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五福不言不语,她又自顾自地续道,“我就想,娘娘就是一直病着起不来,那也挺好。贵妃娘娘当家,每年都能出去一次,我就托人给我们家带封信,让他们也上来,服侍娘娘这些年,我也存了有些银子,还有那些首饰,放出去都是钱。我爹娘刨了一辈子的土,到晚了好歹也休息几年……”

她越说越觉得靠谱,转念间,竟已经暗自希望皇后娘娘就这么病下去,甚至、甚至……

五福瞅了六儿一阵子,见她望着房梁,唇角隐隐带笑,俨然已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亦不禁是欣羡地叹息了一声——她从皇后娘娘那里得的赏赐,又哪里瞒得过周嬷嬷?

她略带酸意地刺了六儿一句,“人家刚晋封贵妃的时候,你对她可没好话,现在就娘娘、娘娘起来了……”

“去去去。”六儿压根没理会五福,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沉浸进了自己幸福的想象里:爹娘、京里一座小小的房子,一年一次,能够见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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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压根都没想到,太后的决心居然是强烈到了这个地步,她其实都没想到干清宫会发这个谕令来申斥过分奢侈之风。只是干清宫发文时,她虽然诧异,却也乐见其成,可当她在女学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于教谕口中时,那心情可就着实是五味杂陈了。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课程了,所以也比较短,上完时天色还没有黑,徐循本欲直接回宫找人问个清楚,可和平时不同——今日,不仅诸嫔、李婕妤、袁嫔,甚至是那些久已不大过来巴结的第二代,也都围上来和徐循招呼奉承,闹得她不胜其烦,随口应酬了几句,便快步挣脱出来,甚至是略带狼狈地上了轿子。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个教谕女史也就什么都知晓了,第二晚再问问皇帝,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要突出徐循,手段多得是,干清宫发谕令不提徐循,又有何妨?只要发了这个谕令,就说明皇帝是倾向于徐循的。她本人再大度地令人将此事记录下来,编成教材,一段宫廷佳话自然也就就此诞生,一个虚心纳谏知错就改,一个简朴惜福勇于进谏,两人都可说是女德的典范,亦很值得令后来人学习……

个屁。

徐循算是体会到皇帝的心情了,虽然她一向不大喜欢太后,甚至就是她垂青于自己时,她对她都有种本能的畏惧,但对现在的局面,她依然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一阵腻味。

想到她去给太后请罪时,两人客客气气的那一番对话,她就禁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皇帝看见了,便问道,“干嘛呢,想什么这么后怕的。”

“我是想……”徐循叹了口气,“老娘娘能把皇后压得死死的,也不全靠了她的身份……”

说着,她忍不住自失地一笑,“我算是明白皇后娘娘的做派是哪里来的了,全盘学的老娘娘啊,可惜,她到底还是差了一点点关键,不像是老娘娘那样炉火纯青……”

“差了一点什么?”皇帝问道。

徐循不敢说——太后毕竟是皇帝的亲娘,她只在心底默默地呐喊:差了点不要脸啊!

“您就打算这样让老娘娘发挥下去吗?”她不答反问,转开了话题。“如此一来,皇后娘娘的病情,只怕又要加重几分了。”

皇帝抬了抬眉毛,笑得有点吃惊了。“小循,你这意思,是要遏制遏制你的亲婆母?那可是我娘啊!”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特别地重——的确,以孝道而论,仅仅是占据了生母这个位置,便可令太后在宫里居于不败之地。在这场游戏里,她所有的对手都可能输光出局,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而对太后而言,最糟的境地,也不过就是离场不玩,安享富贵荣华而已。

而她要动徐循这枚棋子,简直是徐循的荣幸,又岂是她说一声不愿,就能真的出局的?

第208章好命

有了皇帝和太后的强力背书,宫里的这个年过得就很复古,一切都是按文皇帝在时的排场来的,还有些徐循觉得华而不实,或者是很折腾人的老规矩,借口妃嫔们要往皇后处侍疾,也被一并免去了。比如说也不知谁兴起的,宫里过了腊月十五,每日里都要换戴头花,一直戴到明年元月十五。这一开始是拿草编的灯蛾、花朵,后来渐渐演变成名贵材料堆叠的首饰大展览。徐循一直觉得这简直是折腾人,三十天都不重样的草花,对一般的都人要求已经很高了,不会编的人还要去求人编织,还有人在宫里私下兜售这个的。后来到了比首饰的地步,那就更没必要了,这宫里本来就这些人住着,一年三百六十日的攀比难道还不够?非得要整出个名目,集中一个月攀比一番?

皇后有恙,妃嫔们每日里都要过去帮忙,按礼法来说也不该还有心思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这个借口一出,头花自然可以不必戴了。徐循干脆规定,一律都佩戴草虫、蝴蝶,算是取个春意了。当然因为这个借口,各宫门前屋内的彩装,也就不如去年那样如火如荼,锦绣珠玉堆积得仿佛神仙世界一般的。

一般人家,过年还得打扫房屋,悬挂点吉利物事,宫里就更别提了。按例是从宫门到屋内都有应景摆设的,宫门口填上桃符板、将军炭,门板上贴了门神,院子里烧柏枝、屋檐里插芝麻杆,屋里挂上新绘画的福神、鬼判、钟馗,床上也挂了金银八宝,还有拿黄钱编结起来,做成龙形求个好看吉利的。这些都是各宫自己布置,徐循往年闲来无事,刚到腊月就开始张罗着这些事儿了。

今年她要管宫,就没闲心折腾了,进了腊月以后,每天早上两个尚宫带了亲信女史过来回事,都要把昨日的待办事项逐项回报勾结,比如桃符板、将军炭,这个一般宫里库房是没备的,都是尚宫局一总和二十四衙门关回来以后,各宫分发,还有门神、柏枝、芝麻杆、各种贴画,都是各处送来,协调分配。期间不免也有些口舌言语,比如诸嫔嫌这个门神不好看,想换一张,塞了银子请尚宫通融通融,又或者是出去给买一张进来——还是喜欢外头民间的风味等等。

几个尚宫不敢自专,都说要回来问过徐循,徐循对这些争议性问题也是不能不亲自处理,虽说规矩不外乎人情,但若人人生点事,她都给满足,可想而知日后生出事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诸嫔想出去外头买门神,徐循就没许,她让人把自己那两张给诸嫔送去了,“宫中私通内外,乃是大罪,课上说得已很明白,教习嬷嬷也应提点。想要换买,诸妹妹可去求皇爷,求准了就得。我这里是没办法,若诸妹妹实在不满意那对门神,不如就把我的取去用好了。”

虽说这半年来算当红,但诸嫔还不至于轻狂得没了脑子,徐循送去的门神,她原样奉还,还亲自过来请罪解释,“当天嬷嬷不在身边,没能提醒,奴奴一时糊涂,没能想起这个规矩……娘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换做别人,徐循可能还不相信她的话,但对这个呆萌的诸嫔,她相信她有可能是真的有口无心,看到门神不喜欢,就想着能否说说情,麻烦人出去买一幅——其实说起来也的确不是大事,一副门神能值多少钱?只是这个规矩不能破罢了,她笑着说,“你也别多心了,我并没生气。那对门神你要喜欢,就拿去好了。”

诸嫔说了实话,“那个和我的那对是一样的……换了也还是那样。”

也许是因为徐循的态度很和蔼,她就比比划划地给徐循说起了自己家小时候惯用的门神,“进了宫以后,宫里用的是那俩我不认识的,看着都不安心……我们三个都是行在人,打小看惯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那俩谁呀,压根就不认识。”

徐循忍不住笑了——合着这还是三个人的主意,推诸嫔出面说而已。“那是神荼、郁垒,从古到今,宫里用的都是这俩门神。唯有前朝宫里是不用这个的,民间也就乱用,高皇帝立国以后,亲口定了规矩,承袭宋代,也用这两位神君做门神,可不好乱说不认识。”

诸嫔一愣一愣的,眨着勾魂的大眼睛,半天才笑道,“娘娘您太博学了,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您怎么什么掌故都知道。”

徐循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了,多数是钱嬷嬷闲聊的时候拿出来和她说的,见诸嫔轻言浅笑,本来略带木然的容色,难得地带了几分天真的憨气,让她的美貌一下有了神韵,她一时竟也有了几分感慨。——入宫之初,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一脚踩下去也不知道是深是浅,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那个‘什么掌故都知道’的人了?而‘什么掌故都不知道’的人,在她之后,也已经换成两拨了。

“老了。”打发了诸嫔,她随口和花儿感慨,“真觉得老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孩子一天天大,自己就觉得一天天地老,再看到诸嫔,真就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花儿随口笑道,“娘娘您还说老?前儿我们还说呢,娘娘看来也就比诸嫔大上两岁。”

虽然也是例牌回答,但也有奇效,徐循摸了摸脸,精神又焕发起来,“今儿没有事了吧?没事了咱们就带点点和壮儿去大园子里散散步,看看鳌山灯扎好了没有。”

虽然削减了不少旧例,但徐循也不是没给宫人们争取福利,往年春月,皇城午门外都有鳌山灯摆放,供文武百官赴上元节宴后观赏取乐、赋诗游览,百姓们也能自由观灯,盛况持续三天。而后宫诸女眷是连影子都看不到,偶然有个把很受宠的能被携带到午门门楼上,也是极为稀少的特例了,起码就徐循知道的,只有文皇帝时候有过这样的例子。今年她省了好大一笔钱,又觉得元宵节没去年那样数里长灯的气派,便问过了扎鳌山灯的花费。——这鳌山灯,是焰火加机关、天棚、灯山等扎制起来的,焰火可以重复填充,不然也不能连演三天,主要就是扎制灯山的匠人难寻,真要说绢帛等贵价材料的消耗,和灯廊比那又是九牛一毛了。再说,虽然午门门前那个鳌山灯架子大,花费多,但御花园里这个,又不是不能缩点水嘛。

对后宫来说,戏班子和匠人那都是现成的,场地也有,正好就安置在冰雕园里,还不怕失火,徐循遂问准了皇帝,定下了上元节后三天,于御花园上演鳌山灯,现在教坊司的女戏们还在加班苦练呢,她们几乎没有在灯山上演出的经验。——正好,按太后的意见,年到上元节才算是过完,期间宫里都是活动频繁,离不得人,真要换人出去探亲,就从上元节后开始。如此一来,无法出宫探亲的都人,有点新鲜的娱乐活动,心里也能平衡一点。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苦了花儿等人,她们是早排定了要出去探亲的,便没法看到鳌山灯的热闹了,这时听徐循说起,便故作委屈,嘟嘴道,“娘娘,您老鳌山灯、鳌山灯的,奴婢今年都不想出去了。”

“那你就别出去了,”徐循随口笑道,“干脆把机会让给底下的新人吧,也让她们念念花儿姐姐的好。”

花儿笑道,“咱们宫里家在京城的,不就那十个吗,我就是要让也不知让谁,白瞎了一个名头呢。”

——虽然徐循并不想利用职务之便大玩特权,但肯定也得给自己人争取一下权益,往年她私底下谋福利的时候,都是全送出去的,今年算了算,因有些乳母有病、有事,不能继续在宫里服侍了,永安宫一共就是十人在京城有家,别的比如说使唤宫女什么的,家很少有在京城里,多数都是京郊村里,一天根本就不够来回的。

她这里三个主子,两个小主子,服侍人已经算是多的了,想来宫里没有什么机构会比永安宫的编制更大,徐循就定下了十人的名额,总不能现在正经管家了,总还要让自己的人吃亏吧?

两人说说笑笑间,两个孩子已经打扮成了扎手扎脚的小棉球,带了皮帽子,又穿了斗篷,戴了手套,感觉上就是栽到地上也一点都不会疼的,如此装束停当要出发了,偏生又有人过来回事,徐循只好让乳母把两个孩子带去玩了——却是因为今年划拨过来的彩缎种类比往年的还要略多些,数目却不均匀,刘尚宫不知道这个年节福利该怎么分才好。

徐循从以前就知道这分东西是最有学问的,让她管宫,她就最怵这块硬骨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今年居然还真没有旧例可循,只好让刘尚宫把册子和样品都带来,一群人在那做计算题,最后经过精密计算,总算是又分出了等次,又尽量大家都拿的是一样的货色。徐循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算破了,看天色,此时再去御花园也来不及,想了想索性把册子带上,干脆去给皇后请安。

她是管宫贵妃,虽然皇后免了她侍疾的义务,但因为现在她病了,三日请安的制度暂时不履行,徐循不去侍疾的话基本就看不到皇后了。何仙仙最近一直在照顾莠子,根本不出门,也不在乎这些,但徐循好说也得做点表面功夫,她给自己规定了,五天十天也要过去坤宁宫走走。之前还专挑午后过去,大概知道皇后睡着了,就可以回来,最近皇后病得挺厉害,几乎都在昏睡,她还少点负担,想起来就去一趟,充分利用边角的时间。

这次过去,就正好把册子送给周嬷嬷,至于乔姑姑,刚才也在做计算题之列,太后那里自然是会得到消息的。——不过反正太后从来都是拿最多最好的一份,她可没什么好介意这个的。倒是皇后这边估计会更关注物资的分配。

一进坤宁宫正殿,徐循便闻到了一股药香味儿,赵昭容和焦昭仪两人在堂屋里袖手站着,见到徐循进来,便上前行礼,从表情来看,她们俩已经是无聊得不行了。这屋里大家都各有各忙,也没有谁搭理她们,这个侍疾,无非也就是只是过来罚站的而已。

徐循含笑受了礼,心里也有点好笑:焦昭仪这纯属倒霉催的,被赵昭容牵累了,上回她不和赵昭容一块来的时候,分明很会来事,帮着熬药、倒药渣,给皇后捶腿说笑话,和坤宁宫的氛围都挺融合的,起码宫人都给个笑脸,哪像现在,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好像生怕眼神一对,就被她俩给缠上了。

“娘娘睡着呢?”她问着迎出来的大宫女六儿。

六儿给她行了个深蹲礼,笑容满面,“娘娘万福万寿——我们娘娘刚起来,精神头还不错,周姑姑在里头服侍着呢。”

笑都是有感染力的,笑也最难伪装,真心和假意,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徐循本来没什么起伏的,见六儿笑得如此盛情,倒不由得也回了她一笑,心里因皇后醒着的淡淡不快也就烟消云散,屋内丫头为她高高撩起了门帘子,徐循便进去里间,“娘娘万福。”

皇后果然是刚醒来,正靠在暖阁子里的一把长椅吃药,她瘦得脸上的肉都快干没了,脸蛋焦黄,见徐循来了,仿佛很费劲地才撩了撩眼皮,“小循来啦?”

语气中的亲热,也带了三分漫不经心——估计还没恢复过来呢,连做作的力量都还没有。

“过来看看娘娘。”徐循笑着说,“顺便把今儿发彩缎的册子带来了,我不会管事,怕发得不公平,想请娘娘给把把关。”

皇后冲周嬷嬷抬了抬眉毛,周嬷嬷上前接过册子,不言声地送到了皇后跟前,弯着腰打开,皇后扫了一眼,“挺好的,分得特别好,想必这回,人人必定又要夸你了。”

她语气萧索、意兴阑珊,明显透着一股颓唐的味道,徐循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却并不吃惊:讲课的事出了以后,她还是第一次来见皇后,就算皇后城府再深,这久病萧瑟的时候,自制力难免减弱,打击又是一桩接着一桩,有点情绪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连这不舒服,也不是冲着皇后来的,徐循瞅着她那可怜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使她透露了心里的一点想法,“这也都是虚热闹……好叫娘娘知道,宫务繁忙,我也觉得有些支应不住,过完这个年,指不定也要倒下呢。”

皇后眉毛一挑,本来分散的注意力顿时全数集中,她眼里出现了一点神彩,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又和周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方才略带疑惑地道,“你这是……”

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正处于几方面的低谷,甚至连生命的延续都成了问题,皇后的注意力回来了,可她深如海的城府,多种多样的面具没有回来,她的话里透了一股坦诚的味道。“我不明白。”

徐循也没指望皇后会明白,她道,“我说这一阵子的动静,背后没我多少事……你信吗?”

“这我倒信。”皇后抽了抽嘴角,有点讽刺的味道。“你不是这种人……可你连她都不靠了?你还要再得罪一个她?你就不怕——”

两个人虽然说的是一种话,但仿佛完全无法互相理解,皇后起了几次头都顿住了,她挫败地一挥手,总结出了一句话,“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干嘛?”

徐循注视着她,她慢慢地说,“我就是想要好好地过日子,我不要被人害、不想害别人,也不喜欢被人当个棋子拨来拨去……你明白不明白?”

皇后愕然注视着徐循,她的眼里流露出的是坦率的不解,过了片刻,又被一点酸涩取代。

“是你命好!”她道,“两边都不靠,你还有大哥呢……”

“我的命哪比得上你,”徐循不禁笑了,“你当个贵妃还觉得委屈,我做个庄妃,都很满足……我比得上你吗?”

“我又哪比得上你呢?”皇后嗤了一声,屋外的天渐渐黑了,她枯瘦的面容在烛火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变换着万千情绪。“你的命还不够好?我就不明白,怎么你做什么都有人叫好,都有人捧着,你做什么别人都喜欢,都说你的好,我要千求万求求来的东西,你却是白捡一样的就拿到了……你说我哪里不如你?我不就是命不如你呗。”

第209章送礼

“弄完上元节就病?”皇帝重复了下徐循的说辞,他顿了顿才道,“你这也太因噎废食了吧,不说别的,意头多不好?”

“一边是主母,一边是婆母,按孝道都是动不得的,若就这样下去,着实无法两全,”徐循对说服皇帝还是有点信心,她如实道,“上回让你管,你不是也觉得管不了吗,连你都管不了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忙过了年节,好歹能消停几个月呢,就是老娘娘不出面,其实几个女史,你再派个大貂珰,也都够了的。”

之前让她接,她不能推脱,现在终于找到了不管宫的理由,皇帝虽然觉得徐循是找了个借口就要跳出来了,但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除非他去和太后、皇后两边都把话给说到尽头,都给点得透透的,不然如何制止?如果会制止,也不可能等到现在,而不制止,就如徐循说的一般,老娘娘不断拿她去打压皇后娘娘,仇只有越结越深的,就是按身为妃子的本分,这都不应该。她后退一步,反倒也许能调停一下和皇后的关系,让宫里少点是非。

“但装病终究是意头不好。”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挣扎了一下,“要弄也等过完正月再说吧,反正刘太医那里,你吩咐两句也就行了,他自然知道该如何说的。”

徐循的唇角顿时就翘了起来,她有点兴致勃勃地道,“不知有没有什么病,是不能使心,要多多使力的。最好是什么用心的事一概都不需要管,每天都往西苑去跑马才能痊愈——有这样的病那就好了。”

皇帝啼笑皆非,喝道,“你这也太过分了吧,是把老娘娘当傻子吗?”

虽然过正月即病,太后心里多数也是有底的,但这生老病死毕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兴高采烈地每天都往西苑走,那太后哪里下得了台?徐循起码也要付出点闭门不出的代价,才能从宫务里脱身出来,要不然,简直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

徐循心里有些不快,不禁撅嘴道,“不是我看谁弱势就同情谁,关键是大家还好端端过日子呢,她老人家非得要插一脚,一定要是后弱妃强她才满意吗?这都多大年纪了,也不安生享些清福……”

皇帝嘿了一声,淡淡道,“有静慈仙师在侧,只怕老人家是要安生也难。”

徐循没想到,现在他对静慈仙师的成见都如此深厚,张口欲要辩解,却是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勉强道,“那也要老人家自己听得进她的话么……唉,说来说去都是一本烂账,还是不说了。”

家务事就是如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拿徐循今次的得失来说吧,国朝规矩,宫里妃嫔,要是没有特别的功绩的话,一般来说都是默默无闻了此一生,别说实录了,就是各种典籍里也很可能连这个人的存在都不会体现,徐循现在是皇次子养母,将来应该是必定能留下自己的脚印的,而人死为大,能有三分功劳,都可以吹成十分,今次的事,如无意外,将来必定是会被吹得天花乱坠,给她留下贤德美名。虽说节省下来的钱财,对内廷的庞大花销只是九牛一毛,但架不住这精神是政治正确,又有太后给抬轿子啊——能够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美名,若换了个人,还不知要多感谢太后呢,至于皇后,本来就不交好,压住她又算什么?

偏徐循就觉得委屈,而且她还委屈得特别有说服力,连皇帝都能为她感同身受:以徐循的性子,她必定是会觉得委屈的。

虽说和他也没太大关系,但宠妃委屈了,皇帝不期然就想补偿补偿她,他捏了捏徐循的肩膀,以帝皇之尊给她按摩了几下,又沉思道,“糟,不能去西苑,还真不知该怎么哄你好。”

金银珠宝,徐循够多的了,她原本也还喜欢这些打扮物事,自从去过一次南内后,审美上反而返璞归真,以自然真趣为主,那些奇珍异宝就是得了,戴两次也都束之高阁,却很难像从前那样,简简单单地用点财宝,就买来她开心的笑靥。

至于功名利禄等,徐循都并不在乎,这种人因为情操有点小高尚,所以是最难讨好的,皇帝想想她一旦不能去西苑,仿佛生活中都没什么乐趣可言了,便有点心疼,也有点头疼,“该赏你什么好呢?”

多年相伴,徐循对他的动机也是了如指掌,她心底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要说不暖,那是骗人的,皇帝对她的好,她如何能感受不到?

可每当要沉浸进这暖融之中的时候,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又是历历在目,徐循甚至无法说服自己不要去理……好,别人的事她可以不管,可以不在乎,可她自己呢?皇帝明知道她是如此反对殉葬,可却从来也没有哪怕是暗示过一句,告诉她以后她可以免除这样的命运。

但他对她的好却又是真真切切,好到无法回应这样的表示,甚至令她感到了十分的内疚,毕竟在这种时候,过去的表现还很遥远,而皇帝的好,却又正在眼前。

“我这真是什么都不缺了。”她挑选了一个最标准的答案,“你有空能多来坐坐,看看壮儿、点点——”

见皇帝眉头微扬,似乎意有不足,她便忙加了一个人,“还有我,我也就是心满意足啦。”

“你这意思,我也就能做到这个了?”皇帝分明有点高兴,却还要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强作出略有不满的样子,“还是说,连这最简单的事,我都还做得不够好?”

徐循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刚入宫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会因为皇帝故意板起的一张脸而吓得手足无措,但现在,她已经可以很娴熟地解读出他的表情后头代表的情绪了。

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柔情,一下就占据了主导,她也故意板起脸来啧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望着皇帝的眼神,自然而然,柔情流露,“怎么会这样想?正是因为你平时对我太好了,才竟想不出缺了什么啊。”

“那又说缺我陪你?”皇帝还在引导她说出那句很昭然若揭的情话。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会,才迎着他的眼神,屏着笑意,半真半假地道,“就是因为你的陪伴,是给了多少都不足够的,所以才能想到向你祈求这个呀。”

才说完,她就禁不住笑场了,皇帝也跟着一起笑,他先笑徐循,“朕要问你三句话,才能引出这一句来,你也太笨了。”

后又自嘲,“连问三句,就为了得你这一句,我也真够执着的了。”

话虽如此,但他眼神中的喜悦和深情,却亦不是玩笑能遮掩过去的。不顾是光天化日,屋内还有宫女侍立,两个孩子随时可能睡醒进来,皇帝一手撑着炕桌,慢慢地就靠了过来,吻上了徐循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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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除夕的脚步逐渐靠近,做事的人反而都闲了下来,最后发过一波年货肉食,就闲了下来——这肉食,是供各宫处理了上供或者是备着年节期间食用,都是悉听尊便。御膳房每到年节任务就重,加班加点,常有饭送得不对点儿的事,先备点肉菜,各宫也不至于一时供应不上就得断顿了。

从十一月开始,各宫每天早上起来都吃辣汤,平时饭食里也添了烤肉和浑酒两样,吃了可以御寒,孩子们格外供应鲜奶喝,也只有冬日才有奶,夏日怕吃坏肚子,是例不供应的。只是点点一吃鲜牛羊奶就拉肚子,又爱吃奶味,徐循只好为难赵伦,让他在茶水房里给点点憋一些奶制点心享用。

一转眼就要四岁了,点点也是越来也懂事,有时候嘀嘀咕咕和身边人说的一些话语,还不能说没有道理。腊月二十四她祭灶回来,就问了好多逻辑性很强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皇帝只祭永安宫,并不搭理别的宫殿,问得当时身边的都人欢儿都有些发冷汗,钱嬷嬷和徐循说起,两人都是又欣慰,又头疼。

“吵得很。”现在她遇事都很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了,“怎么只要爹在,就老放炮啊?能不能别放啊?”

“这是规矩,”徐循笑着说,“从现在到明年正月十七,你爹出去进来都得放大花炮,你问他觉不觉得吵呢?”

皇帝其实也觉得挺吵的,不过这是喜庆的规矩,他亦无可奈何,不便为自己的清静而败了气氛,所以整个腊月和正月,永安宫里就时不时地要响起一声炸,有时候往往还要伴随着壮儿的哭声。

今年皇后身子不好,就没有出席干清宫的晚宴,众人在除夕日陆续侍疾,表过了心意,才回去换新衣赴宴。太后虽有心提拔徐循,但到底还有点分寸,没让她和皇帝一起侍膳劝酒,徐循也算是松了口气,至此方才放开心胸,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除夕。

从初一起,一边赴宴,徐循并宫里的嬷嬷们一边也就忙得团团乱转——毕竟是数千人的庆典活动,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出现,徐循真不知道以前皇后是怎么撑过来的,今年算是宴会开得少,事情还少点,饶是如此,她也觉得天天都要花费心机,感觉每天都过得特别累心。毕竟,除了这些横生的工作以外,她还要应付各种今年忽然间乐于和她搭讪的各色人等,按照嬷嬷们的提醒: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小心翼翼,不然,任何一个黑脸,都能让人在心底歪派她一些很不好听的话。

真累!要不是点点、壮儿玩得开心,看着儿女们的笑脸,心里多少觉得辛苦也有报偿,徐循真不知道过年还有什么意义。就连她娘家也来增添烦恼,这一次年节,徐小妹是没进宫来,但徐师母就小心翼翼、婉婉转转地提出,她妹夫觉得自己屡试不中,绝了以科举上进的心思了。

徐循其实是早隐约猜到了赵妹夫的心思,不然好端端的,也不会老家不住,要到行在来了。徐师母提出时,她都没什么吃惊,只道,“这是绝不可能的,除非他肯改姓徐,入赘到我们家来,不然,一个外姓人都能得官,别人不说我什么,我自己都羞煞了不能见人。”

她如今年纪渐长、权威日重,连徐师母在她跟前都有些气虚,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徐循又叮嘱她道,“小妹在京,只时常接济着,若妹夫觉得生计艰难了,住进咱们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唯独前程上还要靠他自己努力,也不好打着我们家的名号在外做生意——”

徐师母终忍不住,鼓起勇气,借着徐循的话头道,“休说皇后娘娘一家了,连何娘娘他们家都在外头抢田放债,咱们也不是要做这些缺德的事儿,就正经做点生意,难道也不行么?”

徐循没想到何仙仙家里人竟至于如此,闻言不禁怔了一怔——听徐师母意思,估计孙家也没少做灰色生意。

她心里不禁一阵不快,也说不上是为了谁,亦不和母亲分辨是非,只道,“我只知城里有厂卫,耳目众多,什么事都瞒不过人去。我在这宫里虽是贵妃,可战战兢兢,总怕别人抓住了我的把柄。家里人既然不能帮我,也别给我扯了后腿吧。”

徐师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称是,徐循看在眼里,心底亦不由叹息:养移体、居移气,早些年来,徐师母也许还觉得眼前的富贵已足够享用,如今有徐小妹和赵妹夫在耳边日日劝说,恐怕终于是有些意动,也不满足于徐家现在的家底了。即使碍于自己强势,无法违逆,她看得出来,母亲心底亦不是没有微词。

得益于她如今的职务,今年徐师母进宫觐见的时间,应该要比往年长些,徐循本来还想问问父亲和弟弟妹妹的身体等等,见母亲如此,心思也是零落,遂微微一笑,拍手令人,“把点点和壮儿抱来见姥姥吧。”

徐师母见到外孙女和她更为看重的‘外孙子’,也是大悦,稍微有些冷淡尴尬的气氛,便重又火热了起来。

新年里吃了几顿饭,又看了几场戏,便到了上元节,今年气氛比往年又不一样,才是正月十四,宫里的气氛就显着得不一样了,就连徐循身边的都人,按说也是见过世面的,进进出出时也是笑着互相打眼色,明显情绪要比平时兴奋。

过来徐循这里请安的曹宝林等人,情绪就更外放了,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鳌山灯的事,都感慨道,“别说放起灯了,就是现在去看,那灯山都是好看的。正好今年天气也暖和,今年好多人都说要走百病走个通宵呢。”

徐循也笑了,“放个灯就高兴成这样,改明儿天气暖了扎起秋千来,还不得荡出宫墙去啊。”

这几人都和徐循相处有三四年了,甚至徐循的脾性,虽然还不免有几分对上司的拘谨,但已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想东想西,听一句话都要分析一下里面的意思。曹宝林笑道,“娘娘自己这样笑话我们,可鳌山灯放起来的时候,您还不是一样要去看。”

“那是自然。”徐循捂着嘴也笑了,“我也还没看过这个呢,这个造价可贵了,我们雨花台穷,可没什么大户人家能放得起这个。要到南京城里去看,又怕人多,年年午门前都有拐子抱孩子的。”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正月十五,自然按品大妆,去参加元宵晚宴。太后在宴会上都点名夸奖徐循,笑道,“多年没走百病了,你一盏灯,倒是把我都勾动出来。”

徐循忙做出应有的姿态,心里却是有点好笑:不知年后她称病时,太后又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不论如何,现在有新鲜的大场面看,又连太后都被诱惑出山,各处菜色歌舞等环节也没有大纰漏,今年新年元宵,到此算是取得了圆满成功,只是徐循吃过饭,又叫赵嬷嬷来,还令赵伦过去传令,让宫里各处注意防火,还给今晚上夜的宫女宦官,都发了两吊赏钱——什么该省,什么不该省,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自知有事,也明白太后既然出来,她是一定要过去陪侍的,便让孩子们自行出去玩乐,这边忙完了换上白衣出来,却见钱嬷嬷还站在廊下,不由奇怪道,“怎么还不出门呀?”

钱嬷嬷笑道,“本要出去的,可刚干清宫那面过来传话,说让都等一会儿。”

徐循正觉古怪——今晚元宵开大宴,皇帝是要在外宴请文武百官并在京藩王的,年年都得起码半个时辰后才能脱空回来,难道他是一时兴起,要和永安宫在后宫同乐?

正这样想着,马十就进了院子,正好遇到徐循,他当即行了礼,“轿子备好了,请娘娘动身。”

徐循心里有些狐疑,问马十,他也不说,只是笑得神神秘秘的,她只好牵儿带女,分坐了两顶轿子,宫人们便骑马扈从,徐循只觉得走了好久,大约也有个一刻钟还更多了,这才是歇了轿子。

她出来一看,只见不远处好大一座门楼,还有那极其辽阔的大广场,以及广场尽头宏伟高耸的大殿……

“这是午门?”她惊讶地问马十。

马十还未答话,门楼外一声爆响,已有数千人的欢呼声,震响了夜空。徐循再无怀疑,忙领着孩子们拾级而上,顺着马十的引导,走进了城墙阙楼之中。

虽然城墙高耸,但究竟能有多高?午门前拥挤着的数千军民,个个的面孔几乎都在凝望之间。在他们和徐循的中间,有一座极为雄伟壮观的鳌山灯楼,正往天空喷出一朵烟花。

玉树银花,激起了又一阵欢呼,点点早已跑到窗前,兴奋地指点起了远处的人群,和那壮丽的焰火。壮儿却被烟火燃爆的声响吓哭,忙被阿黄搂过去安慰了。皇帝在子女环绕之间,回头对徐循一笑,亲昵地埋怨道,“就你们到得最慢了,换个衣服也磨磨蹭蹭的。”

徐循却又哪里还顾得上和他斗嘴?她呆呆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皇帝,再忍不住,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呼,往窗口冲了过去。

“小心点!”皇帝忙拉了她一把,免得徐循被孩子们绊倒。“摔下去了,可就进不了城门喽!”

徐循根本顾不上他,她已经兴奋地对着外头指点了起来,“你看、你看!那是金龙!好大呀!哎呀,真漂亮!哈哈,点点你瞧,那里有个人跌倒了!”

皇帝望着孩子一般兴奋的贵妃,和门口的马十做了个撇嘴的表情,似乎很是嫌弃她的失态。

马十抿嘴一笑,捧着茶盘上前,“爷爷用茶。”

“嗯。”皇帝才刚拿起茶杯,却又放下了,他搂住了徐循的肩膀,“别动来动去的,仔细真跌下去。”

徐循在他怀里争动、絮叨个不停,“大哥、大哥你瞧见了没有呀!”

没有人有心思留意徐循的失态,就连乳母、养娘,都被城楼下的鳌山灯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整间屋子里,只有皇帝没在看焰火。

他享受地注视着徐循眉宇间的狂喜,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第210章人品

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今年的鳌山灯果然是大受好评,御花园内人山人海,不少人看完了才去走百病,因此严重拖慢了整个上元节庆祝活动的节奏。第二天早上曹宝林等人破例没来给徐循请安——都睡过头了。

不过,即使是她们来了,徐循也未必能见得着,她昨晚宿在干清宫,带了一晚上孩子,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都困得慌,听说曹宝林等人没来,便笑道,“也好,大家都休息一会儿。”

昨晚皇帝让几个孩子都歇在干清宫里,是以点点和壮儿也是跟着她回来的,点点认床,昨晚没睡好,这会儿也困,壮儿倒是精神充沛,被人抱下去玩了。赵嬷嬷手里捧了册子走来,给徐循看道,“今早尚宫局把昨晚放赏的名单送来了,还有些差事没做好,应该领罚的,请娘娘勘验无误后转宫正司。”

徐循叹了口气,装病的心思就更强烈了,她放下了想要休息的念头,道,“我看看,事由都写了没有?”

拿来看过,见寥寥几人应受罚的,多数都是惫懒无赖、偷闲耍滑等,便道,“那送宫正司吧,年节里,也别太过分了,罚点……”

宫里处罚都人,花样不少,因为最简单的扣发工资根本没用,宫里按例本来就不需要银子,拿不拿钱并不重要,因为也没有出宫的希望,所以只能从体罚着手。比较轻的便罚提铃一夜,重些的便是板着——弯身到底,握住脚踝,身子是不能弯曲的,这样动辄就是一两个时辰,呕吐、晕眩都是常有的事。

这两样里,因为板着有时会出人命,提铃也要登记排号,所以会报上宫正司,至于那些不必上报的刑罚,就不知有多少种类了。就徐循所知的,一些脾气不好的大宫女,或者针戳,或者拿热水烫,被折磨的一般都不敢闹上去,上头的人也压根都不会知道。

徐循上手以后,一般不轻命行扳着之刑。唯一一次,便是有一大宫女将沸水泼到她干女儿腿上,闹得她不能服役,南医婆看诊后发觉她遍体青紫,层层上报到徐循这里,徐循当下就恼了,令她板着三时辰,又送去打一顿板子,发往浣衣局服役。

“就罚她们提铃一夜得了。”她随口下了决定,又道,“嬷嬷去尚宫局说一声,让她们往直殿监走一趟,传令多发几人来打扫花园,闹了一夜,花园里必定狼藉一片,就那几个人,扫到晚上还没干净呢,鳌山灯一放,人就又要来了。”

赵嬷嬷闻言,自然指派人过去传讯,她自己来到徐循身边,犹豫了一会,便道,“娘娘,是否要往清宁宫走一趟?”

“嗯?”徐循正犯困呢,昨晚圆圆做了噩梦,半夜闹起来,乳母都哄不住,徐循和皇帝都听到响动,皇帝坐不住,起身过去劝了劝,徐循自然也不能不起来,这么一搞,倒闹得她走了困,一晚上都没睡好,所以思维也有点迟钝。

“也是乔姑姑今早过来时候说的,”赵嬷嬷小心翼翼地,“昨晚,老娘娘在清宁宫等了好一会,还问起了您呢。”

老人家要逛灯会,媳妇肯定得陪在一边啊,皇后不能起来,徐循自然就被默认要顶起这个责任,不过昨晚她到了午门以后,兴奋得什么都忘了,闹到鳌山灯会完了以后,还站在午门城楼上,久久地眺望着这难得的景色,回去又困得要睡……反正根本忘了这码子事,她啊了一声,虽然不大情愿,却也勉强道,“那是应该要过去说一声的。”

赵嬷嬷道,“方才乔姑姑、周嬷嬷都过来,您不在就又回去了,有乔姑姑帮着分说,老娘娘应该也不会动大火儿。”

两人正说着,那边人已寻出衣服来服侍徐循换了——她回来时候,还穿着昨日的白衣呢。徐循又用了几口点心,问知点点还在睡,便道,“那就我自己过去吧。”

赵嬷嬷道,“壮儿可还醒着呢,就在里头玩积木——”

带个孩子,气氛很容易就会软和下来,徐循刚才问点点,就是这个用意。

韩女史正好掀帘子出来倒水,听了赵嬷嬷的话头,便截入道,“嬷嬷,还是罢了吧,奴瞧着,老娘娘可不大看得上壮儿。”

赵嬷嬷很少到清宁宫里,自然不知此事,她微微一怔,不由望向徐循。徐循点了点头,叹道,“老娘娘恐怕还是对吴美人有点……”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赵嬷嬷和壮儿朝夕相处,自然知道壮儿的天性如何,她不免叹了口气,“还以为老娘娘不大接壮儿过去,是为了太子着想……”

“现在太子倒也经常过去给她请安的。”徐循随口说,“毕竟大了,已经认娘了。”

至于这娘是谁,当然就不必细说了。徐循和赵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披上斗篷,出门去给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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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由于根本还不知道徐循的盘算,所以对她依然十分和气,因笑道,“昨日我还说呢,你没来还罢了,想是有事绊住了脚,可点点应该会来的么。原来是都被接去午门了——外头的焰火好看不好看啊?”

她这一问,屋内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对准了徐循,连静慈仙师都好奇地望了过来,面上现出了羡慕之色。徐循笑着比了比太后身边的阿黄,“你一早就过来了,怎么还没和老娘娘说起昨晚的事啊?”

“她年纪小,哪说得出所以然来,反正左右不过是漂亮。”太后慈爱地瞥了阿黄一眼,阿黄靠在太后身边,冲徐循甜甜一笑,也道,“徐姨姨说么。”

徐循只好略微形容了一下昨晚的景色,又说了些臣民争观鳌山灯的趣事,“好像有个官老爷,还被火星子给蹦着了。”

“还有还有,昨晚灯山上那仙女儿可漂亮得很。”阿黄的情绪也被徐循调动起来了,绘声绘色地和母亲、祖母说起了昨晚的见闻,一屋子人比听说书还用神,又是笑又是惊呼的,太后也道,“这个鳌山灯,从前也看过,那时也许是技艺不好,也就是那样。不料自从文皇帝作兴了这个规矩以后,如今竟然精巧到这个地步了,昨晚宫里那个也不错,胜在周围有冰雕,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也十分动人。”

徐循点头称是,几人又说了些闲话,太后嘱咐她,“还有两日就要关节了,各处东西的拆换也要当心,库房不好再歇着了,今年的新补子还要往下发。”

宫里过年,过到正月十七,十七以后各种年节用品都要拆下来,也不留到明年,一般都是烧掉。徐循点头道,“正是,我还说呢,最好是等个下雪的天气,我再传令下去,各宫把这些东西集中一起烧了,最近宫里也要加紧防着走水——正是各处见烟火的时候。”