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代表

不得不说,虽然在文皇帝年间,宫里妃嫔的幸福感实在不是很高,但宫中使费还是较如今节俭的,徐循喊了钱嬷嬷来,结合仁孝皇后在世时的老规矩,几人凑在一起就是一顿删减,要准备的物资锐减为原来的五成都不到,今年自然也不搞灯路了,就在南内增设一个灯园,再规划一条宫灯长廊,还有原来冰山上的彩缎,树上的锦花还有柱子上扎的红绸,全都消失不见。正月里本来天天开宴,徐循觉得没必要,大家都累得慌,按从前规矩,只有初一、初五人日和上元节、立春安排了饮宴,其余日子并无宴会。

几个嬷嬷倒都是称好,刘尚宫没口子赞道,“如此一来,上下都能休憩,本来新年里日日饮宴,休说底下人,就是主子们也都觉得累,这样一来,大家也能歇上一回了。”

“正是呢。”徐循想起来便随口吩咐,“我宫里的嬷嬷、都人们,每逢年节便轮班休息,总也保证休息两日回宫探亲,各宫如有愿跟着的,提前把排班表报上来就成了。六局一司的女史们,若有愿意出去的,也可在无宴会的日子里轮班出去,只是不能都走,先把表报上来我看了才行。”

这是真正德政了,宫墙高筑,不知多少宫女入宫以后就再没有出去,家在京城里的,谁不愿意回去走走?尤其是妃嫔身边的体面宫人,攒了一年的积蓄,就等着这时候带出去呢。女史们更不必说了,尚宫局两个尚宫,一年不知得了都人、宫嫔们多少好处,只是在宫中托人往外夹带物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罪,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闻言都真心谢道,“娘娘慈悲!”

五人计算下来,只需再向内承运库索要数百匹彩缎、彩纱,便足以宽宽地应付过这个新年了,徐循拿过周嬷嬷增订删减过的细目瞧了瞧,亲自提笔写了节略,便唤过乔姑姑,当众递给她道,“姑姑带回宫给老娘娘先看看吧,老娘娘若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改也不迟。”

说着,便吃茶不语,众人会意,便一起告辞出了永安宫。

在贵妃娘娘跟前,不论是哪个嬷嬷、尚宫,都是一副鹌鹑样子,万万没有谁敢回她的不是,出了永安宫,几个中年嬷嬷的腰板才直了起来:太后、皇后身边的头号人物,外加六局一司的两个领导,这个组合,在宫里都能横着走的,连身边跟着的小徒弟,走起路来都恨不得把脚踢到别人眉毛底下。

“倒是个贤德人。”刘尚宫今日得了没趣,话说得就有些风凉味儿,“当年那贤妃的号,就该给了她的,是憋足了劲儿想上《列女传》呢……”

周嬷嬷此时却不免维护贵妃,“也是好心,这些年,咱们宫里的确是越来越奢费了,若能俭省着些,何尝又不是好事呢?”

郑尚宫在贵妃跟前寡言少语,私底下却是最敢说的,她特特地地盯了乔姑姑一会儿,见乔姑姑木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周嬷嬷的话,方才一笑,“今儿这日头,北边出来的吧?你倒是说起贵妃娘娘的好话了。”

虽然各事其主,但毕竟都是服侍人,年岁也相当,当时都是一拨进宫的,又都是高层,多年来也算熟悉,起码在议论别人主子的时候,立场算是一致的,周嬷嬷啐了郑尚宫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想出去。”

郑尚宫满不在乎地道,“我就不出去,我们家人早死绝了,出去了也没个落脚处。倒是老刘,你看她村贵妃娘娘呢,老娘娘那里点了头,你瞧她出去不出去。”

刘尚宫笑着呸了一声,“我要出去,就老娘娘不点头,求个恩典也能出去,反正我是不领她的情。”

话虽如此,她却依然请托乔姑姑,“您老拿捏拿捏分寸,先哄着老娘娘点了头,再把后来的事慢慢地告诉。可别因为贵妃娘娘要贤名,倒坏了姐妹们出宫探亲的事儿——”

几个嬷嬷、女史顿时都是纷纷点头。“这话算是说对了,贵妃娘娘要恶了老娘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咱们出宫可不能被耽搁了。”

都是熟悉太后为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只给乔姑姑出主意,乔姑姑苦笑道,“你们倒是去说啊,只推到我头上,我这会可怵着呢,也不知一会老娘娘会不会发火。”

这话说得实在:贵妃娘娘一掌事,就把老娘娘这些年来慢慢作兴出的场面给全都抹去了,别说皇后娘娘面子,连老娘娘的面子都扫,她上台可还是老娘娘捧上去的呢……老娘娘会做何反应,根本不是几个女史能决定的,这和处事手段没一点关系。出宫的事,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能成。大家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随意议论了两句,便也各自散去。

刘尚宫和乔姑姑最熟悉,也服侍了太后多年,划算来划算去,就怕乔姑姑见了太后,一时间举止失措,反而弄巧成拙,把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她都走了几步,想想还是回身追向乔姑姑,拉住她道,“刚才老周在,也不大好说,一会见了老娘娘,你多把话头往坤宁宫引……没准老娘娘就能转怒为喜了也未必。好妹妹,咱们这都几年没出去了,我家里添了两个小侄孙儿,我还想认一个在名下呢,只是没亲眼看过,到底不算数,前几年坤宁宫放人出去,谁都记得了,就没记得我们六局一司……”

乔姑姑点头道,“知道了,我难道就不想出去了?我们家还等钱使呢,那起子宦官换钱又太黑心了,老娘娘赏下的一个梅花宝簪,十足真金,镶嵌的是这样大的猫眼石,居然只给开一百两银子,还不如去抢!”

“就这一百两,也是看在你面子上了。”刘尚宫也叹了口气,“如今宫里,托人往外带钱越发难了,不但估价黑不说,还得抽成,换出一百两银子来带去,到家人手上也就得八十两。究竟不如亲身出去的好——也是咱们俩没缘分。”

因为身体残缺,宦官长命的不多,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对食都去得早,都是这把年纪了,也就没有再找对食。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刘尚宫便道,“你尽力吧,此事若不能成,你就来寻我了,如今内官监老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若是你的面子,倒也能带得出去。”

内官监是和尚宫局对接的组织,内廷有任何需要,都从内官监往外报备,不管是请太医、请产婆还是请乳母,理论上说都是由尚宫局往内官监发牒,不过实践里也有尚宫局直接和宦官衙门打交道的事情出现,只是要和朝廷、民间产生关系,还是必须走内官监一道。当然了,内官监的宦官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以及和尚宫局交接的。倒是后宫各宫的宦官要出宫,受到的限制还更多些。

“行,多亏你照应了。”乔姑姑点了点头,也有丝感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从孟姐的事看来,便可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她风光时候,宫里谁不叫声孟姑姑?一朝落魄,也就是你还想着点儿。”

“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有今天没明日?我也是为我以后积积德。”刘尚宫苦笑道,“你瞧吧,今儿一句话没说好,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那位娘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准就要被撸下去洗衣服了,若真有这一日,还得指望您照拂着。”

“你这就放心吧,”乔姑姑紧了紧斗篷,“徐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也是你不小心了些,欺她好性儿,心里想什么,脸上还带出来了……你是没怎么和徐娘娘打过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她心里什么不清楚?只是素性宽大,不大计较罢了,往后用心服侍,日久天长,没准还能得些好处呢。”

刘尚宫唏嘘了一阵,又道,“是了,老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孟姐的事呢?”

“一直没想起来问。”乔姑姑摇头道,“她又不在宫里了,要不是你和我说了,连我尚且不知道呢……你安心吧,若有风声,我自然告诉你。”

孟姑姑被打发到浣衣局做杂事,而浣衣局正是二十四衙门中唯一一个不在皇城内的衙门,那是犯事宫女的聚集地,管事太监没事也不进宫里,自然更没面见太后的机会。孟姑姑被孙家人接走,用的是因病去世的名义,但其中首尾自然瞒不过管事太监。其若向宫里递话,按他层次,顶多直接给乔姑姑说上这事儿,还有一个就是病死宫女要向尚宫局报告归档,这就着落到了刘尚宫这里,两边一旦瞒住,太后便是一无所知。除非是有人绕过乔姑姑直接给太后告了密……但孟姑姑一个倒了霉的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人会这么记恨,几年来都是平安无虞,不过,经此一事,乔姑姑和刘尚宫的关系倒是更近了点——孟姑姑就是辗转走了刘尚宫的门路,请她帮着向乔姑姑说说情,把事情压一压的。

刘尚宫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便得了……唉,若贵妃娘娘能多管两年也好,我多出去几遭看看,家里要是好,我就求个恩典回去罢了。宫里这几位主儿,也就是贵妃娘娘好性儿,多求求也许还能成事。”

要出去,哪有这么容易?乔姑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出来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分了手,她在心里把贵妃娘娘的话来回想了想,又掏出节略来再j□j复读了几遍,这心悬在上空硬是就不能下来——伺候老娘娘这么多年,乔姑姑总觉得圣心如海,即使再熟悉老娘娘的性子,也总有些时候,她根本无法蠡测老娘娘的心思。今日这事,便在不可预测的范畴中,她实在想不到老娘娘是会勃然大怒呢,还是会从善如流。

当然,有静慈仙师在,必定会尽力转圜,贵妃娘娘就是想倒霉也不太容易……

乔姑姑思忖了片刻,却仍觉得脚步沉重,往清宁宫的这一步就是迈不出去,正是踌躇时,忽见张六九迎面走来,她心头一动,忙叫住张六九笑道,“傻小子,这是往哪儿去呢?”

张六九冲乔姑姑打了个揖,“师母,您老人家好?我这往徐姑姑那里去,皇爷爷令我来问徐姑姑有事儿。”

乔姑姑也不细问,忙道,“你回去以后,就和马十说,刚才我在宫里的时候,贵妃娘娘……”

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马十听了,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顾不得和张六九多说什么,看看天色,乔姑姑忙就往清宁宫回去了,她出来已经太久,不好再继续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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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清宁宫,老娘娘果然已经做过了午课,正和静慈仙师对着在炕上说话,见到乔姑姑进来回话,便笑道,“去了这么久?别是坤宁宫那里,给你出难题了吧。”

贵妃娘娘一遣人来唤她,老娘娘就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用意,当时还笑着和静慈仙师夸赞了一句,‘这孩子倒有手腕。’在这样的人跟前摆弄心眼,乔姑姑压力很大,她硬着头皮回道,“却不是,只是刘尚宫说话不当,惹恼了娘娘,娘娘摆了脸色给瞧,故此耽搁了。”

“唔。”太后冲静慈仙师一笑,“倒是有板有眼。”

静慈仙师也微微一笑,“人之常情——刘尚宫是有几分傲气。”

区区一个尚宫而已,被贵妃拿来做个筏子,殊为寻常,太后压根没有细问,令乔姑姑拖延时间的意图完全泡汤,她直接问道,“这个年如今是要怎么过,萧规曹随,一切按皇后规矩来?还是到底别出心裁,又作兴了新规矩?”

乔姑姑心里念头变幻不定,念着太后的性子,到底还是一咬牙,没敢把出宫的事放在前头,而是中规中矩地道,“作兴了不少事,还列了细目出来,又给您写了节略……”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札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太后翻开看了,半晌都没有说话,乔姑姑心底忐忑,禁不住就抬头偷溜了几眼,只是她跪在下首,太后高高盘踞在炕头,却很难看清她的表情。

正是难熬时,乔姑姑忽然发觉静慈仙师在给自己使眼色,颇有几分询问的意思,她心下了然:自己看不清老娘娘的脸色,仙师却是看得清楚的,此时举动,已经足以说明老娘娘的表情,必定十分精彩。

这事毕竟有几分复杂,没法通过眼色表明,乔姑姑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完全只能听天由命,不可能再帮上贵妃又或者是她的放假计划什么,跪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不知道?”

乔姑姑心领神会,亦是丝毫不敢隐瞒——若只有她和刘尚宫倒也罢了,偏偏还有郑尚宫和周嬷嬷在,“先不知道,便言说太奢费了。刘尚宫是知道的,是以回了贵妃娘娘一嘴,态度有些不恭敬,贵妃娘娘恼了,说了几句硬话,便要接着往下裁撤,老奴忙请贵妃娘娘到屋角,把内情给说了。”

先不知道,倒也罢了,不知者无罪,明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要往下裁……

她看不见太后娘娘的样子,不过,静慈仙师忽然就开口了,“母后,小循就是那个倔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当着两位尚宫和周嬷嬷的面,这个台可不好下……”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倒是听不出情绪,她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院子里便传来了响动,远远的有几声暗号拍着传了过来,并指在掌心打的节拍,两长一短。一扇门一扇门地往里传——这报信的人还没进来呢,静慈仙师便住了口,站起身直接躲进了里间。

紧接着,门口站岗的都人也进来了。

“回老娘娘,皇爷给您请安来了。”

皇爷给老娘娘请安的频率一般很稳定,不是有了口角,通常是五日一次,节庆另算。两天前才刚来过,又没别的事,今日怎么都不是来请安的时候,不然,静慈仙师也不会过来侍奉老娘娘。

乔姑姑抬起头来,现出了一脸货真价实的震惊之色——虽然心里想好了应对,但这惊讶却不全是演出来的,毕竟,她是完全没有料到,皇爷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屈指算算,应该是才听见这事儿,他就动身往清宁宫来了。

虽然快到腊月,朝中无事,皇爷最近都在斗蛐蛐儿,但此举到底也说明了贵妃娘娘在皇爷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了。

老娘娘和她对视了一眼,眸中讶色也是一闪即收,她侧头寻思了片刻,虽然表面上神态淡然,但落在乔姑姑眼中,却是看得出老娘娘神态细微处,早已经是变换了几种情绪。

到最后,固定在嘴角的,乃是一道上扬的笑纹……

乔姑姑顿时就放下了一颗心:看来,这一次,贵妃娘娘和她的新政,是不会在清宁宫里遇到什么阻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孟姑姑的下落貌似一直有疑义,本来觉得正文估计没有解释机会的,说不定要文末后记里解释一下,这一次觉得可以插进来就一并解释了。

PS?关于明代宫女无法出宫这事,历史比文里更严苛,一般来说出去探亲的机会都非常渺茫,更别说出宫养老了,这基本来说是不可能的。这里把难度略减,让刘尚宫有个梦可做,算是又架个小空吧。

第206章冬夜

好端端地忽然过来,如果还扯是心血来潮给太后请安,那就有点太做作了。皇帝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和太后见了礼,坐下喝了几口茶,便道,“听说小循这丫头又捅篓子了,我赶紧过来看看,娘您没给她气着吧?”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我要是气着了又待怎地呢?”

“那儿子就不让她管宫了,”皇帝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顺带再责骂她几句,让她过来给您赔罪便是。”

见太后语气和缓,不像是动了真怒,皇帝便开了个小玩笑,“就是这么一来,她多半还是正中下怀,我估摸着她这样闹,只怕也就是因为打从心底不想管家。”

人比人,比死人,这话真不是空说的。换做别人,给管宫还不能尽心尽力的,让人觉得她有态度问题,不识抬举四个字一盖,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到了贵妃这里,就这么硬顶了太后的面子,皇帝明里暗里还护着呢,听那语气,责怪里透了亲昵,他自个先把态度摆出来了:就是个小事,没什么好计较的,说上两句也就完了。

想到静慈仙师,太后心里亦不免有些感慨,若皇帝能把对徐循的宠爱移过来哪怕两分,夫妻之间多出些容让,什么坎跨不过去?只可惜,静慈仙师没这个命罢了。若非如此,自己也犯不着闲着没事,还要和小辈置气,闹出这一连串事儿,究竟能有多少意思?老了老了,倒还和儿子闹得有些生分了。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她便压下所有负面情绪,含笑道,“你这是给她说情呢,还是扯她的后腿呢?倒别小瞧了你娘,多少年当过家的,先是皇后没和我说,我毕竟没想到宫里这些年的花销竟增长了这许多,倒要闹到往内库伸手的地步了。贵妃既然说了此事,难道我反倒还有不许的道理了?”

皇帝一挑眉毛,要笑不笑地欠了欠身,“娘贤明。”

太后有些没滋味,心知这话亦糊弄不了儿子:孩子大了,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生楞小子,这些年越发是世事练达,后宫里的道道,他平时不说,只怕心里却极是有数的。

“就是她这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气性也太大了点,好端端和我说,我有什么不答应的?还写个节略呢,倒弄得和外头御史台进谏一样了。我要不答应,她是不是还要去跪太庙啊?”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

皇帝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模范的,太后一说,他便道,“改明儿肯定让她来给您赔罪,估计也就是算着算着,太吃惊了,才没克制好情绪。”

还好,他没认真和太后算这几年宫里的帐,究竟没让母亲过分难堪,反而还自我检讨,“儿子也是没想到,不过是修修补补,把南内和宫城连在一起而已,这些年宫里竟多了这些使费银子。小循提起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后宫的花费,和我那里的帐比,九牛一毛罢了,回头也要整顿整顿了,内承运库里的银子,是该省着点花。如今库里也没个进项,可别到末了还要和六部开口借钱花,到时候那些堂官可不就又落下话柄了?”

按说,这几年来皇帝又是游猎,又是大肆扩张画院,招揽搜求了许多名家入画院供奉,他爱好广泛,斗蛐蛐、打马球,游览庭院美景——这些爱好固然说明了他是个很雅致,情趣很丰富的人,却也侧面表明了这些年宫里新增的花钱处有多少。而内承运库等的进项又是一定的,虽说如今似乎太平日久,救灾等事自有六部、国库去做,但花钱去处一多,连皇帝都觉得这钱是花得稀里糊涂的,刚才听了马十回话,他想起来一问,内承运库那边,也已经是河干海落,前些年的一点积蓄,现在早就没剩多少了。

“其实你要能把光禄寺这一项整顿清楚了,还不知能省多少银子呢。”太后哼了一声,“贵妃也确实是没见过世面,不然,哪会把这些区区银两放在心上。反正浑身都是洞了,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反正肉都烂在锅里嘛,什么时候缺钱了,把光禄寺的采买抄没一批,宫里的河水都能涨上一分半分。”

这和她不愿夸赞外地新茶,又无多少矛盾,概因内承运库的进项也是从国库中来,并不需要直接盘剥百姓,到底又比惊动外地镇守太监直接在地方上搜求新茶,名声上好听得多了。

“这财政上的事就是如此。”皇帝一听说这事,也有点头疼,摇手道,“她是刚管,若管久了,也就和儿子似的,都懒得想这些了。横竖不是便宜了内人,就是便宜了外人,水至清则无鱼,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厂卫在,也不会太过分的。”

“话虽如此,但她精神也还是好的,”太后又把话锋给转回来了,她淡淡地道,“虽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也真是提醒了我,其实说来,这都是和外头人学来的风气,不是外戚进宫请安时说起外头的风尚,宫里也不至于有样学样,没料到这规矩一立,大宴小宴无不耗费,竟是奢靡日盛——这也是我的不是。须知上行下效,京里原本若只有几家有这样的风气,宫里一风行,倒传开了去,倘是如此,天下又不知有多少福分要被糟践了,我想着,不如乘此机会,晓谕教化诸臣,重申太祖时的禁令,品级不到的且不说了,即使品级到了,可用彩缎,亦只限穿戴,不可如此使用。大郎你道如何?”

真是有心胸,太后此语一出,不论谁都要赞一句好:做媳妇的时候,别人挑剔你那倒也罢了,如今都是太后了,还能如此坦然地直承己过,这也不是每个上位者都能做得到的。更不说以小见大,一旦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便要再发诏谕警戒时人,若把太后和贵妃两人换成朝臣,这故事简直是可以上时人笔记的。当然了,这里面冒冒失失没大没小的那个角色肯定是贵妃,而心怀宽广,化干戈为玉帛,以小见大教化世人的那个正面角色,无疑就是太后了。

皇帝微微勾了勾唇角,自有成人之美,“娘说得是,儿子回头就让翰林们拟旨去,年前这旨意一发,只怕今年京城都能少剪些绫罗绸缎了。”

太后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此事乃是贵妃提醒,虽有瑕疵,但不足为外人道也,旨意里可隐去这节不提了。我亦无意掠了她的功劳,你若不提缘由也罢了,若提,不如带契她一笔。”

居然是轻轻巧巧地就把这贤而善谏的功劳,送到了贵妃头顶……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把她捧起来膈应皇后了。

皇帝心念电转,不由得就想起了坤宁宫里卧病着的憔悴皇后——不论她有再大的过错,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尽心尽力在打理宫务,受着好几面的烦恼和揉搓,人都老了不少。若是再听到这个消息,他真怕她会活生生气死。

“前朝旨意,带出后宫事毕竟是有些不妥。”他语气和缓地回绝了太后,“再说贵妃又不是皇后,名分不妥,贸然在旨意中出现,于她也不好。”

太后的提议虽然受挫,却并不恼怒,她今天脾气很好。“倒也是我想岔了,这人老了脑袋就糊涂……也罢,那就在宫里发个谕令吧,非但官中宴会不弄这一套了,连各宫私底下也不得如此奢费。——如今皇后卧病,大郎你道,这是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她一张口,皇帝就明白了母亲的真实目的,只是刚才回过太后一句,如今再回绝也有点抹不开脸子——今天太后的表现已经是够好脾性的了,和平时她的性子比,简直是南辕北辙。

“那就一并由儿子操刀吧。”他索性也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起码还能斟酌点词句,维护一下皇后的面子。

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母子两个不免稍微议论了一下朝政,太后又叮嘱皇帝,“虽说是太平天子,可也不能荒僖过度,这两个月,我恍惚听见说,你每天不是出去打马球,就是关在宫里拉人来斗蛐蛐儿,这可不行……”

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了母亲的唠叨,少不得也要投桃报李,做出受教状,把‘慈母教儿’演完了,见天色不早,又陪母亲用了晚饭,方才起身出了慈宁宫。

打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冷风一吹,皇帝只觉得精神一振,那淡淡的烦腻感方才渐渐消散。他扶着马十的手出了宫门,弓身上了轿子,在心底排除了一下各宫的人选,到末了,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轿壁。

“去永安宫吧。”他扬声吩咐马十,又自己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起码,在那还能听见几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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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看到他来,自然是有几分高兴的,她吃过晚饭有一段时间了,也换下了白日的衣服,因没预备他过来,穿的就是棉布袄子,头发打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明珠、金线丝毫也未点缀,看着就像是刚入宫的小都人一样朴素,见到皇帝来了,她一面迎上来,一面笑道,“吃过了没有?若没吃,就让他们再摆上一顿。”

“在清宁宫吃过了。”皇帝也就自然地说,他止住了几个嬷嬷往里间走的脚步,“就这样穿,不必再换衣服了,拢共一两个时辰就睡,多麻烦?”

徐循就带着人上前为他卸下了外衣,“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啊?”

“你倒是什么都清楚了。”皇帝的手指忽然痒了起来,他顺从自己的愿望,狠狠地拧了拧徐循的脸蛋,“女儿儿子呢?”

“都抱下去洗澡了。”徐循道,“现在壮儿大了,也和点点一样,老玩得一身臭汗,还好洗澡还乖,可以在暖阁子里洗,不然洗一次就一地水,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两人收拾着在炕边坐了下来,徐循拿了橘子来给皇帝剥着,“也不知哪里送来的蜜桔,还挺新鲜的,又甜,吃一个?”

“搁着吧,才进来有点冷,一会暖和过来了再吃。”皇帝说,“你就知道把话头转开。”

徐循看来一点都不心虚,她镇定自若地一笑,“不是问了吗,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

“你猜呢?”皇帝特别想吓唬一下徐循。

“我觉得是答应了,不然大哥你也不会这个表情。”徐循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她看了他一眼,仿佛禁不住微微的笑。

“我这什么表情啊?”皇帝有点纳闷,摸了摸脸。

微微的笑就从暗变明了。“邀功的表情嘛。”

这家伙!皇帝都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合着他帮着过去劝说太后,还是该当的了?这要是他不劝说呢?她也就这么把节略递上去,等着太后那边的回应?

他有点觉得自己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剃头担子一头热,本来还有点小得意的心情,一下就转为赌气了,原本不想挑刺,现在也挑上了,“这哪算邀功呢?是你自己处事太不圆融了,还得我出面给你收拾首尾。你就不愿去清宁宫求她,也可以先和我说嘛。”

“先和你说,你肯定不在乎。”徐循很老地道说,见皇帝有反驳的意思,她瞅了他一眼,眯起眼拿手虚捏着,“说实话啊,若我先和你说了,大哥你是不是肯定觉得无所谓?”

比起光禄寺那边的花销,还有各地采办中饱私囊的数目,后宫这点浪费算得了什么?皇帝的确是不想因为这点钱和太后闹矛盾的,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徐循又解释道,“至于先找老娘娘,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难道大哥你想不出来?”

别看太后现在大度,徐循若是私下先找她商量,太后指定是一通敲打训斥了,怎么可能会主动下自己的面子。到时候她直接给否了,徐循还能怎么办?她若坚持削减,那才是真正不给太后面子,兼且有忤逆的嫌疑。——皇帝寻思了一通,嘶了一口气,“你还是老谋深算,谋定后动啊你。”

“那不然呢,真当我傻的啊?”徐循先开了个玩笑,才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先不知道是老娘娘作兴出来的,已经把话说出去要删了,后来知道了也没办法。话都说出去了,不管怎么整,只要一动这事儿,外人还不知道是我使的劲?老娘娘一样没脸,那倒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老娘娘那面也未必会拿我怎么样,她还指着抬举我来膈应坤宁宫呢。”

一样是说道理,徐循的道理就是这么的实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本来就是个无所图的人,皇帝听着,不管赞成不赞成,心里就踏实,也愿意和她说实话。“还真是有点脑子!”

“我没猜错?”徐循眼睛一亮。“老娘娘真答应了?”

“非但答应了,还捏着鼻子说了好些你的好话,要发文表彰你呢。”皇帝不免一笑,“也为难娘了,满宫里要能找出第二个有子的妃嫔,她也不至于这么委屈。”

徐循撇了撇嘴,看得出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她没有说话。皇帝对她可能的评语也是心知肚明——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和她就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有几分赞同徐循的,因此并未纠正她那不甚恭敬的表现,“改日还是过去请个罪吧,你要连戏都不肯做全套,那就真落下怨恨了。”

“嗯。”她很爽快地就应承了下来。“大哥就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

“不会让我难做?”皇帝又忍不住笑了,“今天着急上火跑到清宁宫的那是谁啊?”

“我省的还不都是你的钱吗?”她大胆地白了他一眼,“难道还能落到我口袋里?”

“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个。”皇帝故意拿话打击她,“就你这瞎操心的劲,还是贵妃娘娘呢,小里小气的,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

“我本来就是小户出身,就是小气得很!”徐循理直气壮地回了皇帝一句,自己也没掌住,就笑了起来,“虽说是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这么糟践物事吧,不是说不能花钱,总是要花在刀口上,这本来可是救灾的钱……高皇帝圣训还说呢,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别?这说来也不是咱们自家的东西,起码不是后宫的私有,哪能这么乱用?”

看她嘀嘀咕咕,意见不小的样子,皇帝深觉有趣,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反正事情都这样份上了,也就不和徐循争辩,只道,“是是是,你这个女中尧舜,真让你当家,我看没过几年,宫女的裙子,就连脚面也盖不住了。”

徐循呸了他一下,“人家慎夫人也就是衣不曳地嘛,大哥你就会笑话我。”

“我笑话你什么?”皇帝还有点惊喜,“我要有文帝的名声,高兴都来不及呢——倒是不知道,你最近又看上《汉书》了?”

“前阵子闲着就看看,”徐循轻描淡写地说,“两汉那些故事,是没个妙笔写着,不然,不比《三国志通俗演义》精彩啊?”

“演义更浅近,坊间说书爱说,哪里是史书能比得上的?”皇帝随口评了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俭省固然是好,但也不必太过分了,一块肉烂在锅里,有好处肥的也是咱们自己人,不这样,余下的那些钱财放出去救灾,也有好些是落入那些官的口袋里……内承运库没钱了,自然就到国库去寻要。你心里也别想太多了,彩花那样的确太奢费,是不该,可该花的也不能太省,不好跌了天家的体面。”

徐循一时没回话,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皇帝有点奇怪,“嗯?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肩膀又软了下来。“我就想,肥的是自家人,肥的是谁呢……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文皇帝时起,这内宦啊,就是咱们的自己人了。”

她略带自失地一笑,拿拳头敲了敲脑袋,“呵呵,瞧我这记性……”

皇帝虽略有生疑,但转念一想,徐循有何必要骗他?

虽说如此,他到底还有点不安,欲要给她说说官场上的龌龊,强调一下将内承运库用作大内使费的正当性时,徐循已经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道,“大哥,睡觉还早呢,不如来玩九连棋?一会点点进来,还能哄着她下下棋,养养性子。”

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分散开了,“九连棋有什么好玩的?来玩双陆吧,那个才有趣儿。”

冬夜暖窗、佳人在侧、娇儿绕膝、闲来弄棋万事无忧……皇帝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但他现在的确感觉到了平安喜乐,心底不期然起了个微小念头:这样的日子,年年月月,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就好了。

第207章威望

结束了一天的当值,除了当夜班的姐妹们以外,都人们排成了队伍,目不斜视地从坤宁宫出来,顺着甬道边上一路走向了她们的住处——坤宁宫这附近建筑物不多,宫女一般不能在宫里留宿,不像是永安宫,除了当值的夜班宫女以外,还有些下房供有体面的老嬷嬷们使用。而宫女出入最好是成双结对,最忌讳单独出行,现在有一批人下差了,自然就聚集成了一队,彼此提醒着,保持着皇后宫中的体面仪态,往她们位于景山边上的住处回去了。

毕竟是坤宁宫的人,和一般的宫廷也不大一样,清宁宫、坤宁宫的使唤人占据了最好的一排屋子,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大太监们住的气派——如今都住上小院子了。但一排三进的屋子,即使是新进的都人,也能两人一间,在都人中,已算是极大的体面了。

直到进了屋子,大家才放松下来,欢声笑语立刻就充斥了这不大的小屋,女孩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自己的洗漱,资历稍浅的,免不得要多烧点热水,给自己的‘姐姐’、‘师父’送去,而资历深些的小姐姐们,约着进了一人的屋子,盘着腿往炕上一坐,顿时就议论起了周嬷嬷今日放出的消息。

“爱信不信吧您。”六儿双眼一翻,不客气地吐了同伴两片瓜子皮儿,“我骗你干嘛噻,今朝我不就在皇后娘娘跟前站着吗,周老嬷嬷进来回话的时候,听得真真儿的,就是要放人出去了!”

在主子跟前,她们是没嘴的葫芦,其实人哪能真和葫芦一样?几个小伙伴你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各方面的消息都拼凑了起来。

“是真的不假,”说话的五福当的是门差,“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我听门口两个小子说的,贵妃娘娘提了这事,老娘娘一口就许了。从初三日开始,一宫有十人可以轮班出去探亲。由老公们陪着,白天去晚上回来,不许过夜。只许十人,年前把单子往上开就行了。”

这样的探亲,自然只能是家在京里的宫女才有这个福分了,六儿酸酸地白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倒是便宜你了!”

宫女多数都是近处采选,这些从南京一路服侍过来的都人,老家自然都在南边,就是能放出宫也没意义,自然只能把机会让给这几年采选进来的后辈。几个小字辈很明智,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只是抿着嘴喜兴地笑,拿白布垫着手,提了铜壶把茶壶茶杯都烫了一遍,满泡了一壶茶,“姐姐们喝茶,奴再烧壶水,给你们洗洗脚。”

如此殷勤,也使得六儿稍微气平,眼瞅着屋里也没外人,她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贵妃娘娘早点当家那就好了……”

“再早也早不到咱们在南京的时候。”五福歪着头磕瓜子儿,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老家也不在北京。

六儿便不说话了,瞪着圆圆的茶壶,过了一会,又道,“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五福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尝了一口,“嘿,怎么和在茶水房尝的瓜片一个味儿?又是你们家那口子给的吧!瞧你,如今竟和原来是两个人了,吃的用的,比主子差得了多少?”

六儿没搭理五福的话茬,她沉吟着说道,“好像前两年……永安宫年节就有人出去。”

“可有这事呢?”一屋子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五福放下了手里的茶水,“你听谁说的?你们家那位?”

“反正就是有这回事,悄悄的,分好几次出去,也是出去了以后当天就回来。”六儿压低了声音,“从前永安宫还往外送过人奶呢,这个都知道吧?都是求了皇爷爷,皇爷爷答应的。就和咱们现在的规矩一样,她们那边的体面宫女、乳母,轮班出去探亲。——就在贵妃娘娘晋封以后的事。”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叹声,连五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屋角,过一会才醒觉过来,“可不对啊,她们那出去的红儿、草儿不说了,蓝儿、花儿不都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吗?和咱们一辈儿的,也是南边人——”

“就是贵妃娘娘晋封以后,娘家人把蓝儿、花儿一家人都接过来了。”六儿到底压抑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欣羡,“是不是一家人都上来了也不好说,反正,我上回听蓝儿说,她哥哥是已经在京里落脚了,还娶了个嫂嫂。”

国朝宫女就是不值钱,宦官能混到在娘娘跟前有体面的,少不得都要把家人接来,可都人就没听说谁有这份能耐的,先不说别的,她们无法出宫,和家人通信都难。除非是一宫里就几个的教养嬷嬷,也许还有点门路,如六儿、五福这样的大宫女,进宫几年,就有几年没见过家人。五福闻听六儿此语,羡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强笑道,“她们有福分!我们是比不了……”

“什么比不了比得了的?”周嬷嬷的声气在窗外一响,一屋子人都吓得跳起来,六儿的茶水泼洒了一襟,也顾不得擦,她和五福交换了一个惊惶的神色,又很快挤出笑脸,几步就上前为周嬷嬷打起帘子。

“嬷嬷,您老人家下值了?”她笑着招呼,“快进来坐坐,我们家那口子带的好瓜片,您喝一杯……”

周嬷嬷进了屋,当仁不让地在上首坐下了,六儿亲自为她涮了杯子倒了茶水,又指挥着自己的妹子去周嬷嬷房里把炉子点上,烧上水——献了这好长一段时间的殷勤,周嬷嬷方才露了点笑影子,她瞥了六儿一眼,“说到福分,谁比得上咱们?你要再说这话,我替你说去,把你换到永安宫服侍,你说怎么样?”

六儿吓得面色如土,五福却有些不以为然,“好嬷嬷,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说这个有意思吗?您要在永安宫,这都出去两年了,可不比一次次地送信强?咱爷爷的病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呢,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周嬷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火——五福进宫就拜在她膝下,磕头认了干妈,到如今月钱和赏赐都收在她那里。“你就少说两句吧!还嫌娘娘不够堵心呢?但凡她要得了那位一星半点的好脸,也早作兴出这样的规矩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娘娘还犯得着为难咱们吗?”

“怎么又堵心上了?”五福怔怔地,还没跟上节奏呢,“这不是那头才捅了篓子吗?高兴还来不及呢——”

“捅个屁篓子,”周嬷嬷撇了撇嘴,爆了个大料。“今儿干清宫行文往尚宫局那边,让人往各宫传谕,今年冬天一律不许用彩缎扎花,连色纸都不行,说是颜料也贵。我才要回来,信儿就来了,这可不,就耽搁到这时候了。”

“啊?”不论是六儿还是五福,都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变化,一屋子人都呆住了,“这,怎么会——怎么就又惊动皇爷爷了?”

“可还不止呢,”周嬷嬷哼了一声,“太后娘娘还往尚宫局递了口信,说是贵妃娘娘简朴清净,直言不讳勇于进谏,是妃嫔楷模,令尚宫局和女学将此事编纂进教材里,以后娘娘们上学时都要宣讲的。”

六儿都惊笑了,“这——这是真的?嬷嬷,您别见怪,听着真和假的一样!”

“——千真万确,刘尚宫来送信时亲口说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周嬷嬷的情绪很低沉,甚至都未替皇后打抱不平,她叹了口气,“唉,可怜娘娘,听说了以后,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虽说羡慕永安宫,但既然进了坤宁宫,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太后、皇爷的倾向如此明显,都人们自然个个都是感同身受,完全明白皇后娘娘的感受。众人越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了一会,便各自四散,六儿和五福一道洗漱过了,两人一时都没睡意,便靠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扯着扯着,都沉默了下来,还是五福先开的口。“哎,你说……这皇后娘娘要是、要是就病着起不来了……”

“别瞎说。”六儿心一跳,反射性地呵斥了一句,方才醒起——这是在自己屋里,还可以说点心底话。

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胡说什么呢,娘娘起不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到时候把你陪进去一起葬了,你就高兴了?”

“我不是说那意思……”五福慌忙解释。“我、我是说……这万一要是娘娘病着就没法起身,不能理事,和前头胡娘娘一样……现在这徐娘娘,可不比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更强?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老娘娘那边就是压得厉害,现在,老娘娘捧她起来……皇爷也那样喜欢……”

别的不说,这宫里最当红最有权威的,若换成了贵妃娘娘,没准这排好屋子就轮不到六儿、五福来住了,随便寻个借口,蓝儿、花儿就能搬进来耀武扬威……

六儿心里酸酸涩涩的,思绪翻腾不定,过了一会,她才有几分沉闷地道,“想那么多干嘛?谁上谁下,也少不得咱们一口饭吃。我和你说,你同你干娘说一声,月例银子没多少,给她倒也罢了,那赏赐你舍得?上回你把娘娘哄得那样高兴,好容易才得了一支梅花簪子,转头又落她手里了,谁知道能拿回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