请罪呢。没有为这种事,反而闹得老人家心里不快的道理,在老人家点头之前,咱们都先别提这事儿了。”

“你是说——”皇帝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我的大哥怎么这么笨呀,”孙贵妃半开玩笑地在皇帝额前顶了一下,才笑道,“在老人家看来,这生子、废后、再立,仿佛都是我一手安排出来的。你说她心里能没有意见吗,存了这样的心,只怕早都看我不舒服了。我就说呢,当时老人家要把哥儿抱去清宁宫,我着实心里想的是孩子刚出生,不能吹风,这就回了老人家一句,没想到反倒是把她给得罪了似的,这一阵子完全都没消息……这个误会解释不开,老人家心里能过得去吗?”

倒也是,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的了,在孩子落地之前,他的确是没起废后的心思,但这并不是说废后的主意就是孙贵妃给他灌输进去的。整件事的逻辑也很简单——他不愿让胡氏来养孩子,更不愿让她再就孩子的生母问题兴风作浪……

至于废后以后再立孙贵妃,在他来看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不说自己的意愿,孩子是收养的,又是唯一的男丁,不立孙贵妃,未来的皇后怎么可能不去谋夺太子?再说,感情上皇帝也没法接受别人来做这个皇后——更别说文武百官恐怕也很难接受太子的‘母亲’在后位空虚的情况下不能正位中宫。既然定了要废后,之后的这一步,不论是朝野还是皇帝自己,都不可能迈歪了的。

但在太后来看,整件事就像是孙贵妃给蛊惑了皇帝一样,她要不反弹那才怪了。

皇帝多少是有点外事内行,内事外行,被孙贵妃这么一点,本来迷迷糊糊若有所悟的事,现在才融会贯通,算是理解了母亲的心情,也是理解了贵妃的心情:贵妃连太后对她有意见估计都不知道呢,当然也不会特地去讨好太后……说她有意对太后不敬,那也估计是没有的事。

不然,至于为了老人家,把立后的事都给耽搁了吗?虽说立后不立后,耽搁不了立太子,但贵妃不知道啊,她这个表态,皇帝听了心里也舒服不是?

“只是……”虽然说对原委有点不那么明白,但皇帝是很清楚太后的性格的,有些事根本解释不清不说,就是能解释清,太后现在怕也不会信了。

而若是不能马上立后,宗人府那里消息一传,孙贵妃的地位,可就要尴尬起来了。朝野间的流言,在有心人的操纵下,也许能一瞬间席卷了举棋不定的朝堂,把孙贵妃的名声彻底败坏。——虽然说笑骂由人,但连名声都没有了,这是多大的委屈?孙贵妃这辈子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

“罢了,要不然就先别提立后……玉牒的事也先别记了?”他喃喃自语,眼看已是改了主意。“等立后了以后,再给记上玉牒?”

孙贵妃道,“这……你不是都答应娘了吗?要不然,等我明日给娘请了罪,三人再坐下来好好商量吧。”

她站起身,走到皇帝身后,给他按摩起了肩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纵有误会,解释清楚不也就没事了?我还要说你呢,性子只是着急,徐妹妹多老实的一人,那样心善的,能怎么得罪你、冒犯你啊,要把人家打发到南内去……按我说,乘着除夕之前,赶快给接出来吧,不然,除夕宴上少了一个人,我都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孙贵妃的按摩技术,肯定是比不上马十这样练过的大太监,但皇帝受用啊,这话听了也是暖心——对比起来,徐循那句**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杀了我我也不能改’,就更显得可恶了。甚至只是回想起这句话,他都感到了一阵戳心眼子的不快,就像是有人用刀尖儿在戳动他的心窝一样。不但冰凉,而且还能令皇帝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

他撇了撇嘴,将这股子翻腾的不适给压了下去,语气还是很硬,“你也别为她求情了,就让她在南内多住几天,好好反省反省!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的那个人,她是还没看明白!等她懂得了,再让她出来!”

这话说得,看似透露了一些,却还是没说明白徐循到底是为什么进的南内。孙贵妃好奇地望了皇帝一眼,也不多说了,只和他计议起来。“明日,我先过去清宁宫请安,请老人家过来看大哥,你看如何?”

皇帝也就收敛了心思,和孙贵妃你一言我一语,筹划起了消融误会的策略……

第150章对战

孙贵妃倒也是个坐言起行的人物,皇长子的满月这才刚过去呢,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是不请自来地到清宁宫中拜访太后。

“哦?”太后才刚梳洗完,正在屋内用早膳呢。“她怎么来了?”

乔姑姑也是特别费思量,完全不知道孙贵妃这是出的哪门子的招,“就说是给老人家请安的,看穿着也很素净。”

一般说来,这世上也很难得发生什么媳妇打上门来的事,虽说双方是有了很大的矛盾,但婆媳那就是婆媳,别说贵妃现在还是个妃子,她就是皇后,也不能来明着找太后的场子,忤逆货真价实那是十不赦的重罪,按律一定是要判死的。所以孙贵妃会来拜访太后,肯定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多数那就是来求和的。

可要求和,早不来么?偏偏就是现在这节骨眼上过来?太后简直都有点不相信乔姑姑的回报,她想了一下,“你先让她等一会吧。”

“是。”乔姑姑也明白太后的心意,自己退了出去。等太后这边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换了衣服,又到小花园里闲步了一会儿,转悠回了屋子,乔姑姑方上前回禀道,“贵妃娘娘一直在屋子里候着,神色怡然,看来并不着急上火。”

看来,是真有心要见自己一面了。太后沉吟不语,过了一会,目注乔姑姑,似乎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孟姑姑是因为什么事被打发出去的,乔姑姑心里和明镜一样。虽说她也是看着孙贵妃长大的,但如今却是避之如蛇蝎,丝毫也不敢和孙贵妃沾染上什么关系,更是不敢说什么倾向于孙贵妃的话语。见太后有问,便忙道,“老娘娘若要试探贵妃的耐心,不妨让她多等几日。”

开玩笑,太后是你说见就能见的?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等半天就能进来了?过来等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差不多,别说太后了,就是一般的宰辅,也不是随随便便,说见就能见到的。

不过,那也是对无足轻重的人物来说了。对大人物而言,拜访未见,终究是桩羞辱。太后虽也有些意动,但玩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罢了,一个老太婆罢了,哪来那么大的架子,她要见我,那就让她进来吧。”

一声令下,众人哪敢耽搁,孙贵妃很快就进了屋子,规矩地给太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妾参见老娘娘。”

太后哼了一声,态度说不上有多好,也并未叫起,孙贵妃行完礼,便很规矩地跪在了地下,恭顺地垂着头,姿态上也找不出多少能挑剔的地方。

“倒是许久未见贵妃了。”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太后方才随便找了话头,闲闲说道,“头尾算起,大半年了吧。”

是有大半年了,甚至可以说是近一年。在大半年以前,太后和贵妃的来往也不能说太多,毕竟,当时皇后作兴了新规矩,没有召唤,妃嫔们是不能进清宁宫服侍的,而为了压制孙贵妃的气势,太后多数是召徐庄妃陪伴,却是疏远、冷落了从小看大的孙贵妃。甚至于说,连孙贵妃抱养宫人子的事,都是由皇帝去请求太后许可的,孙贵妃本人也未曾出面。

“许久未能侍奉在您老身边,是臣妾疏懒不孝。”孙贵妃的态度一直都很良好、很配合,“这一年以来,宫中风波不断,臣妾不能伺候于老娘娘左右,为您分忧,实在是不孝得很。”

这话说得,和唱戏一样文雅好听,可太后却没有陪孙贵妃唱戏的雅兴,她虽然有个很有文化的婆婆,自己在政事和宫廷内务上也都颇有见解,但却并不是一个文采丰富的人,写信说话一般都是大白话,以前孙贵妃在她跟前,一般也从来都不玩这一套。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太后索性就把孙贵妃的客气话给打断了,略有些嘲讽地问道。

这些话不是说不能讲,但起码也是两个关系良好或者即将良好的人为了表露态度才会这么整,孙贵妃直接就跳过了这一步,就开始扮贤惠媳妇了,也得看太后能不能配合。

“这……”孙贵妃望了左右一眼,显然有些迟疑,但见太后不做声,也就一咬牙续道,“臣妾也是来向娘娘解释误会的,媳妇浅薄,有些事,当时没有想深,未能避开嫌疑,如今被大哥提醒,方知道自己思虑浅薄,未免招惹了老娘娘的误会。”

比起孙贵妃从前在太后跟前的态度,今日,她可说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了,到现在都用‘老娘娘’这个尊称,可见其已是认识到了太后的不悦情绪能有多深重。

“哦?”太后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好像都没有特别注意孙玉女。“这又是怎么说的?”

孙玉女再度环顾左右,见太后不为所动,她似乎是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方道,“臣妾还请老娘娘明察,罗氏堪堪有妊时,任谁也无法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儿是男还是女。请准大哥,将罗氏血脉归到臣妾膝下养大,一面也是……老娘娘知道,臣妾这身子要有孕是难了,一面也是罗氏虑着怕是公主,这生母身份低微,只怕女儿在姐妹身边抬不起头来。实在是两厢情愿,并无一丝强迫之意——越发说句露骨的话,当时皇后滑胎、庄妃生女,宫中子嗣运到了低点。臣妾也不识得掐算之术……如何得知罗氏的孩儿是男还是女?”

她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续道,“请老娘娘细想,以大哥为人,若非罗氏再三表态,他又怎会答应此事?只是此事虽然两厢情愿,但却并不光彩,臣妾也不想大事张扬,亲自向您求情的话,只怕后来的姐妹们纷纷效仿。臣妾可保罗氏一人的性命,却不敢担保后来的妹妹们,会否作如是之想。如今,此事竟闹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不是妾身的本意,听说徐妹妹还因此被大哥打入南内,妾身心底实在是难受得紧。便忙来给老娘娘请罪……若是您不信妾身的话,可当场唤来罗氏对质,臣妾能以性命担保,此事必无虚言。”

太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虽然微微抽了抽唇角,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是吗?”老人家几乎是漠然地说。

“至于废后一事……”孙贵妃叹了口气,“妾身实在是无可分辨了,本来,按着妾身的安排,这孩子落地的动静不会太大,就这么对付过去,也就罢了。若是女儿,也不必说,自然一切照旧。若是男孩,虽说外人以为是妾身所出,但妾身和大哥、罗氏,甚至是身边服侍的嬷嬷们,难道还不清楚吗?若说妾身欲效仿真宗故事,大哥只怕也不会许可,就算妾身是猪油蒙了心,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您老人家一出面,妾身还有什么好为自己分辨的?自然都能明白过来的。刘娥行此事时,宫中后位已是空虚……哪有为了个抱来的孩子,废了皇后的道理。妾身也是身受您教诲长大的,焉敢有如此这般的想法?”

这说得也不算没有道理,太后神色,微微一动。——只是孙贵妃却没看着,她依然是谦卑地垂注着眼前的地面,继续为自己分辨。

“本来按想,此事也就如此发展了。岂料,庄妃得知此事以后,确实误会了妾身的用意,又同皇后娘娘诉说……也不知皇后娘娘听她说了什么,倒觉得妾身此举,是为了后位去的。”孙贵妃长长地停顿了一下,又苦涩地摇了摇头,“唉,终究是身份尴尬,妾身亦不好自辩什么。孰料,孩子落地后,听说是个男孩,皇后娘娘便欲抱养……这事,不知怎么又传到了大哥耳内,您也知道,大哥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十分冷淡了……再加上庄妃派出的孙嬷嬷,自以为是握住了罗氏这一证据,事态倒是混乱起来。妾身这一年间照管孕妇,已经是心力交瘁——根本无从留意外头的情形,更不知庄妃和皇后娘娘,是怎么同您说这事儿的。还以为是一切照旧,这孩子虽然算在臣妾名下,令臣妾的后半身有个依靠,可后妃名分,必不会有任何变化。”

“也因此,您派人来接孩子的时候,妾身真是想到天寒地冻,孩子不便冒风,这才斗胆回绝。当时想着,怎么说和您都是有情分的,您必然能明白妾身的用意……”孙贵妃说着,竟滴下泪来。“哪里知道,那时候大哥就打起了废后再立的决定。他怕我谦让阻止,也不曾和我商议,竟就直接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了。此时我在长宁宫,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紧跟着就是徐妹妹出事,大哥也不进后宫了,臣妾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清楚,又不敢贸然行事,直到昨日大哥进了长宁宫,这才知道来龙去脉。立刻就来和您解释了,可……”

她又有几分倔强地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妾身谁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别人误会我,倒也罢了,老娘娘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说着,便伏在地上呜呜轻泣起来,动情之处,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意。

太后垂下头,看了孙贵妃的后脑勺一会,终于慢慢地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孙贵妃又给太后磕头,“妾身自知无法自明,只是……只是不说清楚,妾身心里实在冤屈得紧。”

“即使你本无此意,但如今情况已经如此了。”太后慢慢地说,“依你之见,今日的局面又该怎么解决呢?”

“既然事已至此,孩子该记在罗氏名下。”孙贵妃毫不犹豫地道,“废后一事,虽经我苦劝,但大哥却并不愿意更改主意……不过,妾身再三和大哥恳谈,也终于说动他不立妾身为继后。至于是否另择他人,这大哥还没有吐口下决定……”

孙贵妃的让步,不能说是不大——或者按她的说法,这也不是让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她的牺牲也不能说是不大了。按原计划归她的儿子现在飞了,后位没了,除了废后的决定无法改变以外,别的事几乎是回到了原点,不论孙贵妃的真实用意为何,这个姿态,也的确似乎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太后唇边,慢慢地便浮上了一点笑意,她轻轻地对左右点了点头。

“扶起她来吧。”她说,虽然还未给孙贵妃笑脸,但语气已经和缓多了。“有些事,说得倒是容易……我不看你怎么说,只看你怎么做。”

孙贵妃低声道,“我定不会让娘失望的!”

“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太后拍了拍贵妃的肩膀。“去吧!”

肯拍这个肩膀,足证太后态度的变化,孙贵妃又要给太后行礼,只是脚已麻了,姿态不免可笑,太后被她一逗,倒笑开了。“何须如此做作——我这里不留你了,回去照看皇长子吧。”

虽然太后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但孙贵妃面上却仍没有一丝放松,她到底还是谨慎地行了一礼,方才慢慢退出了清宁宫。

太后今日,是在外间见的孙贵妃,这里并不是她平素里起居的地方,会了客,自然还是要回自己起居的里屋去的。——几乎是一回屋,她就闭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而今日的会面,的确也可说得上是意义重大。乔姑姑万万没想到此事居然会是如此了局,即使只是看客,都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后睁开眼时,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嘿。”老人家似乎也是心潮起伏,望着天棚,好一会儿才微微地笑了,“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般。”

这……乔姑姑忖度着太后的意思,就接了话,“贵妃娘娘确实是贤良淑德、识得大体……”

太后倒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她一笑,乔姑姑就立刻闭了嘴。

就算是再不熟悉太后的人,应该也能听得出太后的‘笑声’中,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笑意。

“其实,你说得也不能算是有错。”太后慢慢地说,“她确实很识得大体,心底也清明得很。今日来清宁宫这一番话,你当是说给我听的?”

‘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乔姑姑脑海里立刻闪过了太后的这句话,她怔住了。

老人家两次问了孙贵妃这句话,第一次是为了催正题,第二次的语气……回想起来,仔细琢磨,似乎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您是说,贵妃娘娘花言巧语——”她谨慎地试探着太后的想法。

“我不是都说了吗……看一个人的心思,你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的,是她怎么做。”太后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这番话,你以为能糊弄得过我吗?”

若看孙贵妃的形迹,刚才的解释的确十分牵强,在她确实表态做出让步之前,乔姑姑都没怎么信,也是为孙贵妃最后的表态震动,才算是相信了孙贵妃的诚意。

“可……”乔姑姑还是有点不明白——她的脑子,的确也比不上孟姑姑灵活。

太后看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也很快地就抚平了自己的心态:一个人太聪明了,聪明成孟姑姑那样,那也就不能使了。

“真是要来赔礼道歉,来认错的,如此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央求我把人遣开?”她便点了孟姑姑一下,“她那样好脸面的一个人,会乐见一个倒水的宫女,都对她的丑事了然于胸?”

这番话,本来也就不是说给太后听的。

乔姑姑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清宁宫里,现在已经不是完全安全了,太后打发了一个孟姑姑,却保不准还有人看在皇长子和圣眷的份上,暗地里倒向孙贵妃。这番话,本来就是要说给皇爷听的。

“难道……”她也不是点不透的石头,只是没有孟姑姑那样的捷才罢了。“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为了……激怒您不成?”

“呵呵。”太后笑了一下,她没有回答乔姑姑的言语,而是又夸奖了孙贵妃一句,“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姑娘,这后院里的争端,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她是一直都很清楚。”

“这……”乔姑姑无语了,她甚至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竟能真正发生。“媳妇儿算计婆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呢?”

“枪尖都递到鼻尖了,还能有假吗?”太后微微一笑,“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早在她决定阴夺人子的时候,怕就明白了我是绝不会被她糊弄的……她的那番话,糊弄男人倒是足够了,可要糊弄过后宫里哪怕是一个扫地的宫女,只怕都难。小乔,都这把年纪了,你还不懂?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招数……也只有女人,对付起女人来那才是最狠的。”

这都要离间母子之间的感情了,孙贵妃的这一招,不能说是不决断阴狠了。乔姑姑左思右想,甚至都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还击:摆明了的,皇帝现在就是被孙贵妃给死死地糊弄住了。

再想深一层,“也是,贵妃说的那几点……其实还不和没说一样,即使废了后,宫里,庄妃倒了,惠妃无宠,还不是她贵妃的天下,过上几年,不拘什么法儿,再把罗氏给打发了。就不是皇后,又和皇后有什么分别?”

在这后院里,说话算话的不还是男人,拿住了皇帝,基本上就立于不败之地。皇后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而庄妃呢,曾经也是因为这一点扶摇直上,现在嘛……

太后没理会犯愁的乔姑姑,她沉吟了一会,便吩咐乔姑姑,“我记得,当时在永安宫把守着的,乃至现在处理庄妃一事的宦官都是一个人,名字……是不是叫马十?”

乔姑姑就是给太后处理这种事的,听问了,立刻便回答道,“回娘娘话,正是。”

顿了顿,又补充道,“徐娘娘在底下人心中很有人望,就这马十,乃至干清宫里的一些大太监,按老奴感觉,私底下都是有些同情徐娘娘的。”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等他下值的时候,你去拦着他,把他带到我这,我有话要问。”

太后有话要问,马十还能怎地?当晚日暮时分,他就踏着暮色迈进了清宁宫里,尖着嗓子,“给老娘娘请安了。”

“马十,我如实和你说。”太后开门见山,“你那徐姑姑能不能从南内出来,就着落在今日这一问上了,这一问,不论你怎么答,我都不会怪罪于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马十神色一紧,立刻就给太后磕头,“奴婢……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偷听主子谈话,这是大忌,宫女子还好,宦官犯了这个忌讳,闹出来就许被打死,这就是国朝对宦官防范得严密的地方。但问题就在于,当日永安宫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如今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宣称说自己知道。就算马十是完全了解来龙去脉,他也只能说不知道,不然这就是在自己找死。就算如今,有了太后给与的免死金牌,他吐露真相的风险依然很大——就像是孟姑姑的结果一样,即使亲如母子婆媳,也没有一个主子,会喜欢提携一个向对方出卖自己消息的下人。

“那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太后支起身子,炯炯地望着马十,她的声音无比威严。“马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太监心中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太后也完全明白,即使她的身份较马十不知高贵出了几千倍,此刻马十的心思,却并非由她决定,在这一刻,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气势来影响马十,却不能越俎代庖地为他选择最终的结果。

往往也就是在这一刻,太后总会觉得:所谓的权势地位,其实也无非如此,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王权的影响力,有时又是如此的有限,有限到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下人,都无法管束得好。

“回老娘娘话。”

马十的声音,又打破了太后的迷思,她一下收敛回了心神,将全副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眼前的面孔上。

“奴婢的确未曾听见两位主子的争吵。”马十脸上的神色,证明了他的真诚与坦白。而太后的心,却不免随着他的话往下一沉。

“然而,”马十却还留了一个转折。“奴婢却是要斗胆,请娘娘再问问永安宫徐娘娘身边的近人。”

他仰起头,眨着眼望着太后,面上的神色仿佛充满了暗示。太后一时间,几乎要脱口呵斥:既然都知道有人偷听,如何不说出这人的名字?

然而,她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马十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没有做不该做的事,这个选择的结果,并不会危及他的生命。然而,却不代表着太后给出的选择题,到此已经结束。

而尽管倾向于庄妃,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马十自己的倾向,还不足以让他出卖自己的同类,庄妃的亲信里,依然有一个人,必须要在自己的性命和庄妃的前途中,做出一

第151章阳谋

最近这段时间,朝廷中也没有什么大事,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平静,但比起战事频繁的文皇帝末年,新政初兴的昭皇帝元年,皇帝治下的两个年头,还可说得上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前两个皇帝执政时,给太孙宫、太子宫带来重重阴影的两个藩王,如今已经是都成为了过往云烟。汉王死了——死得令皇帝迄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怀大畅。赵王被吓破了胆,连王府的大门都不敢出。皇权的归属再也没有争议,皇帝似乎也实践了文皇帝的预言,当上了一个比较舒心的太平天子。

施政之道,在于一张一弛,文皇帝金戈铁马惯了,一年没有出去放放马杀杀人,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而昭皇帝却没有父亲的嗜杀,虽然也曾在北平保卫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天性宽和,善守而不善攻,对于战事,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皇帝的性格位于父亲和祖父之间,虽然他也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将国朝的旗帜插遍天下,然而,昭皇帝和太后的教诲,却也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开国至今五十年,战事的频繁超过了历朝历代的水准,在蒙元近百年的残暴统治之后,民力本来就几乎到达了极限,再经过这五十年的蹂躏,天下百姓们的日子,已经是过得很苦了。

起码二十年内,不宜大动刀兵,这不光是为了百姓们着想,更重要的也是为了空虚的国库着想。虽说皇帝也有几分郁闷:在他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能效仿汉武帝做一番大事,反而要学文景之治时的黄老精神。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任性而为,只能将局面划拉得稀烂,甚至于不可收拾。

“看来,黎利是铁了心要自立为王了。”

国朝南征北战,北战不说了,现在北元都快被打到欧罗巴那儿去,就是文皇帝的战果。可南征却实在不能说是很顺,也许是因为文皇帝不能亲征的关系,小小一个安南,不知给国朝制造了多少麻烦,从开打到打下来以后,国朝在上头的收入与兵戎人命的损失比,压根是不值一提。而且现在看来,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趋势……而比起历来都在疆土之中的熟民,这个不断吸血的黑洞,在财政收入上的比例也占得实在是太多了一点。再说,安南多瘴气,华人不宜居,就是打下来了,除了在疆土上能增加一块以外,究竟也没有过多的作用。

——虽然已经是下了决心,但真的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刻。皇帝心底依然不能说没有一丝郁闷,“娘的意思,是否现在就答应了他?”

腊月二十多,马上就要过年了,衙门封印,内阁六部除了轮值重臣以外,也都开始了自己的休假。但政务却不会因此停止,收到了安南来的回信,皇帝有些委决不下,索性便到清宁宫给太后请安,咨询一下母亲的看法。

母子没有隔夜仇,虽然说这两个月很少来看母亲,上次过来,两人还是闹出了天翻地覆的动静。但天下有什么情分能比得过母子亲情?皇帝心头就是有气也不是对着太后,这次拿安南的信过来,多少也有几分投石问路的意思。——有个正事顶着,比较不容易聊到那些让人不快的话题。

“黎利是把朝廷的态度给摸透了。”太后也没有和儿子置气,她上下摩挲着茶杯,冷静地说。“今年年初,王通表现得太软弱了一些,当然了,秋天里柳升的表现也只有更糟。”

文皇帝兴兵安南,打的是为安南原国主陈氏复仇的旗号,由于安南一直是国朝的属国,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不过文皇帝的心思,路人皆知,占据了交趾以后就直接划为一个行省了。也因此,安南国人的反抗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断断续续打了这些年,国朝的军队也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留在了安南的密林之中。安南的事,提起来都糟心——眼下这个黎利,好容易今年年初王通和他会战胜了,国朝取得一点主动,才刚要议和,转眼间便又是连败,没有办法,派去替换他的柳升又更惨,一出师,直接被黎利给击败了不说,人头也被黎利所斩。现在黎利方面是挟连胜的威风来议和的,口气当然更硬。而国朝这边,皇帝去年就想和安南议和了,等的一直都是一场大胜而已,现在才胜又败,要说多有底气,那也真是骗人的。

多年战争,局势自然是糜烂复杂,黎利会再打王通、杀柳升,其实都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被立为安南国王,一定要找到原国主陈氏后裔。现在他的态度就是:陈家死绝了,找不到人了,要立你立我吧。

说穿了就是一层面子,朝廷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黎利找出来的陈家人肯定是他的傀儡,可有时候呢,泱泱中国也就是放不下这一层面子。对这事,内阁也没个一致的见解,皇帝自己也是难以决断,心底自然不大得劲。看了母亲的态度,心里倒是安稳了一些,忙道。“娘的意思,是让他这一步?”

“这一步我看是不能让。”太后瞅了儿子一眼。“你得用心琢磨一下安南那边的心思。从前打起来,交趾人个个悍不畏死,为什么?此战关乎他们自己国计民生,那是为了大家在打。如今朝廷已经允诺安南立国,再打打什么?无非是打黎利的国王名分,以安南一国为他一人,除了黎利自己的心腹,谁会再用心打?黎利够聪明就不会打,要打也自然会知道苦头。不让,没有什么后果,让,朝廷大失面子,而且也让他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之心。起码也拖一段时间吧。”

皇帝也不至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太后善于归纳总结,母子间话也说得透,他道,“话虽如此,可安南之事一日不定,就一日不能撤军,大军在外,哪一日不要花钱?终究是大不合算的。”

这也是个考虑,太后思忖了一番,道,“对安南人来说,此非立国之战,我看出不了大乱子——难道他们还能打到我们境内不成?虽不能完全撤军,但也可以把主力撤回来了吧?起码在国境内宿卫,将士们也能好生过个年了。”

其实即使现在发令,等到人撤回去起码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但对于多年征战的军户来说,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终究是大好消息。皇帝笑道,“娘这一次的看法,和杨士奇、杨荣是不谋而合了。”

“他们一贯主和,肯定赞成我。”太后漫不经心地道,“也是啊,都是抓内勤、财政的,自然知道这些年来朝廷有多捉襟见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