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姆姆把他抱出了轿子,壮儿便迫不及待地扑向了新来的韩姐姐,他现在不想要姆姆抱,也不想要别的姆姆、姐姐,反正就是不想。

韩姐姐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笑着和姆姆说了几句话,壮儿并没有听懂,他望着左右的陌生景色,越发有些害怕,“韩姐姐,我要姐姐。”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娘。”

“一会儿就见到了。”韩姐姐说,“我们现在去找一位姨姨玩,好不好啊?玩一会我们就去找姐姐。”

玩这个字,多少抚平了壮儿不安的心思,他攀着韩姐姐的脖子,“玩什么呀?”

“壮儿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韩姐姐说,“姨姨可想见壮儿了,壮儿想见姨姨吗?”

“姨姨是谁?”壮儿揉着眼睛问。

“姨姨就是姨姨。”韩姐姐说,壮儿得了这个答案,虽然不懂,但也安心了点,他好奇地望着眼前的小院子,这个院子不像是他住的地方,没有那些层层叠叠的墙、花园和路,门口还站了有几个人,他们虽然对壮儿笑,但壮儿并不认识他们。他扭开头,不愿和生人对视,把脸藏在韩姐姐怀里,过了一会儿,韩姐姐说,“壮儿,你看,是姨姨。”

壮儿睁开眼,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一扇窗户前,窗户打开着,里面坐了个姨姨——她在对他笑。

她挺好看的,笑得也很开心的,可壮儿觉得……壮儿觉得她就是很怕人,他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也许是因为她的语调有些急切,她叫他,“壮儿,壮儿,你还记得姨姨吗?”

可壮儿觉得她实在是好可怕,再说,他也没有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小木球,没有竹马,没有布娃娃,什么都没有,就是这么一个姨姨在窗户后头看着他——

他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不但是因为委屈,而且是因为害怕,他现在不想呆在这儿,他要回去,回到一个能保护他的人身边去。

小孩子说不出那么多道理,但却也是本能地懂得,既然是姆姆把他给带来的,那么能带他回去的肯定不是姆姆了。

“娘!”他哭着把身躯往姐姐怀里藏,“我要娘!”

那个姨姨好像很着急,她一直在叫他,“壮儿、壮儿。”但壮儿不愿意理会,她越说他就越怕,越怕就越想回去,韩姐姐不动——坏,他就要自己走,他已经两岁了,可以走路了,甚至还能跑呢。

好在这折磨没有持续多久,等壮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姆姆怀里,姆姆正耐心地给他擦着眼泪,哄着他安慰着他,“没事儿,没事儿,不见就不见,我们回去找娘好不好?”

壮儿终于满意了,他今日实在不大高兴,所以居然还提出了第二个要求。“还有姐姐。”

“好、好,还有姐姐。”姆姆连声哄他,又许诺了好多好东西,壮儿听了,方才渐渐地安稳了下来——现在是回去的路上了,他多少就有些好奇,“姨姨是谁呀?”

姆姆一时并没有说话,过了一刻,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姨姨就是……就是你的姨姨呀。”她说,“壮儿为什么那么怕他呢?”

壮儿也说不清,他疑惑道,“姨姨是什么?”

姆姆就又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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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去。”徐循和皇帝提起来时,也有些感慨,“第一次觉得可能陌生,是吓着了,后来他生日那个月又带了去了一次,虽然不哭,但也不搭理吴雨儿,就要回去。又带了去几次,结果现在闹得他根本不要上轿子,一上轿子就觉得是要去南内,就要哭。”

人性就是这样,当时把壮儿给徐循,无非是怕他被生母教坏,又或者是怕他承袭了生母的秉性,当然壮儿的表现已经击溃了这个担心,这孩子善良心软,和点点比简直不知好带多少,就是个棉花性子。按说,这本该令皇帝喜出望外,可现在皇帝就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担心了,反而还挑剔起壮儿畏惧生母这一点来。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是犯了大逆之罪,做子女的也没有弃养、抛弃生父母的道理,这并不符合孝道的要求。

他也不免跟着叹了口气,才道,“既然不亲近,可见得是无缘,孩子不愿意就别让他去了,免得他不高兴,郁郁寡欢的,反而是扭了性子。”

徐循也觉得壮儿怕是太小了点,可能对生人是有几分惧怕。虽然计划受挫,但她已经尽力,问心也可无愧,便点头道,“还是过几年再说吧,现在还是太小了,毕竟是不懂人事。”

“说来也是吴雨儿自己天性不对。”皇帝很快给爱子找了个借口,“一样都是不懂事,可我看栓儿现在就挺亲近罗嫔的。”

“是吗?”徐循忍不住小小讥刺皇帝一下,“原来大哥还记得罗嫔这个人啊?”

皇帝把徐循的意思给理解岔了,他笑道,“的确是少去坤宁宫了,去的时候也未必就见到她,不过栓儿可不比壮儿,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他如今说得挺好的,得不得不,能说好几个时辰,我听他意思,虽然没明说,但却觉得罗姨姨比娘还亲近。”

栓儿身为太子,自然更得皇帝钟爱,除了每三日一次的见面以外,时不时还会在干清宫里小住几日,父子之间的感情也是十分浓郁的。一如经常去清宁宫里小住的阿黄,还有时常被接过去玩耍的点点。再加上他已经三周岁,正处于学说话的高峰期,爱说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见皇帝说得与有荣焉,不免笑道,“是啊,大哥真是厉害,听个孩子说话,都能听出他心里的事来。”

她摆明了取笑皇帝,皇帝倒没觉得生气,他道,“说起来,这几个孩子都还算是聪明健壮,就是莠子的病惹人心烦。一时好一时不好,总让人挂在那里,我每回去看仙仙,都觉得她要老了些。”

的确,惠妃这一两年都很少在外走动,连徐循这里都少来了,概因莠子的病恶化得起不来床,一天也离不得人,如今咸阳宫里每日都有太医过去,只是各种药吃了,也都是治标不治本,随着天候,夏日能好些,冬日就又打回原形了。惠妃现在有了空闲,就是遣人出去各处祈福许愿,皇帝上回还赏了她几千两银子,免得咸阳宫的钱财不敷使用。不过饶是如此,徐循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反正,现在咸阳宫的那些宫嫔,日子是挺不好过的,份例要比以前薄了不少。

“只盼着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她虽然理解何仙仙的心情,但却实在不觉得求神拜佛对莠子的病能有什么用,只能是这样说了,毕竟她也盼着莠子能好起来。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脸色一时有些沉重,过了一会才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这儿自然实在什么都是给最好的,她要能好,也会好的。”

其实皇帝的子女夭折率还算是挺低的,虽然生得少,但活得还算是多,昭皇帝的那些子女里,儿子夭折的就有一半左右,熬到封王的也还有几个在那苟延残喘,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不过,自从壮儿出生到现在,两年来皇帝也没拉下努力,却还是毫无音信,他今年已经三十岁过半,生儿育女的黄金年龄也来到尾声,看这个态势,宫里再添儿女的机会不多了。

“虽然得了两个,但母后还觉得有些不足,”拉家常嘛,都是想到哪说到哪,除了不提殉葬那扫兴的事儿以外,皇帝在徐循这里也不大考虑自己的言辞,想到就说起来,“她要兴女学也有这样的原因,都人终是要劳作的,身子更健壮,生儿育女也方便些,不过为了免得重蹈吴雨儿覆辙,也要将她们都教化出来。如此宫闱间方不至于闹出丑事,也不用又闹选秀了,这一选就选个一年半载的,太折腾。”

太后也真是会给皇后加担子,徐循笑了一下,“这倒是真的,可惜你那生子的仙丹,竟也不管用了。”

“可不是,后又服了几次,竟没什么效用,我也就索性不吃了。”皇帝叹道,“现在我这心思也淡了,倒是想着好好教栓儿吧,这开枝散叶的责任,以后就交在栓儿头上了。”

两人遂又说起了女学的事,好容易从各地都又挂榜征求了一批自愿净身入宫的教习,不过这教材如何定,教学效果如何考核,都还要在摸索中前进。皇后想了无数主意,太后都不满意,这女学如今也是调整频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什么成绩。不过宫中本来就蔚然成风的识字读书之风,便更是盛行了。徐循宫里好多都人,知道主子慈和,都辗转求托到嬷嬷们跟前,求她们方便排班,每日里能空出些时候去女学听课识字。

当然了,这背后自然藏了皇后的无数心血,皇帝都觉得她最近憔悴得有些过分,有意派个宦官来帮办此事,此时便和徐循商量人选,“不如把王振调去,反正他原来也是教习身份入宫的,只是后来巴结转了差事。”

徐循对王振没什么印象,皇帝如此说,自然是点头说好。“栓儿生日又要到了,预备着如何过呢?是小办还是大办?”

栓儿是太子,和壮儿就不一样了,千秋节自然有一套仪轨,不过前几年还小,都给免了,今年说来虚岁四岁,管教得严格一点的人家,四岁已经可以开蒙了,皇帝道,“我是想给办得盛大点的,不过皇后辛苦,也没提了。”

话虽如此,但和辛苦的皇后比,皇帝自然更是看重儿子,究竟还是决定要给栓儿过个稍微大点的生日——虽然这千秋节的事情基本都是外臣在办,但外头热闹了,也没有内廷跟着冷冷清清的道理,太后也发了话,可不许委屈了大孙子。

光是兴办女学,就足够让皇后烦恼的了,六局一司自有职司不能耽误,她面临很大一个问题就是可以使用的人才不多,做实事,毕竟是需要能人。虽然皇帝给派了王振帮忙,但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偏生太后又挑三拣四,时常唤她前去问话。这会儿再加上栓儿的生日……皇后左支右绌,本已经是心力交瘁,又兼天气渐冷,在栓儿生日前几日,居然感了时气,风寒发烧在床。

这一病不要紧,千秋节内廷的庆祝活动立刻就停摆了,众人只能将许多事回到清宁宫去,偏生清宁宫太后这些年来又不管事,而是发话道,“坤宁宫里不是还有罗嫔吗?她跟随皇后多年,女学的事也罢了,栓儿生日,能有多少事情?她此时出来帮着管一管,也就是了么。”

太后发了话,说得又是在情在理,罗嫔立刻就被赶鸭子上架,架到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里……

然后,无巧不巧,罗嫔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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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也病,那个也病,偏偏就是在栓儿生日前夕——我看,这生日倒不如是不办了,”太后不免有几分脾气,同皇帝抱怨道,“我都多大年纪了,难道还要出面帮你操劳管宫?这么大的宫,难道少了她皇后,真寻不出个管事的主子了?”

皇帝也有点郁闷,这罗嫔若是装病,还能说声她太小心,招来抚慰几句也就是了。偏偏她是真的也感了风寒,病势还比皇后重点,发了烧正请太医呢,这生日前夕,生母和养母都病了,他也挺为栓儿糟心的,听太后这么一说,忙道,“哪有操劳娘的道理,不如把娘身边的孟姑姑——”

“现在是乔姑姑了。”太后纠正了皇帝一下,也不在意,续道,“乔氏要管着清宁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口呢,哪里能离了她?实在不行,就让皇后身边的大嬷嬷出面也就是了,反正诸事差不多也都齐全了,想必她也操办得来。”

太后都如此说了,皇帝哪能有什么二话,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后忽然提起此事,只怕另存了为难坤宁宫的心思:皇后毕竟是正经儿媳妇,太后也还不能挑剔得太过火,但一个仆妇,不管有多少体面,不管理在谁那儿,谁还和太后较真呢?还不是她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就是皇后,也没法为了一个奴婢大张旗鼓地去求太后。

这一年多来,皇后兢兢业业,几乎没闲着几日,人都累瘦了不少,不但没有兴事,而且对皇帝也是关怀备至,这会儿又是年边,栓儿生日就在眼前,皇帝也不欲见到坤宁宫又被人为难挑剔,让皇后糟着心还要忙活新年,他思忖了片刻,便道,“毕竟还是个仆妇,总是要有个主子在那镇着,既然皇后和罗嫔都病着,您又不愿管,就让小循来吧,反正也就是那些琐事,她肯定应付得来。”

太后眼底,笑意一闪,她点了点头,“也成,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孙氏好生休息到年后了,如今也就两个月过年,看她病势,腊月前都未必能好。”

皇帝虽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粗粗一想,无非是那些婆媳相争的事,横竖无伤大雅,便点头答应了下来,为徐循揽了一桩事在身上。

现在宫里,妃位也就是她同何惠妃了,何惠妃今年冬天几乎足不出户,只在照顾女儿,徐循就是想推辞都没人可以推,听了清宁宫传话,也只得答应了下来,好在周嬷嬷估计比她还怕她真的掌权,诸事都打理得花团锦簇,让人挑不出错来,徐循只是按时开门理事,装模作样地画个圈圈也就是了,并不用太费心思,如此周嬷嬷和她还算是合作愉快,栓儿的生日,也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唯独不美的,也就是他的生日宴会上,非但没有皇后、罗嫔,甚至连太子本人都缺席——好容易养到三岁,皇帝迫不及待地就把他抱出去向大臣们炫耀,顺便收割一下文采风流的阿谀奉承,以便日后翻看开心。

少了主角的宴会,居然也颇为愉快,徐循奉静慈仙师坐了首席,两人一道侍奉太后,和静慈仙师说说笑笑,一道听了宫中自己养的班子唱的几本戏,南内的热闹和笑声,也并不逊色于西苑里的鼓乐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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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热闹喜庆的南内中,独独有一角依然保持了固执的幽静,似乎连太子的生日,都不能令这院子里的氛围多一丝暖融。——虽然已经是换了地方,但冷宫的环境能有多好,如今守门人有了个小小的门房,可以烧炉子取暖,吴美人的屋子里虽然说不上冷,但也绝没有正常宫廷里的温暖如春。烧炉子的炭也不大好,屋内若有若无地飘了些黑灰,就算是打扮得再体面,过上一会儿,脸上身上,也都难免落点尘土。擦了脂膏的脸有点粘,才坐上一会儿,上头就沾了点点黑灰,吴美人就坐在窗户边上,借着天光,一点点地摘取着脸上的灰尘。

自从皇次子来过以后,吴美人每天就在窗边打坐,余下是哪儿都不去,她面前的炕桌上,也总是摆着贵妃差人送来的玩具:皇次子过来一次以后,贵妃就差人送了许多拨浪鼓、草编蚂蚱等物,只可惜皇次子看了吴美人就怕,不论她怎么哄,都是嚎哭着要娘,根本从来没和吴美人说过一句话。

算算也快两个月了,前几天吴美人还在屋里走走,今天,她根本没理会那隐隐的丝竹之声,只是坐在桌前,执着地看着眼前的玩具。

虽说吴美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疯的,但毕竟是看守了她两年,这人和人熟悉起来,总有一点情分。守门的秦丰借着送饭的机会,陪着那婆子走进来,道,“贵人,您不必等了,今日是太子爷的生日,贵妃娘娘领着众人侍奉太后娘娘正取乐呢,皇次子殿下就在贵妃娘娘跟前,肯定不会过来的。”

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按贵妃娘娘身边花姑姑的说法,怕是皇次子这几年内都不会来了,要再来也得等大点儿,懂了事再来。

“不来了?”吴美人动了动,眼神还胶在镜子里,“不,会来的。说好了的,一个月一次,都快两个月了……”

“皇次子年岁还小,还不认得您。”秦丰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给那送饭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一边寻思着,一边半真半假地道。“您也看到了,几次来都吓哭,皇爷知道了,说是小孩子年岁小,魂不全,怕吓着了,就不让来,说是等几年以后,他懂事了再来。”

他有些怕吴美人听了以后再度犯病,一边说一边看着吴美人的脸色,见她还算是正常,便又小心翼翼地道,“您也不必老开着窗子,冬天冷,仔细风寒了,这可如何给您去请医生?要就这样没了,日后可就是真的见不到皇次子殿下了。”

对着一个精神失常过,现在好像也在失常中的人说话,他有点不自在,不免话就多了些,絮絮叨叨地又补了一句,“可不是皇后娘娘、罗嫔娘娘那样的身份了,一感了风寒,就能请上御医。您这要是病了,小的们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吴美人终于动了一下,她停下了刚才那旁若无人的理妆动作,慢慢地转动着脖子,偏过头来望了秦丰一眼,“病了?”

“是啊。”秦丰有点莫名其妙,“您说今年天气冷不冷,以后还是别老开着窗子了,皇次子要来,自然和您说的——”

“那……今日,是她居上座?”吴美人现在的语言能力恢复得挺好的,已经不是当年那最疯时候的样子了——也是因为贵妃和他们守门的几个都打过招呼了,平时还是许他们陪吴美人闲聊几句的。说是许,其实就是任务,贵妃娘娘说,人要是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对象,比较容易出事。要不是这每天都唠嗑一会儿,也谈不上什么情分

“嗯,是啊。”秦丰还是摸不着头脑,他耐心道,“自然是贵妃娘娘侍奉太后娘娘了,不过听说静慈仙师也来了,那应该是静慈仙师上座。”

“那……”吴美人压根都不搭理静慈仙师,她又问道,“皇后病了,也是她管事了?”

“可不是,”秦丰也习惯了吴美人的跳跃性思维,“皇后之下,可不就是贵妃娘娘了,这回是太后娘娘和皇爷都指明贵妃娘娘管宫,才把她请动——”

他自诩和花姑姑有几分熟悉,此时不禁是照搬了她的说辞,胸脯一挺,也有几分与有荣焉。可还没往下说呢,吴美人啪地一声,就把窗户给放了下来。倒让秦丰吃了一惊,不解地看了看里头的人影,见吴美人似乎没有什么暴动的意思,而是兀自枯坐,还道她是终于感觉到了冷,便放下心来,溜溜达达地往自己屋子回去。

窗户一放,借着炉子的帮助,屋内很快就暖和了起来,但吴美人对此毫不在乎,她死死地瞪着黄铜镜中的自己,轻声、反复呢喃。

“难怪壮儿不来。”

难怪他不来,难怪他以后都不来了!

抱过来几次,已经足够显示贵妃的宽宏大度,已经足够让她乘着皇后的病势,攫取了管宫的大权,她已经更进一步了,又何必再来?

说什么为了壮儿好?会信这话,自己也太天真了吧。母子天性,本来血浓于水,壮儿却是见了她就哭……这背后难道没有原因?这背后肯定有原因在,不是她弄鬼,又会是谁?

她紧紧地握着双拳,用疼痛来保持自己的清醒,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声低语:不是现在,机会会来。

深宫幽居、斗室方圆,看不到尽头的囚禁之路……在这样的绝境里,总要找一个人来恨,日子才能易过一些。

第202章番外:童梦

刚过五更,天还没亮呢,点点就醒来了,她在床上翻腾了一下,踢开了身上的小被子——到了晚上,地火龙和两面的暖墙都是热乎乎的,她娘怕她冷着,还在暖阁子一角放了个小小的炉子,四面都是热源,点点连厚被子也盖不住,晚上睡觉,还要姆姆哄着才能穿上棉布做的中衣、裤。

在床上撅着屁股,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手指,又迷糊了一会,床边上有人一动,为她把被子盖好了,可这么一闹,也把她给彻底唤醒,点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侧头对乳母笑着呢喃,“嬷嬷。”

她有一个爹、一个娘,一个姆姆,还有四五个嬷嬷,七八个姐姐,点点还不大喜欢叫她们名字,她觉得一个个名字难念也难记,通通都叫嬷嬷和姐姐,只有她最喜欢的欢姐姐,才享受特殊的待遇。点点伸出手,让嬷嬷把自己抱下床,见嬷嬷把一个盆子端出来,便扭头道,“我要欢姐姐!”

欢姐姐从她记事起就老陪在她身边,性子最好,就是……就是曾经被她‘害’过,点点脸皮薄,拉不下脸面来说对不住,虽然在姆姆的威逼下,她和欢姐姐赔了不是,可她也知道,人人都看得出来她的不情愿——就算如此,她私底下也还是没鼓起勇气,和欢姐姐承认错误。

不过,欢姐姐也没有生气,顶着一头的青紫还和她有说有笑的。从那天起,点点就特别喜欢欢姐姐,有时候有些心事,她也和欢姐姐说,欢姐姐都不曾告诉姆姆。

包括——包括用马桶的事儿,都只有欢姐姐和姆姆才会顺着她,几个嬷嬷老觉得她还是小孩子,总是不把她领到净房去,总说:“净房冷,还是在暖阁子里才好……”

点点过年就四岁,是大孩子了,她不愿在好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再用尿盆,总觉得不好意思极了。又不想和嬷嬷们争辩这个,只好夹着腿扭来扭去,坚持要欢姐姐,等欢姐姐来了,方才牵着她的手,悄声细语,“欢姐姐,我要……我要上净房。”

欢姐姐扑哧一声就笑起来了,她也牵起了点点的手,悄声说,“走,姐姐给你把衣服穿了,咱们就过去。”

点点就乖乖地被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套上了里头絮棉的小鞋子,牵着欢姐姐走到净房里,欢姐姐把她抱到马桶上一坐,就翻身出去了,等点点好了,她才进来给她递了草纸,戏谑道,“点点自己擦好不好啊?”

点点早都想自己擦了,她点了点头,“好!”

但欢姐姐这一次却没许,她帮着点点收拾了首尾,“你现在还小那,再说,冬天衣服多,蹭上就不好了,等今年夏天咱们再学好不好啊?”

点点有些失落,却仍是点了点头,和欢姐姐一起拿胰子洗了手,洗完了自己闻了闻,“香香的,和以前不一样。”

“这是才换的。”欢姐姐有些惊喜,“昨天才摆进去呢,点点这就发现了?”

点点挺喜欢这股香味儿,和以前浓浓的味道比,这个味道淡淡的,但是又香得挺久,都走出去这一会儿了,还能闻得到。“这是什么味儿啊。”

“这个我也闻不出来。”欢姐姐抽了抽鼻子,“点点觉得比桂花香味儿的好?”

“桂花香太冲了。”点点说,“这个有点像马伴伴身上的味道。”

欢姐姐笑了,“就我们点点鼻子灵。”

两个人走回暖阁子里,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盆架上放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几个姐姐和嬷嬷候在一边,见到点点回来了,便绞了热手巾来给点点擦了脸,第一遍用清水,第二遍就点上了花露,香喷喷的,连点点的脸都透了香味。擦好了脸就给上了白玉一样的脂膏,每年冬天都用这个厚厚的白玉膏,因为冬天冷,又容易上火,就得用这个才滋润。

点点不喜欢这个刚涂上去那黏黏的感觉,她忍下了伸手擦拭的冲动,乖乖地让嬷嬷们解开了头皮顶上的两个小揪揪,让她们梳理一下这么两小缕头发,对着镜子就嬉笑了起来,“嬷嬷、嬷嬷、你们看,我像不像……嗯,就是那个扮上的什么,什么陀?”

“你是说头陀啊?”嬷嬷们是笑了,“确实有点儿像。”

“我的头发就这么一点儿。”她又念叨上了,点点就特别中意欢姐姐那乌溜溜的头发,密密实实的,又好闻,又长。“你们的头发这么多。”

“点点快些长,长到这么高就留头发了。”嬷嬷们笑着说,“到那时候,也该给你选人家喽。”

“什么叫选人家啊?”点点问。

“选人家就是,选个人家,把点点给嫁过去。”

重新梳好了两个小辫子,拿红绳编在里头,绑成了两个小小的揪揪髻,嬷嬷们拿红绳子编成的缨络给点点带了,又出了暖阁,开箱挑补子,“今儿个要祭灶了,该换穿葫芦景补子喽。”

“什么叫祭灶啊。”点点问,忽然又注意到了不对,“姆姆怎么没来?”

嬷嬷们没搭理点点,自己往箱子里挑了补子和袍子出来,把袍子在点点身上比了比,“去年穿正好,今年可就小多了,这衣服怕不能穿了。”

“不如给壮儿送去。”有个嬷嬷说了一句,“去年姐儿也就穿了一次,刚过一水,穿着不那样板硬,最舒服的。”

又没人搭理她的话头,点点听说要给人送东西,顿时警觉起来,纠缠着问,“要送什么,要送什么!”

嬷嬷们被缠得没办法,“送衣服呀。”

“什么衣服?”点点生气了,“我的东西,不许给人!”

嬷嬷们忙哄着点点,“不给人不给人,就是说说。”

欢姐姐已经给点点找了一件新衣服。“尚功局上个月送来的,咱们给点点比量比量,看看合身吗。”

比量过又稍微大了点,“尚功局裁衣裳,都给做大点,免得主子长得快,穿不下倒是白瞎了。收上几分就行了,我来吧,也就是一会会的功夫。”

“不如给她多穿一件。”

嬷嬷们说家常的时候,送早饭的小那子哥哥来了,点点也很喜欢他,她迎上去叫了一声,“那哥哥。”

“是点点呀。”那哥哥笑了,“今早有羊奶、牛奶,还有猫奶,点点要喝什么奶呀?”

点点脆脆地说了一句,“猫奶!”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点点跟着小那子哥哥走到饭桌边上,伸出手就要去端杯子,又被小那子哥哥止住了,“小心烫。”

她迫不及待地摆着腿,探着身子,尝了一口白白的猫奶,呸地一声就皱起眉,“这不是猫奶!这是——这是——”

“这是豆浆。”欢姐姐也尝了一口,她笑着说,“难得今儿倒送了这个贱东西上来,点点不爱喝,我喝了。”

“想是娘娘要尝尝新。”嬷嬷说,“今儿要去清宁宫呢,点点吃快点。”

点点手里拿了块花糕,犹疑着要不要往口里送,听嬷嬷这一说,有点不高兴,故意更放慢了速度,拿着啃了一口,嚼了老半天都不咽下去,笑嘻嘻地望着嬷嬷。“就不。”

嬷嬷还没说话呢,门口有人笑着说,“就不什么啊?才一进门,就又听见你的口头禅。”

点点一下就咬了一大口花糕,直接往肚子里吞,连腰板都直起来了,她叫道,“姆姆!”

姆姆从门外走进来了,“这会儿还吃饭呢?快吃吧,一会儿可要去清宁宫的。”

点点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花糕、吃了半块吃不下了,又觊觎着水晶小包子,拿起来吃了一口,喊道,“哎呀,是芝麻馅的!”

她想往外吐,可见姆姆竖起了眉毛,就不敢了,只好把满口的小包子慢慢地咽了下去,又把牛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哈了一声,跳下凳子,让姐姐们给换下家里穿的棉布袄子,穿上刚刚收好袖子的蟒衣,又戴上风帽,伸手要姆姆抱,姆姆瞪了她一眼,点点便放下手道,“我要自己走。”

她牵着姆姆的手往前迈步,还不忘吩咐嬷嬷,“那件衣服,我还要的,不许送给弟弟。”

“哪件衣服啊?”姆姆反而不动弹了,“搭在椅背上那件?”

“就是那一件了,”欢姐姐说,“上个月拿出来还觉得放一放能穿呢,这个月就小了,才洗过一水,正是好穿的时候,白收着也可惜,想着送给对面正好,点点又不许。”

姆姆的眉头就拧起来了,她看了点点一眼,点点便是一缩,“为什么不许呢?”

点点便知道自己的衣服保不住了,她在心底搜寻着不许的理由,怎么都想不到一个,想了半天,气虚地道,“我……我给我娃娃穿。”

“你的娃娃,”姆姆有点掌不住,也笑了,“你才多大,什么时候能有娃娃?”

她不由分说地拿起了蟒袍,让姐姐们,“包好了,我和点点亲自给送去。”

又教导点点,反正都是那些她不爱听的话,“你是姐姐了,自然要让着弟弟,再说,这又不是只一件的东西,弟弟有了,你就没有的,分明你也有了新的,旧的你也用不上,为什么不给弟弟?”

点点垂下头不再说话,虽然不舍,但仍是点了点头。姆姆方才换上笑脸,弯下腰把点点抱了起来,“好乖呢,来,拿上包袱,咱们先去给娘请安。”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给娘请安是必做的事,有时候娘不舒服了不起来,也要在外头对着空座位磕头,点点嗯了一声,“爹是不是也在呢?”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的?”姆姆有些讶异,“昨儿不是过了初更就睡着了吗?我当时就说,你今儿必定醒得特别早,姆姆说得对不对?”

点点嘿嘿地笑了,“我好早就起来了!”

她宣布道,“昨晚我睡着了又醒来,好像听到了马伴伴的声音,我就知道爹来了,我本来想找爹的,可又困,就睡过去了。”

姆姆嗯了一声,“点点真厉害,耳朵特别灵。”

两个人走到娘住的正屋,点点果然看到了马伴伴,她叫了,“马伴伴!”

说着,就奔到马伴伴身边,伸手要抱,马伴伴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好点点,想伴伴了吗?”

“马伴伴亲一口。”点点把脸伸过去了,她觉得马伴伴特别和气,特别好玩儿。“马伴伴,你——你昨晚就来了吗?那你昨晚上睡哪儿啊?”

“嗯,”马伴伴笑着说,“我昨晚上睡哪儿呢?”

姆姆对点点说,“伴伴晚上要出宫的,昨晚过来了以后就回去了,今早一早,你还睡着的时候他才过来。”

她又问马伴伴,“您怎么还在外头,里面还没起呢?”

马伴伴笑着说,“娘娘刚才有动静了,皇爷不知起没起,按说也该起了,今儿干清宫可得皇爷来祭灶。”

“什么叫祭灶呀?”点点又问了。

“祭灶就是,灶王爷要上天了,给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年咱们做了什么好事,又做了什么坏事。就得给灶王爷一些好处,封封他的嘴,这就要祭灶了。”马伴伴说。

“咱们这里有灶吗?”点点大声问。

“有啊,赵哥哥茶水房里不就有炉子?”姆姆说。

“这也算啊?”

“这怎么不算。”马伴伴说,“一会儿你可以去看赵哥哥祭灶。”

点点想了想,似懂非懂的,又问,“那什么叫封嘴啊?是说谎话吗?”

马伴伴猝不及防,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点点见他不说话,又道,“姆姆说,好人都不说谎的。灶王爷是坏人。”

马伴伴忙嘘她,“可不许这么说,快呸三声!”

又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您老人家可别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正说话的当口,壮儿也和他姆姆到了,他跑到点点身边,“姐姐。”

又伸着手,一跳一跳的,也要马伴伴抱。“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点点看到弟弟,就一点也不会舍不得那件衣服了,她扭动着跳了下来,“我有东西给你呢。”

“么?”弟弟冲她张开嘴笑,顿了顿,又修正,“什么?”

“新衣服!”点点叫道,“姆姆,衣服,衣服。”

正说话呢,里头屋里出来人了,两个姆姆忙把点点和弟弟给领了进去——屋内还黑黑的,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把帘子给卷起来,娘果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边上吃早饭,爹还在暖阁子里的床上赖着,点点喊了一声爹,看他翻动了一下,便跑到阁子里,要爬上床来叫他。“太阳晒屁股喽,爹!”

爹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把点点一把抱住,翻身压到了底下,哈点点的痒,“点点再陪爹睡会儿!”

点点大笑起来,在爹怀里翻腾来翻腾去,就是翻腾不出爹的掌控,她玩得高兴极了,过了一会,弟弟也爬了上来,一边笑一边揪爹的头发,兴奋得大声尖叫。

“好了,好了。”过了一会,娘也走进来,她笑着说,“都起来吧,点点,你一身衣服都乱了,再这样下去,滚成个腌菜样子,怎么去见祖母呀?”

点点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大衣裳,她嗯了一声,抱着爹的脖子叫道,“爹,起来了!”

弟弟在她旁边也跟着应和,“起来了!”

爹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点点和弟弟跑过去给娘请了安,“娘好。”

娘的眼睛弯弯的,“娘好,点点也好,壮儿也好。”

“娘,”壮儿爬到娘身边,看着她的早饭,嘴边不自觉就流下了亮晶晶的口水,“要——”

“没吃早饭呢?”娘问了弟弟的姆姆,点点虽然不耐,但却仍等娘和姆姆说完了话,才开口道,“娘,我送了弟弟一件衣服。”

——别人说话时不可打断,这是姆姆教她的,虽然还不大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吃过几次苦头,点点终于也记住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