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风雨飘摇的庄妃,当然是贵妃宫里更为安全,也有个人来挡风遮雨。只是,这回了长宁宫以后,头顶上除了庄妃以外,只怕还要多一个主子——现在宫里,虽然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罗氏的名字和来历,但曹宝林三人什么出身?在长宁宫里住了多久?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一个喂鸟的宫女,现在倒成了她们要奉承的对象,这事怎么看,就得看个人了。有的人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不过各凭本事,有的人可能就拉不下脸,宁可住在永安宫里。一时三人是神色各异,倒没谁开口附和,孙贵妃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见此亦不在意。把皇长子抱出来,三人一道看人参娃娃一般瞻仰了许久,均觉面上有光——小孩子不好见太多生人,前头来拜年的小姐妹们,可没听见说有见过皇长子的。

也许是受到这份体面触动,三人起身告辞时,小吴美人的脚步就特别迟疑、缓慢。眼看快出宫门了,一转身又捂着肚子,“不太舒服……你们先走吧。”

曹宝林和吴婕妤都是一笑,也没戳穿什么,约着一道走了。小吴美人转身又回了宫里,低眉顺眼地和孙贵妃说了几句话,便挑开了话题,“妾身还是想着,能住在长宁宫里,也安心点……”

别人愿意住回来,这起码说明你以前待她不错,得到了人家的认可。贵妃唇边的笑意也浓了起来,“我知道了,时机合适时,自然会和大哥进言的。”

小吴美人见孙贵妃待她亲切,也放松下来,自不免抱怨一下永安宫的待遇。“以前还好,自从庄妃娘娘去了南内,日子简直没法过了,送来的饭食有时都是冷的,庄妃娘娘坏事儿,倒闹得我们也成了罪人似的——简直都没法说。妾身这个月就没吃下过什么,瘦了能有一圈……”

宫里会出这样的事,也是丝毫都不稀奇。孙贵妃看小吴美人说得可怜,便笑道,“傻孩子,你住得不舒服,早都该和我说了。咱们一个屋檐底下住了多久?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

说着,便吩咐周嬷嬷,“快给她下碗火腿三鲜面……我记得,你是最爱吃这个的。”

她没记错,这的确是小吴美人的爱物——从前在娘家就爱吃这个。小吴美人也很配合,感动地眼圈都红了。“还是娘娘好,在庄妃娘娘那儿……唉,都是不说了。”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饭菜,对长宁宫小厨房的大师傅来说,那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小吴美人都没怎么诉说完自己在庄妃宫里的苦楚,一碗面和四色小菜就被端了过来,小吴美人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这个味儿——”

孙贵妃刚笑着说了一句,“我记得你还爱吃我们自己腌的大头菜呢……”

一句话没说完,小吴美人就捂住了嘴,面色变了数变,喉头上下滚动了几次,一偏头哇地一声,就吐到了地上。

第156章正确

正常的宫廷里,妃嫔有喜也是很正常的事,和管事的说一声,六局一司把记录都给严密合缝地对上了,然后就可以开始享受孕妇待遇了呗。到了日子,若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一般总有点好处拿。这都是定下的规矩,处处都有前例,孙贵妃遣人来通知太后也可以说是按规矩办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那按规矩来办就是了呗。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永安宫是没有领导在的。其领导现在等于是去坐牢了,虽然说待遇得到了改善,但也因为两人会谈后只取得了改善待遇这么一个结果,出狱的旅程可以说是很不顺利。而小吴美人还只是个美人而已,品级低到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太后请安。

虽说她出身低,品级低,可怀了皇帝的子嗣,如今这个身子是金贵的。如果让她继续住在永安宫里,小孩子不懂事,没个靠谱能做主的妃嫔看着,万一自己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这是很大的损失。可如果要从自己身边派人过去,或者是定期让小吴美人身边的人过来请安呢,虽然不是不行,但这也有点太给她脸面了。太后昔年,连太孙婕妤的体面都素来是不轻给,说那什么点,庄妃、贵妃、惠妃三人品级不高了?没有怀孕的时候了?也没有给过这样的特权,此时亦是不想破例。

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在于来报信的那是长宁宫的人,小吴美人又是长宁宫出去的。这里面蕴含着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隐秘吧。

太后翻阅了一下小吴美人的月事记录,不免微微冷笑,“真是把人当傻子看了。再想回长宁宫,不能正大光明提出来,非得拿肚子里的孩子开玩笑?那是皇嗣,可不是她一个人造出来的东西!”

报红、报病,因为都和侍寝的机会有关,不可能出现乱报现象,小吴美人近一年的月事都很稳定,断报月事也是很精准地在两个月前,中间是漏了一个月没报的。如果不是这几个月宫里太热闹,尚寝局的人早都要向尚宫局那边沟通去要太医了。但即使如此,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吴美人又不是傻的,对一下两个月前承宠的那几次时间,她自己不知道往上报要太医,非得要在年节里去长宁宫吐上一把?

惠妃不管事也没渊源,庄妃坏事,皇后更是不可能,小吴美人在老上司宫里发现有孕的,若是乘势提出想回长宁宫养胎,太后不好拦——永安宫现在是不方便了,只要皇帝点了头,小吴美人就能从风雨飘摇的永安宫,回到蒸蒸日上的长宁宫了……

这宫里就是不能想太细,知道得太多。到了太后这个身份,想要知道什么简直太容易了,看人也就自然看得很透。小吴美人这样的为人,是有点败坏老人家的心情,令她略觉恶心。

“不是有了身孕,也许还未必愿意回去呢。”皇后并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就势留下伺奉太后午饭了。“不然,要冲以前喂鸟的丫头叫声姐姐、妹妹,只怕心里未必能转得过这个弯……”

“封了个美人,倒是觉得自己高贵了?”太后对小吴美人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咱们宫里连你们的出身也就那样呢,她不服气罗氏,倒也生个儿子啊。”

说了几句淡话,到最后还是要来处理小吴美人的养胎问题,太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吩咐乔姑姑,“指派南司药过去照顾吧,让她看仔细点,别由着产妇的性子,仗着有个孩子肆意折腾,到最后这最重要的孩子还保不住。”

“是。”乔姑姑自然不会有二话的。

南司药也是宫里有体面的老人了,伺候过多少个妃嫔生产,要压制住单单一个小吴美人,不是什么难事,可若还加个能把她退掉的孙贵妃,那就力有未逮了。皇后静等了片刻,见太后没有什么别的说话,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老人家对孙贵妃,实在也是束手束脚的,能用的手段,着实是不多。

正想着,却见太后唇边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笑意竟是半点都没带着晦暗,反而颇有几分惬意。

“不过,那小蹄子一番做作,倒也未必是在帮孙氏,说不定弄巧成拙……就看大郎是怎么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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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确也很快收到了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当下自然是一阵喜欢。四女一儿,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他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多一些的男丁,来分担皇长子身上承受的压力,以及独子带来的风险。

不过,再一细听这太后原样送来的消息:在长宁宫发觉有孕。这最初的欣喜过后,皇帝也不禁沉吟起来了,这长宁宫最近的动静,是不是多了点儿?而且,怎么都还偏偏和孕事有关?

都是治人惯了的劳心者,要琢磨起来,难道连自己的后院还会那么迷糊?皇帝寻思了一会也就想起来小吴美人以前都是住在长宁宫里,说起来,好像和孙贵妃处得挺好的,毕竟都是潜邸旧人,以前照面的机会不少。

小吴美人闺名雨儿,在皇帝身边也是伺候了多年,她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片子,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皇帝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虽然多么宠爱说不上来,但好感肯定有,不然,这么多宫女里也未必就临幸了她这一个。在他的印象里,小吴美人是个很藏拙的人,虽然话不多,但很有眼力见,服侍起人来一直都很有眼色、很到位。可惜就是——怎么说吧,毕竟是干粗活的宫女出身,文化水平还是比较有限,和皇帝有点说不到一块去,两人在一起,除了一些很家常的家常以外,也聊不出什么来。

大概也就是这个模糊的判断了,雨儿要是个性强烈得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至于这些年来还只是个没上册的美人。但就凭借着这模糊的印象,皇帝觉得她也不像是糊涂到那种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非得要去长宁宫吐一下才明白的。这些年来,宫里只有徐循身上发现这样的事,那也是因为她月事实在不规律,皇帝心底对宠妃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有印象的。不然一般的女子,哪个不是先停经,后扶脉,等确定有孕了才开始害喜?

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大概也能想起,小吴美人每个月从侍寝盘上消失的时间好像都是很固定的。皇帝心里就先把这件事的偶然性给否决了,他也是有点好奇地在想:雨儿何必要如此做作呢,故意去长宁宫来这么一出,是孙氏安排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有心?

什么事都怕琢磨,自己家里琢磨琢磨也有这么多门道呢,皇帝一面也是觉得有点无聊——就这么几个女人,互相作来作去的能作出什么花招啊,一面,也是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他半开玩笑地想:该不会是担心孙氏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掉吧。

怎么说,现在是有了皇长子了,对孙氏来说,永安宫里若出现一个皇嗣,也许是不稳定的因素。就算玉女本人不这么想,也架不住别人会这么看待贵妃……底下人为了讨好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吴雨儿有这样的担心,当然是很小家子气,但也不能说是她自己太会瞎想。对这种小家子气,皇帝还是应该要予以鼓励的,这总比随随便便把孩子给折腾掉了来得好。

如此看来,长宁宫、永安宫之间的对立,在众人眼中已经是严重到这个地步了。皇帝暗暗皱了皱眉头,头一回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对母亲的话语,心里不禁是多了几分信服——虽然是自家的后院,但也是需要用点心思,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不然,家宅乱了,糟心的终究还是自己。要不是他前阵子根本没想这么多,小循现在也不至于住到南内去。而且,一住进去,居然还乐不思蜀,不想出来了。

既然已经是打算把自己的后院做个课题来研究了,皇帝的心情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了片刻,便吩咐马十道,“传我的话,令雨儿在永安宫住处好生养胎,六局一司各派女史前往照料……”

他瞟了马十一眼,“永安宫现在空虚无主,我意思,该提拔个管事的宦官,你看,让谁过去好?”

皇帝和徐循关系的变化,没有人比马十更清楚了。他乍着胆子道,“若说有谁是又忠心、又能干,又和咱们渊源深厚,又有照管这孕妇经验的宦官,奴婢斗胆,一时间是只想到了原来永安宫的管事,就是您身边的柳知恩……”

“噢。”皇帝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这么一批人被他关在永安宫里过了年的。“他们现在都还关着呢?”

“确实是都还关着。”马十心底一松,语气却还是那样平稳,“没您的话,谁敢让他们出来么。”

皇帝笑了几声,顺口道,“那就让柳知恩出来管事吧,让他格外多照料照料雨儿,别让孩子出事了。”

马十利落地应了一声,见皇帝不再说话,便退出去忙活了。皇帝在心底记住了几件事,正要再拿起奏本来看,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虽说对母亲很是尊重,但皇帝心里也是明白母亲的心机的。一个女人在宫廷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出了大力把丈夫扶上了皇位,在那样危机四伏动辄得咎的宫廷环境里混出来了,岂能没有一点手段?这手段不是说简单粗暴的逢迎拍马、欺上瞒下,而是说太后对于人心幽微之处,恐怕认识得要比他更多。回头想想,自打母子俩一番恳谈,他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虽然看似是自己的意志,但走的似乎都是于太后有利的方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事和什么事都不一样,说不上是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就看你怎么想而已。皇帝现在也是终于把这些女人的心思给大致搞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也知道她们都需要他的匡扶,可以说,他的心思倾向哪边,哪边就是赢家。太后、皇后、贵妃、庄妃还有形形j□j侍妾般的嫔妾们,她们的意愿说到底根本无关紧要,就和天下人一样,都得服从于他的心思……

再加上这形形j□j的保密方法,各种密谈、漏风、揣摩、收买、出招,掺和上数以千计的宦官、宫女、女史,这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打架,倒像是群雄逐鹿,局面太复杂了。连皇帝站在这样的高度,可以说是掌握了许多信息,都没法把局里的人给看清楚。你说孙贵妃居心叵测,也许是一早就打好了借腹生子,一步步上位为后的主意,那为什么不说太后和皇后早有了默契,宁可抬举庄妃,把孩子放到庄妃身边,也不愿给孙贵妃养呢?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机,有些事,诛心不诛行,有些事又是诛行不诛心。皇帝现在想的不是这些几乎都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了,他想的是:那天他和徐循吵架,两个人密室独处,守在门外的马十又肯定没听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架,是自己误以为庄妃心思深沉有心成为继后,过去泄愤,庄妃也许回嘴,两人发生摩擦,完了以后庄妃直接就被关去南内。

太后如果按这个思路来劝,她不可能说出“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这句话。事实上,这也是皇帝消气的重要原因,站在徐循的角度来讲,她一直都是反对玉女收养皇长子的。也是因此,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赏识,若是忽然反复了态度,以后她在这宫中还如何能立足?还有谁会看得起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虽是女子,亦不能不讲气节。皇帝也是想明白此点,才恍然自己前一阵子都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于说,哪怕那天马十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太后,她也很难这么笃定地用这句话来劝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经完整听人复述过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按着这条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现,就实在是透了疑点。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现得那样淡泊,又何须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会设法为她说话的。

而徐循身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是他觉得不舒服的,让他觉得她没那么柔顺,不能照着他的意思来的。但亦有很多东西,令皇帝都觉得宝贵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几样品质。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边的红人没几个简单货色,从伺候他起居的马十,为他批红的王瑾,他的内阁大学士乃至六部高官们,所有人都起码有很多张面孔……他们给他看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皮,而他却能看穿许多人丑陋的真面目。

男人们、宦官们争,是因为争到了高处能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好处……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宫女们争,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些包围着他的虚假感到厌倦。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又还有多少机会去听到一句真话,还有多少人,会以真诚的自己对他?

这种伴随着权力而来的孤独感,在权力的顶峰自然感受得最为深刻。他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去猜测别人,也不必让别人来猜测他,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放下权力这个手段,踏踏实实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觉到他自己还是个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愿去深想,更乐意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做家翁,真当他傻?皇帝毕竟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弱点,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净土,在这世上为他独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还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再度认清这么一个事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都不够真诚。最终还是要猜测、揣摩枕边人的心思,往恶里去猜测所有人的用意……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忽然间有几分理解了祖父的脾性。

在权力的高峰盘踞得越久,对人性也就会越来越失望。亲如父子又如何,三个儿子的心思,老人家心里怕不会不清楚。

然而,最烦恼是,虽看得透,但感情依然存在,即使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们付出感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这真心也许已经被人轻蔑地践踏,但皇帝依然有种极为难受的冲动——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他不愿再追究下去。孙玉女也好,徐循也好,甚至是皇后,他都不愿去挖掘她们可能存在的丑恶一面,他情愿事情就这样含糊下去,即使被骗,都依旧被骗下去。他情愿相信他的妻妾们大体都是好人,从没有人口是心非、阴谋诡计……

就算皇帝自己已经很难把自己称作一个完全的好人,即使他夺走过许多人的生命,放弃过许多正义、公平,纵容过许多邪恶,但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因为他是他而爱他,而并非因为他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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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有了个皇长子了,皇帝对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反应比较平淡,而且也比较令人费解。——这么多人不用,他偏偏重新起用了庄妃身边最有脸面的宦官总管柳知恩来重新管理宫务。甚至还把话说明白了,让柳知恩出来,就是为了照顾小吴美人的。

如此风头火势的时刻,皇帝的种种举动,当然都会引来众人的一番猜测。长宁宫里也少不得议论的声音,几个心腹宫女不论,周嬷嬷也是有点担心:这一阵子,皇帝似乎忙于政务,几乎从未踏入后宫。长宁宫这里,自然也许久都没有得见天颜了,再加上这富有玄机的安排,是由不得周嬷嬷心里不犯嘀咕。——若是连皇帝都疏远了长宁宫,贵妃娘娘在宫里,可就连一丝体面都没有了。

不过,和下人们比起来,孙贵妃却是要镇定多了,皇帝的安排,似乎并不能激起她的情绪反应,每日里和罗氏一道看顾小皇子,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眼看册封大典在即,小皇子自有各种衣服需要预备,孙贵妃现在就是忙活着这事儿呢。什么玉牒啊、废后啊、小吴美人啊、南内什么的,好像压根都没进入她的视线一样的,连皇帝减少了前往后宫走动的脚步,都难以引起她的慌乱。

“怕什么。”也许是看出了周嬷嬷暗藏的忧虑,孙贵妃随口分说了一句话,就把周嬷嬷的担心给堵住了。“有栓儿在这,难道大哥还就不来了?”

皇帝终究还是来了,他不可能完全绕开长宁宫,哪怕后宫谁那里都不去,他也舍不得长宁宫里的宝贝儿子啊。

栓儿已经是两个多月了,是个敦实的大胖小子,虽然才这么小,但脖子居然已经硬了,可以试着往上微微地抬一抬,吃喝拉撒都很顺畅,让人操心的地方也并不多——还学会了怕生,皇帝身上的气息他不熟悉,一抱进怀里就要哭。还是孙贵妃笑吟吟地从他怀里把栓儿解救出来,才止住了小孩儿的干嚎。

“大哥你抱的姿势也不对。”她和皇帝说话,语气一直都是特别随便的。“这不是小狗儿,不能托着腋下就算完了……你瞧我,得把屁股给抱住,他舒服点儿就不会哭了。”

皇帝的确很少抱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听孙贵妃说了,便和她学了一下,栓儿却还是要哭。这回,连孙贵妃都没法解围了,还是养娘一语道破:“只怕是拉臭臭了。”

当下便把孩子抱下去换尿布了,孙贵妃笑着给皇帝斟了杯茶,“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进来瞧儿子。”

皇帝说,“边防近来多事,我心里想要出去巡视一番,不过也不知能不能空出时间来。这一阵子可不是都在忙这个?”

其实,他也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了宫廷书院、画院里,当然还有马球等各色运动来消耗皇帝的精力。反正后宫也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愿意的话,甚至能在短时间内就拉起一队新的宠姬,而后宫里的女人们,只要不是他主动告知,又或者胆大包天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对于他的行踪,一般都是一无所知。

孙贵妃果然哦了一声,体谅道,“我说呢,果然是忙着正事——儿子马上就要封太子了,我料着你这当爹的,有一点闲空,必是要进来瞧他的。”

两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皇帝在长宁宫里,一般也都很自在。可今日,他没有感受到长宁宫的治愈,孙贵妃表现得越正常,他心里就越不舒服。一个问题越来越大,几乎如鲠在喉,皇帝本想再忍忍,但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可不是这么说呢么——还没问你呢,”他似乎也是兴致勃勃。“那小吴美人真就是那么巧,在你宫里的时候才觉出有孕?”

孙贵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我还没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当然先来看你和儿子了。”

“哦……”孙贵妃这才满意了——她今日情绪似乎不高,眉宇间总有些难言的讥诮,虽然笑也笑,劝也劝,但皇帝能感觉得到那没好气儿的态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她要这么说,我倒还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觉得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难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负到你门上了似的。”

“也不是说欺负我……”孙贵妃哼了一声,“明知是有了身孕,还瞒着我,说什么想回长宁宫,永安宫住着不舒服,我念着旧情答应了,一转头一吐,就把自己这有孕的消息给散布了出去。这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着别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长宁宫里,出个差错,必然都算我头上,觉得我是有了皇长子,便容不得别人了。生了儿女那还是算她的,永安宫现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长宁宫走,指望我和菩萨一样供着她呢……你说这小吴美人做事,怎么就好像把世上人都当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个人聪明似的。这股子下作劲儿,真让人看不上。”

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连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孙贵妃那弯弯绕绕的逻辑。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这些了,安安稳稳让罗氏生下来,就写她名下,住你身边养也是一样。如今,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

话由未已,孙贵妃面色一变,眼圈儿、脸蛋儿,登时就都红了。

皇帝看在眼里,已知失言,还未说话呢。孙贵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额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来,突突地只是乱跳。这股怒火,连皇帝都难能一见,他忙要说话,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贵妃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汇成了溪流。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哑了嗓子、变了调,“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惨,现在连你都这样说,我竟真成坏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只问你一句,当时我和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若觉得不好,如何当时不提?如何又去临幸了罗氏?”

这话并不假,皇帝当时也是吐口答应过的,被孙贵妃这么当面问到脸上,他也有点下不来台。沉下脸来还未说话,孙贵妃便道,“宫里谁说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里,她们觉得我是瞄准了胡姐姐的位置,觉得我要杀了罗氏……这都罢了,我和她们本来也处不大来。如今连你也这样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就要去寻白绫,“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算了!”

刚才那句话,要说没存了试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孙贵妃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话说错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下连忙拦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话而已,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发是火上浇油,孙贵妃在他怀里只是挣扎,口口声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和周嬷嬷等人一拥而上,好容易才约束住了她的行动,她见挣不开,方才喘着气,冲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对我动了疑心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你也便这么觉得了。把永安宫那什么柳太监放出来照顾吴雨儿,又不进后宫,又是常去清宁宫请安……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是个坏的,又要图谋你的儿子了……”

说着,一头也是气,一头也是委屈,脸一偏,埋在周嬷嬷怀里便大哭了起来。“嬷嬷!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我是比窦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连气都喘不上,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平日里的雍容大度,此时哪还剩下分毫,埋在周嬷嬷怀里的脸,还露了点侧面,早已经是全哭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水流过,冲开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周嬷嬷唬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恐惧地直视皇帝——却是连素日的礼仪都忘了。孙贵妃哭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嬷嬷,连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嬷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这还是贵妃在哭泣吗?这简直是个小孩子在打滚撒泼!皇帝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当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徐循冲他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也是愤怒到了十分,眼神剑一样锋利,说出口的话语,周身的气势,更比冬风都要凛冽。然而,她始终没有失去的,却是她的尊严和仪态。她的情感虽然强烈,但那强烈的情感里,并没有一种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么。

伤心。

徐循没有伤心,起码在当时,徐循还能把伤心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也是因此,他才会如此愤怒,如此受伤,他没有从徐循的行动里感到她对他的爱。

现在回头想来,即使是对他发火,那时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烧,从内到外,那种风华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而如今的孙玉女呢?她和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她已经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么都不顾了,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尊严、没有仪态,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于说求生的意志,也许在当下都已经失去。一个人伪造得出语气,伪造不出情感,她的皮囊已经被无尽的伤心和委屈充塞,留不j□j面二字。这是一个几乎已经被击败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皇帝忽然意识到,他身边的确没有一个傻瓜。胡善祥不是,徐循不是,孙玉女又怎么会是?

他对徐循的漫不经心,徐循看出来了,只是忍着没说。而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动摇和淡淡的怀疑,孙玉女又如何看不出来?

自己刚才的试探,已经令玉女明白,他和她不再那样坚定地站在一起了,他心里对她产生了怀疑……也许,这情绪是从他打发徐循身边那什么嬷嬷去长宁宫时,便已经积攒到了现在。而自己让柳知恩重管永安宫的举动,更是令她早已濒临崩溃。

当然,她身边的人是不会看出来的,玉女一直都是个很倔强的人。但他……

他虽然发觉了端倪,却没有注意,还愚蠢地说了一句自以为聪明的试探……从前,他从来没有对玉女玩弄过心眼子。

一样是以为两人情分已绝,徐循让他杀了她,玉女自己要寻死,看着相似,实则没一点相同。皇帝忽然明白了过来:徐循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他,那天她的表态……不,从两人吵架以来,她所有的表现,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是在强烈地诉说着一句话——没有他,她一样可以仰起头活得很好。

而玉女呢?玉女没了他,情愿不活,没了他她就活不下去。

这两个女人里,毫无疑问,孙玉女更加爱他

第157章玫瑰

晃晃悠悠的,正月过了,二月来了。从皇长子落地时那天便开始筹办的册立大典,也终于是把流程给走到了需要皇长子本人参与的那一步。

册立皇子那是大事,规格和封后差不多,整个仪式早在去年腊月里就热闹地操办了起来。可以说是从北京到南京都有调动——毕竟,太祖皇帝的陵墓可是在南京呢。到了二月初六前后这几天,宫里不分前朝后宫,都是人进人出,皇城里的二十四衙门呀,甚至说内阁呀,皇城外的六部衙门呀,宫里的所有宫妃呀,都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唯独比较清闲的,就是太后和皇帝,他们作为皇长子——未来皇太子的长辈,以及帝国地位、权力最高的两个人,此刻倒是可以置身事外,悠然地看着别人忙活。

而当然了,在这一年春天,完全离开了这份热闹的人并不止这么一对母子,在东苑南内那已经渐渐初具规模的宫殿园林群里,还有一个人可以说是完全离开了宫廷的喧闹氛围,正是安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幽静。

徐循蹲□子,随意地摆弄着眼前的一株小青菜——才撒下种子没有多久,刚刚冒出了一点幼苗,虽然长得不太好,看起来就格外瘦弱,完全无法长到能吃的地步似的,但毕竟是她亲手种出来的菜,得了闲总是要来抚弄一番,光是看着这点子绿意,她都禁不住要露出一点微笑。

“这种得不是太好,”几天前刚被送来服侍她的小宫人蹲□,很老地道评论了,“您肯定没给上肥吧。”

虽说是南内,但也是宫里,有人在宫里担粪肥的吗?徐循种菜那也是为了好玩,要她去接触粪肥,光是那味儿就够把她恶心一顿的了。“宫里哪来的这个,你不如自己产些,给它培上去。”

因为徐循自己的性子,她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没有什么太能言善道的,走了的红儿、草儿还算是稍微会说点。这回马十给送进了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巧巧,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又天真又无畏,和徐循几天就熟惯了,唧唧呱呱的比一只鸟儿还话痨,“人中黄劲儿大,能给烧死。不过,您要说宫里没有这个,那也不是真的。凡是有花圃的地方,就离不得这东西,不然花儿也长不好。只是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时候才进来施肥罢了。”

徐循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西苑林地里走来走去的,还到树下站过许久,甚至有一次,和皇帝就在林子里……

“噫!恶心死了。”她伸了伸舌头。“你才进宫多久,怎么知道这个?”

“奴婢们的下房都在墙边上,有的就在花园角落,当然闻得见这个味儿。”巧巧说,“听姐姐们说,以前赵昭容娘娘住在永安宫的时候,为了恶心她,有时候大哥们就专挑她在屋里的时候过去施肥。”

——之所以对她没有什么畏惧之心,就是因为巧巧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来服侍的是徐娘娘。也不知道马十是怎么和她说的,巧巧还以为她是在南内闲住养病的女官,虽然对她也敬畏,可却绝没有对一般妃嫔那样的诚惶诚恐,时不时地还和她说点八卦。比如现在这赵昭容的心酸故事,若是知道徐循的真实身份,她当然是绝不敢说出来的。

“还有这回事?”徐循的确是并不知情,不过,以前赵昭容在永安宫也的确就住在花园小楼里,她从前都没想过施肥的时候她闻不闻得到味儿。“倒是委屈了赵娘娘。”

“赵娘娘人缘好像也不好。”巧巧不大肯定地说,“大家伙都看她的笑话,姐姐们说起来,拍着巴掌笑。”

“哦,你姐姐们都是做什么的?”徐循随口问了一句。

巧巧一挺胸,很自豪。“我姐姐们有的是管添灯油的,有的可本事,能进娘娘们宫里送浆洗好的衣服!”

徐循听说了,不禁一怔,片刻后才忍住闷笑,一本正经地道,“嗯,可真是有本事!想来,赵娘娘的事,也是那些送浆洗衣服的姐姐们打听出来的了?”

“正是。”巧巧得意地道,不过,看了徐循一眼,又是蔫了下来,她带了几分小心地道,“不过,和您比起来,那再有本事的姐姐,也就都……”

“我可没本事。”徐循摇了摇头,“除了认得几个字以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哪能说不本事呢。”巧巧一下急了,和徐循争辩道,“您认字,又是女官,想出去,随时求个面子也就出去了……哪像是我们,进来了以后……谁知道什么时候出去……”

其实,就徐循所知,一般女官也都是做到六七十岁不堪服役了以后,这才求出宫去的。毕竟这是个很悖论的命题,等到你有这个体面可以求去的时候,一般来说也就不想出去了。当然至于广大没体面的女官和宫女们,进宫了以后基本也就和她一样,再也别想出去了。能偶尔回家看看,那都是天大的恩典。不过,巧巧这样的底层宫女,当然觉得女官们都是神通广大的了。

“你想出去啊?”她问巧巧。

“想啊!”巧巧眼睛一亮,“我……我做梦都惦记着爹娘!还有我哥、我弟……”

她的唇角嗫嚅了一下,又慢慢地叹了口气,把头给低下了,“哪怕回去以后,把我卖进县里做丫头呢,也能卖个好价钱,还有和家里人见面的一天呢……”

一般来说,宫里选宫女都是从京畿附近的清白农户中遴选,选中了也没有就这么拉走,还是会给点银子意思意思的。按巧巧的述说,他们家就是因为儿女多,比较穷,女儿基本都是给卖掉了。两个姐姐在县里梁大户家服役,她本人当时就是主动应选宫女的,图的就是中选了能得好几两银子,可解当时的燃眉之急。巧巧觉得,在宫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又见不到家里人,若是能被放出去,不但可再卖一次,给家里人多弄点钱,而且——虽然在新主人家肯定也吃不饱穿不暖,但偶尔一年有那么一两次,还是能见到家人的。

这么个天真的小丫头,坐在徐循身边指手画脚,谈天说地的,说出来的内容荒唐得都让人发笑,最大的梦想就是再被卖一次,这让人该怎么说好?徐循听了,也是又是骇,又是笑,半晌方才摇头道,“你这个目标实在太大了,可不知能否实现得了呢。”

巧巧也道,“就是想想罢了。”

她虽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高兴了起来,“能进来服侍姑姑,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了——这里吃的、穿的,简直都不像是人间一样!”

徐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你还笨手笨脚,成天打破这个,推倒那个的,是不是想被我退回去?”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就慢慢地从花园里散步回了下房,巧巧被徐循数落了,颇有几分惭愧,一路都在积极服侍徐循,见她披风有些歪,便要帮着校正,徐循又嫌她的手碰过土了,因道,“哎呀,别碰,我知道那是歪的——就是因为咱俩手上都带了土……”

她的话忽然断在了喉咙里,蹲□就要行礼,可下房门前抱臂站着的皇帝却摆了摆手。

“起来吧。”他很随便地说,“干嘛这么多礼。”

徐循也就就势站起身来,笑着招呼皇帝,“大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不该是正忙着吗?”

见皇帝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的缎袍,便知道他今日没有什么仪式要举行,徐循还有点奇怪呢——不是这几天就立太子了吗,难道皇帝还不必出面的?

她打发巧巧,“快去烧水泡茶——别忘了,先洗手啊!”

巧巧本来半躲在徐循身后,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正打量着皇帝的穿着,听说徐循的吩咐,又看了看皇帝,忽然暧昧一笑,就脆脆地应了一声,一摆一摆鸭子一样地跑进了屋里。

徐循笑着对皇帝说,“我也先洗个手再来和你说话……你瞧我手上,都是泥。”

“你还真去后院种菜了?”皇帝颇有兴致,“走,我也看看去。”

徐循只好赶着洗了个手,真的带皇帝去后院看菜,不过,想到自己那弱不禁风的小青菜,她也有点心虚,先为自己找场子。“二月二龙抬头……迎春花好像开了几朵,正好也瞧瞧去。”

皇帝像是看透了她的心虚,他有些调侃地看了徐循一眼,却没有戳破,而是和徐循拉家常。“天气暖了,下房就觉得逼仄,不像是冬日里还感到暖。让人把正殿擦洗一下,你搬进去住吧?现在那间屋子,我都有点走不进去。”

其实对于徐循本人来说,住哪里是很无所谓的,既然皇帝这样要求,她哦了一声,“成啊,不过也没必要派人来擦洗了,屋子里挺干净的,我和巧巧两个人就能把东西搬过去。就是现在过去,晚上可能还有点冷……不过生个炉子也就没事了。”

“那个小丫头倒是挺喜气的。”皇帝嘴一翘,笑了,“我怕你在这里无聊,马十就给我出主意,找了这么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话篓子来陪你……这狗奴别的不会,鬼主意可真多。”

提到巧巧,徐循扑哧一声也笑了,“是刚入宫没多久,和一张白纸一样样的。马十都没和她说我的名字呢——我和她说我是来这里住着养病的女官,她居然也信了。”

皇帝也笑了,“看你的衣服看不出来?女官哪有穿得这么颜色的。”

“才这么小,刚入宫吧。怎么可能进宫里服侍?她专管扫西苑落叶的,过来之前刚被提拔到御花园……女官穿什么,哪有见过啊?”徐循说得兴起,不免就挽着皇帝的手臂,对他挤眉弄眼地笑道。“刚才那丫头那样看你啊,肯定是把你当成宦官了!”

皇帝啼笑皆非,轻轻地叩了徐循的额头一下。“胡说什么,宦官有留胡子的吗?”

“怎么没有啊。”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你这就不懂了,马十他们在你跟前是不留胡子,可出了宫以后,谁不粘一幅啊?越是没有,就越怕人笑话。他们贴身伺候的还好说,二十四衙门里好像都粘这个,只有咱们后宫里才忌讳胡子。”

巧巧本来在西苑扫地,进进出出当然见了不少粘胡子的宦官,再加上现在宦官内侍很多都是穿蟒服的,这蟒纹、龙纹粗看也像,巧巧会发生误会也很合情合理。皇帝啊了一声,也笑了,“那她刚才就以为,是你的相好来看你了?”

“怕是这样觉得的。”徐循一边说一边笑,“还好她没胡说八道,不然,岂不是要倒霉了。”

皇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看,你还是快点回永安宫里吧,和那傻丫头住在一起久了,只怕你人也会变傻。”

其实说起来,徐循现在也是有点想出去了,宜春宫虽然清静悠闲,但问题是见不到女儿,而且活动范围毕竟也小了点,长期闷着看一样的风景也是很无聊的。——她心里想的最理想的,是她带着点点住在南内,没事儿就能去东苑玩。但那就属于妄想类的美好理想了,徐循也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特权。

不过,现在回永安宫意味着什么,徐循和皇帝心里也都是清楚,按说,皇帝该不会没事说这样的话好玩啊。

徐循顿了一下,才问,“大哥,立后的事情,定下来了?”

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算是都把话给说清楚了,对彼此的立场不至于发生疑义,所以徐循问得很自然。

皇帝的回答也很自然,“那倒还没有,现在都还没说到这呢……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能被人惦念,总是高兴的,徐循露出微笑,见皇帝也望着自己笑起来,忽然间又觉得两个人如今的姿态有点太亲密了。

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她有点不自在,便借着走到后院的机会,松了手道,“您瞧,这就是我种的菜了。”

皇帝看了,不禁哈哈大笑,“你这还不如我种的地呢!”

为了表示自己亲近农桑,帝后都是有自己种地养蚕的,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到了秋天也正经会有收成,皇帝种的田,平时当然是细加照料,要比徐循种的菜茁壮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循明知会被嘲笑,但被嘲笑的时候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涨红了脸为自己分辨道,“本来在家也没做过农活,况且又没施肥……”

见皇帝还是笑个没听,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胆敢扑打他的上臂道,“哎呀好啦好啦,不要笑了!——说了不要笑了嘛!”

她越娇嗔,皇帝就笑得越厉害,笑着笑着,就把徐循拉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徐循想挣扎,可又敌不过他的力气。皇帝把头埋在徐循肩膀处,笑了一会,才含含糊糊地道,“小循……”

“嗯?”她被抱得有点不舒服,皇帝太重了,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还生我的气吗?”皇帝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

徐循强忍着发抖的冲动,也含含糊糊地说。“嗯……不、不太生了……”

只看会给她送个巧巧来解闷,便知她最近受到的照料有多么不动声色的经心,皇帝要讨好人还是满容易的。毕竟她身边有这些人给出点子,除了吃用之物以外,这样的小殷勤献对了头,确实也讨巧。而且她也不是那样爱记仇的性子,皇帝过来看了她几次,每一次两人的关系都要更缓和一点。现在,徐循心底对皇帝的怒火和失望——虽然她不肯对皇帝承认,但的确有一点这样的情绪——已经快消散光了。徐循有时候也很期待他来给她解解闷,毕竟,现在除了他以外,也没有谁能过来南内。

“说喜欢我。”皇帝循循善诱地要求,手已经消失到了徐循的衣服底下。

“哎呀——不要嘛,手别乱摸。”徐循有点发痒,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已经笑了起来,她隔着衣服握住皇帝的手,把它往下拉了拉,恐吓道,“仔细一会巧巧找来了,看你羞不羞。”

皇帝哪会怕这个?只是他如今似乎挺尊重徐循的意愿,徐循说了不要,他也就依依不舍地把手给抽了出来。给两个人在附近的回廊上找了个坐处,徐循要面子,一边抿着鬓角,一边就瞪了皇帝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