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笑了。

“原来,居然这么简单啊。”她一边笑一边说,“要是不问,我还真想不到……也好,这反倒简单了。”

皇后微微一怔,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简单?”

她不禁一笑,“你怕还不懂!”

“谁说我不懂?”贵妃的笑意还未止歇,透过不知何处而来的春风,她的笑竟是如此……如此尖锐,让皇后都不愿直视,“你怕的是,若栓儿去了,你届时年岁又大,年老爱弛,我若不幸还独占圣眷鳌头。有老娘娘推波助澜,即使我不愿再进一步,在老娘娘、壮儿和大哥三个因素互相作用之下,依然不得不迈出这一步……就算你信我不想再进一步,这也不能改变局势。如今宫里,唯独我兼具宠爱、皇子,壮儿的排序还前,你手里的招数又不够多,不能从棋盘上兑走老娘娘又或者是壮儿,只能倾尽全力,兑掉我这个子儿,是吗?”

皇后不能答。

“那就由我来为你指出这念头的谬误吧。”贵妃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不论你信不信,孙姐姐,我只说一句,从入宫到今日,我从未蓄意对付过你……或许有很多事,最后的结果于你的利益有损,但你要相信,我本心里从来没想过害你——我本心里就没想过害谁。”

出奇的是,皇后居然真的愿意相信她。起码在这一刻,她是相信她的。

“可不害人,却不意味着我是傻瓜,”贵妃说,她勾起唇角,“现在你也明白,不能再小看我了,我不但有宠,有子,而且还不算很笨……现在,你还想兑掉我这枚棋子吗?”

非常想,甚至想到几乎不惜一切……但皇后毕竟是皇后,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不想了,”她热情地说,“忽然间,我又想和你做朋友了,小循,你信不信呢?”

“我信。”贵妃没有丝毫犹豫,但她的脸又挂了下来,“可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她站起身又给皇后福了福身——礼数还做足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娘娘,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皇后还在脑中重新排兵布阵,她慢了一拍,才略有不甘地道,“井水不犯河水。”

贵妃转身就走,半点都没留恋,活像多呆片刻,就会沾脏了自己的衣角。

第199章富贵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最近这宫里,几乎都能上个《后宫十月无事札子》了,从元月到如今七月初秋,宫里是熙和雍穆,虽然这么多人住在一处,每日里都免不得发生些人和人的摩擦,但重量级人物之间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和谐,经过了好几年的混乱期,如今的宫里,仿佛终于是找到了一种新的秩序,大家在这体系中都有自己的位置,都也还算是比较满意,经过一年的运转,新秩序行之有效。所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后宫里的气氛,自然而然,也就要比前几年更积极了许多。

就比如说太后吧,如今虽然不管事,对前朝也渐渐地没有那样用心了,但人们也习惯了她对于后宫事务的积极关心。皇后在操办宫中关于万寿节、千秋节乃至各皇子皇女小生日,四时八节各种节庆时,都照例时时派人去询问清宁宫的意见,据此随时调整,没有一点儿脾气。更时常主动抄写佛经,奉献给太后一道供奉佛前,连带坤宁宫各宫人、宦官,都染上了得闲祈福抄经的习惯,一个个在待人接物上便更加圆融宽和,虽然是天字第三号坤宁宫的差役,却是半点傲气都没有,博得了六局一司乃至诸多宫人的交口称赞,都道皇后是难得的慈和人。

当然,后宫嫔妃们,也都被皇后的榜样带动,在宫中闲居无事时,不是抄经,就是从事佛事活动,再不然就是给边关的征人做些冬衣,以此表达自己支持的态度,比如咸阳宫的赵昭容就是抄经模范,曾创下一个月抄写十五卷经书的记录,迄今尚且无人超越,也换得了皇后的微笑赞许。——这就是失宠嫔妃们在这个体系里的位置,能有一件事去做,有一个途径去讨好皇后,她们的心灵也获得了安慰,纷纷感到幸福感有所提升。

至于新入宫的得宠宫嫔们,则一手承包了如今宫中的勾心斗角份儿,诸嫔和袁嫔之间本来关系和谐,可惜,袁嫔本来极为受宠,后又乍然跌落,难免心中不平,见诸嫔因美貌上位,而原本和自己无法相比的李婕妤,也得了些体面,更是酸楚得很,自然而然,也有些难掩的妒忌流露在外。而诸嫔和李婕妤,原来都无甚宠爱,又有袁嫔在上头,彼此间也没什么争斗,可如今都有了脸面,倒是攀比起来,三人居住在一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时而你和她好,说我的坏话,时而我又和你联合起来孤立她,彼此间不是争闲气,就是比首饰,口角无尽,传出来大家都当笑话看,也算是平衡了一下对新人那带着酸涩的排挤之意……反正也都是受过教导的,私下无论怎么闹,大面上都出不了格,皇后历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她们去闹,年轻人热闹热闹,也没什么不好。至于供给,倒是一律十分公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儿来——别看三人私下闹得欢,到了外头又全是好姐妹了,毕竟在各自都有些根基的老人跟前,新人无子,不抱团,倒也觉得有些气虚。

至于远在长安宫的静慈仙师,日常在太后娘娘身边潜修,时不时把大女儿接去住上一阵,太后得她陪伴,也能聊解寂寞,毕竟如今年老,更爱热闹,而不论是皇帝还是孙子女们,过去请安的次数都终究有限。且孩子们毕竟天真烂漫,也不如静慈仙师聪慧解语。

因宠爱日甚,如今宫中饮宴,众人已惯了在皇后上首再安排一张座位,给仙师安坐,唯有每年新年大朝、大宴,万寿节、千秋节等隆重场合,仙师身为修道人不便出面,方由皇后居首……虽然如此终究似乎于礼不合,但人毕竟是习惯的动物,皇后本人没说什么,几次以后,众人习惯成自然,亦根本不觉得难堪。

至于宫中宠爱最盛,十年来荣宠不衰的徐贵妃,三天一次往坤宁宫的请安,从未断过,坤宁宫四季应时该送的份额,以及份额以外的特权物事,也未曾亏待过她,两宫见了面彼此都是笑意盈盈……不过除此以外,却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往。徐贵妃无事常往西苑、南内去,或是侍奉皇帝,或是带着孩子们踏青,或是操练马球队,除了何惠妃、静慈仙师以外,并不大同宫嫔来往,也完全不参与佛事活动,给清宁宫请安次数,也并不多。虽然宫中皆传说她是个慈和人,只是人望却又比不上兢兢业业操持宫务,处处都是贤良淑德的皇后了。

至于皇帝,如今宫瑞安安静静,后妃再无嫌隙,皇后上侍奉婆母,下照料子女妃嫔,对自己也是嘘寒问暖、呵护有加,三伏送冰、三九问暖,偌大一个宫廷,被她管得有条不紊,四时八节若干盛事,也是操办得花团锦簇。不论太后如何揉捏,她都是逆来顺受,而妃嫔、子女若有行差踏错之处,也是照应、教诲周到——所谓贤后,亦不过如此。他几次公开表彰皇后的辛劳,夫妻之间,举案齐眉,而同几个宠妃,或是蜜里调油、你侬我侬,或是多年默契、温馨亲切,母子之间,数年没有龃龉,太后退居二线不再过问政事、宫事,关系自然日趋缓和;父子之间,每三日共享一番天伦之乐,眼见儿女们日渐长大,亦是一番享受。朝政中,司礼监渐成气候,和内阁互相制衡,统帅六部,极大地减轻了他的工作量,身为天子,几乎可以垂拱而治,把住大弦儿不错已经尽够,外有贤臣,内有能宦,这太平天子,真个是垂拱而治,可以说是无一处不顺心,享尽了人世间的种种富贵福禄。——皇帝的幸福感也很高。

该主持中枢的主持中枢,该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该安分度日的安分度日,该变着花样邀宠的就变着花样邀宠……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新的利益链条之下,后宫运转日趋稳定,太后便授意皇后,意在安排些从前没心力铺陈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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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娘有意增开女学堂?”徐循不禁笑道,“如今这女学,难道还嫌不够吗?”

“老娘娘意思,觉得如今天下太平,久不闻金戈。皇子皇女,必然是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即使到了年岁出阁读书,也难以真正地体会民间疾苦,”静慈仙师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倒不像是文皇帝、昭皇帝乃至当今,都多少经历过风风雨雨。这是大势,难以改变扭转,既然如此,只能从都人、宦官的质素着手,务求让皇子身边聚集着才德兼备的宫人,最好还是各有所长,如此一来,皇子才不至于被宠纵坏了。”

这想法当然是好,但徐循听说了,也不禁有点同情皇后——好容易做上手,把宫务都给理熟了,按徐循想,坤宁宫里的那几个亲信,模仿她的字迹也到了炉火纯青、难辨真假的地步,还没喘上一口气呢,太后的新招数就又出来了,还是打着为了下一代的幌子,说得也的确极有道理,只怕皇帝听了都会点头。至于点头完了谁来操办,那自然是皇后娘娘了。

“这可是大事。”她道,“说来,如今宫中人口逐年增长,宫女已有数千,也不是谁都识字的,不说什么栽培人才了,只说教会所有人识字,都是浩瀚工程,女学堂哪有这么多教习?我记得原来宫里的教习这些年都逐年被抽调走了,不是去了各宫主子身边,就是机灵懂事,去了干清宫服侍。”

能当教习的,自然都有一定的学问,各宫日常庶务也需要人才打理,六局一司更是少人管事,比如王振这样又有心眼又会来事的,更是找到机会就往干清宫钻。静慈仙师点头道,,“就是因为教习抽调得快,才显得各宫都少能人,老娘娘不信这数千宫人里没有堪用的,如今就是要建立一个制度,将她们中间的能人种子筛选出来多加教习,日后派到各宫听用。”

“我猜,老娘娘只管出主意,这件事肯定是皇后娘娘主办了。”徐循问。

静慈仙师微微一笑,尽显恬静,“皇后娘娘精明能干,才能胜任如此重责。如今我对她也是心服口服——我在她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也做不了她三成的事情。”

那是因为,当时的宫里需要皇后做的事,大概也就是如今的三成……太后这是在称量皇后的背到底能负担起多少重担,一个包袱搁下去,她背住了,那就再多添一个包袱。皇后呢,似乎也是心甘情愿,一点都没有二话地受着她的称量。就事论事地说,如此表现,也堪称是孝顺典范了。

徐循望着静慈仙师,心中亦有些感慨:仙师和如今皇后之间的恩怨情结,不是她可以多说什么的。

她扯开了话题,“今次来见你,倒觉得你的脸色比上回好些了,想是病已经大好?我请你去西苑走走,你总不去,如今病好了,倒可以和阿黄一道出去骑马。”

“毕竟是修道人,太常出门冶游也不大像话。”静慈仙师柔柔一笑,“倒是多亏你常带阿黄出门,她见了我,常念叨你的好,我也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可没什么好的,都是该做的,不敢居功。”徐循笑道,“阿黄如今长高得快,才几个月,又抽条了。倒是点点如今,长高慢了,食量却不减,几个月胖了好些,我现在不许她多吃呢。”

两人说了一番儿女经,倒比刚才更高兴了些,静慈仙师终究是应允了和她一道去西苑走走,徐循方才从她这里告辞出去,去看望文庙贵妃——如今她是越发弱了,天气才刚转冷呢,就又病倒了,终究是隔了辈儿,又是妃嫔,门庭冷落,没有多少人过去看望,徐循今日多来清宁宫,倒是为了探她的。

和文庙贵妃也说了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徐循出来已经是午饭时分,正好就不去打扰太后用饭,回了永安宫才刚坐下,便有人来传,“皇爷问娘娘吃过没有,请娘娘去南内赏桂花。”

“前年种的那几本丹桂开花了?”徐循先有几分惊喜,醒起又问,“就请了我,还是也喊了别人?”

“还是同上次一样,请了诸嫔。”来人自然只能老实回话。

徐循的喜悦顿时就消散了不少,她点点头,笑了一笑,“知道了,换身衣服就去。”

皇帝来人喊,除非不舒服,不然一般也没有谁拿乔不去,换衣服就是真的换衣服,来人就在外头等着,没什么好拖延时间的,亦无需徐循出主意,孙嬷嬷带了人尽职尽责将她装点一番,出门上了轿,穿过长长的甬道,几层门扉,便到了亭台楼阁星罗棋布,仿佛人间仙境般美不胜收的南内。

她毕竟耽搁了一会,诸嫔早已到了,正在下首陪坐皇帝,两人一道静听教坊司的伶人吹笛,她身着棋盘格罗衣,手持纨扇,丹桂香中眉目如画,徐循望之亦觉动人,可皇帝却似乎有些无聊,见到徐循来了,倒是精神一振,直起身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是从清宁宫回来的,探文庙贵妃的病,只好换一身衣服再过来。”徐循在皇帝身边坐下,和诸嫔互相颔首为礼,“诸妹妹今日真漂亮。”

“姐姐太夸奖了。”诸嫔轻声细语,却无别话。——她性子毕竟是木了几分,此时便不知道吹捧徐循几句。

徐循亦不在意,她捺着腹中饥饿,听了一会笛音,见诸嫔含笑为皇帝斟了一杯酒,皇帝亦回了她一笑,终不免暗暗笑叹一声,转过头去,又默念起了赵嬷嬷‘阳根便是是非根’的总结——如同皇后抄经一般,她念这真言,一日总要念上几百遍。

不过,皇帝对她也十分照顾,并不曾因为诸嫔而冷落了她,拿着酒喝了一口,见徐循神思不属,便奇道,“这不是吹的你爱听的《鹧鸪飞》吗?怎么倒是漫不经心的。”

徐循有点不好意思,但仍直说道,“我没吃午饭就过来的,现在有些饿……”

皇帝被她逗笑了,“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点点似的?就不能先吃过饭再来吗?”

“不是怕你等久了吗……”徐循低声嘀咕。

皇帝听了,不免抚抚她的秀发,冲她微微一笑,多少深情厚意,尽在其中。“想吃什么?过了午饭时点,随便垫巴两口吧,免得到了晚上又吃不下。”

他们在丹桂树下铺了锦垫,随意坐卧其中,自然潇洒,不过这并不适合进餐,身旁的随从宫女人数亦不大多,一时点心来了,皇帝便令诸嫔,“你也到廊下去,伺候你姐姐用饭吧。”

此时笛音已住,诸嫔正翻看曲谱,拣选下一首曲子,听了皇帝说法,不禁微微一怔,她还未开口,徐循已道,“算了,让她陪你吧,我自己吃一口也就过来,哪要那么多人伺候?”

诸嫔本待起身,听说了便又坐了回去,皇帝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徐循吃过饭来,他又召了几名宦官在下首跪坐着,令他们作诗来看——如今内书堂里,颇有些风雅的宦者,也能做得几首诗词,只是不曾流落在外。

皇帝拿着稿子,边看边笑,又令一边伺候的马十,“明日召翰林饮宴于此,也以丹桂为题,或是为赋,或是作诗,都献上来我瞧瞧,和内臣们的比较一番。”

又和徐循道,“娘昨日和我说,欲再兴女学,教晓都人文理,数年以后,没准还能多些女学士,到时候,内廷文气,指不定真能和翰林院分庭抗礼。”

虽然是用说笑话的口吻,但毕竟是透露了对内外皆能文的期许。徐循笑道,“被翰林们听见,仔细他们气得偷偷写诗骂你。”

皇帝不免哈哈大笑,有些得意道,“若论优容儒臣,我可胜过祖父多了,他们在我手上,日子还比从前好过。”

一边金英也帮腔,“爷爷说得对,眼看这翰林们秋日得赐宴、观御树、制新诗词,又是一番文气荟萃的风雅盛事。自高祖立朝以来,风风雨雨五十余年,如今方是有了天下升平的气象。”

接着诸位宦官自然有许多阿谀之词奉上,又做得了不少诗词,更有教坊司笛箫琴筝相伴,这个下午过得无比雅致。回宫路上,皇帝召徐循相伴时,又和她计划,“明日若天气好,可以去西苑看打马球,正好把几个孩子带去,大家秋游一番。”

徐循除了说好,还有什么别的话?她笑道,“今年回想起来,好像就光是玩了,春天赏百花、打秋千,春游,夏日又划船又钓鱼,如今秋日该赏桂花、菊花,打马球了,天气冷了,再去堆个雪人儿,那今年便算是玩得痛快了。”

皇帝笑道,“太平盛世,不玩做什么?没听人家王安石公都说,愿为长安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么?”

顿了顿,又叹息,“只可惜,陪着一起玩的人,却难找。我看诸嫔当日过选秀,肯定是因为长得特别美……不然,就她那个性子,怎可能留到最后。”

皇帝虽然厚道多情,但却的确算是个精细人,徐循从他下午看诸嫔那一眼,便知道他有些不满,她倒为诸嫔说了两句话,“都是妃嫔,虽说我比她位分高些,但也不至于有主仆之分。她又没学过伺候人……性子又老实,不知所措也是自然的事。”

“就是因为不懂得个眉高眼低的,才嫌弃她。”皇帝叹了口气,“笨得可以,这样的人,和她多说几句话都觉得无聊起来。”

徐循听他这么说,倒是想起袁嫔来,“你这一阵子少唤袁嫔了,要说机灵,她是比诸嫔机灵几分,又会唱歌,今日我还以为你会唤她的。”

皇帝瞅了徐循一眼,顿了顿方才道,“嗯,是有几个月没唤她相伴了……”

徐循毕竟是女人,也有点很基本的好奇心,“是哦,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惹恼你了?”

“其实说来还是因为你。”皇帝扫了徐循一眼,拧了拧她的鼻尖,“不过,难道我宠她你就不吃醋?没见你这样大度的,我在你身边,你还主动提别人,有意思。”

自从元宵和好,两人的关系毕竟是有了更进一步的感觉,许多以前不会说的话,现在也能随意出口,两人相伴已有十年以上,关系的递进也相当缓和,并不是突飞猛进,只是皇帝如今在徐循身边,要自然了许多,而徐循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倔强之气,似乎也随着元宵相会的那一眼,被击退、深藏了起来。不论是故意又或是出自自然,在皇帝身边,她想得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那你到底是要我妒忌还是不妒忌?”她反问道,“难道要我每日里打杀你那些宠姬,只许你陪我一人,你才高兴?”

皇帝失笑道,“你就不能拿捏点分寸吗?稍微妒忌妒忌,增添点趣味么。”

徐循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这么会演?”

两人说笑几句,亦不提此事:不妒那是美德,开几句玩笑还可以,皇帝绝不会真的希望自己的妃嫔怀有妒嫉之意。

“说来还是殉葬的事。”他便给徐循解释了几句,“反正……我依你的话,四处问了问人,袁嫔的答案,令我不十分满意。”

两人吵翻,是因为殉葬,和好以后,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徐循不知皇帝的心思,于她自己,她自问自己心意未改,若皇帝也没有改变,再提就等于再吵。今日听皇帝主动说起,心头不免一跳。

再吵架,那也有点太伤筋动骨了,但对袁嫔的失宠,她是持同情态度的。她因为所有其余原因失宠,那都和她徐循无关,但一个人在殉葬这样的问题之前,举止失措是理所应当之事……

“那……”她一边寻思一边问道,“大哥你现在,是有意废除殉葬制度了吗?”

皇帝虽没有说话,徐循却从他的脸上寻到了答案。

她的心迅速地直往下沉去。

第200章呵呵

“殉葬啊……”轿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刚才柔情蜜意的气氛,已经是荡然无存,皇帝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没等徐循说话,便抬起手摆了摆。“这才三十多岁呢,说这些丧气的事做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咱们还是别提这个了。”

徐循还能说什么?她总不能摔着皇帝的耳光,逼迫他废除殉葬吧?皇帝都说了不愿谈了,她还有什么办法?自从立后风波以后,皇帝这些年来在后宫诸事上一直也都很有主意,徐循从没觉得她对他有什么极大的影响力,能让他改变已经立下的决心。

吵架估计是没什么用,如果说上回吵架,还让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会去搞懂妃嫔们的想法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既然已经懂了,但却似乎还不愿妥协,再吵,说不定还会把他的脾气给激起来。

皇帝的语气还很缓和,徐循也就没被激起性子,她分析了一下利弊,放弃了硬碰硬的打算。

以情动人?徐徐图之?

正这样想,皇帝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不想殉葬……你可以不必再说了。”他好像有点担心徐循又和他顶嘴,声音里有点苦笑的意味,仿佛算是有几分示弱,“不过,小循,有些事、有些人,求同存异,你一定要那样想,我也没办法……但我怎么想,你可管不了,你不是老和我说吗,三军可夺帅——”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

徐循的火气又有点起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在道理上,她是被皇帝给绕住了。匹夫不可夺志,更何况皇帝?皇帝都立定心意了,按理她也不能去干涉他自己的想法。说老实话,他肯这么轻缓地解释,已经算是很给她徐循面子了。

皇帝看了徐循一眼,好像也看出了她现在的心绪,他似乎还挺得意的——这可能是在抬杠拌嘴上,他第一次把徐循说得无话可回,遂又老调重弹。“我就说了,那么多年以后的事,现在又何必说来说去的?以后都别提了,这多不吉利啊……”

他扯了扯唇角,又笑道,“你别说,这事儿,还算是个试金石……这人真正的性子如何,可不是一试就试出来了?”

徐循想到景阳宫前的鬼哭狼嚎,想到那片刻的本性流露,忽然间,她很想摔自己一个耳光:皇帝怎么可能会懂,在他心里,她们这些后宫女子算什么?怎么配有求活的心思?

她抽了抽唇角,“你是说,若有谁明知要殉葬,还是能不怀二心地好好服侍你,这人才是真正的忠心吗?”

“可不就是事君唯忠了?”皇帝笑了笑,“都说夫主是天,真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能真正立定决心生死相随的,那才是品性过人之辈,才是真正的心口如一——”

见徐循表情变化,他又忙安慰了一句,“你这也是心口如一,你不想殉葬,就直说不想殉葬,虽还差了那么一两分,将来进不得《列女传》,但我料你也不在乎这些。”

徐循的确不能更不在乎了,她只觉得这番话荒谬得她只想笑,甚至是荒谬到都不应该出自皇帝这样人之口,她都想问皇帝:你别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但看皇帝的表情,他又的确像是在说真话。他就是要用殉葬这件事,来淘淘他身边这些女人的成色。真的不在乎殉葬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心口如一、生死相随,估计他会给她最好的待遇,最深的宠爱……而和她徐循这样的,不想殉葬也就直说,虽然令他不大高兴,但他也能理解,终究还算是第二等。

第三等呢,那就是又不想殉葬,又一定强要说愿意的。袁嫔倒霉,中了这一枪,徐循直觉估计,说不定皇后也挨了这么一问,毕竟整个殉葬风波是她挑起来的,以皇帝的性子,他不大可能把皇后给漏了,说不得也要考她一考。

至于更次的第四等,那就是连被问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根本就不被皇帝所在意,是不是甘愿殉葬他一点都不在乎的了。不知道诸嫔算是哪一等,也许是从第四等往第三等奋斗中吧,被问了这个问题后她会如何表现,徐循也预测不出来。

整个后宫里,目前算她待遇最好、宠爱最高,将来若有第一等出现,说不定她会因此而褪色失宠……但徐循一点都不关心这个,不是说她有多肯定,这第一等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而是她觉得……她觉得会想要保住这种第二等的待遇,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她现在简直想要回到上元节那天晚上,给自己一记大耳光,那时候她怎么会以为,皇帝的态度软化得那么快,可能是因为他到底懂得了一点自己的心思……

“呵呵。”她对这番话就只有这么点反应,虽不是个好笑话,但也得捧个场。

皇帝扫了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他好像看出来她满肚皮的话,但却并不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反而先钻出轿子,很是风轻云淡地道,“壮儿呢?怎么不见他了?”

一转眼,壮儿的两岁生日也就在眼前了,两岁的孩子,活动范围就要广上许多,遇事也很有自己的主意,徐循随着皇帝一道出了轿子,自然有人上来回禀,“点点带着壮儿,去御花园玩耍了,这会儿只怕也快回来。”

说话间,果然有十余名都人、乳母,前呼后拥着点点、壮儿两个跌跌撞撞的小娃娃进了院子,点点见到爹,欢呼一声,跑过来笨拙地一鞠躬,问好道,“爹爹安好。”

等皇帝笑道,“嗯,爹好,点点好吗?”

她便抬起手要皇帝抱,清脆回答,“点点特别好。”

三岁多的大孩子,又要比去年懂事更多,身量拔高了不说,点点现在要比以前好带些,因为比从前更聪明,更懂得讨价还价,也是渐渐地理解了‘规矩’的意思,起码现在见到皇帝都会行礼了,不过终究还是要比几个姐姐更倔强,有时倔脾气一犯,一样是闹得惊天动地。连皇帝都是直嚷着头疼、没办法。

壮儿还小,不知行礼,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爹。”便转头伸手要徐循抱,“娘。”

徐循弯腰抱起他,惹得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莲藕一样的手臂亲热地搂着徐循的脖子,“娘,今天采……采了花。”

“采了什么花啊?”徐循不比皇帝有劲儿,两岁的孩子也有几十斤了,抱着走了一段路她就胳膊发麻,正好借着休息的当口和皇帝错开了,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看到皇帝的那张脸。“怎么没带回来给娘呢?”

壮儿听了,便回头指着齐养娘,笑道,“养娘,坏,拿着。”

齐养娘笑着上前解释道,“是怕他攥坏了,回来送不出手又要着急,老奴便帮他拿着。”

壮儿听着养娘解释,一边听,一边笑眯眯地直点头。“嗯、嗯。”

说着,便从齐养娘怀里接过了一朵无名的野花,往徐循手里放,“送娘。”

徐循忍不住在壮儿脸上香了一口,“壮儿好乖啊。”

壮儿笑嘻嘻的,在徐循怀里顾盼自豪,见徐循似乎不解风情,又指了指另外一边脸蛋,把它凑了上来。

有了孩子在,再僵硬的气氛都能给盘活了,更何况点点还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一回来,满屋子就是她的声音,忙忙地给父亲说下午在园子里的‘冒险’,“我看到那只蜂,就停在弟弟脸边上,嬷嬷们眼睛不好,都没看见,我就,我就上去吹了一口气,它就飞起来了。”

被钱嬷嬷笑着拆台道,“哪里是蜜蜂,分明就是一只果蝇。”

点点便嘟起嘴,责怪钱嬷嬷多话,徐循这边眉毛才立,皇帝忙岔开话题道,“明日带你们去西苑,好吗?”

点点和壮儿都欢呼起来,点点一高兴,便邀请皇帝和她一道玩七巧板,想要拼几个猫儿狗儿出来,壮儿年纪还不到,遛弯回来有点困倦了,又觉得身上黏黏的,嚷着要去洗澡。皇帝和徐循都被逗笑了,“没见过这么爱干净的孩子。”

等壮儿洗过澡出来,点点已经拼了一只小狗,号称就是她最近特别喜爱的一只小细犬,众人都昧着良心说像,点点自己扰乱了板块,又拼了几个方块,念叨道,“我要给弟弟拼一盘菜。”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家玩乐一会,乳母方才把孩子们抱下去吃饭,皇帝乐了一天,也有些倦意,和徐循吃过晚饭,并未多做什么,洗过澡洗了头,把头发擦干再看半本书,也就合眼睡了,不一会鼾声大作,睡眠质量不问可知。

徐循却很难睡着,她瞪大眼望着帐顶,心里无数思绪此起彼伏,翻翻滚滚,一闭上眼,便有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刘婕妤、韩丽妃、张贵妃、琳美人、郭才人……曾经久已在她记忆中褪色的面孔,似乎又出现在她眼前,或言或笑,或是木然无语,只是冷冷地瞪视着她。

她曾以为,这深宫夺得走她的一切,却夺不走她自己……然而,当时她毕竟只有二十四岁,对这个世界,也许她还了解得不够深,她不知道,原来坚守自己,原来也是这样艰难,她一贯已把自己看得很轻,谁知随着岁月的递嬗,渐渐才知道原来年轻时还将自己看得太重,实在她是个极无用的人,尽管她可在一言之间决定许多人的起伏,甚至她也许可以求得皇帝饶得她自己的性命,然而她却无法动摇枕边人的心思,如此简单的一个念头转圜,就能饶下数十条人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个数字也只会更多。

然而他只是不愿改,没有什么理由,他甚至也认知到了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一起去死……他只是不愿去改,就只是不愿意而已。

他明知她有多厌恶殉葬,有多希望他废除这个该死的制度,以他的眼力,什么看不出来?

徐循忽然想到几个月以前,点点帮着传得话……他说他对她很好很好,可惜她对他不好。

呵呵,她对着帐顶无声地笑了,第一次明确地生出了一点怨怼。

不仅仅是对皇帝,更是对自己,真的,仅仅是想到上元夜里她居然对花儿说了那一番话,想到几个月前她居然会被皇帝的表示,嬷嬷们的轮番劝说所动摇,她就羞耻到了极点,恨不能凭空变出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听着皇帝熟睡后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望着他壮实的背影,徐循终究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眼,再次试着让自己入睡。

这样的日子,终究是要习惯的,习惯是最强大的力量,总有一天,也许她能对他的不愿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也许到那时候,日子就又会变得容易许多了。

毕竟,他实在是对她很好,在所有人看来,她都应该满足,不是吗?在这宫里,他待谁比待她更好?

既然所有人都是这么看的,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忽然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带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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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帝说了不提,而贵妃也真的没有再提起殉葬的事,那么殉葬风波的最后一点余痕,也就这样悄然消散了开来,日子继续如水一般往前滑行,皇后忙着筹划兴内学的事儿,惠妃忙着带女儿,静慈仙师忙着修道……后宫生活,可说是一派祥和,唯一要说有什么变动的话,那就是贵妃宫里需要一个女官来教导点点识字,贵妃亲自点名,把在六局一司里投闲置散的韩女史给要了进来。

经过了一年多的国内生活,韩女史的汉话已经说得很纯熟了,并没一点朝鲜口音,她见到徐循,便感激地给她行了大礼,口称,“自当日以后,一直没能面见娘娘,叩谢深恩。”

对一个低层次嫔妃身边的女史来说,面见贵妃的机会本就是凤毛麟角,而韩女史的身份又这么敏感,自然也不会随便在外走动。当天撞柱风波以后,两人便一直没有再相见。韩桂兰的头都磕得比一般人要响亮,起来的时候额头已经是红了一片,徐循看了,心里倒有点不忍,便温言道,“女史何须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小人在权昭容身边服侍那一段时日,心中也常想着从前的事,当时一心只是不想殉葬,行事多有失态、癫狂之处,”韩桂兰面露赧色,“倒实在是为难娘娘了,若是易地而处,小人恐怕都要觉得当时的自己,隐隐带了几分要挟的意思。还请娘娘明鉴,小人当时实在是急得走投无路——”

徐循也理解她的心情,她打断了韩桂兰的自我忏悔,“若我不理解,就不会帮你了。”

韩桂兰依然是把话说完,“后来想想,其实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使做了妃嫔,也可借静慈仙师之路,往长安宫出家……”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当时不明白宫里的人事,后来在昭容身边渐渐懂得了许多,心里实在是愧悔无极,觉得十分对不住娘娘。”

看来,是多少猜到了年前自己称病那段时间的风波,毕竟袁嫔失宠也就是那前后的事,韩桂兰和她同住一宫,可能从袁嫔嘴里知道了什么,再结合一下永安宫忽然称病的情况,猜猜也猜到,可能就是在殉葬这件事上,永安宫和皇帝有了争执。

原来帮她,单纯只是因为她的勇气和刚烈,不想殉葬的心思人人都有,但因此不愿为嫔妃,享受那预料中起码持续二三十年的荣华富贵,还有皇帝可能的宠爱,这份心性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了,多少人油锅里的钱还要捞出来花呢,二三十年的人上人生活,最后换个殉葬,也许还要大呼一声好买卖。韩桂兰不但不愿殉,而且勇于表达、勇于争取。徐循心有所感,就帮了她一把,就算因此惹来麻烦,她也没觉得和韩桂兰有什么关系,更不会在心里就看重了她。

但今日听了韩桂兰的一番说话,她倒是对她有几分另眼相看了,自己和皇帝口角的事,内情未曾外流,她能从袁嫔的言语里猜到事情真相,起码心思是很缜密的了,再加上又能坦诚自己当时的疏失,点出可以走的另外一条路,又主动为自己给徐循带来的麻烦请罪。有勇有智,又算是以诚待人,可以说是颇为难得的人才。——至于当时撞柱的激动,徐循还是很能理解的,换做是她,表现得可能比韩桂兰更差,指不定就操刀和她那亲兄同归于尽了。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挥了挥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提这个做什么?”

本来只打算找个借口,把韩桂兰要过来的——点点要识字,钱嬷嬷就是最好的老师。她要韩桂兰,都不是看重她的才学,只是多少对皇帝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而已,六局一司中,没有差遣的女官月俸银子不多,在宫里,除了宫妃身边的那些都人以外,一般女史、宫女用钱之处也不少,韩桂兰没了权昭容的庇护,日子过得不会很顺意的,到了永安宫里,起码能有个太平生活。

不过现在,徐循改了主意。“请你来教点点认字,其实也就是个说头,不过我这里的确缺人使用,不知韩女史可识文断字?”

韩桂兰道,“虽然出身不算显贵,但毕竟也是朝鲜世族,在朝鲜时就会说汉语,还会做些不通的诗词。来到国朝以后,此地文英荟萃,胜过故国许多,侍奉权昭容之余,经常借阅图书,也算是粗通文理。”

徐循问她都念过什么书,韩桂兰便和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根据介绍,儒学经典什么的都是自小就诵读熟悉的,不过朝鲜文气不盛,好老师不多,她只是熟读而已,对于其中道理不过似懂非懂。但一些女儿家更爱的音韵、诗词,要更精通许多。

徐循又问她有何才艺,韩桂兰介绍出来无非也就是那几种,都是宫中有更擅长的嬷嬷的,要说胜人一筹的长处,倒真是没有多少。据她自言,因为出身敏感,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六局一司只能做些帮忙的杂活,无人把差事给付。

要做六局一司的工作,也不是随便拉个人就能上手的,对种种宫规的熟悉是一,会做人会来事是二,第三专业素质也要过得去。就如同徐循永安宫的几个大嬷嬷,赵嬷嬷一直管帐,就会打算盘等等,虽然徐循取中了她的为人,但也不可能因此便贸然大用,她思忖了一番,便笑道,“点点性子倔,你没生养过,我怕你是带不来,倒是壮儿那里,他有个乳母前日生病出去了,少了个人,你便过去照看一番吧。”

韩桂兰眼神闪动,毅然道,“娘娘请放心,奴必定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徐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她这话咬得特别慎重,等韩桂兰退下去了,才猛然回过神来,却也不禁是哑然失笑:这小姑娘虽然聪慧,但年岁也太小了点,就不想想,自己要是有什么心思,身边会少人使用吗?就缺人到这个地步,要拉上她一个生人了?

不过,多心的并不止是韩桂兰一人,齐养娘显然也不是个大大咧咧的实心眼。徐循把韩桂兰打发过去没有几日,她便来寻徐循,跪下进谏道,“娘娘,奴婢有一事,憋在心中已经许久了。”

“你说。”徐循多少也猜出来一点了。

齐养娘便顿首道,“听闻娘娘有意把壮儿抱去见过生母,奴婢斗胆,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吴美人犯下重罪,品性可议。让壮儿和她相见,实在是有害无益,老奴心中觉得极不妥当。”

徐循实在啼笑皆非,她道,“养娘,是不是韩女史疑神疑鬼,让你想多了?壮儿在我这里都两年多了,你是什么人,我难道还看不清楚?你别瞎担心了。”

齐养娘大松一口气,肩膀都松弛下来,她倒没拉扯韩桂兰,“老奴就是觉得,眼看壮儿两周岁生日将至……您又打发了韩女史进来……”

徐循随口几句话,把齐养娘的顾虑打消了,想想又道,“不过,我也正想嘱咐你,头次过去的时候,将壮儿看护得紧密些,若是吴雨儿表现不好,让他受了惊吓那就不成了。你也和乳母、都人们都统一一下口径,在他懂事之前,先不说那些身世,小孩子可搞不懂这个,就说那是个姨姨便行了。”

齐养娘自然一一地答应了下来,徐循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索性就安排齐养娘翌日抱着壮儿,去探吴雨儿,反正今年不是周岁,排场不会太大,顶多就是永安宫里的差役们都能吃一碗长寿面。特地等到生日当天,也没什么必要。

第201章不来

“姆姆,去哪?”壮儿揉着眼,还有些迷糊。“姐姐呢?”

惯常十分和气的姆姆,今日的表情有些……壮儿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姆姆好像不是那样开心,让他也有点紧张起来,揪着姆姆的衣领又问了一遍,“姐姐呢?”

姆姆好像也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她摸了摸壮儿的头,笑道,“姐姐出去玩儿了,我们也出去玩好吗?”

壮儿素来是喜欢姐姐的,他觉得姐姐可厉害,虽然也说不出厉害在什么地方,但要比另外两个姐姐,还有哥哥,都和他更亲。听说姐姐出去玩儿了,他便也想出去,顺从地点了点头,倚在姆姆怀里,被她抱着上了轿子,才仿佛意识到,今天好像不是去花园里玩,去花园,都是走过去的,要坐轿子,那就应该是要去大园子里了。

每回去大园子,姐姐都和他坐在一起的,壮儿立刻就问姆姆,“姐姐呢?”

姆姆回答他,“姐姐不去,就咱们自己去。”

壮儿便有些不高兴了,但他性子好,不如点点那样倔强,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哭不闹,只是垂首坐在姆姆怀里,低声道,“姐姐……”

姆姆拿出个小手鼓来哄他,壮儿玩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他现在很想要见姐姐和娘,虽然有姆姆在身边,但姆姆的笑脸紧绷绷的,让他好不舒服。

虽然说不出什么不对,但孩子的心思是最敏感的,壮儿的眼泪已经糊在眼眶上了,他呢喃着哼了一声,“姐姐。”一边抽泣,一边抱着手鼓翻来翻去地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