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两人说起政事来,倒一贯是十分融洽,皇帝素来也十分看重太后的意思,他本来在几条路之间摇摆不定,如今见太后择定了这条最为省事,也最能维护朝廷面子的策略,略一思忖,也就下定了决心。“好,就吊着黎利几年再说,看看是谁沉不住气。”

太后笑了笑,责道,“真是孩子气,黎利也是一路打上来的国主,哪会这么简单就心浮气躁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最近身体还好吧?尚寝局那里回了话说,你都有好些时候没进后宫了。平日里好像也没听说你进长宁宫去看皇长子——说起来,都要立太子了,这名字也该快些定下来。”

皇帝最近不进后宫,的确也有不愿和太后再起冲突的意思——老人家的性子,他是明白的,现在局面都这个样子,话都说出口了。不论真相究竟是如何,只怕老人家一时半会,也没法改变自己对孙贵妃的态度。大年下的,皇帝是不愿再起什么波澜,虽没有来看太后,但也不愿多去长宁宫,免得母亲知道了,心里误以为自己已经全盘倒向贵妃,心里也要闹情绪的。

这婆媳间关系不睦,确实是令做儿子、丈夫的十分为难,皇帝这一阵子,想到这事都是有点高兴不起来,听到老人家这么说,他倒是又惊又喜:难道,孙贵妃那天在清宁宫的一番辩护,倒是说动了太后不成?太后提起长宁宫,语气明显就是缓和了许多。

“已经让钦天监他们去算册立大典的日子了。”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太后谈起了太子的事,“这一阵子,我也是让几位大师为栓儿卜算,想求个吉利的名字。”

和莠子、点点一样,皇长子也有个很乡土的小名,皇帝说完了,见太后面上没有太多笑意,又略有些小心地补充了一句,“等天气和暖以后,儿子亲自抱栓儿来拜见娘亲。”

“呵呵,”太后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到底还是孩子重要,他现在也不记事,拜见我做什么?好生在长宁宫养着,康健就行了。”

都说这养儿方知父母恩,很多时候,做孩子的在父母跟前,时不时都会泛起一股强烈的负疚感:做儿女的,能报答父母的实在是不多。父母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儿女们可曾能回报万一?即使是皇帝,也未能免俗。见了太后面上的笑容,他突然间就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虽说没把孩子抱到清宁宫,确实是为了他的健康,但老人家心里的郁闷,就像是儿子身上的一块伤痕一样,前一阵子老人家和他对抗的时候,皇帝没觉得什么,现在老人家都把这事给放过去了,做儿子的心里反而还觉得更过意不去一般。

“娘……”一时间,这股感情却又很难适当地表达出来,皇帝只能是轻轻地喊了一声,“我——”

“好了,大年下的,从前不开心的事,别多提了。”太后摆了摆手,“开春以后,先行册立太子,等行过册立礼,再来折腾废后的事吧。——是了,那天孙氏来给我请安时,说的那些事,你听说了没有?”

这么敏感的时候,皇帝少不得也要关心一下后宫里的事,何止是孙贵妃请安时说的话,甚至是马十,那边才被太后拉去,回来以后,皇帝就把他叫到身边给敲打了一番,又把太后问的话让马十给说了一遍。

马十也是实话实说:太后除了问皇帝最近去长宁宫的次数以外,也就是因为关心庄妃,又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不过他知道得的确也不多,提供不了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听说了。”皇帝本来对孙贵妃的退让,是有些不置可否,此时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心理占了上风,倒是主动道,“您要觉得好,那就这么办也行。”

“若按玉女这一说。”太后沉吟了一下,“她并没想着怂恿你废后,乃至说立她为继后,又或者是暗害罗氏……此事,根本是罗氏情愿提出,让她收养自己的孩子的?从头到尾,都是庄妃妄作小人了?”

孙玉女那一番话,基本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整件事基本也是这样:她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呢,就被太后和徐循等人联手遏制住了,到底心意如何,那还不是凭她自己说了算?

当然,唯一的证人,大概也就是抱子计划的支持者皇帝了。皇帝今日在这里点个头,说一声‘此事的确一开始是由罗氏提出’,那孙贵妃的形象可就变了,又要从奸妃,一下变成了饱受误会的贤妃了。

可皇帝的这个头却是有些点不下去——他有点狼狈地道,“其实您说罗氏情愿的话,那也不是,不过罗氏本就是她安排侍寝的,当时就是因为她生育的可能性极低了,孩儿也想要给她一个孩子,是男是女,真没多想——当时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啊……她那样说,无非是担心您不肯谅解她罢了,别的倒都是真的……”

“哦?”太后看了皇帝一眼,“既然她说的话是真的,没想过暗害罗氏。那,罗氏生产那天,你把永安宫的嬷嬷派去,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连你都不信她了?”

这一问,虽然语气很和缓,但却是问得好诛心。皇帝手忙脚乱,还没回答呢,太后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庄妃巧言令色,蛊惑了你。此女轻薄张狂若此,识人不清不说,还处处妄作小人、胡乱揽事……我看,囚禁那都是便宜她了,不如直接赐死了事,皇帝你看如何啊?”

皇帝此时,如何不知道太后是故意正话反说?他又有点犯倔劲儿了,梗着脖子想要回一句,‘如此也好’,想要看看太后能坚持到几时——但看了老人家平静的面容一眼,这话又说不出口,梗了半天,方道,“娘,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反正现在,罗氏也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从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吧,怪烦人的,前朝的事一天还扯不清呢,难道我自己的后宫,还不能随着我自己做主吗?”

“大家都好好的?”太后今天也是心平气和,都没动情绪,“那庄妃是为什么进了南内呢?”

“她顶撞我!”皇帝脱口而出,“忤逆我——娘——她、她——”

这话实在不是他能轻易说出口的,想到他和徐循的那些过往,皇帝几次都是欲言又止,见太后半抬起眉毛,仿佛是有些不信徐循还能怎么地他了,他方才紫涨了脸,脱口而出道,“她心里没我!这些年对她的好,全都好到狗身上去了——还不如狗呢!对一条狗好,狗还对我摇尾巴。”

“点点就在后头睡觉呢!”太后沉了脸,喝了皇帝一句,“你就是这么说她母亲的?”

皇帝自知是有些失言了,他住了嘴,神色却依然阴沉愤懑,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反正……我关她也不是为了孙氏的事,孙氏还劝我放她来着呢。我就是心里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太后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样子,皇帝有几分诧异地注意到,老人家今日仿佛是格外成竹在胸。“庄妃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特别纯善而已。”

皇帝也顾不得考虑太后是从何处打听来事情始末的了,冲口而出道,“就她还纯善啊——”

“你这孩子——你慢慢听我和你说啊……”太后白了皇帝一眼,“坐好坐好——难道你当了皇帝,我就不是你娘了?你别给我摆出这张脸来。”

母子天性,皇帝从小就是这样被太后教大的,虽然心里有气,但太后一开腔,他还是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

“这宫里如今闹成这样,我知道你心里也委屈。”太后一开口,说的还是皇帝爱听的话,“你心里,对这后院里的这些女儿家,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都是你的人,你自然都想着要好好地待她们。”

这说得不错,皇帝不自觉点了点头。

“后宫中的女子,也都是层层选拔选出来的,品质也都不差。这都十年了,虽说也难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样争风吃醋,互相下绊子说小话,甚至于说互相陷害的事儿,前朝虽不少见,但本朝却还是一件没有。”太后还是比较肯定妃嫔们的品质的。“这是因为你待她们一片诚心,也是因为她们自己德行过人……也就是因为太平日子过久了,偶然一点摩擦,就显得特别的刺目。如今宫中的景象,也就显得格外混乱不堪,大郎,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这……”皇帝有点偷懒,不愿去想。

“因为你越来越少在后宫里用心思了。”太后也没指望皇帝,她自己恳切地说道,“从前你还是太孙的时候,屋里四个人是何等亲切和睦?那时候,胡氏、孙氏、徐氏之间,难道隔阂有今日这么深吗?为什么你当了皇帝以后,一切就变了呢?栓儿还没落地时,就已经是如此了,可见并不是子嗣问题……这问题出在哪儿,你还没明白吗?以前在太孙宫的时候,你有闲空,有时间,有精力没处使用,就可以有余力去照顾妻妾们的想法,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等你登基以后,你忙了,行事越发随心所欲,越发欠考虑了,宫里的局面,自然也就出现了变化。”

皇帝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知不觉地拧了起来。

“这一点,你爹也有不对,册封太子嫔时,给了孙氏超人的体面,你也没多想,册封贵妃时也就学了你爹。我也有错,当时没能阻止你们俩……这规矩坏了,人心也就变了。你又不特别维护胡氏的体面,反而还越发亲近孙氏,久而久之,胡氏能不对孙氏生怨吗?”太后对皇帝摆了摆手。“我不是指责你废后……事已至此,胡氏被废已成定局,你们走到这一步,双方也都有错。胡氏没有做好,你也一样,她错在哪里,不说了,今日先说你错在哪里——你错就错在以为后宫真是你的天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爱怎么就是怎么,别人只能顺着你的安排去走……说你是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上天之子了?孩子,你曾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你没出生,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也还小,这都罢了,你爹怎么战战兢兢地做太子的,你不记得了?你以为他登基就真是天命所在,他的话,就真是金口玉言了?”

皇帝一时,竟不能答,正因为母亲的说话是如此的心平气和,他才感受到了这种极度的羞耻——在内心深处,他不能不承认,母亲说得不错,登基以后,他是有几分膨胀,在奉天殿中,在文武百官跟前,在那一排排顺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权威,也许是……是有几分迷失了自己。

“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训。当时你祖父要夺,一句话,千军万马出动,到底还不是打下来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从那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地了……呵呵,天下权威,也莫非如此了吧,只是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人的生死,就是千里疆界的变动。”太后略带嘲讽地一笑。“和你祖父比,交趾贱奴算得了什么?自然是由着国朝横征暴敛,尽情蹂躏……死了那也是白死,还能如何?”

可就是这些交趾贱奴,现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国家给打回去了,从国朝的属地,重新打成了独立的藩国。那一个个没有面目、没有声音,在历史上没有丝毫痕迹的交趾人,有什么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对抗?可偏偏就是他们,几乎是手无寸铁,连皮甲都没有一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密林里留下了多少铁甲精兵的性命,所凭着,无非是民愤而已。

“我不是说后宫之中,也会出现这样的事。”太后叹了口气,“这一群孱弱女子,自然也兴不起这样大的动静。不论你怎么倒行逆施、随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一样,再来一次鱼吕之乱呢,这些人死了也就这样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这一点,千金万金,买不来情愿两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时候就明白了,那时候,后宫里还有规矩吗?妃嫔和藩王勾结,给我们两宫使绊子,和宦官私通,甚至于说在南京还有和侍卫勾连生下私孩子的……这确实是因为妃嫔的品德良莠不齐,可也是因为文皇帝随心所欲,压根从来没有把妃嫔们当成人看……这后宫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如何行事,它就还你如何的模样。若你想要宫中重新恢复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太后的话,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一丝可以反驳的地方——直到这句话出来,他才算是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了一点太后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说……让我重新抬举庄妃?”

“不,”太后摇了摇头,“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一下你的这些妃嫔们,好好地想一想,怎么把这些人安置在一处,让她们安安稳稳地过活,彼此间别闹出太多的争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来管后宫呢,我都不管,该怎么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学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杀了换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儿,为娘不可能多管——”

“那这还不到这一步。”皇帝飞快地说,“娘,你就不要再讽刺我了。”

太后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还要回来琢磨后宫,确实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这么糊涂过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宫里纷争四起的这幅乱象。可世上哪有如此美事?书里教的、口里喊的和真正做的,从来都不可能是一回事,妃嫔们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随便摆布摆布,她们就顺着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够。你啊,也不能再这么放任自己糊涂下去了,想要把宫里的乱麻理出头绪来,现在最好就开始琢磨了。”

“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丝狐疑地瞥了母亲一眼,“那要是我最后琢磨出来,还是想让孙氏为后……”

“那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太后笑了一下,“强扭的瓜不甜,你都这么大了,难道我还要管头管脚?——你爱立谁为后也好,爱怎么都行,反正,把后宫给弄平整了,让你的嫔妾们心里都舒坦了,让我的大孙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别受这女人争斗的牵连,那娘也就满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给你的烂摊子操心了!”

这最后一句话,真是情真意切,说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顿了顿,又道,“孩儿不孝,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稚气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是傻孩子。”太后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什么叫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是七十岁、八十岁了,在娘心里,一样是娘的大郎,一样需要我来操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后身边,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拿起安乐锤,轻轻地给太后锤起了肩膀,“说了这么多,您口渴了么?我给您斟茶。”

“好了。”太后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闹得这么心虚。”

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刚才你说庄妃心里没你,我看你还真是有几分伤心……其实,在我看嘛,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孩子,你说庄妃心里没你,只怕在庄妃来看,你心里是早就没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后这一说,又有几分不服气了。“我——您说我对别人不好,那倒也罢了,对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后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了。“你和我说这做什么,又不是我冲的你——若是我,就是冲你了,你敢发火吗?要发脾气,你冲庄妃发去……我说得对不对,你问问她不就清楚了?以庄妃为人,你觉得她会对你撒谎吗?”

皇帝被母亲一连串的攻击,直接给说得哑火了,又给太后捶了一阵子膝盖,便说到要和群臣商议安南一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折,退出了清宁宫。

送走了皇帝,太后才露出了疲乏来,她微微闭上眼休息了一会,方才凝聚出足够的力气吩咐底下人,“给我斟茶来。”

伺候在侧的乔姑姑连忙上前,亲自喂太后喝了几口热茶,又对几个伺候人挥了挥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轻声道。“娘娘……”

“怎么?”太后睁开眼,“觉得有什不妥?”

“没什么……”乔姑姑摇了摇头,还在琢磨着太后刚才的一席话呢——她现在都有点闹不明白,太后到底是要对付孙贵妃还是要对付徐庄妃了,寻思了半天,捡了个最安全的话题来说。“刚才,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点?”

“怎么,怕话传出去?”太后的眼睛,又是半开半合了起来。

“正是……”乔姑姑低声说。

“怕什么。”太后语带不屑。“有什么话要背了人说的,一定也是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这话传出去就传出去了,孙氏就是站在一旁听着,又能拿此阳谋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难道还能由她变成庄妃么?”

乔姑姑对皇帝可没这么大的信心,尤其是皇帝还带了一句‘万一琢磨以后依然要立孙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忙笑道,“是老奴又糊涂了,娘娘说得是!”

太后还能听不出她的言不由衷啊?她扫了乔姑姑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不过,这一条路也不能说是没有风险。”老人家的眉毛又微微地聚拢了起来。

“您是说——”乔姑姑是个尽职尽责的捧哏。

“你没听到庄妃在永安宫说的话……”太后想着都叹了口气,“我老实和你说吧,小乔,说动大郎去看她是一点不难。这事,难就难在,连我都不知道徐氏会对大郎说什么……大郎就是从南内出来立刻把她赐死,我都丝毫也不会吃惊。”

乔姑姑这下没法捧下去了,她确实是不知道庄妃说了什么,清宁宫里就太后一人知道,只好干巴巴地接,“是嘛,那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又能怎么样?”太后摇了摇头,“对胡氏,我说得上是仁至义尽,如今对徐氏也是如此,帮,我是只能帮到这了,该做的都做了,她会怎么样……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担心也没用,又何必担心?”

话虽如此,但从太后的眉头来看,她到底也还是有几分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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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以安南之事为借口,才出了清宁宫,但皇帝并没有召开内阁会议的意思——既然决定拖,那就不着急这个年节了,年后再给回复都是无所谓的事。大年下的,也该让几位大学士好生休息。

正因为是年节,政事并不太多,皇帝就是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都难,回了干清宫,看着小宦官们玩了几局斗蛐蛐儿,究竟是提不起兴致。这么到处找事做,到处找不到事,百无聊赖地穷折腾了一会,欲要叫妃嫔来侍寝,没兴致,那些j□j好的娈童——更没兴致,闹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冲马十幽幽说了一句,“备马。”

他的语气,使得马十一声也不敢出,迅速地就给他备好了马。也让平时都很热闹的一整个出行队伍,如今是鸦雀无声,一行人就这么悠悠地在雪地里乘马走着,如果不是穿着还算喜气,看起来几乎像是送葬去。——这条路,皇帝是走得一点过年的喜气都没有。

在宫城里还是这样呢,出了东南上门就更是如此了,南内这边没有什么人住,真是寂静得简直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到,在将暮的天色下,一排排的宫宇黑黝黝的,看起来简直都有点吓人。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庄妃,但前头领路的马十还是很自觉地就把皇帝给领到了宜春宫前。然后……然后一群人很默契地就都在宫门口止了步,一点也没有陪皇帝进去的意思。皇帝瞪了他们几眼,心里却也不是不满意的——说实话吧,他也不大想带人进去,这万一又要被庄妃骂,他还有没有尊严了?

走进宫门,皇帝见正殿冷冷清清的毫无灯火,心里就是一怔,过一会才想起来:宜春宫正殿没翻修烟道,那个房顶又高,现在根本没法住人,马十和他提过,是把庄妃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南房里。

要不是雪地上有脚印,南房在哪皇帝还真是没什么头绪,反正就顺着脚印一路往前找,不断地经过空荡荡黑乎乎的屋子,感觉都走了有一阵子了,才见到这后殿的后殿后头,有一排低矮逼仄的小屋,屋外有晾着衣服,屋内也有灯火,看起来是有人气儿了。

终于到地头儿了,皇帝心跳说没加快那是假的,他顺着人活动的声音找到了屋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很勇敢地咬牙推门进去。

一开门,还没说话呢,就听得徐循那熟悉的声线高亢的尖叫了起来。

“呀——出去——”

然后……一瓢热水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当头浇了下来,把终于鼓起勇气上门来找徐循——不管是谈心也好,吵架也好——的皇帝,给淋了个透湿……

第152章失望

徐循这几天又有了新的小发现。

在隔邻空屋洗澡,虽然屋里有炕要比屋外暖和很多,但那屋没有炉子,而比起搬动成锅的大水,徐循倒还是觉得一次性把澡桶搬到厨房会好些,反正她也不在厨房做饭,放个澡桶也并不显得十分奇怪。

在灶台边上洗澡,不说倒水方便了,就连加水都很方便,习惯了匆匆浸浴一下就要起身出来的澡浴方式,现在这样探手就能舀出滚烫热水加入澡桶的感觉肯定更好。再说,旁边就是个大灶,屋里肯定也相当暖和,洗澡时候的幸福感都提高了好多倍。徐循甚至是在琢磨着,要不要研究一下,干脆就直接在灶台上架火加热澡桶,这么慢火焖煮着自己算了。

也是因为舒服,虽然一会儿还是给自己安排了洗衣服的活计,但徐循眼皮沉重,四肢发软,赖在澡桶里就是起不了身。眼看日暮西山,还是又往澡桶里加了些滚水,在心底想着:再泡上一刻钟,也实在是该起来了,不然,送晚饭来的婆子见不到她,不免要找,倒有些难堪。

就是这时候,她仿佛隐约听见了什么响动——自窗纸外传递来的朦胧光线,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说看不到外头的动静,但徐循也是隐隐地有了些紧张,才在那思忖呢,门外仿佛听见一声咳嗽,紧接着,门就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自己赤.身.裸.体地呆在澡桶里,遇到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反应?徐循本能地就抄起水瓢,把里头的残水往门口泼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快出去!”

都泼出去了,脑子才反应过来——虽说天色晚了,她没点蜡烛屋内很昏暗,但基本身形还是认得的,这男人毕竟是和她睡了有十年啊,怎么能认不出来?

徐循整个人都傻在那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冒出来一句,“呃……这个……你放心,水是干净的。”

皇帝估计从来没有被人当头泼过水,整个人都没表情了,站在门口瞪着徐循也不说话,也不进来,好像一尊石像一样。

徐循……徐循心里也的确有点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很冷,皇帝现在是把门给推开了,呼呼的北风顺着缝隙吹进来,一下子木桶里的水就冷了很多。她只好往桶里缩了一下,邀请皇帝道,“陛下您进来吧,别着凉了……”

皇帝闻言,总算是动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徐循一眼,转身就出了屋子——倒是还记得把门给徐循带上。

……才来,这就要走啊?徐循有点无语,但心里也不是不轻松的:不夸张地说,刚才见到皇帝的那一刹那,她都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就像是逃避了很久的现实忽然间又出现在跟前一样,这种不想去面对,却又不能不去面对的感觉,又不是痛、又不是痒,但是比痛痒还难过,糟心得让她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还以为自己起码要在南内住到立太子以后,皇帝才会少少松动态度——如果他还想松动态度的话。甚至于说那些还倾向她的人,和她有些情分的人,也应该会是在贵妃的立后大典以后,才和她取得联系什么的。皇帝这一次出现,确实是出现得让徐循有些意外,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想好该对他采用什么样的态度。

当然,真实的、本能的态度也不是没有,但要暴露出来的话那就是在作死,徐循虽然已经不怕死了,但也不会刻意去找死。所以现在皇帝能主动离去,徐循还是挺放松的,甚至对他都有点小小的歉疚了:虽说水泼出去的时候是热的,但天这么冷,要是走出去头发结冰了,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等自己暖和了一点,慢慢从水里起来了,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了,徐循也无心再去洗衣,甚至连残水都懒得泼了,心绪不宁地抱着一堆换下来的衣服回了自己屋子,推门而入以后,又是吓了一跳。

“啊,你怎么没走!”她脱口而出。

皇帝抽了抽唇角,还是很僵冷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块白布坐在炕边,身上的大氅也卸掉了——好在除了头脸以外,脖颈周围也都还十分干爽。这密密实实的黑狐裘,毕竟是有它的功效在的。不过湿透了的头发看来一时半会也很难擦干。现在虽然是不淌水了,但还是湿漉漉的一片。他就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搭理徐循,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徐循也挺不好意思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出去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冬日得病可不是小事,徐循入宫以来都还有听说风寒不愈转成肺炎的。皇帝虽然生气,但又不能走,然后她回来了居然还是这句话……他的性格徐循还是了解的,现在自尊心肯定是不好受。

“也是,也是,头发没干可不能出去。”她呵呵干笑了一下,赶快帮皇帝找了个台阶。“刚才……妾身鲁莽,冒犯陛下了。”

“既然是洗澡,为什么不闩门!”皇帝是找到话口了,他**、怒冲冲地说。“为何如此不谨慎!”

徐循也无奈啊,虽说院子里一般都没人,但她也不是什么狂徒,洗澡的时候当然是要闩门才会有安全感了,但,“回陛下话,为便于出入,宫女住的下房照例都是没有门闩的。”

皇帝顿时就哑火了,过了一会,才悻悻然道,“那也找个东西顶着啊……”

他的火气看来是下去一点儿了,徐循的愧疚心理有所减轻,再加上这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遂沉默以对。两个人就这么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皇帝好像目空一切地在出神,可又时不时地闪徐循一眼。徐循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想要问,又觉得不必自讨没趣。

两个人这么沉默了一会,她决定不陪皇帝继续发呆了,也许他现在就是完全不想搭理她——可能本来不知为什么心情好了,来找她想恩赐点好脸色什么的,可被热水泼醒以后又气得不行,现在正在克制自己不灭她九族……既然如此,她还是少出现在皇帝跟前刺激他为好。

正好,手里的脏衣服啊,白布什么的也不是放在这屋里的。徐循拿起几件预备着换下来洗的衣物,一道给抱到了隔邻的盆子里,稍微拾掇了一会,又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回身就见到皇帝出现在门口,明显是略有几分兴趣地打量着下房。

“衣服都褪色了。”见徐循转头,他便扬起下巴,努了努徐循怀里的小比甲。

“是啊。”好久没人和她唠家常了,皇帝如果不是骂她的话,徐循也不介意和他聊上几句。“都是这样的,颜色衣服过了几次水,肯定都褪色。”

这是真的,染料技术也就到这一步了,再好的衣服洗过五六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褪色。徐循又是个好洁的人,贴身衣服爱洗不说,这种外衣穿了几次也要洗一洗,虽然被打发进来没一个月,但架不住衣服少,替换得勤快,现在好几件衣服都有点旧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循,徐循有点不舒服,正好这里也拾掇完了,便道,“您让让。”

转过身又回厨房去了,拿起木桶,一桶桶地把浴桶里的水提出来倒进阳沟里。她今日用的水比往日都多了,光是往院子里的地上泼肯定干不了。

皇帝就站在杂物房门口看着徐循来来回回地忙活,过了一会,不耐烦道,“多大的事啊,整桶搬出来倒了不就行了?”

光是木桶就二十多斤,加水有五十斤了,又大又沉,你倒是去抱抱看呢。徐循有点想吐槽,又或者是静静看皇帝丢脸,但是她还不想死,见皇帝还真要进去,便慌忙阻止道,“您头发还湿着呢,入屋出屋容易受凉,还是先回屋里待着吧。”

皇帝一出屋可能也有点冷,走进厨房后也没坚持自己的看法,而是拿起木桶帮徐循打水,他毕竟也是练武的人,这个也难不倒他,提起一桶水来,倒是微微一怔,道,“哟,你倒是挺能拎的,这一桶水不轻啊。”

“以前在家的时候也干过活的。”徐循顺口说,“适应一下也就习惯了,都是人呢,花儿她们十三四岁就能给我拎水,我二十多岁了,如何反而不如她们。”

“倒是把你给练出来了。”皇帝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在这屋子里住得挺自在的么,还给你送了书看?”

“当时自己带进来的。”徐循澄清道,“不过在这每天都挺忙,也没看几页。”

“都忙什么啊。”皇帝好像又有点高兴了。

徐循也知道他以为她都在忙什么——闭门思过嘛,肯定都在忙着思过。

“就都忙着烧水、倒水啊。”徐循回顾了一下,还是很肯定地告诉皇帝。“还有就是烧火啊,递柴什么的。又没人看着灶,三不五时就得过去看看,要是熄了火那可就糟了。”

这么朴素的回答,又让皇帝的情绪出现了波动,他气乐了,“和我装傻?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是吧,徐循?”

徐循也知道皇帝现在肯定不是来打骂她的了,其实他的态度也挺明显,她这会儿只要做出足够诚意的表态,哭一下啦,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诚意反省一下什么的,估计过一阵子也就能回永安宫去了——皇帝想要什么,她是很明白的,问题只在于她根本就不想再这样装下去了,不然,她也不会落到南内来。

“都凭您的吩咐嘛。”她很平静地说。“您要我住一辈子我就住一辈子,要我死我就死……我是您的妃嫔,您要我怎么样,我还能有什么二话吗?”

按她设想,皇帝听了这话,就算不拿起木桶把她砸死,估计也得大怒离去,可皇帝却只是怔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瞥了徐循一眼,连打水的动作都没听,不一会又给徐循拎了一桶水出来,徐循拿去倒了回来,皇帝已经是把浴桶搬斜了,道,“剩下的水是要舀出来了,木桶打不满。”

他扶着桶,徐循弯下腰舀水,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徐循舀了几瓢水,皇帝方道。“徐循。”

徐循嗯了一声,手里没停,也没看皇帝,皇帝也没在意的样子,继续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差?”

从进门到现在,他的声音一直都是有点捏着的,腔调也像是装出来的,并不十分放松,让人无法窥视到他真实的情绪。不过,这句话问起来,到底还是带了一点情绪的痕迹,里头的痛,起码在徐循听来,是做不得假的。——皇帝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也不会在这样的事上作假。

她忽然想起了他们上回吵架的事儿,那时候她和现在不同,心里还是有些天真的幻想,也还是会感到惧怕,那时候,她依然是很畏惧得罪皇帝的。徐循不怕承认,从吵架后到和好前,她一直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时刻刻都在恐惧着未知的命运。

可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种种情绪似乎都已经淡去了,只有和皇帝和好以后,躺在他身边望着床顶时,心里所泛起的那一阵悲哀,到如今都好像还留有余味。

现在、此刻,这熟悉的悲哀又涌了上来,徐循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说,“陛下对我,处处体贴关照,实在已经是非常好了……起码,对我要比对别人好上许多。”

这一点,无可非议,如果连她都算作是不受宠,别人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入宫到现在,没侍寝就有脸面,侍寝以后,十年当红,皇帝每回外出都是她陪在身边,生活点滴处处细节,也都是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徐循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皇帝再要求什么了。

而最大的悲哀也正在此,不是吗?

这悲哀渗透了骨髓,渗透了徐循的四肢百骸,尽管她有心阻止,却还是渗入了她的姿态里。连皇帝似乎都无所察觉,他放缓了语气,“但你还是对我不满意。”

徐循苦笑了一下,也没有否认,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虚言相欺?

“我是对您不大满意。”她止住了舀水的动作,盯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轻声说。悲哀地说。

“还有呢?”皇帝倒还是扶着浴桶,他的声音竟听不出一点不满,只是又被一层伪装给保护了起来,少掉了情绪的底色。“不满意在哪里?”

“我不知道……”徐循如实说,“也许是我太贪心了吧,您给我的越好,我就越是不知足。”

“你不喜欢我对别的女人好?”皇帝试探着问。

徐循很快摇了摇头——她从没想过这件事,她和皇帝之间可能都还没到这一步。

“也……也许是因为我对你很失望吧。”她也试着分析自己的情绪,在皇帝询问之前,徐循从来没有去研究理顺过自己的心情,她不愿想起皇帝——何必败坏自己的心情?

“失望?为什么失望。”皇帝有些诧异。“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我也不知道。”徐循想了很久,才不肯定地反问,“大哥你是不是对我也不满意呢?”

皇帝默认。

“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徐循是明白皇帝的怒火的,“你觉得……我不肯听你的话,为你委屈一下自己。”

“我要求得难道很过分吗?”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

“所以我也对你很失望啊。”徐循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法。“这十年来,大哥你给我的体面是够多的了,赏赐我的金银财宝也实在不少……打从第一次见到您起,大哥你就对我不错,我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你的。宗室藩王里,像您这样疼爱妃嫔的人,并不多见。”

这也不是什么假话,赵王连嫡妻的亲戚都要杀,在一大家子亲戚里,皇帝已经高出平均水平很多了。

“这十年来,我也一直都很尽心尽力地服侍您……在您身边待了十年,我觉得我对你的了解,不会比胡姐姐她们少多少,虽然我身份不如她们,这里不如那里不如,但我待你的诚心是不比任何人差,我虽然笨,可胜在还算有点毅力,这十年来一直把心思都花在您身上,对您也可算是有点了解。”

徐循忽然间又有点想哭了,她想到了他们的第一夜,想到了他们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北京皇城里打马球的情景……那时候,她确实是很仰慕皇帝,很亲近皇帝的。

“可就因为我这么了解您,”徐循依然不愿意看皇帝,她还是盯着地面——承认这个难堪的事实,已经需要太多勇气了。“我也很明白,您是一点都不了解我。在您心里,我连个人都不算,连自己的想法都不配有……就算有,也不值得您去了解。那天您那么高兴地和我说这样的话,让我去长宁宫和孙姐姐讲和……哪怕您对我有一点了解,一丁点了解,哪怕您用过一点心思,您这么聪明的人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轻声说,“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这样的话,还诚心诚意地指望我欢天喜地地接受下来……哪怕您用阴谋诡计来算计我,用威逼霸道来压迫我,也没有这么伤人。”

皇帝似乎都凝固在了浴桶边上,他没有一语回应。

而徐循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力气了,她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屈辱——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这种卑微的处境,多少次下跪都没有带来的领悟,如今随着她的言语慢慢地泛了上来,这种痛苦,甚至更甚于她生育点点时感受到的剧痛。

但她不愿落泪,至少她不愿在皇帝跟前落泪,徐循望着地面,努力地屏着鼻端的酸意,可成效不彰,一滴泪水,到底还是从眼眶里落入残水之中,溅起了一点涟漪。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皇帝把浴桶推平了。

“不是这样的。”他说,他蹲了下来,不顾徐循的挣扎,用力地把她的双肩包在了自己怀里。“不是这样的,小循,不是这样的……”

第153章回去

冬天黑得早,离初更还有一段时间呢,天色就已经黯淡了下来,早升的星星孤独地挂在云朵边上,遮掩了地平线上的月光。紫禁城里的灯光也渐渐地亮了起来,若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来看的,宫城就像是灯火组成的星宿,被皇城里的一片黑暗包围,竟是透出了一股极其幽静的禅意,在宫城背后景山脚下,隐隐约约还有一片朦胧的灯火,除此以外,皇城内便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运足了目力,才能勉强看见建筑物的轮廓。

宜春宫里虽然也有了那么两三间的光亮,但逼仄的下房,却是把灯火全都锁在了屋内,也锁住了屋里的喁喁私语。厨房里的澡桶还荡漾着残水,灶火烧得很旺,虽然是晚上,但却没有人顾得上给它封灶,两间有炕的屋子,都要比平时更暖和了几分,连灯火都似乎是比从前更旺了。

“你要说不理解你,其实也不是……”皇帝搂着徐循,声音又低又柔,他细细地诉说着自己的心路,“心里也觉得你是不会愿意的……也觉得你可能会不高兴,但是我想着,你未必会把这不高兴给表现出来……”

他忽然间就想起了母亲的话语——‘庄妃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特别纯善而已。’

是啊,就是因为习惯于和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习惯了人们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吐露出符合身份、利益的话语,当徐循把自己的情绪激烈地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才会这么不适应,这么生气吧。皇帝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习惯了事事被人让上一头,徐循就算是心里有意见又如何,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只是指望着徐循压抑着自己的不快,笑着把这苦差事给接下来。

却没想到,徐循心里原来已经是这么苦了,原来已经把他误会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了解徐循,他怎么会不了解徐循呢?皇帝低声说,“你看,要是我真的不了解你,我都不会和你这么说起那事儿,直接就会觉得,整件事都是因为你想当皇后给折腾出来的,不是吗?”

其实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是有点牵强——徐循又不知道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废后了,整件事都是她折腾的,这该从何说起,就是要恶意猜测,顶多只能说是徐循在其中看到了机会,勇敢地迎难而上而已。

也就是因为了解徐循的人品,所以才会相信她的确不想当皇后,没有从中折腾,不然,要把她的做法往坏处想,也不是很难啊。

皇帝还等着徐循和他抬杠呢——按这人的性子,可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的语病,他也的确做好了就势和徐循赔不是的准备,但令他诧异的是,徐循居然没有揪着这句话不放,而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刚才到现在,徐循一直都有几分寡言少语,即使是这话都没有让她打开话匣子,她显得很没兴致,见皇帝不说话,只等着她开口,便低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

“小循……”皇帝被她的语气也感染了几分难过。

“我并没有怪你啦……”徐循倒是被他的语气给逗笑了,她的话变多了一点,“你待我已经很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是我自己不知足……”

从前的徐循,虽然也不是那种精力无穷无尽,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的性子,但她的稳重、娴雅之中,一直都饱含了一种对生活的热情,皇帝来到永安宫的时候经常都会觉得,虽然一样是吃饭睡觉,但徐循的生活就是特别的有滋有味。——可现在,虽说她也还是把南内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但皇帝却觉得她的态度要比以前更抽离很多。她谈论他的语气,好像是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

皇帝忽然间就感觉到了那种常见又不常见的无力:习惯了身边所有人都想索求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不索求了,他反而有些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才能换得她的喜欢。

“你别这样子。”他的情绪也低沉了下来,和前一阵子闷烧的怒火不一样,那种被背叛的恼火,和现在这隐隐失落的空洞隐痛比,说不出哪种痛楚更为令人烦扰——然而,这种痛楚,却更令皇帝感到挫折和无奈,“小循,是我不对,为了我自己委屈你……我和你赔不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